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英住在仙宫湖边。
水库蓄满水的时候,水面离他家门槛只有五六米。坐在船上,远远看过去,他的家就像浮在水面上一般,乌黑的瓦背就是木船上的油毡布了。屋子低矮且轻盈,仿佛有一阵风儿吹过,就会被刮走似的,如果有浪头经过,就会飘荡起来。世英的家就是一条泊在水边的船,让人觉得摇摇晃晃。
世英一个人在家里烧水,眼下就他一个人在家。老伴早就死了,儿子带着媳妇在城里打工。世英在水库边守着渔竿的时候,突然觉得口渴,回到家里拎起热水瓶。空的。这种要什么没什么,想什么偏偏缺什么的日子他已经习惯了,所以,这类事件并不会让世英产生孤独啊悲伤啊之类的感叹。没水了就烧水,没饭了就煮饭,想睡了就睡下。这些年,世英就这么过来的。这是外人眼里的世英。其实世英是有牵挂的,那就是他的七支渔竿。今天是星期一,城里的钓鱼客都回去上班了,水库显得更空旷。世英的七支渔竿就插在水库边,像七条豇豆扦,长短不一,颜色各异。
世英已经在渔竿的尾梢挂上了铃铛。如果有大鱼上钩,拉动了渔竿,他在灶房就能听得见的。虽然这样,世英还是有些担心。万一大君鱼上钩,线断了怎么办?那可是值钱的家伙,城里都卖到四十块一斤了。想到这里,世英往灶膛里塞了一把柴火。下到岸边,世英用手轻轻地拉了拉其中的两支鱼线,松紧刚刚好,其余的渔竿就不管了。他知道那些渔竿的线轮已经不好使,只能对付黄尾巴、腊鱼肖等小鱼,大鱼真的要来咬,那就听天由命了。世英抬头看了一眼宽阔的水面,想,大鱼来咬这两支好渔竿就好了。
世英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进城,跟那个叫阿秀的女人也已经一个多月没见面。要是能钓上一条两三斤重的君鱼,世英就一定要进城一次。渔竿、君鱼和女人都是世英牵挂的。他从城里人的嘴里听说了君鱼名字的来历。说,有一次朱元璋打了败仗,被官兵逼到一条大江边,眼前是滔滔的江水。正当朱元璋绝望之际,江面漂来一根木头。朱元璋急忙坐上,发现是一条鱼,一条又长又粗的大鱼。这鱼一直把他送到对岸,让朱元璋死里逃生。上岸后,朱元璋许下诺言,如果以后得了天下,一定封这鱼为鱼中君子。“君鱼”这名就随朱元璋称帝被人们叫开了。世英小时候听村上的人说,君鱼力气很大,上了十斤的君鱼,丝网就没法对付,要么一跃而过,要么撞开一个大洞,破网而去。
这几年,城里的钓鱼客成群结队地来到世英家。他们带来了米、油盐酱醋和各式荤素,借用他家的厨房,解决肚子问题。在这段时间里,世英改善了伙食。世英觉得这些城里人很傻,家里洋房不住,来到这里住帐篷,睡在他家中堂和楼上的地板上。这真是床上不睡睡地上。城里人走之前,还会给世英几十块钱,算是场地租用费。世英的七支渔竿也是城里来这里钓鱼的人送给他的。有的是城里人嫌旧了,但世英不嫌;有的渔竿断了一节,城里人用不上了,世英找根铁丝接上;有的鱼线轮坏了,世英不怕,用手拉鱼线就是了。城里钓鱼客每顿都要喝点酒,酒一多,话就多了。他们爱用他的渔竿说笑话,特别是荤话。有的说,那些渔竿是老枪,不中用了;有的说,老了该报费了;也有的说,姜还是老的辣,说不定还很厉害,还说,每个男人都有一可乐瓶……每每这时候,世英是不搭腔的,世英知道城里人在揶揄自己,但是并没有恶意。他们说这些话只是解乏取乐罢了。
城里的钓鱼客还说,有一个八十四的老头去了鸡店,付了二十块钱,可他的老鸡鸡就是不争气,关键的时刻发挥不了关键作用。老人向女人讨要二十块钱。女人说,这钱不能退,下次来一定补上。钱到了人家的手里,老人认了。过几天,老人又去那地方,却不见了那个女人。老人觉得上了当,转身去公安局报案,要公安局追回二十块钱……
钓鱼客们笑完之后,对世英说:
主人家,应该先消费再付款。
世英确实有些老了,都奔七十了。被城里来的钓鱼人提醒,才知道自己也有一瓶可乐。自己这可乐瓶是怎么开支,世英是知道的。那天夜里,世英躺在床上,居然睡不着了。
世英想到了小时候。
那时,住在水库底下的小溪边,村子不到三十户人家。天井有两棵老梨树。从记事起,那梨树的树枝就已经越过了屋顶,果子全结在瓦背上。每年中秋过后,村上的小伙伴们就盼望着吃梨。可是,父亲就是不上树摘梨给自己吃,世英向母亲问这是为什么,母亲先给了一串重重的五爪栗,铁着脸说:
这梨不能吃。
可村上的人都说,自己家的梨个大核小,星少汁多,其他的梨树都是这儿嫁接过去的。这梨肉质雪白,是雪梨。世英觉得奇怪,这梨树明明长在对面的宝英家窗前,怎么会成了自己家的梨呢?
