[美]大卫.里维特
我已经六年没见希丽娅了:自从她与赛特·拉帕普特结婚,并且移居意大利后,她连一位老朋友都不曾见过。正因如此,当我在蒙特塞珀尔茨罗火车站跳下列车,在站台上四下张望地寻找我记忆中熟悉的形象时,当我寻找那个胖得气喘吁吁的、过去的希丽娅时,结果令我大吃一惊,一位优雅蹁跹的女人朝我迎面走来。我想,她看到我吃惊的样子一定很得意:试想,假如将我俩调换一下,从列车上下来的是比以前什么时候都胖的希丽娅,而在站台上等她的是脱胎换骨、模特身材的莉兹,那么我也肯定会暗自得意。
我们俩挽着胳膊散步到那辆饱经风雨的小菲亚特轿车前。时值六月中旬,在我们前面,是如同驼峰、高耸入云的蒙特塞珀尔茨罗山。周围的景色氤氲朦胧。空气是黄油色的,彷佛是被太阳烤化,被高天吸收。
“说啊,你喜不喜欢?”希丽娅问我,同时用她结实的胳膊拎起我的旅行包,放进轿车的后背箱内。
“真是如诗如画,好像是从地狱里眺望天堂之门。”(那是我第一次到意大利,所以很容易萌发旅游者的灵感。)
希丽娅没有应声,而是坐进了菲亚特车内,她把堆在副驾驶座上的一大摞熨好的衬衣放到后座,然后让我坐到她旁边。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们真是很久没见面了:回想起来,这几年她邀请过我们好几次(先是邀请比尔和我,我们离婚之后,她只邀请我),请我们来看看她在蒙特塞珀尔茨罗的这块远近闻名的领地,她不仅在这里生活,而且还开办了一家烹饪学校。我确实也很想来,甚至计划过好几次。还有我们共同的好友——纳坦,我们也总说应该什么时候一起在纽约小聚一下,哪怕是去看一场电影,但是,纳坦当时在他父亲的公司里工作,我结婚成家;后来,纳坦的恋人——马汀病了,比尔抛弃了我,再后来,我读完博士学位(之后我开始到现在的工作单位任职:在一家大学预备学校讲授古代文学)。后来,我们通电话的频率越来越少,我猜,希丽娅开始觉得我们这辈子也不会再见面了。接着,马汀死了。我离婚了。我们俩突然都有了时间(不仅有,而且有太多),于是,纳坦订了两张火车票。
“纳坦已经到了吗?”我问,与此同时,希丽娅发动起像疟疾一样发抖的马达。我们开始朝上坡上爬,朝着石头堆成的小村庄。她点了点头:“他是昨天到的,说老实话,莉兹……我很为他担心。”
“为什么?”我猛然想起了马汀,心里顿时一阵紧缩。
但是希丽娅挥了下手,赶走我心里油然而生的恐惧:“不,不,没那么严重。他总的来说该算不错,看上去很好。只是有点……怎么说呢……情绪低落。”
“那很正常,”听她这么讲后,我如释重负,“纳坦总是一副失落的样子。”
“内心疲惫,悲观厌世。”当希丽娅到车站接他时,他说:“希丽娅,我感到内心疲惫,悲观厌世。”
“他总是爱说这样的话。”
“这个我知道,只是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现在看起来是真的。”我们将新盖的丑陋居民区甩到了身后,汽车开过一座木桥,我们突然进入了古老的蒙特塞珀尔茨罗。村里唯一的一条公路一层层一圈圈地向上盘绕,而后突然右转,在原野间伸延。通向希丽娅家的公路两旁柏树成荫,眼前的建筑我曾在《纽约时报》、《旅游与休闲》里看到过。
当我们从车里下来时,我赞叹道:“这比照片里看到的还要美!”
“谢谢。不过,我们还是聊聊纳坦吧,”希丽娅忍不住又把话题转回到纳坦身上,“另外,他还说了一些怪事。”
“怪事,你指什么?”
“昨天我来车站接他,他坐在酒吧里等着我,在他对面,坐着一个头戴毡帽的女人,要知道,在那么一个大热天里!当我们走到汽车跟前,纳坦突然告我:‘希丽娅,那个女人长了一副驴耳朵。我回答道,我只听过‘招风耳,从来没听到过‘驴耳朵。他说他讲的千真万确,那个女人的耳朵是灰色的,长满了毛,而且……还不停抖动。”
“真的吗?”我愣了一下,“若真如此,那个女人戴毡帽也就不稀奇了!”“没错,莉兹,”由于生气,希丽娅的声音变得嘶哑,“我觉得纳坦在开玩笑,但他并不觉得这是一个玩笑。他说:‘我看到的,是我看到的东西。后来,在吃晚饭时,他的眼
神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谈话之间,我们已经来到老屋的石墙根下。在等希丽娅开门时,我的手在墙上凸凹不平的石头上摸了一下。我望着玫瑰簇拥的藤架,鹅卵石小路上的碎影,还有各种海滨的花卉。
希丽娅站在庭院的另一端,正在寻找钥匙。房子很老,经过多年风雨的侵袭,稍微显得有些破旧,但是始终未失本来的典雅。是的,别墅稍稍有些扭曲,房子的后部有点下垂,但是不管怎么样,它仍自信十足地统治着这块地,就像一个只要存在、就总是无声地发号施令之人,威仪华贵,受人尊崇。红白相间的瓦片,牛奶咖啡色的墙壁,许多形状不规整的小窗。老屋的三侧,各有互不相关的台阶,仿佛不是建在那里,而是随意斜靠在花园内的坡地上,就像一位旧时代的女郎躺在草坪上,脑袋枕在紫罗兰间,两腿朝着无限的永恒。“真是不可思议,”我说,跨进屋内,陶土色的地板展现在眼前,我看到舒适的老式木椅、壁炉、书架、堆着旧杂志的小茶几。“太美,太华丽了!”
“如果你住在这里,”希丽娅补充道,“可以习惯这里的饮食和这里的人,但对这个,”她朝窗外指了指,“你永远不可能习以为常。”
我能够理解她。这里风景的美不在于颜色,而在于触觉:灯芯绒似的耕地,波纹般的层次,打草后的牧场犹如银丝编织的、褪了色的鹿皮。远处的向日葵,如同装饰的花纹。陡峭耸立的岩壁,像是神在孩提时代、在几百万年前筑在那里的沙堡。
“这让人一下子难以接受,”我终于开口,“美得令人难以置信,无法承受。”“纳坦形容说,这是视觉的末日,福斯特的逃逸。”
“他在哪儿呢?”
“还在睡觉。可他昨晚十点就躺下了!睡了差不多有,”她瞅了一下手表,“十三个小时了。”
“让他睡吧。这一年把他折磨得够呛。”
“他刚来的时候还跟我说,‘亲爱的,你是花枝招展,我是自惭形秽。”
“不过,希丽娅,他说的前半句我很赞同。真的,跟你站在一起,我们俩都感到无地自容。你住在这么漂亮的房子里,事业这么成功,而且……我说这个你别生气,还有你的体重。”“尽管说吧。”
“你现在不仅仅是不胖了,而是变得苗条了!你总共减了多少公斤?二十五?”“三十七。但是,”她伸出一个食指强调,“胖人永远是胖人,至少是在自己的心里。当我照镜子的时候,我看到的总是自己以前肥胖的样子,总是那个拿被子当做裙子穿的希丽娅。”
“可在我眼里截然不同。”
“你真好,莉兹。你的心总是那么好。可是纳坦总是抓住一切机会,让我想起自己以前曾经多胖。甚至让我觉得,我好像根本没怎么变!”她边说边从一束万寿菊中摘出一枝萎蔫的花朵。看来她跟纳坦之间有一点紧张(他俩的关系有时让人觉得自始至终持续未变)。
希丽娅带我进到厨房,我们在一张餐桌旁面对面地坐下,铁炉子上方挂着用大蒜和红辣椒编成的辫子。洗碗池旁的花盆里种着罗勒草,另外的花盆里还种着迷迭香和鼠尾草。或许,女人只有在厨房里才可以无话不谈,至少对我们来说是这样。我们坐下来后,开始谈论婚姻。希丽娅是为了结婚才搬到意大利来的,可是现在不见赛特的踪影。从她嘴里得知,他俩之间有君子协议。
“我住在这儿,他住在罗马。这样可以使我们的关系保持得很好。”
“我忘了,你们结婚几年了?”
