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作平
1、我叫刘顺民,今年十八岁。我是富县赵镇的人。我是去年来西都的。我们家隔壁的陈记者给我介绍的工作,我工作的地方叫天堂会所,西都的出租车司机都晓得。
刘顺民在天堂会所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站在厕所里,每当有客人前来入厕,他就点头哈腰地把人家迎进去。客人掏出那玩艺儿往小便器里滋滋滋地撒尿,他就轻轻地用双手在客人腰间按摩。刘顺民实在想像不出世界上还有这种工作,但肖经理很严肃地告诉他,这种按摩能够强精保肾。客人就是上帝,上帝的肾不好,谁还到这里来消费?肖经理说话时,总爱半闭一只眼睛,他的西装很挺,领带很鲜,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刘顺民忍不住有摸它一把的冲动。当然,他没敢。肖经理说,考虑到你是陈记者介绍来的,我才把这个重要岗位安排给你。一般人,我还不放心呢。对了,你的工资每个月八百,包吃住。八百不是一个小数字,爹在孟老板的石灰厂拼死拼活地干,一个月也才五百多呢。想到这些,刘顺民对客人的笑容更真诚了,给客人按摩时,双手也更灵活了。
厕所很辽阔,是的,刘顺民想用辽阔这个词来形容他上班的厕所。它足足比刘顺民家的那套祖传老房子的所有房间加在一起还大。小便器造形古怪,沿着墙根,像是一排女人的屁股,客人站在刘顺民前面,就像对着一群女人的屁股撤尿。客人撒完尿,刘顺民赶紧从旁边的梳洗台上,拧起一条热腾腾的毛巾,双手递给客人。在毛巾的另一侧,放着一个大得有些夸张的盘子,里面是一些从十元到百元不等的钞票。既便再不懂事的客人看到盘子,也知道刘顺民按肾递毛巾,是要给点小费意思一下的。有的客人就随手摸一张钱扔进盘子。刘顺民马上像个日本人一样鞠躬,谢谢,谢谢先生。当然也有客人不扔,刘顺民还是像个日本人一样鞠躬,说一声先生您走好。
每当这些不给小费的客人走出厕所门,要是厕所里除了刘顺民再没别的人的话,小林就会轻蔑地冲客人的背影甩出中指头。在西都,这个动作是用来骂人的。小林是刘顺民的同事,他的工作和刘顺民一样,也是按肾递毛巾。小林比刘顺民早来两个月,而且,据小林说,肖经理的三姨夫是他大舅的二姐夫,这关系太复杂,刘顺民想了半天也没理顺。但小林因为有这个关系,平时说话就有点冲,对初来乍到的刘顺民,就有点颐指气使的味道。
刘顺民先前以为那些客人的小费都是给自己和小林的,看着盘子里越积越多的小费,他脸红心跳,口干舌燥,呆呆地看着小林。小林说,你看我干嘛?我他妈又不是小姐。刘顺民结结巴巴地说,林哥林哥,这么多小费,你多拿些,我只要三分之一就成。小林盯着刘顺民看了半天,很夸张地笑起来,但他的笑声才发出一半,就一下子像被刀斩断了一般,因为一个满嘴酒气的客人挺着厅长一样的肚子进来了。等这个大肚子客人走了之后,小林对刘顺民甩出中指头,像个西都人一样骂:瓜娃子,这些钱全都是要交公的,我们一分也没有。刘顺民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肖经理也不知道客人给了多少小费,要是从里面拿几张,不就比工资还多吗?这个念头只闪了一下,刘顺民就有些羞愧。他想,肖经理对自己这么器重,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自己,自己怎么就只想到拿小费呢?当然,后来刘顺民才知道,这个会所的许多地方都安装了摄像头,不要说偷拿小费,就是向客人鞠躬的角度不够,肖经理他们也是知道的。
第一个月发工资那天,刘顺民特意起了个早。会所上午不营业,员工开会发工资什么的,一般都在中午进行,刘顺民也知道这规矩。可他还是忍不住,还是一早就起了床,兴冲冲地骑着那辆花了五十块钱买来的破自行车赶到会所。会所不在市区,在三环路边上。起初,刘顺民没搞懂,为什么这么高档的会所不建在春熙路呀盐市口那些人多的地方,偏要建在这个看起来相当偏远的郊外。小林那次也冲刘顺民甩了中指头,你脑壳硬是瓜的,到我们会所耍的,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就是要郊外,远点的地方,才不会被其它人看到嘛。刘顺民想,既然是来耍,为什么又怕别人看到呢?他想不明白这中间的道理,也就不去想。那天,刘顺民在会所外面的林荫道上来来回回地闲逛,到了中午,他有些饿了,只好又骑着车往城里赶,在二环路边的一家烧菜馆里,他打算吃点东西。想到一会儿就要发工资了,他决定犒劳一下自己。平时在会所吃工作餐,顿顿都是两大盆猪食一样的煮白菜或烧南瓜,偶尔有盆青椒肉丝,可细细的肉丝就像藏在青椒丛林里的虫子,不是眼疾手快的人,根本就没机会逮住它。
油光光的桌面崎岖不平,如同一车汽油淋在山路上。桌上有个用歪歪斜斜的水彩笔写的菜单,刘顺民拿起菜单研究了半天,还是犹豫着不知道该点什么,直到另一个食客不耐烦地敲着桌子,小伙子,你到底吃不吃,不吃就把菜单拿给我。刘顺民这才慌慌张张地对老板说,我要一份红烧肉,一碗米饭。一份红烧肉八块钱,刘顺民吃得口滑,转眼之间便连肉带饭都一扫而光。又犹豫了半天,刘顺民想到马上就要发工资了,就很有底气地又冲老板叫了声:再来份红烧肉。