又过了好些年,世英知道了宝英的父亲跟自己的母亲通好,被父亲捉双了,罚了两棵树。所以,父亲就不应该上罚来的树摘梨。
中秋前后。一阵风吹过,总有几只雪梨掉落在地上,摔坏了。有时能捡到大块点的,放到嘴里,果然香甜无比。等到世英长到能上树,忍不住了,对父亲说:
这梨是自家的,落到地上,砸碎了,为什么不摘来吃?
父亲说:
想吃你自己上去摘,反正我是不吃的。
之后,父亲和母亲放任世英上树下树,摘梨吃梨,当做没看见一样。
这梨确实甜。皮薄,肉嫩,水多,有回味。每每世英上树摘梨,宝英就在梨树底下看着。世英在树上看到村口的那块大石头,四四方方的,像块豆腐,难怪村上的人都叫它为“豆腐岩”。阳光下,豆腐岩平坦的顶背上折出了耀眼的光斑。世英想好了,要跟宝英在那里一起吃,这事当然要等天黑了才可以。宝英是对家的女儿,两家人除了她,其他人都不走动。世英觉得宝英就跟树上雪梨一样,皮薄,肉嫩。有一次他拧过宝英的胳膊。果然,一拧就红了,连同她的脸一道红的。
豆腐岩就在村口的溪边。这儿的风是凉的,两人的心是热的。宝英吃了世英的雪梨,世英执拗地啃了宝英。宝英果然就跟天井的雪梨一样,皮薄,肉嫩,水多。这是世英第一次开封他的可乐瓶。宝英的肚子居然被可乐灌大了,父亲知道之后,说:
干得好,那妖精就活该!你不把她搞大也有人把她搞大的。
有人上门说:
反正已经这样了,就成全他们吧。
父亲毅然决然不同意,说:
恶有恶报!
父亲的话就是那块豆腐岩,那可是一块顶上可以晒三担稻谷的大石头啊。
宝英远嫁了。电站筑坝蓄水,村子淹没之后,有一回,宝英回家,跟换了个人似的。世英听说,宝英嫁给了一个好吃懒做的男人。世英记得,那一回宝英看过来的眼睛是恨恨的。转眼间,宝英已经不是雪梨了,变成了硬邦邦的柴梨。
今天是星期三,三天下来,世英只钓了些黄尾巴、腊鱼肖等小鱼。在水库边,这种鱼只能卖到两块五角一斤,卖鱼的钱只够买些鱼钩渔线和鱼饵,找女人的本钱还不够。
世英跟那女人熟了,价钱也优惠下来,只收他十五块。女人的名字也问来了,叫阿秀。这样,世英就后悔了。之前,世英一直是把她当宝英的,抱着这个叫阿秀的女人,世英就会想起村口的豆腐岩边发生的事。每抱一回,宝英就会从硬邦邦的柴梨变回到水嘟嘟的雪梨。世英是个讲情意的人,每次都会带几条黄尾巴送给阿秀。听阿秀说好吃,世英就更高兴。如果那两棵梨树还在,世英会送雪梨给她吃的。梨树淹没了,水库里长出黄尾巴,就当是雪梨了。世英将前几天钓上来的黄尾巴挑出两条最大的藏了起来,这两条是不卖的,要留给阿秀。阿秀吃了,就当是进了宝英的肚子。阿秀就住在大会堂的边上。大会堂原来是城里开大会的地方,世英去过多次,那时喊过的口号现在都没人说了。台上的主席像他还记得,就是他家中堂挂的那种。那时的大会堂是个威严的地方,除了跟着大家一起喊口号之外,坐在下面的人就该认认真真听台上的人讲话的,大会堂里的人都戴着红袖套,台上全是红旗。