“五年,下周是我们的木婚纪念日。”
“真巧!下周是我跟比尔结婚三周年。”
我注意到眼前的咖啡杯发生着光影的变化,“这么说,你们不住在一起,但还保持着婚姻。为什么?”
“我们彼此需要,”希丽娅回答,她将杯子里的咖啡倒掉,“有某种关系维系着我们,这个很难解释清楚。”
“哦,这种关系我也有体验。”
希丽娅向前探身,凑近我问:“你听我说,莉兹,我们等会儿再说这个,我先问你一个关于纳坦的问题。我知道他看上去还挺不错的,可他过得真不错吗?”
我用手指勾着咖啡杯的手柄:“这个我也正想问你呢。”
“但搞不清楚!他对马汀只字不提,而对网上的性冒险,总是聊得津津有味。”
“他跟我也这样!非常无聊!所有的同性恋男人都以为……”
“求求你们了,别总在我背后议论我。”一个声音打断了我。
我们扭头看到了我们正在谈论的对象,他看上去邋遢,但很英俊。牛津布衬衫只扣了一半,头发睡得蓬松凌乱。
“早安,纳坦!”
“早安,希丽娅,莉兹!”
“你好,纳坦!”
我们谨慎地拥抱了一下,我知道,与女人身体的接触会使他失措。我们的身体分开之后,两个人都笑着转向希丽娅。在他的眼神里隐含着小心、友爱和在痛楚中燃烧的厌恶。
“你今天又起了一个大早。”希丽娅说。
“是因为生命太长了。”纳坦说着,咧嘴笑着伸出了手臂。
出乎我意料的是,希丽娅接受了他的拥抱。那天下午我们去山上散步,我们试图弄清楚,纳坦和希丽娅究竟是怎么认识的。他们只记得是在大学一年级认识的,大概是在食堂里,但是谁介绍他们认识的?他们当时聊了些什么?他俩谁都记不清了。
希丽娅隐约记得,是纳坦主动跟她搭话的,目的是想通过她认识她的朋友安德鲁。
“这是诬陷!”
“你是选择性记忆。”希丽娅说。不管怎么说,自从那个他们都已忘记了的、命中注定彼此相识的一天起,时光荏苒,转眼就是十七年。他俩的命运交织到一起,然后分开,远离,被卷向截然不同的方向。他们不再每天说话,甚至一年也说不上一句话,但对彼此的情况却了如指掌。由于莉兹总在他俩之间扮演精神中介的角色,这对很铁的朋友对莉兹也很敬重。
纳坦问希丽娅是怎么学会烹饪的,他记得他俩相识的时候,希丽娅只会煮茶。希丽娅说,当他们刚搬到这里时,修房的资金不够,赛特提议:现在烹饪很时髦,不如开一所烹饪学校,甚至比医学还要时髦。随后,她买来一堆教材,自己学起做意大利餐来。
希丽娅说:“去年,本来准备为一个男同性恋团体开一周的班,就在开课之前,他们宣布取消了,原因是其中一个人突然生病。他们想要索回押金,赛特跟他们吵了起来。”
“真遗憾,”纳坦说,“没有什么会比一群男人挤在厨房里更可爱的了。”之后清了清嗓子,换了一副很嗲的腔调演起戏来,“亲爱的,我的心肝儿,这个酱是做什么的?怎么,你连肉排都不会炸吗?”“我当然会炸肉排拉!”“滚吧,你这个傻瓜!对不起,霍贝尔曼女士,他今天刚好来了例假。”纳坦捏着鼻子,用一种醉酒后语速放慢的腔调说,边说边忍不住放声大笑。希丽娅也跟着笑起来。纳坦这一点并没有变,他对女人气的娘娘腔总是表现出一种不屑的蔑视,但是就在他讥讽的时刻,实在太像他自己了。
“最后,我还是把押金还给了他们。”“一群女人整天在一起都干些什么?”我故意把话题从赛特和死亡那里岔开。
“想让她们高兴并不难,大家聊家常,讲各自的体会,一起去市场采购。当然了,马洛还会带她们做三四次旅游,去锡耶纳,去基米格纳诺,去皮恩扎……”
“马洛是谁?”
“我的生意伙伴,一位从罗马来的厨师。”
我转身问纳坦,“你尝了马洛做的饭了吗,真是那么好吃吗?”
“我怎么知道,我根本还没有见到过他。”
“马洛去他母亲家几天,明天回来。”
“意大利男人有几点很特别……”纳坦说,“不过,我想我还是不说为好。”
“嗨,你就说吧。”
“比方说,去年跟我在一个俱乐部里健身的那个意大利人,哥伦比亚经济学院的留学生。那家伙特棒,大概二十九岁,长了一身意大利式的体毛。有一回在更衣室,我发现他忘了锁他的柜门,我出于本能,当即决定要闻闻他换下的内裤……”
“嘿,纳坦!你说着说着又没正经了!”“希丽娅,你别在我面前假装淑女。我不相信,婚姻能把你变成清教徒。所以,我迅速打开他的橱柜,从牛仔裤里掏出那条欧式内裤,捧起来使劲吸了一口……”
“天哪,我真受不了你!”希丽娅皱起了眉头。
“简直就跟香水一样,我都快晕了,地地道道健康男人的味道。我还发现他衬衫的下摆非常平整,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喜欢把衬衫下摆紧贴着小腹塞进内裤里。”
“这确实是意大利男人的习惯,”希丽娅说,我们说着拐下小路,朝山上又爬高了一层。山坡碧绿,草地上长满了百里香。黄昏的太阳温暖斜照,对面的天上月牙隐现,蒙特塞珀尔茨罗山在余晖下熠熠发光,犹如皇冠上的宝石。
我们被寂静吞没了。我察觉到在希丽娅和纳坦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俩都向彼此辐射着某种混杂着愤懑、厌烦的类似爱的情绪,这对希丽娅藏而不露的情绪影响极大,如同在用打蛋器搅拌蛋清。这并不稀奇:在他俩的关系中总是隐伏着磕绊,这个他们自己也很清楚。
“不能这样下去了。”希丽娅忽然说,声调果断、急促。
纳坦听了狡黠地一笑。我问:“什么不能这么下去了?”
“这一切。我们好像总是在绕着圈子说话。”
“怎么绕圈子了?你说说,我们绕着什么了?”纳坦问。
“我是说……你到底怎么了?”希丽娅问。
“我到底怎了?”纳坦笑了,“好,我说。从体质上说,我很正常;但我感觉自己是虚幻的。”
“虚幻的?”
“就跟小孩子一样迟疑不决,不知道自己离开房间后,房间会不会就此消失。以前我经常有这种困惑,除了自己之外,不相信其他任何事物的存在。但那时自从马汀死后,突然颠倒过来,”他没有注意到我们惶惑的表情,而是继续说下去,“现在我感觉一切都是真实的,只有自己是虚幻的。”
“这话怎么讲?”我不解地问。
“打个比方,几周前我从纽约一家酒吧出来,那是一个很乱的街区。我注意到人行道上有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穿着一件粉色浴袍,系着一条粉色腰带,就跟我母亲的一模一样。她
在冬天遍地尿臊的街道上走来走去。要知道,人们经常做这样的噩梦,梦见自己穿着睡衣或浴衣出现在学校、在意外之地或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我敢肯定那个女人正在做梦,不知道我是真实的,还是梦中的,是不是一旦醒来就会消失。我当时想,如果我要是摇醒了她,我可能就会突然消失,化成一缕灰烟。于是我开始害怕起来,害怕极了。”纳坦说着挺了挺腰。“如果你走了,母牛会留下。”希丽娅说。
我们迷惑不解地望着她。
“这是福斯特说的。你们忘了?”希丽娅解释,“剑桥的男孩们在一起讨论母牛的真实性。我觉得,福斯特认为,母牛只有在我们在场、并感觉到它的时候才会存在,而老师提醒我们,在英国,‘留下的意思是‘留在那里,并不是‘在眼前消失。而你,我记得很清楚,你当时说,‘英国奶牛也许会留下,但美国奶牛则会消失。”
纳坦嗤嗤发笑。
“当时我觉得你很聪明,不过我现在想说的并不是这个,”希丽娅说,“在蒙特塞珀尔茨罗奶牛留下,说明奶牛是真实的。”
“希丽娅,你当时为什么要丢下我?”纳坦突然一本正经地问,“当我最艰难的时候,当马汀艾滋病检查结果阳性时。为什么?”
