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 尘
“庭院深深深几许?”我企图描述的院子其实算不得什么高门朱户,一群前苏联风格的红砖礼堂、办公楼夹杂几幢新式写字楼,几幢半新不旧的居民楼,只是满院生机盎然的乔、灌木密密匝匝的浓荫,和散布在院落四角的百年榕树巨大的树冠难免会给初次探访的外人造成貌似威严的第一心理印象。其实属于她的那个年代——说不清是打上一切统筹计划的烙印,还是延续了千百年权力崇拜的余威,已然渐行渐远。任何人都可以从容地走进走出,像路过一个最普通的院落,甚至嘴角带着几分讥讽的笑意,打量她的荒芜和残破。而院子仿佛一个挽留不住韶华的女子,忽一日睡起,讶异冷落的门庭,却早知无力对抗宿命的来临,只用沉默维持着尊严。
我在这个院子里也有近二十年了,不长也不短,恰好足够让一个懵懂稚童学会自己睁眼看人世。在我的心里,故乡不是那户口本上写得清楚无误的地方,也不是父亲记忆里走不出的山明水净。院子就是我心里固执的故乡,因为一种选择与被选择的联系,我部分见证了它的兴亡,它部分标记了我的成长。没有任何刻意的悲壮,事实是不需要刻意去诉说的。当然,个体生命的有限容量使转述难免失真。但这种失真只会成为刻骨铭心的亲切,是午夜梦回时指引家园的一豆灯火,无可褫夺。总有一些东西是用来翻阅的,或许当初的我们既没有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也不曾担心它们终有一日要离去,于是它们就自己在我们心头的某个角落,择荒而憩。于是多年以后的某个情景,我们会心生感激,是谁在幕后授意?默许了那一份长长的不动产协议!
大多数时候,院子是安静的。春天安静,哪怕每个角落都有不知名的植物争先恐后的拔节声响起;夏天安静,哪怕聒噪的蝉儿意欲扯破白昼与黑夜的耐心;秋天安静,哪怕满院子回荡着叶子跌落的干燥叹息; 冬天安静,哪怕雪落有声,哪怕北纬26度的南方小城,少有雪落凡间的奇景。
院子最安静的时候,不是夜晚,夜晚虫儿不睡、猫儿不睡;星星和月亮几乎整夜睁着眼,一会儿趴在这家窗外听屋里熟睡的婴儿发出香甜的咂嘴声,一会儿溜到那家阳台听热恋的情人不知疲倦的笑语;中年夫妻商量着工作、房子、子女教育;老人家守着异彩纷呈的电视荧屏拉下沉重的眼帘,旧风箱似的鼾声里是过去岁月里一点褪色的记忆重复上演;笔尖在纸上时断时续地蹭出沙沙的乐章,那是楼下的秘书和楼上的高二男生每晚的默契,有时楼上会有篮球猛地撞击天花板,楼下也会偶尔传来掩抑的箫声……月亮在屋顶坐不住了,可是院子里高大的泡桐还在向伫立于另一片黑暗中的同样高大的玉兰倾诉长久的惦念。而窃窃私语是大片青草在经营友谊,几个月前被一场惊雷唤醒而后从潮湿的泥土里探出星星嫩绿的她们,下一个春季是否还能相遇?
白天的大多数时间院子空荡荡悄无人影,除了花匠与看门的老头。花匠几乎同他侍弄的花草一般文静,而看门人习惯了在报纸、酽茶以及酽茶都赶不走的瞌睡中打发寂静。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于是特别需要控制音量以免被当成演说。
有一天,院子打破了惯常的安静。
那天,逃学回家的我正担心是否会被大人盘问为何上课时间在院里闲逛,结果大门外黑压压的上百号人作了掩护。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他们表情愤怒,也不知道他们为何不上班却聚集在一方父母官办公兼家属居住的院子外面,又不大言语,似乎只是在等待某个“管事儿的”接见。看门的老头还有几个保安显出少见的紧张而无奈的神色,可是那永远敞开的大门此刻仍旧不需要守护——那群人自觉地挤在树荫里,或站或蹲,就是不走进院子。我敢断言单凭几个只会同院子里的男孩们踢球的保安绝不可能拦得住那群下岗工人——后来在父亲处证实了我对他们身份的猜测。他们大概等了将近一上午,在南方毒辣的日头底下。不时有小汽车进进出出、不屑一顾;不时有身着鲜亮的机关眷属进进出出、熟视无睹;不时有像我这样好奇或者怀着同情心的局外人进进出出、指指点点。
我忘了自己逃学是为了赢得一个孩子气的赌注:寻找院子里一幢传说中鬼屋的第二出口,那幢鬼屋的唯一住户是个疯女人,每天不停咒骂,从早到晚的又似乎仅是自言自语。她的父亲曾经是地委书记,所以鬼屋坐落在我们称之为“书记院”的一个独立院落,那是整座大院里最幽雅精致之处,对于院里的女孩子有着莫大的吸引力。我像个傻子似的站在太阳下远远注视事态的发展,沉默地,疑惑地。当然他们也无暇顾及一个小丫头的存在。我半晌午观察的结果是,他们的沉默和忍耐并未改变什么。除了象征性的询问和爱莫能助的回答,没有其他的理会。
时近中午,我装作照常放学回家,餐桌上忍不住小心地问:“妈妈,他们在哪吃饭呢?”没有回答。我也停止了咀嚼,不再抬头,是怕被发现眼里突然涌上的泪水。我只是想起多年前的一个黄昏,胆小的我被院里的“孩子王”命令在她家的书房里罚站,因为我没有按照她立下的规矩在她放学回来的第一时间用笑脸相迎,同时扯着嗓子大喊:“XX姐姐好!”我就是个胆小的孩子,连反抗都做不到彻底。因为我知道,她的不爱笑的爸爸是处长;而我亲爱的爸爸,教我要学会反抗的爸爸,是一个小小的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