那时的可乐瓶应该是满满的,但是心里根本就没有女人。现在倒过来了,可乐瓶快见底了,心里却有了阿秀。阿秀就住在边上,如果换了那个时候,阿秀的屋里就能听到大会堂里的口号声。阿秀的屋里就一张床。世英觉得阿秀的床,就像他的七支渔竿,很不结实,身体一动就吱吱地响;阿秀的身体就是鱼饵,男人们都想吃;而自己就是那些鱼了,咬上了她的身体。跟鱼有所不同的是,鱼上钩就没命了,自己只是少了点别处派不上用场的东西。只要那瓶可乐没用完,就会像鱼儿没吃饱……
日近西山,阳光斜照在湖面,水面金光闪闪,有些刺眼。今天只钓上几条小鱼,世英有些失望。城里的钓鱼客吃剩的饭菜都已经吃完了,该回家准备晚饭了。世英想好了,今晚熬鱼汤,多放点生姜和老酒,吃起来还是很香的。
世英先收了那些断了节和线轮不好使的渔竿,他左手举起渔竿,右手不紧不慢地摇着线轮。这已经是第五支竿了。世英总是将最好的那两支竿留在最后收,好让鱼钩在水底多待一会。他寄予那两支好竿以厚望,每次施钓最先下的是好竿,最后收的还是那两支好竿。今天也不例外,两支渔竿立在身旁,显得特别威风。世英的手在收竿,两眼还望着两条好竿的尾节,想从中捕捉鱼汛。不知不觉间,收鱼线的手就慢了下来。
突然,手一沉。世英以为自己收线太慢,鱼钩挂底了。哪想到鱼线吱吱地往外出。上鱼了,凭世英多年钓鱼的感觉,不小!世英慌了。这支竿原不指望它上大鱼的,光亮的渔线已经磨出毛来了;线轮也不好使,鱼儿稍稍用力,轮子就根本派不上用场。情急之下,世英用衣角包着鱼线,为的是让鱼往水库中央游去的时候增加一些阻力,多消耗它一些体力。鱼稍有松动的时候,世英就用另一只手快快往回拉。世英知道,水库中间就是从前的村子。当初拆除的时候大伙都没有弄平整,留下很多断墙残垣、树桩还有村头村口的豆腐岩。要是鱼往这些地方钻,十有八九是要断线跑鱼的。想到这里,世英就更紧张了,心突突地跳了起来,胸前就好像藏了一只兔子,一起一伏的。
鱼线收收放放,有三四个回合了,还不见鱼的影子,它就沉在湖底不肯浮出水面。世英开始感到不妙了,身边就有两支上好的渔竿,为什么偏偏要咬手里的这支破竿呢?世英感到今天遇到了强大的对手。它就在水底,通过鱼线,将一股强大的充满野性的力量传导到世英的手上、身上和心里。世英觉得这鱼一定吃不成了,才紧张了一下,手臂就使不上劲了。世英回头朝屋子这边看了一眼,喊道:
来帮一下。
这声音就在喉咙里,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世英觉得自己的喉头竟然发僵了。这时,世英发现身后有人来了,听到:
我帮你拉一下。
是云儿,云儿捡起地上的毛巾,用它包住鱼线,将手举得高高的,另一只手拉动鱼线。世英松开了鱼线。就一屁股坐到地上,喘着粗气。云儿不停地变换着方向。在云儿手里,鱼像是听话了许多。才一会,云儿就说:
是条老虎鱼。你发了。
老虎鱼有五六斤,价钱跟君鱼一样,四十块一斤!