“我需要感觉到,对某个人来说,我是最重要的。”
“对我来说,你是最重要的。”纳坦辩解。
“不对,对我来说,你是最重要。不过现在争论这个已没有意义。”
“不管怎么说,”纳坦说着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那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可我当时爱上了你。是的,现在我可以讲出来了。而你总是故意回避,假装没有意识到。我们的关系,实际跟你想象的不一样。奶牛是真实的。当时我就是奶牛。那时候男孩们都管我叫‘奶牛,‘胖奶牛。不过,当时我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变得漂亮,反正你对女人不感兴趣,而我只对你感兴趣,而你,只要有个男孩出现在你视线里,你就会把我推到一边。”
“我从来没把你推到一边。”
“你是选择性记忆!你总是丢下我,你总是以为我不会在乎。纳坦,你知道,当你离开之后,那些夜晚我一个人是怎么过的?我在家里一个劲地诅咒!”她边说边抻了一下衬衫,“你们这类男人,赛特也包括在内,都是生怕自己对某个人重要。如果你们伤害了谁,马上会忘得一干二净。你们读都不读,就把收到的信随手一扔,留言机上的留言听都不听就立即抹掉。而我呢,你离开了,我留下来,尽管你很希望我消失,但我并没有消失,而是一个人羞辱地留了下来。”
“我记得,”纳坦终于又开了口,“是我给你留言你总是不回。”
“你又来这套!”
“不管怎么说,是你抛弃我的。”过了好久,纳坦小声地坚持。
“我抛弃你又怎么样,现在你想惩罚我吗?”希丽娅回答。
纳坦不语。一阵清风吹过,夕阳马上将在视野里消失,如同一枚即将掉进孩子钱包里的金币。
“我们该回去了。”希丽娅说,转身带着我们回到小路,朝家走去。
晚饭尽管很香,但有点压抑。三个人都早早躺下了。我和纳坦的时差还没有调过来,希丽娅只要情绪一坏,人就犯困(我记得她以前就是这样)。
希丽娅睡在二楼自己豪华的小套房里,那里有客厅、卧室、小厨房和宽敞的浴室。二层的主客厅连着四个涂成不同颜色的宽大卧室,我睡的那间挨着希丽娅的套房,另外三间由于正在修理水管而不能住人。一层还有三间卧室,两间客房,一间是留给马洛的,不过,马洛平时住在城里的女友家。纳坦的房间是蓝色的,一部分在我的卧室下,另一部分在希丽娅的套房下,与马洛共用一个浴室,因为纳坦房间的浴室也正在修理。
第一个晚上,我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虽然很累,但睡不着。我看了会儿书和《时代》杂志,午夜过后,我担心明天过于疲惫,于是爬起来到浴室洗了把脸,抹了点油。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屋外石子发出的咯吱声,我从浴室的窗子朝外望去,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朝城里的方向推希丽娅的汽车。没错,确实在推,那人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抓着车门。这会是谁?是希丽娅?尽管我使劲向外探身,但是还是看不清楚。
汽车终于在拐弯处消失。我听见马达启动,朝远处开去。真怪!我关上窗户。希丽娅这么晚会去哪儿呢?为什么要那么小心,生怕被人听见?也许,有人刚刚把车偷走?可是有谁会偷一辆这么旧的菲亚特呢?这时午夜已过,我又困又乏,终于懒得再想这事,吃了一片安眠药,很快坠入了梦乡。
我醒来的时候九点已过,我进到厨房,希丽娅和纳坦已经用过了早餐。我朝窗外瞥了一眼,看到菲亚特停在原地。
“你睡得好吗?”希丽娅边问边倒咖啡。
“不好,时间错乱。刚躺下时很累,但后来怎么也睡不着,我还听到一些噪音,你们没有听到吗?”
“希丽娅总戴耳塞睡觉,”纳坦打断我说,“你现在还戴耳塞吗?”
“还戴,所以我什么都听不见。”我还要说什么,但纳坦用脚在桌子下边踢了我一下。过了一会儿,趁希丽娅出去拿面包,纳坦对我嘘了一声,做了一个“闭嘴”的手势。
吃完饭,我帮着希丽娅把碗盘放进洗碗机里,纳坦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他就是这样。”希丽娅不满地跟我嘟囔,随后告诉我们,她将跟马洛一起去市场采购,马洛为了给我们接风,特意准备做几道新菜。
纳坦说:“但愿马洛的手艺真像你夸奖的那么好。”
希丽娅回答:“我敢保证,肯定不会叫你们失望。”
希丽娅走后,我问纳坦:“你到底搞的是什么鬼?这么说,昨晚是你开走了希丽娅的车?”纳坦点头承认,我哟了一声,“至少不是我的幻觉。”
“我很小心,我昨晚开得非常小心。”纳坦解释。
“你跟我解释没有用,那又不是我的车,而且我也不是希丽娅。”
“不过,莉兹,我还是要告你我为什么偷车,我必须告你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他说着做到我旁边,要我千万为他保密。我点头答应。于是他讲了一个古怪的故事:昨晚,纳坦的感觉也不好,尽管房间十分舒适。原木的房梁,倾斜的棚顶,白色的沙发和老式写字台,让人联想到梵高画的阿尔的房间,只是墙上是空的。由于纳坦从小接受犹太教育,所以他摘下了挂在床头的圣母像。他跟我一样也睡不着,午夜之后,一个念头突然袭来,他在来这里之前,曾在佛罗伦萨呆过两夜,在那里发现了一个男人约会的小公园。他很想去那里转一圈,但是这里离佛罗伦萨还有不少公里,自己又没有开车来……“但是希丽娅有车”,一个声音在脑际盘旋。他立即下了一个疯狂的(负罪的)决心。
纳坦穿上衣服,踮着脚尖蹩进浴室,冲了把脸,拽厕所水箱的时候,哗啦的声响吓了他一跳,生怕会把希丽娅吵醒。不过,纳坦心想,即便希丽娅被吵醒了,但水箱的声音至少掩盖了他的脚步声。纳坦在厨房的台子上找到希丽娅的钥匙串,摘下汽车钥匙,一个闪身溜出了房门。夜色寂静,夜空里飘着茉莉花香。纳坦小心翼翼地把菲亚特推过街道拐角,才跳上车,发动马达朝山下开去。在火车站前找到
了佛罗伦萨的指示牌,几分钟后开上了公路。他给足油门,一点半就到了佛罗伦萨,很容易就找到了目的地。
他停好车后,轻快步行。月亮高悬,公园狭长,路灯朦胧,河水闪耀。那是一个温柔之夜,就连卖淫的变性人都显得纯洁妩媚。风吹树叶,男人们将灌木丛弄得沙沙作响。纳坦沿着河边小径寂静地散步,与城建师苦心设计的气氛相反(树,长椅,树,长椅),他嗅到一股狂野的气息。或许由于蝙蝠的缘故,这里蝙蝠很多,四下翻飞,吱吱尖叫,即使飞在水面上,好像那里也长着浓密的树林:水下似乎有另一个世界,如果你一头扎进,可以头朝下的散步。当纳坦适应了夜色之后,他看到河边有许多男人和男孩,有的坐在河沿上三五成群地聊天,有的一言不发地靠在树干上。纳坦找到一株没人的大树,叉开腿靠着,一只手插在牛仔裤的裤腰里,另一只手搭在微屈的大腿上,睁着眼睛在黑暗里搜寻。
在对面一株树下,有个男孩在盯着他看。纳坦靠在树上暗想:可真舒服啊,这株树好像是根据他的体型专门设计的,感觉有只手在按摩他的腰。他心里琢磨,人在幻想时,大脑是多么机敏啊。
男孩的影子与树干分开,但是并没有走向纳坦,而是从他眼前走了过去。就在走过的瞬间,他俩的眼神碰到了一起。夜色里,纳坦无法判定这个男孩是好是坏。男孩突然停下,朝后退了两步,走到他跟前,主动跟纳坦打了个招呼。纳坦也向他嗨了一声。
寂静。男孩头发乌黑,皮肤白皙,体型很瘦,白色的背心显出他胸脯的凸凹。纳坦不用多看,远远就能嗅到从对方体内散发的躁动,在自己的胸膛里,他也感到那颗男性的心脏砰砰狂跳。他将男孩的背心从裤腰里抽出,就势将手向下摸去。男孩故意深吸了口气,小腹突然塌陷下去。纳坦假装没有注意到,他的手反而向上移动,揉他的胸脯,捏他的乳头。刹那之间,天主教的禁锢突然冲破,男孩伸手搂住了纳坦,下颌贴近纳坦的脸,他把手伸到纳坦的衬衣下,摸他的肌肉,抓他的胸毛,拽他的头发……
就在这时,大树突然说话了。嗓音如同风中的芦苇荡。
“怎么了?”男孩问他。纳坦嘘了一声,让他不要出声。
“有警察吗?”
“不,不是,有个声音。”
男孩还要说什么,但被纳坦堵住了嘴。他俩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男孩又要摸他的胸脯,但被纳坦挡住了。男孩将手缩回,把背心塞进裤腰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纳坦几乎没有察觉。又有一阵风吹来,十分舒适,沙沙碎响。就在这时,有两根树枝动了起来,向他伸来,并且紧紧地缠住了他的上身。纳坦被吓得魂飞魄散,不管不顾地只想逃跑。灭顶的惊恐命令纳坦:赶快逃离这棵树!他试图迈步,但是树枝将他紧紧绑缚,动弹不得,他越是挣扎,缠得越紧,直到把他肺里的最后一丝空气都勒了出去,他想叫喊,但喘不上气,只能胡乱挥舞拳头,树枝勒进了他的皮肉里。终于,他感觉树也有点累了,但是坚持不肯放开他。一只只手伸进他的衬衫下和他的裤子里,甚至塞进他的嘴里。他只好挣扎,挣扎,疯狂挣扎,利用树的每一丝疲惫。终于,他挣脱了!手里攥着被扯断的树枝,撒腿逃命。
大树对着天空吼了一声,接着是一片恐怖的沉寂。纳坦在奔跑中猛地转身,看到那棵树已经离远,跟别的树没有什么两样。他跪到地上,胸口憋闷,喉咙作响。周围的男人也纷纷离去,凌晨两点,一阵骚动扫荡了欲望。纳坦始终未能喘过气来。
一群蝙蝠在河面翻飞,纳坦恨不得马上从这里消失,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停车的地方,钻进车内,掏出钥匙,启动汽车。他的手惊慌地抖动,他担心开到对面的车道,于是在一个昼夜加油站停了一会儿,靠在椅背上闭了下眼,默数呼吸,直到重新平静下来,节奏均匀。之后他去了一趟厕所,看到衬衫上蹭满血迹。他脱下衬衫,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并没有发现任何伤痕。
原来,那并不是血迹,而是某种野果的浆汁,不知道什么时候蹭到衬衣上的。他在水龙头下使劲清洗,衬衣上的污迹变成了淡粉色的斑点,他索性将衬衣扔进垃圾桶,光着膀子回到希丽娅的车上。一路上他都在琢磨,自己是不是已经疯了?等到开进蒙特塞珀尔茨罗城,他认定自己肯定是疯了。但是,当他看到希丽娅的房子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可能疯了,因为发现他扔掉的那件衬衣就在车里。莫非在做梦?肯定是一场梦。他忽然想起,小时候他曾问过母亲,一个人怎么能知道自己是不是做梦?母亲回答,只要用手掐自己一下。他掐了一下自己,感觉到疼,于是断定,自己并没有在做梦。
希丽娅的房子看上去毫无变化,整座园子沉睡未醒,山谷下的火车驶过,如同一道运动的光影。纳坦蹑手蹑脚地穿过藤架,看了下表:凌晨三点,还可以睡上五六个小时。当他去拉厨房门时,发现门是锁着的,糟糕,他兜里只有一把汽车钥匙……他转了几下手柄,门开不开,转到别墅的正门,正门也锁了。他闭上眼睛,将额头顶住石头墙,很想哭,但哭不出来,于是回到藤架下,坐到院里的凉椅上。纳坦意识到,一个人是多么容易受伤,他扯下一条挂在屋外的浴巾裹住上身,然后琢磨该怎么办。叫醒希丽娅?不行,她会追问自己去哪儿了,而他肯定不会说谎。坐在这里等到天亮?如果希丽娅问,就说早上醒来到院子里散步,没想到反手撞上了门。但怎么解释蚊子咬的那么多包?而且为什么光着上身?希丽娅不可能相信他这么早起床,而且裸着膀子到外面散步。不,他还是决定,应该按响门铃把希丽娅叫醒,然后等着一场暴风骤雨,他了解希丽娅,她最终总会原谅他的。也许还是应该等到天亮,现在别把她从美梦里吵醒?不管怎样,他在心里宽慰自己,本来还可能更倒霉呢,比如下雨,现在毕竟还没有下雨。他不想再预测清晨的事,也不想再回忆那棵大树,他想,两周后他就回到纽约了,那时的感觉会多么好。想着想着,他打了个盹儿,但并没有睡着,清楚地听到周围的响动,感到天光渐亮,他准确地知道,痛苦的时间过得多慢。
拂晓,纳坦睁开眼,发现两只黑白斑点的大狗在舔他的手。他坐了起来,用手摸摸大狗毛绒绒的脑袋。忽然,他意识到有个年轻人站在跟前,那人同样光着上身,胸部光滑,白皙的皮肤里放射着能量,好像刚刚被人抚摸过。男人的脸上流露出谨慎而高兴的表情,身上散发着柠檬味,笑得非常俊朗,显出一种超现实的美,仿佛是一位刚在林中小溪里洗浴或刚和一位女郎亲热了个把小时的布朗兹诺骑士。“卢纳,文泰,过来!”男人将两只西班牙狗唤到自己身边。纳坦在凉椅上坐正,浴巾从身上滑落下来,他马上又披上。男人用意大利语问了他一大串话,见他不懂,于是改成了英语:“您是美国人吧?您一定是希丽娅的一位客人。”
“对,我叫纳坦。”
“马洛。”那人伸出手跟纳坦握了一下。
“大厨?”
“我不喜欢‘大厨这词,还是说‘厨师吧。您怎么在这儿?希丽娅把你赶出来的?”
“我被关在门外了。”纳坦说着看了下表,“六点半,您平时总是这么早来吗?”“不,”马洛回答,“昨晚我睡在城里的
女友家……我猜,您肯定想进去?”他说着走向厨房的屋门,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门,两人一前一后进到厨房。
“我煮壶咖啡吧?”马洛说着从顶柜里取出咖啡豆,倒进咖啡研磨机。
纳坦欣赏着他健壮的脊背,并不动声色地将车钥匙放回到希丽娅的钥匙串上,随后说:
“我去冲个澡。”
“好吧。”马洛一边倒奶一边回答,“等一会儿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需要我帮你说谎,我乐意效劳。”他笑着望了纳坦一眼,没有任何的心计,只是出于开朗的情绪和些许的客气。
“好吧,当然,”纳坦说,“当然我可以告诉你。”于是,他闻着咖啡的苦香进了浴室。事后我当然可以有话可说,也可以表述自己的观点。但是那天上午,当我听完纳坦的讲述之后一声未吭,我能跟他说什么呢?告诉他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鬼,是母亲最心爱的花瓶被打碎了,后来发现,那个鬼就是我的哥哥埃迪,他是个吸毒的瘾君子。但是这个事情我没给纳坦讲,我怕他以为我有意寻找现实的答案。我并不想那样,我很想用沉默表示对他的接受,对他所遇到的怪事和他可怕过去的接受。
但是看得出来,纳坦对自己并不相信,甚至惊讶于我会相信。他问我:“为什么你会相信我所说的不是幻觉呢?”
“你认为是你的幻觉吗?也许确实发生了什么。”
“你是为了安慰我才这么说吗?”
“你为什么这么想?你不认为昨晚的事是真的吗?”