世英去养鱼的人家借来一只大鱼箱,将鱼放在其中。世英找出一条被单将箱子盖住,搬来石块,压住被单的四只角,将鱼箱罩得严严实实的。吃完晚饭,世英打着手电筒,去水库边查看了两次,给老虎鱼换了两次水。世英担心老虎鱼缺氧死了,不值钱。第二次回屋之前,世英用手电筒照了照箱里的老虎鱼,见老虎鱼的嘴一开一合,那鳃也一张一闭的,心里就高兴了。在手电筒的照射下,老虎鱼一身花斑,发出很好看的光泽。世英想到了阿秀的身子,也是光溜溜的,有光泽。世英睡前还特意洗了澡,因为,阿秀有一次说:
你身上有鱼腥味。
世英要赶最早的班船。天刚亮,世英起床了。站在家门口就能看见那床大红方格的被单还完好地盖在鱼箱上。世英就踏实了,迈开年近七十的老人应有的平稳步子来到水库边。他没有急于掀开被单查看老虎鱼,在岸边站了一会。早晨的湖面,水汽就像从湖底抽出的丝线,吱吱地往上冒,山上的雾气时聚时散,这是他最熟悉的景象了。但是,今天看到这些,还是觉得很开心。世英深吸了几口含水的空气。要是没有身边的那条老虎鱼,他现在就该下竿,重复一天的垂钓生活。有了这条老虎鱼,世英今天就应该在城里,就应该跟阿秀在一起。
班船上的人围着鱼箱,有人问:
这鱼怎么给你钓上来的?
世英说:
收竿的时候,它就追着来咬钩了,它一定以为我的钩是条小鱼,想一口吞了,钩都进了它的喉头了。这鱼也该死。
有人问:
这么大的鱼,怎么把它拉上来的?
这是不会钓鱼的人问的,世英说:
拉了有将近二十分钟,手都麻了。开始就是不肯回头,不肯浮出水面……后来……又后来……之后……最后……拉上来了。
世英隐去了云儿的那一段,虽然不是有意的。现在,他还是很感激云儿的,可话到嘴边,就把云儿说漏了。
有人一脸坏笑,问:
世英,这条鱼可以找三回女人了,路费小费都足够。
有人明知故问:
那两条黄尾巴是送女人的吧。
还有人说:
也难怪,老伴死得早,人家该做的事没完成。
也有人说,都快七十了,女人还要得。要是我,到那时候,恐怕送上门都吃不动了。他们这代人的身体就是好。
船上也有女人,她们只负责咯咯地笑。
听到这些,世英就耳聋了。以前听到别人说自己和女人的话,那是一定要辩解一番的,后来发现越说越缠越绕。其实,世英早就得出一条来了。想回答的事,张嘴说说;不想说的事,可以装作没听见,不予理睬就是了。这是奔七十的人应该得到的好处。
下船转车的时候,世英才发现鱼箱太大,进不了车门。世英急了。要知道,这鱼如果不在水里养着,半路就会死,价钱就得降下一半,这不是刨身上的肉吗?在车上等待发车的人都下来围看世英的老虎鱼。虽然大家都住在水库边,这么大的老虎鱼还是很稀罕,有人问:
这么大的鱼,怎么把它拉上来的?
世英就把在班船上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他说:拉了有将近二十分钟,手都麻了。开始就是不肯回头,不肯浮出水面……后来……又后来……之后……最后……拉上来了。
现在世英有了心事,说这段的时候,就没有船上那段精神了,云儿那段就更不用提了。旅客的围观,给世英做了广告,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一位坐在轿车里的司机也凑了过来。看到这么大的老虎鱼,说:
我要了,三十块一斤。
世英有些底气不足,说:城里卖四十块一斤。
从轿车里钻出来的司机说:你说的是活鱼,死鱼二十块都卖不出。不卖拉倒。
那人说完转身就走,世英拉住他的衣角,说:
老板,再加五块,我一个老人,钓上这条鱼也不容易,就加五块吧。
那人又说:你在这里把鱼卖了就可以回家,省下去城里的路费,不会吃亏的。
世英说:我要进城买点东西,城里还是要去的。
边上有人说:他要把鱼卖了找女人,老板就加几块给他吧,老人弄条鱼也确实不容易。
从轿车里钻出来的司机看了世英一眼。找女人,这么大年纪了还找女人,哈哈哈。你这条老枪还真管用。好好好,给你加两块钱。坐我的车,搭你进城。
生意成交了。世英想:
就当这鱼少长一斤肉,也就是这个价钱。
世英在码头边上找来一根毛草,将两条黄尾巴穿起,拎在手里,上了轿车。车上,世英说,这鱼拉了有将近二十分钟,手都麻了。开始就是不肯回头,不肯浮出水面……后来……又后来……之后……幸亏云儿来了……最后……拉了上来。
阿秀就是好,说:
黄尾巴真好吃。
阿秀还会帮着一起解决八十四岁老人遇到的尴尬事。床上的事,要比想它的时间短得多。世英坐在床边,有些意犹未尽。才点上烟,几个穿着藏青制服的人破门而入。近了,世英才看清楚,他们穿着税务制服。世英一下子就想不出要说的话了。
还是阿秀有话,她说:
他是来送鱼的,我让他进来坐一会。他都这么老了,怎么会呢?