“不,我一点也不那么认为。因为,如果我说的事情并没有发生,那只是我一个人疯了;但是如果真发生了,那么这个世界就疯了,那么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沉默了片刻。
“好了,真不真实也无所谓,”他好像在做总结性发言,“现在至少你知道了。如果明天我消失了,你别以为我出门了。”
“哈罗,”就在这时,希丽娅推门进来了,“天啊,你们俩一直坐在这里聊天吗?”“差不多吧,”我不大自然地笑了笑,这时候马洛出现在门口,他略显担心地朝纳坦望了一眼。他跨进屋门,朝我伸过手来自我介绍。马洛的相貌果真英俊,不过我不会把他比做布朗兹诺骑士,因为他的气质过于摩登。但也不能否认,在意大利男人的脸上,经常流露着贵族的忧郁。在马洛身上,可以看到贵族的血统(那这还算摩登吗?)。确实能够看得出来,特别是他露在袜子外的棕色脚踝。
午饭之后,我们步行进城,到加利巴尔迪酒吧喝咖啡。那是一家旅游连锁店,在托斯卡纳省,大概每座小城里都会有一家加利巴尔迪酒吧、中央酒吧或意大利酒吧。在加利巴尔迪酒吧内,我看到一个红头发的小伙子,正在往一个多层的、缓慢旋转的货架上摆放切开的椰子,然后用一个水管往椰子上慢慢喷水,以保水果的湿润新鲜,在我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对文艺复兴时期花园内华美喷泉的拙劣模仿。至少在那一刻,我脑子里闪出的是这样的想象,正向人们通常体验的那样:初到意大利时热血沸腾,但是第二次去,便再难找回初到的感觉;就像第一次读一部伟大的小说,可是欣悦的体验是无法重复的。
我们按照意大利人的习惯,在酒吧里站着喝咖啡,我注意到,马洛和纳坦装作头一次见面,他们的神态有点逢场作戏,但是纳坦显然陶醉其中。我无法断定希丽娅是否发现了夜里的事,如果知道,那她也掩饰得很巧妙。她若无其事地喝咖啡。一个念头像楔子一样钉进我的脑袋:也许,她也是在逢场作戏。莫非,她真的没有注意到汽车里程表上的公里数变化?我们站在酒吧里,马洛在描述今晚的晚餐,纳坦夸他的英语讲得很好,并问他是在哪里学的。原来,马洛不仅曾在大学里学过两年,而且他母亲是美意混血,几乎每年夏天他都会到密尔沃基的亲戚那里住些日子。
“哦,原来是这样。你喜欢密尔沃基的罗马餐吗?”纳坦问。
“只要不放那么多辣椒粉。”
“对我来说,”这时希丽娅插话说,“放再多的辣椒粉都不会多。”
“对,我还记得,以前我们经常去希腊拟萨馆,”纳坦转向马洛说,“她总是要放特多的辣椒粉,之后把眼睛揉得又红又肿,不停地流泪。”
“希腊拟萨馆?听起来真怪。”马洛说,
“我从来没听希丽娅讲过她大学里的事。”
“嘿,大学的趣事太多了!希丽娅。你这儿还有那时的照片吗?”
“都烧掉了。”她呷了一口咖啡,“咱们回去剥蒜去吧。”
回家剥蒜,四个人站在厨房里,一声不语地剥啊剥啊。我心中暗想,马洛红润生动的面孔,与她前夫比尔的脸是那般迥异,比尔四十岁时就有了双下巴;纳坦的脸也很特别,中年人的轮廓显得滑稽,甚至,他孩子式的鬼脸让他看上去像一个马戏团小丑!可怜的纳坦,在我的比较中不占优势。马洛尽管最多不过二十七八岁,但他一岁的时候就是个男人了;纳坦似乎永远不会从少年期长大,尽管脸上的轮廓一天天刚硬,变得越来越有男人气,但他心灵却永远留在了挫折、痛楚的孩提时代,而且他似乎也不想从童年里走出。
一瓣蒜,接着一瓣蒜。我的眼泪流了下来。厨房的另一端,马洛在为纳坦介绍葡萄酒。
“安科纳酒有一股紫罗兰的芳香。”他说,并且写下各种专业名词(比如丹宁酸之类),异性恋男人大都喜欢这样(我的前夫也不例外)。奇怪的是,通常来说很讨厌细节的纳坦,却像品酒一样津津有味地听着。
“马洛,你有没有兴致陪纳坦去锡耶纳的艾诺泰卡酒吧坐坐?”希丽娅问,“我估计纳坦会喜欢那儿的。”
“你想去吗?”马洛问。
“当然!”
没过多久,热那亚菜汤已在火上煮开,马洛和纳坦去了艾诺泰卡酒吧。我和希丽娅留在家里聊女人的话题。希丽娅在做沙拉,我让她讲讲马洛的事。
“关于他我也知道得不多。他是个很可爱的男孩。”
“我觉得,他非常美。”希丽娅正在摘菊苣,她抬眼瞅了我一下:
“怎么,莉兹,你对他感兴趣?”她的声音有点尖细。
“他有女朋友,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的?他跟你说的?”
“我只是这么猜。像他这样可爱的男孩,肯定会有。”
希丽娅低下头继续择菜。
“对,他是有个女朋友,说老实话,正是因为他的女朋友,他才来我们这里工作的。他以前在罗马一家餐馆里当厨师,我和赛特经常一起到那里吃饭,有一次我们和马洛聊天,他偶然提起,他的女朋友就住在蒙特塞珀尔茨罗,他很想在这里找一份工作。”
“真是太巧了!”
“是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但愿他们俩能好下去,否则他就会回罗马,对吧?”
“也许。我也不知道。我感觉他喜欢住在这儿。每天他去女孩那里睡觉,”她补充道,“典型的意大利人,父母刚一躺下,他就溜进女孩房间。父母也装作不知道。”
菊苣已经摘满了一篮,绿叶已经冒了出来,耷拉在篮边。
我叹了口气说:“希丽娅,也许这么一个男孩,可以了却所有的烦恼。你不觉得吗?彬彬有礼,相貌英俊。自从跟比尔分手之后,我已经厌倦了复杂的美国人了。”
“意大利男人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虚荣自恋,自以为是,每个人都把自己当成上帝。这不是说他们没有魅力,这一点我从不否认。但是我们要面对现实,你说,你能跟马洛这样的男孩一起生活吗?除了做饭,跟他再没有别的话好谈。”
“有什么好谈的呢?”
“奥斯卡·王尔德说,交谈是婚姻的基础。”
“奥斯卡·王尔德就像弗洛依德,不管他们说什么,人们都以为是毋庸置疑的真理。”“在这个问题上,他说得不对吗?交谈确实非常重要。比方说,在我跟赛特的关系中,唯一运转良好的就是交谈。我们在电话里什么都谈,谈书籍,谈音乐,谈美国,谈意大利。就因为这个,我也不可能放弃我们的关系。”我暗自揣摩,她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难道有谁让他放弃他们的关系了吗?
“我放弃了,我是放弃了,放弃了婚姻让我轻松了许多,”我继续说,“当然,我了解你指的是什么,不过,跟一个漂亮的意大利小伙子过几个开心的夏日,我还是乐意的。希丽娅,”我半开玩笑地问,“马洛没有什么兄弟吗?”
“有,而且有三个,其中两个结婚了,第三个十岁。”
“看来我真没有运气。”我笑了起来。希丽娅摘好并且洗好菊苣,然后晾在一块毛巾上,之后跟我面对面地坐在桌旁。她说:
“莉兹,现在只有我们俩,我想跟你谈一谈纳坦。”
我明白,纳坦在场时,希丽娅总显得烦躁怨艾,但是只要他一离开,立即变得心平气和,就像他的母亲。
“你说吧。”
“你要知道,我俩的关系始终很复杂。我爱过他,也恨过他,我对他的态度就像对我姐姐一样。即使现在我也恨他。”
“有这么严重吗?”
“没有那么严重,毕竟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但是,在我心里始终留着阴影。当然,我也为他担心,他的未来会怎么样?”
“我从来不会为纳坦那样那么有钱的人过分担心。”我说话的口吻冷静客观。
“这个,我知道。但你能抛开钱想一想,他的未来会是怎样?他什么也不干。自从我认识他后,除了马汀,没有一个关系是稳定的。而且,莉兹,他现在也不年轻了。”
“也许他就是这种人,只有在一个人时感觉良好。”
希丽娅摸了摸自己的结婚戒指。
“最主要的是他的秉性。六年了,居然一点都没有变。他只要求别人为他付出,而且漠不动心。那天我去车站接他,自然是我把他的行李提到汽车跟前,他连拦都没有拦一下。”“不过,这是一块‘踢我吧的牌子,希丽娅。”
“你说什么?”
“你知道嘛,一个小孩扑到另一个小孩身上,好像是要捶他的后背,实际往他背上贴了一张写着‘踢我吧的字条。于是孩子们开始踢他,直到最后被大人发现。”
“你是说,在我背上挂了一块这样的牌子?”