世英指了指墙角的黄尾巴说:对对对,是我钓来的。她说好吃,就带两条来送给她。每次来我都带上两条。
那些人将信将疑,问了阿秀一些另外的话,站了一会儿就走了。世英有些迷惑,问阿秀:
现在农村种田都免税了,你用自己身上的东西还缴税?
阿秀的脸色凝重,白了世英一眼,说:谁说来收税了,他们是公安局的。还好,你带来两条黄尾巴,才有借口。不然,他们一不高兴就要罚款的。
世英问:
公安局也穿税务所的衣服了?
阿秀说:
你真是老了。
世英离开阿秀的房间,去了渔具店。店老板说,有一种饵料君鱼爱吃。虽然价钱辣了些,世英咬咬牙,还是买了一些,还有鱼钩鱼线。世英当时就想:如果真的能钓上君鱼,还要来找阿秀。君鱼的肚子平平的,白白的,滑滑的,跟阿秀的肚子差不多。多花点钱也值。
周末,城里的钓鱼客三三两两又到了世英的家。世英告诉他们钓上一条老虎鱼,六斤二两。又说,拉了有将近二十分钟,手都麻了。开始就是不肯回头,不肯浮出水面……后来……又后来……之后……最后……拉上来了。在城里人面前,云儿那段世英不想说,少一斤的价钱卖了心痛不说,阿秀那段不能说,公安局穿税务所衣服的事忘了说。世英觉得没有糊涂的人是不会将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的,他自己就属于这一类。
世英将新买来的鱼钩鱼线都换上了,也用上了渔具店老板说君鱼爱吃的饵料,在水库盯着七支渔竿,比往常更为用心,那饵料毕竟贵啊。然而,半天过去了,就是不见君鱼的踪影,因此,世英就多留意了一会那些城里来的钓鱼客,他发现城里来的钓鱼客大多没怎么见过世面。他们钓上一条黄尾巴就乐得不行,才两块五毛钱一斤的黄尾巴有什么稀奇的?在水边长大的人,比如他世英就不是这样的。只有钓上了老虎鱼君鱼这类四十块一斤的鱼才可以值得高兴一下,才可以把上鱼的过程说给别人听,这样才显得见过世面。比如,他自己钓上黄尾巴的时候,就会想起在阿秀屋里的事,但是,那是不能说出来的。这也是世英现在才会想到的,因为黄尾巴除了可以卖两块五一斤之外,还可有一个用场,那就是被阿秀拿来当借口,对付那些走进她房间穿着公家制服的人。
钓不上君鱼的日子也是日子,世英仍然坚守在水库边。七条渔竿无论刮风下雨,无论白天黑夜都竖立在水库边。下竿收竿,钓鱼卖鱼,七支渔竿占去世英日子的大部分。一竿下去,他有时会想到挨着宝英家窗户的那两棵梨树;又一竿下去,就会想到村口的那块豆腐岩;有时候也会想到父母、小伙伴……回忆是绵长而有趣的,也是遥远和空洞的。更多的时候是在想阿秀,想阿秀的时候就现实而具体多了。有时免不了会想:老了还这样。并在心里问一句:
这叫老不死吗?