“纳坦很可能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希丽娅似乎想了一下,又说:“嗨,即使我背上真有一块‘踢我吧的牌子,那是纳坦给我挂上的。十七年前,当他第一次出现在我宿舍门口时,他就给我挂上了。”
“你的意思是说,只有他才能把它摘下来?”
“那倒不是。我自己已经摘下来了。”
“真的吗?”
她站了起来,又开始动手翻动青菜。
“好啦,我是想说,如果我在你的位置,我不会那么担心的。”我接着又说,“如果纳坦真在下坡路上,那他不会对葡萄酒那么感兴趣……也许,是对马洛。”
希丽娅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他跟马洛没戏,马洛是不可动摇的异性恋。”
“那是真正的挑战,不是吗?”
“他的匕首会被折断。”她说着掐掉几片干了的菜叶,沉吟了片刻突然问我,“你知道,我的问题在哪儿吗?你都想象不出来,我的生活是由做饭组成的。这周除外,几乎每天都跟一群美国妇女一起做饭,做饭,做饭。对我来讲,做饭跟吃饭已经毫无关系。莉兹,饱着肚子是不能做饭的,所以我才瘦了下来。一段时间之后,我一看吃的东西就觉得恶心,看都不想看,闻也不想闻!”她说着使劲摇了摇头,“我从来不想当厨师。马洛是天生的厨师,生来就有做饭的天赋。我没有,我只是个当教师的奴隶。”
“别这么说……”我试图劝她,但又无从劝起。
“我别的什么也不想,只想住在这儿,住在这个房子里,所以才做这个事。这样我们可以平静地生活,赛特也有地方翻译他的书。”
“他从来不回来吗?”
“他有时候也回来几天,但他忍受不了这里的噪音,不时有学员让他帮着扒拉扒拉菜,调一调饮料,或收拾一下桌子,好像他是个学徒似的。他很讨厌这样。所以住不了两天,就必须回罗马。”
“那你不会失落吗?”
希丽娅耸了下肩说:“说老实话,对我来说无所谓。我们在一起总是拌嘴,在电话里则可以聊得很开心。我们也关系也与时共进,再过不久,我们就会通过电子邮件维持我们的关系了。”
希丽娅走向炉台,掀开锅盖,盯着锅里腾腾的蒸汽,她用勺子搅了搅汤。我的眼镜上罩了一层雾气,我摘下眼镜,用一块餐巾纸擦了擦。希丽娅继续搅拌着,然后尝了一口,之后往锅里撒了点盐。
“我对味道缺少天赋,不像马洛,他做饭从来不用尝。”希丽娅说。
“英俊,而且会做饭,又多了一个让我喜欢他的理由。”我说。
“嘿,莉兹!”希丽娅笑了,她伸出食指警告我说,“他除了体育报外,什么都不读。”
“那可太棒了。”
希丽娅盖上锅盖,没再说什么。
随后的一周,我们的日程安排得很紧,忙得我都没有精力关注希丽娅和纳坦重新的戏剧性关系。马洛整天带着我们到处旅游,希丽娅也戴着墨镜跟我们一起,非常开心。纳坦的情绪也非常好,而且忙着照相:在我的印象里,我们好像什么也没干,总是在某个纪念碑前后戏剧性的景点前摆着姿势照集体相。尤其是马洛。尽管希丽娅什么也没说,但我对马洛和纳坦暴风雨般迅速结成的友谊感到有些吃惊。莫非他们的友谊中也掺杂了性的吸引?但是,我马上又暗暗责怪自己无端的猜忌,莫非我心里怀了醋意?想来马洛有女朋友,他每天晚上都跟罗密欧一样攀着绳子或偷偷藏在什么地方的梯子爬上女孩卧室的阳台。更何况,马洛和纳坦之间只是友谊(看起来确实只是友谊),或许这对纳坦很有好处,这位意大利厨师居然能让纳坦干起以前从来不曾干过的事。一天下午,希丽娅从厨房的窗户向外张望,看到纳坦在跟马洛学踢足球。我们格格大笑地看着他俩,马洛穿着短裤和背心,动作轻盈敏捷,纳坦穿着牛仔裤和毛衣,动作笨拙,伸脖弓腰。“山猫戏海蜇”, 用希丽娅的话形容,我听了大笑,我们两个都很开心。从纳坦脸上的微笑来看,他也很开心。我忽然想起上小学时老师给他写的期末评语:“纳坦的动作虽然不太灵活,但他喜欢运动。”看来,纳坦现在又喜欢上运动了。
我们来了一周之后的一天早上,希丽娅向我们宣布了新的行程:马洛将带我们去欧里翁纳看世界上最古老的橄榄树。由于这个天然的奇迹距离很远,从蒙特塞珀尔茨罗出发大约要开一个小时的路,所以他们决定开两辆车去——马洛的阿尔法·罗密欧和希丽娅的菲亚特,免得我和纳坦蜷在汽车后座上。
当游客们决定谁跟谁坐哪辆车时,那是生活里一个有趣的时刻。人们的情感温度计的水银柱会突然蹿升。究竟是希丽娅跟她的老朋友纳坦坐一辆车,还是马洛跟他的新朋友?嘿,莉兹?她到底最想跟哪位司机一起?到底谁会跟她?
折腾来折腾去,最后的结果是这样:希丽娅和马洛开阿尔法,我和纳坦开菲亚特。纳坦开车,我没有丝毫的怨言,因为我愿意跟他一起待一会儿,事实上,他为这个决定感到失落。他总是这样,一点不肯对自己的情绪做任何掩饰。
“真的吗,”我终于忍不住打破了寂静,
“世界上最古老的橄榄树。”
他嘟囔了一句什么。
“你害怕吗?”
“为什么?”
“因为那个佛罗伦萨之夜……”
“哦,”他摸了一下腮上的胡子茬说,
“现在我能肯定当时是幻觉,由于旅途太累的缘故。至少马洛也这么讲。”
“怎么,你跟他说了?”
“不得不告诉他,因为是他救了我。他说,有一次他在威尼斯也碰到过类似的情况,他看到一只狗掉进了运河里,等它爬上岸才知道,原来是只鸭子。当时他正准备一科大考,连续三天没有睡觉。”
汽车开上公路,马洛开的阿尔法突然加速,彷佛是在冲向未来。
“这我怎么能跟上他们,”纳坦突然变得烦躁,“这车只能开八十迈。”
“别担心,我带了地图。”驶上高速公路,纳坦开车十分小心,典型一个美国司机。后面一个黑点出现,迅速变大,之后呼啸着超过我们,不是奔驰,就是宝马。那些野兽般的轿车里,坐在方向盘后的都是大块头的男人,在他们旁边有时坐着漂亮女郎。不过,马洛并没有撇下我们,总是加速快跑一段,然后放慢速度等我们跟上,阿尔法轿车彷佛填满了男性的能量。
“很高兴看到你跟马洛处得这么好。”汽车开出几公里后,我说。
纳坦点了点头:“但愿希丽娅没有吃醋。”“怎么讲?”
“我是来看她的,可现在跟马洛泡得火热。”
“也许她会有点嫉妒,不过她一句也没跟我说。说老实话,我看她连自己的麻烦都顾不过来。”
“你是说跟赛特?”纳坦问,随后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他女友的事是很叫她头疼。”
“女友?”
“怎么,她没告诉你?”
“没有,她只告诉我现在没跟赛特住在一起。”
“真该死,我又说漏嘴了。”纳坦沉默了片刻,接着又说,“不过这事也没有什么好吃惊的。既然我已经说漏了,索性就都告诉你吧,只是你千万别跟希丽娅提起。她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原来,纳坦也是听马洛说的,说赛特在罗马找了一个女人,一份最有影响的左派日报的报社主编。“这些希丽娅全都知道,甚至,赛特还带女友来这里住过,希丽娅把最豪华的套间给他们住,而且还给他们做早餐。”
“天哪,希丽娅!”
“马洛对此很看不惯。”纳坦说,“他是一个真正的绅士,真是的骑士,相信传统的准则——忠诚,奉献,特别是礼貌。你这个婊子养的!”他突然冲着一辆呼啸超车的奔驰车骂道,“所以他不喜欢赛特,认为他没有教养。”
“因为他有情人吗?”我问,“我真嫉妒马洛的女友,这个世界上这样的绅士太少了。”
“是啊,安吉拉是个幸运姑娘。”
“安吉拉?你见过她?”