秋天的雨,落在手上,凉的。世英没有城里人的太阳伞,头上的斗笠遮不住身子,同他的七支渔竿一起并排立在水边,注视着湖面,雨脚是密密麻麻的。一个城里来的钓鱼客说:
主人家,回家给我们做饭,渔竿我们会帮你看的。
世英“嗯”了一声,看了看身边的渔竿,不一会就回屋了。虽然渔竿离他屋子只有几米远,离开了渔竿,世英的心就空落落的。在屋里坐了一会,竟然感到寒意。世英找出一件衣服添上。身子暖和了一些,脸和手却还是凉丝丝的。世英用凉丝丝的手去搓了搓凉丝丝的脸,凉意竟然也减去了一些。现在做饭似乎早了点。世英去了里屋,找出穿脏了的衣服,放到一个大脚盆里,准备洗衣服,端到天井才知道天下着雨。世英有些无奈,苦笑一下,将大盆衣服搁在中堂的石臼上,去厨房生火做饭。
水库边传来一阵嚷嚷声。世英从灶膛的矮凳弹立了起来,冲到门口,看见城里来的钓鱼客正举起他的渔竿在溜鱼。雨天地滑,世英一个趔趄,坐滑梯般,直接溜到了水库边。城里来的钓鱼客说:
主人家,这鱼很大,你拉不动,我帮你溜一下。
城里来的钓鱼客接过渔竿,又说:
渔竿这么毛,鱼跑了不要怪我。
世英一身泥巴,坐在地上。在他看来,那支鱼竿在空中呈现出的一道弧线,是力量的象征,弧的另一头就是一条大鱼。库边的钓鱼人都围了过来。有的说,一定是条大鲤鱼;有的说可能是君鱼。鱼浮出水面之前,总是充满悬念。世英想:
一定是条大君鱼。
鱼线时收时放,鱼在水里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世英的心就悬在这条细细的鱼线上,坐在地上看城里来的钓鱼客溜鱼,比那人还要累。那人说:
好像是草鱼。
一会儿,又说:
好像是鲤鱼。
过一会说:
手臂没力气了,谁接一下。
溜鱼的场面向来是钓鱼人最向往的。这是发生在两个世界之间的战争。有智慧,有野性,充满了挑战和机遇。城里来的钓鱼客们争抢着想一露身手,场面就有些乱了。世英急了,说:
你们小心点,别让君鱼钻到豆腐岩的缝隙里去了。
几乎在哀求。
草鱼,是草鱼,鲤鱼,是鲤鱼;鲤鱼……草鱼……老人家,鱼很大,抄网太小了,有没有大的!世英一听,急忙站起,爬回屋里,扛出一只大抄网,又坐了一回滑梯,再一次溜到水库边。
啊,果然是条大君鱼!
中午的饭煮糊了,饭不像饭,粥不像粥,但大伙都不在意。溜过鱼的那两位俨然成了英雄,述说着他们的战斗传奇,讲述当中充满了激情,充满了炫耀,在场的人都因分享了胜利的喜悦而无比欢欣。其中一个说有十五斤,另一个说不到,两人要打赌,赌二百块钱,要世英把鱼捞上来称一下,世英怕君鱼死了,不肯。钓鱼客们看世英脸上已经堆满了笑意,说:
这下该找女人包夜了。
还说,全靠滑得快,如果用脚走,恐怕是来不及的。
奔七十的世英是可以不听这些的。他又去了那个养鱼人家借来了大鱼箱。君鱼、进城、阿秀、阿秀的屋子、会吱吱叫的床,这是一根割裂不开的链条,链条的这一头已经扯动了,接下去的事就像经过彩排的戏,只等轮番上演了。
世英还是用那条大红方格的被单,将鱼箱包裹得严严实实,压上了石块。这是世英钓鱼生涯最大的收获。本该早睡的世英今晚睡不着,十一点多了,他又打着手电筒,用手支着身子来到水库边,翻动石头,掀开被单,给箱子里的君鱼换了水。看君鱼在水箱划动鲜红光亮的腹鳍,雪白的嘴唇不时去碰碰水箱的四壁,世英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他伸手去摸了一下君鱼的背。
“哗”的一声,君鱼一跃而起,跃出了箱子,落到地上。世英扑了过去,将君鱼压在身下,一手钳住鱼鳃。离水的君鱼,用它蒲扇大的尾巴拍打着湿滑库边山地,啪啪地响。世英跟君鱼抱成一团,一起滑向水库……
世英回到了从前,从前的身子是轻盈的,看见了从前的村子,看见了进村的路。那块四四方方的豆腐岩隐隐约约的,还在村口,快到了。世英用力睁了一下眼。看见了,宝英就站在那儿,正朝自己这边看过来。她的手里拿着雪梨,还剩下半个。宝英好像还在笑,笑得有些害羞。
黑魆魆的水库,边上就是岸了。世英的手电筒还亮着,大红格子的被单被手电筒照着,一半落在地上,一半还在水箱上披着。天没亮的时候,手电筒的电池就耗尽了,水库和岸边的山都融进了黑夜。
吴力耘:1964年生,1984年毕业于温州商业学校,现供职于云和县发改局,丽水市作家协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