纳坦摇摇头说:“没有,希丽娅说她见过,非常漂亮,而且很腼腆。”高速公路结束了,我们跟着马洛他们开上了一条很窄的逶迤山路,行驶在波浪起伏的碧绿山丘间。
“太美了!”我说了不下一千遍了。
“是的。”纳坦也不下一千遍地应道。其实,我们并不是在赞美风景,而是感叹无法让自己成为希丽娅生活的一部分,我们永远不会属于这里。我们的家在别的地方。我们接受这里的风景,但这里的风景不接受我们。汽车默默地开了一段,纳坦忽然开口说:“说到马洛,既然你已经察觉到了,估计希丽娅也察觉到了,可她跟我什么也没说。”
“你指什么?”
纳坦沉吟片刻,小声地说:“我爱上了马洛。”
我哦了一声。
“你感到吃惊吗,莉兹?”
“没有。”
“我都感到吃惊,”随后他又补充道,
“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这么爱过谁。”
“你跟马洛说过这个?”
“当然。既然我爱他,为什么还要瞒着他?”
“这个确实没想到。他怎么说?”
“他说,他尊重我的感情,他也爱我,但只能以他的方式……”纳坦的眼睛有点湿润。就在短短的一周?不过,我没有问出口。
“不过他说,虽然他不能以身体的方式会报我的感情,但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希丽娅说过,说他是不可动摇的异性恋。”
“这一点我可不那么肯定!不管怎么说,他是意大利人。我跟男人有足够的经验。他跟我说,因为有安吉拉,所以他不能回报我的感情。现在的情况很折磨人。马洛既直言直语,又含糊不清,所以我有点生他的气。如果他说,对不起,我对男人不感兴趣,那么事情就会好办得多。可他从来没有说过这话,好像有意捉弄我。踢完球,我们去淋浴,你知道我们共用一个浴室,他当着我的面脱衣服,而且冲澡的时候不关门,好像故意考验我……他这么做实在太无耻了。”
阿尔法车右拐,开上一条土路,我们尾随其后经过几幢废弃的农舍和一片果林,最终停在一条羊肠小道旁。希丽娅跳下车,朝坡下指指,招呼我们跟着她。马洛弯腰揪下几片三叶草似的叶子,分别塞到我们俩嘴里,叫我们尝尝是什么植物。我闭上眼睛嚼了两下,觉得味道很熟,但又跟任何水果都不一样。我才不出来。这时纳坦突然说:“核桃味,真怪!”
“太棒了,纳坦!你说对了,这就是核桃草。”
“哈罗,你们快过来!”希丽娅站在小径的尽头冲我们喊,在她背后就是那棵世界上最古老的油橄榄!比我想象的大好多,高好多,枝杈虬曲,古干参天。不远处,在一道生锈的铁丝网后,几头奶牛在盯着我们。她告诉我们,这棵树有两千年了,早在恺撒时代,人们就从这棵树上摘果子吃。她失神地仰头看着树冠,落地的橄榄在脚下吱吱作响。希丽娅说,共有三户人家分享树上的果子,在十年前的一场暴风雨中曾被狂风折断了树枝。
“嚼它的果子好像可以治病,至于治什么……我忘了。”希丽娅说。
“牙疼!”
“你们看,这里是雷劈的地方,好像一张脸,这里是眼睛和嘴。简直就像一副面具,把树干和树枝连在一起。两千年后,终于重见天日。真是难以置信,对吧,纳坦?”纳坦远远地站在那里,脸色苍白,一声未吭。天上浓云翻滚,马上要下雨了。
“我们得走了。”纳坦说。马洛在树林里摘菊苣。
“我们走吧。”希丽娅嘴里虽这么说,但我得出来她舍不得离开这棵橄榄树。这副场景在我眼前是这么清晰!希丽娅失神地望着古树,纳坦惊悸地盼着我们快点走,马洛认真地摘野菜,我的,只是一个旁观者。我没有把自己放到其中。
下雨了,我们跑回车里。
我们躲进一家小店避雨,希丽娅认识店主,我们吃了盘面疙瘩,喝了瓶莫莱力诺葡萄酒,沙拉里的橄榄油自然是来自那棵老树。雨
停了,我们回到家,希丽娅开了一瓶斯普曼特葡萄酒。
“我要庆祝一下!”但她没说她想庆祝什么(莫非想庆祝她的结婚纪念日?)。马洛得意地宣布,今晚他将做兔肉面条。
从下午到晚上,我们一直都在做饭。希丽娅又开了一瓶斯普曼特,我们喝了,马洛继续讲他蹩脚的笑话,并把我们指挥得团团转。我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在厨房里,他是国王。就连希丽娅也机械性地听从他的指使。马洛的容貌是多么的俊秀!当他探身去拿锅时,乌黑的鬓发垂在额头。的确,这个人无意之中就充满诱惑,良好的教养下隐伏着某种野性,甚至冷酷,就像维多利亚贵妇们作为宠物豢养的老虎。谁?肯定不是希丽娅。可能是安吉拉?莫非他的肌肤本身就散射着典雅与修养?我确实这样认为。我还进一步猜测:他不习惯将衬衫平整地塞进内裤里。
不管怎样,做晚饭的节目达到了高潮,就当希丽娅把面条放进煮开的沸水里时,屋外的石子路上忽然传来了脚步声。所有人立即安静下来。
“我们在等客人吗?”我问。
“没有。”希丽娅平静地走到窗前,掀起窗帘。
一串重重的脚步声后,厨房门被拉开了,进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赛特!”希丽娅叫道。
“亲爱的,我来了。”
接吻。马洛转过身去。
“你怎么来了?”希丽娅问,“出了什么事吗?”
“非要出了什么事,我才能回来吗?我想给你一个惊喜。我们的结婚纪念日马上就要到了。”他说着离开希丽娅,转向我,“你好,莉兹。”
“你好,赛特。”我跟他握手,“很高兴能见到你。”
“我也一样。”随后,赛特跟纳坦也打了招呼,并且男人式地握握手。
“马洛。”
马洛继续干手里的活,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路上堵车,有什么吃的吗?我饿死了。”
“我们正在做晚饭,马上就好。”
“太棒了,那我先去冲个澡。”说着转身走出厨房。赛特是个相貌不错的高个子男人,毛发很重,体态笨拙,这让我不禁联想到比尔。
“确实是个惊喜。”赛特刚一离开厨房,希丽娅边说边给自己又倒了杯酒。
“那需要再添一份餐具。”纳坦说,声调里明显流露出紧张。
“不用了,我不在这儿吃。”马洛说着解下围裙。
“为什么?”
“今晚我要跟安吉拉和她母亲一起吃晚饭。”
“可是,但如果你高兴留下的话……”
“你想什么呢?希丽娅,我们只做了四个人的饭,赛特的胃口又那么好。”
“没关系,我可以不吃。”
“你还是看好面条吧,小心 出来。再见,莉兹。再见,纳坦。”
“马洛!”希丽娅慌乱地搅了搅锅里的面条,再抬起头时,马洛已经不见了。
没有了马洛,也没有了话题。我们变得无话可说,纳坦和我一样情绪沮丧、一言不发地坐在桌边。
“煮烂了。”几分钟后,希丽娅把热气腾腾的大盘放在桌上。
“味道肯定很好。”我安慰她。
这时,赛特洗完澡回到厨房。“太棒了,兔肉面!”他一边搓手一边舔舌头。“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饭了。马洛呢?”
“走了。”
“他跟安吉拉一起吃晚饭。”纳坦在一旁补充道。
“是吗,安吉拉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他边说边坐到马洛的位置。希丽娅动手给大家盛面,赛特一会儿说面煮得太烂了,一会儿说汁做得太咸了,一会儿抱怨希丽娅为什么不写一本菜谱。他告诉我们,好几次出版社找上门来,希丽娅都一口回绝。他们当时决定办这个烹饪学校,只是想挣够修房子的钱,现在已经三年了,希丽娅越干越不肯停手。
“我跟她说过多少次,跟哪家出版社签个合同,可她就是不肯。”赛特继续说,“我们本来可以过舒适的日子,养养孩子,我翻译,她发明菜谱……”
“我说过,这毫无意义!因为没有一个菜谱是我自己发明的。”希丽娅烦躁地说。
“那又怎么样?”
“这都是众所周知的传统菜,我要写成我的,那不是等于睁着眼说瞎话吗?”
“你又不是第一个人这样。”纳坦插嘴。
“是啊,烹饪艺术里不存在原创。”赛特补充说。
男人吃得很快,希丽娅也把盘子的最后两口扒拉到嘴里,然后开始收拾桌子。我跟着她把用过的碗盘放到洗碗池,我小声问她:“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只是没有思想准备。”希丽娅说,“你别把情况想得太坏,实际没有那么严重……只是,需要慢慢习惯。”
“他至少没忘今天是你们的结婚纪念日。”我笨嘴拙舌地安慰她。希丽娅从冰箱里取出菊苣沙拉,回到桌边(菊苣是马洛亲手摘的,但那好像是一个与现在完全无关的故事了)。
气氛压抑的晚饭终于结束,大家都回到自己房间,只有赛特说他想在院子里坐一会儿。说老实话,晚上发生的事情让我吃惊。赛特的不期而归,希丽娅的情绪低落,马洛的突然离开,赛特的出现,好像突然破坏了房子里某种微妙的平衡。可是,赛特看上去没那么讨厌,即使稍微有点傲慢自大,但他也是出于好意,而且有激情。显然,马洛从骨子里厌恶他,希丽娅也好像变了个人,手足无措,无可奈何。这到底因为什么呢?难道这个她早已放弃了的、甚至连面都不怎么见的丈夫,对她仍有着强大的威慑?我找不到答案,不过,也可以想象,假如我们做饭的时候,比尔突然开门进来,我也会突然紧张得肢体瘫痪。我能够感到,爱情的毒药多少年后仍旧潜伏在我的体内,爱情让我们不断重温内心的刺痛。
白天的出游,加上多喝了一点葡萄酒,我躺到床上很快睡着了,并在困惑不安的睡梦里见到了比尔。一阵叮咣的响动把我吵醒,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猛地坐起来,我看了一眼表针,凌晨一点三刻。这时候,我又听到一阵叮咣乱响,仔细再听,像是挪动家具的声音。接着,听到一声低沉、响亮的长吼,两种声音都是从楼下传来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莫非纳坦真的如愿以偿?接着是砰的开门声,过道里传来低声的对话:
“希丽娅,别闹了!”(声音不高,但是从牙缝里说出来的)
“你别管我!”
“这跟你又没有关系,希丽娅!”
“我说了,你不要管我!”v窸窸窣窣,叮叮咣咣。我急忙开灯,披上睡袍,走到客厅。我猜得没错,赛特穿着睡衣站在那里,正试图劝说身穿绵羊图案睡衣、一脸怒气的希丽娅。显然,他们并不想吵醒我,但是结果适得其反,反而制造出一副超现实的场景,就像是一组慢放的镜头。
“出了什么事?”我问。
“莉兹,你还是让他醒醒吧。他脑子有病!”
“希丽娅,怎么了?”
希丽娅踢了赛特一脚,并且用力搡了他一把。
“真该死!”赛特骂道,“好,我不管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说着,男人转身进了他俩的卧室。我跟着希丽娅冲下楼,她发疯似的猛拽纳坦的房门。
“出来!”她嚷了起来,“你们俩!都给我出来!”随后希丽娅转向我说,“赛特还以为是你呢,咳,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不可思议?但我心里有数。”
门开了,纳坦提着裤子从屋里出来:“你在闹腾什么,希丽娅?”
“这话我也想问你呢!现在,你从我家里
滚出去。还有你,马洛!”
“你给我闭嘴!”纳坦随手带上了房门,
“再说了,你嚷了白嚷,他没有在家。”
“你别骗人!”
“我的意思是说,他喝醉了。”
“那你把他叫起来,往他头上泼盆冷水!”
“希丽娅,求你了!”纳坦拽住希丽娅的胳膊,“你这是怎么了?”
希丽娅也踢了纳坦一脚,扭头冲进厨房。
“天哪,这个该死的婊……”纳坦望着希丽娅的背影,攥着拳头说,“我真是再不能忍受她了。莉兹,她居然能够搅了我这辈子最美好的一晚,就因为十七年前我没想干她……”
“怎么,你跟马洛?”
“我即使跟了他又怎么了?”
就在这时,希丽娅又从厨房冲了出来,
“我说了,你给我滚!”说着抄起一个盘子朝纳坦砸去,接着又是一个,并且边扔边骂,我使劲拦了拦不住。
“你这个该死的混蛋!你只对男人的家伙感兴趣,脑子里就没有别的!你这种人,可以把你的姐妹献给一群色情狂,只要他们中有一个肯让你……你谁都可以出卖,可以把你妈妈当奴隶卖。我讨厌你,恨死你了!你赶快给我滚出去!”希丽娅嚷了一通之后,一阵风似的冲到了院里,我和纳坦追到院里。从远处,隐约听到奶牛的哞叫。
“你至少告我,你为什么这么恨我?”他边追边喊,“我跟马洛的事,跟你……对不起,跟你没有任何关系。顶多跟安吉拉……”
“你这个蠢货!根本就没有什么安吉拉,我就是安吉拉!”
纳坦愣住了。
“天哪……”
“我就是安吉拉,我,我就是他的女朋友,”希丽娅哭了,“莉兹,难道你没有察觉吗?”
“没有。”我说。
“你瞎了?你们两个都瞎了?我爱他超过了……”
纳坦傻了,突然感到追悔莫及:“我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希丽娅!”赛特的声音。
希丽娅撒腿跑出院子。纳坦正准备再追,被我拦住了,我说:“让她去吧。”
“到底出了什么事?”赛特冲出院子之前,不解地问我。
“让她一人待一会儿吧,她太失控了。”
“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吗?”
赛特朝后退了一步,十分肯定地点了一下他那个充满自我意识的脑袋(似乎这样他感到好些),认为自己是这场乱子的终极罪魁。
“好像她还嫌不够……”纳坦说。
“噢,不够,”我回答说,“对她来说,永远不够!”说完我返身进屋,开始收拾地上摔碎的盘子。
我收拾了整整一夜。收拾完厨房,收拾客厅,并且擦洗了冰箱,不时朝房门的把手瞥一眼,万一看到门柄转动。但是始终没有动静。无论是昨晚的事,还是这些天发生的事,无论我怎么想,都找不出逻辑,得不到答案。我和纳坦留在前线做饭煮咖啡,马洛和赛特则在昨夜的风波之后被迫结盟,一起出门寻找他俩失踪的情人(爱人)?疑问在我的脑子里越聚越多:为什么希丽娅不但没有阻止纳坦和马洛交往,而是她从一开始就主动“撮合”他们?她为什么安排纳坦住在马洛隔壁(并且共用一个淋浴室),她本可以让纳坦跟我睡在一个房间?她为什么要让马洛带纳坦去艾诺泰卡酒吧?为什么当她看到他俩一起踢球时,面带微笑地安然而坐?为什么在“最后的晚餐”之每个人都是个情感迷宫
——介绍美国当代小说家大卫.里维特及其作品前,她听凭赛特挤走了性情直爽、个性极强的马洛,结果不仅激发了马洛逆反的敌意,并将他推向了纳坦的引诱?
我跟纳坦聊了许多,最后纳坦认定:希丽娅是一个受虐狂,她喜欢用情人的烦恼装点自己的棺材,依此掩埋自己短寿的幸福。我也突然想起那天早晨的谈话细节,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说,纳坦当时之所以那么对她,是因为希丽娅身上挂着一块“踢我吧”的牌子。但我忘了说她当时的回答,她是这么说的:“即使真是这样又有什么不好,莉兹?如果有人看到你挂了一块‘踢我吧的牌子,但他还不踢你,难道那不是爱情的证明?”我们告辞的那天早上,八点左右,我和经过几天痛苦折磨的纳坦一起走下山,到蒙特塞珀尔茨罗城里喝咖啡。马洛很早就出门了,继续去找希丽娅。赛特晚上吃了三片安眠药,一直沉睡不醒。我们突然站住了,从城墙后面走出一只奶牛,拦住我们的去路。
纳坦往右,它也往右。纳坦向左,它也跟着向左。
“你想干吗?”
奶牛盯着他。
忽然,一群苍蝇嗡嗡飞起。
“这个……真是不可思议,”纳坦说,并且纳闷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奶牛站在那儿,蠕动着下巴,动作很慢,但很执着。
责任编辑韩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