当刘顺民吃完两份红烧肉,愉快地用砂纸一样粗糙的餐巾纸抹掉嘴角的油迹赶到会所时,那个身材雍肿的出纳已经在发工资了。刘顺民,刘顺民来了吗?出纳在叫。刘顺民忙说,来了,我来了。一不小心,他的脚绊在了台阶上,一下子就扑倒在地。旁边的员工一齐哄笑起来。刘顺民的脸涨得绯红,急忙从地上爬起,手上全是灰。这时,旁边有人递过来一张散发出香水味的面巾纸,刘顺民感激地接过纸擦了擦,对那个递面巾的人说了声谢谢。递面巾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子,打扮得很优雅,脸上有一块突出的疤,刘顺民不认识,他上班时间都在男厕所,没法认识女同事。出纳递给刘顺民一个写有他名字的信封,刘顺民用手一捏,硬硬的。他退到厕所里,像排雷的工兵一样,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里面~共有八张红色的百元大钞。刘顺民平生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钱,他的脸又一次涨得绯红,比刚才当众摔跤时还要红。
2、我在厕所干了一个月之后,肖经理把我安排到包间当服务生。我晓得,这不完全是因为我工作干得好,而是因为陈记者面子大。陈记者后来被抓了,可我觉得他还是算个好人,就是有点好色。
刘顺民拿了第一个月工资,兴冲冲地给爹打电话。爹在孟老板的石灰厂干活,石灰厂在赵镇附近一个叫安溪的镇子上,那一带的沱江河边,全是石灰岩,孟老板就在河边建了一个石灰厂。石灰厂有许多像碉堡一样的石灰窑,父亲的工作就是在烧石灰前把石灰石从料场上挑进窑子,再往里面倒水。过段时间,石灰烧成了,再从窑子下面把石灰用大箩筐挑出来,箩筐很大,石灰压得扁担悠悠地闪。风一吹,白白的石灰就像鹅毛大雪一样在空中飘,爹和他的同事们全都被刷成了白人,连头发、胡子也全是白的。爹在那里干了半年,就落下了肺病,在镇上刘太医那里抓了几副药,稍微好点,又回到了石灰厂。刘顺民估摸着爹应该是吃午饭的时候,赶紧给他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干枯的男人的声音,很不耐烦,估计是孟老板。刘顺民说了半天好话,才听到那头在喊,刘安贵,接电话。刘安贵,喊你狗日的接电话!刘安贵
就是刘顺民的爹。
刘顺民告诉爹,他发工资了,整整八百元呢。隔着电话线,刘顺民也能感觉到爹的激动,爹沉默了半晌,又问,多少?你说多少?八百?那不比我还挣得多?刘顺民一个劲地点头,根本没想到电话那头的爹不可能看得见。刘顺民说,爹,我只留两百,其它六百,我全给你寄回来,你不要再去石灰厂干活了好不好?爹说,儿啊,你咋这么不懂事?你挣了八百,你就没想到该给人家陈记者送个礼?不是陈记者,你能找到这么好的工作?能在西都那种大地方有这么大的出息?还有,你上次电话头说有个肖经理对你好,他是你的领导,你不给他表示一下,你今后还好意思吗?儿啊,你的心情我晓得,我们眼光要放长点。你一月能挣八百,爹我高兴,但是该送的礼还是要送。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嘛。以后节约点,多挣点钱,存起来,够了就带你妹妹到北京去看病。还有,你也十八岁了,该存点钱娶媳妇了,儿啊……
刘顺民放下电话,觉得爹说的没错。不是人家陈记者,自己能到西都来,能在这么高档的会所上班吗?那还不像以前那两年一样,天天呆在赵镇,顶多帮妈干点家务,或是照顾一下妹妹,一分钱也别想挣。还有肖经理,每次看到自己都笑眯眯的,人家可是经理啊,估摸着怎么也相当于镇上的黄镇长了吧?黄镇长在街上见了人,几时笑过?就连猫猫狗狗看到他来了,都早早地躲到一边去。
刘顺民决定给陈记者和肖经理送礼。送什么礼呢?刘顺民想了半天,决定给他们一人送条烟。会所上午不上班,员工宿舍就在距会所只有两公里多的城郊结合部。一大早,刘顺民就骑车进城,到商场一看,他傻眼了:原来平时陈记者和肖经理抽的中华,竟然要五百多元一条。一条五百多,两条就要一千多,那岂不是这个月的工资全都拿出去还不够吗?刘顺民痛苦地走出商场,整整一天,他一直闷闷不乐。晚上,趁着没有客人来厕所时,他忍不住向小林说起这事。只是,他没说自己要买来送肖经理,他只说要送介绍他来上班的陈记者。小林说,瓜娃子,你那几个钱,怎么可能到商场买正宗的中华,你不晓得去买歪货吗?刘顺民说,歪货?什么歪货?小林的中指习惯性地甩到了刘顺民鼻子尖上,刘顺民赶紧往后闪。小林说,市面上的中华,三分之二都是歪的,你到那些小点的商店去,直接说要买歪中华,一条只要一百多。我舅妈的三叔以前就是做这个的,钱赚欢了。
刘顺民果真去了小林说的那条街,他做贼似的走到一家小商店门口,低声问那个一边逗一条金毛犬,一边看电视的中年人,老板,有没有那个歪、歪中华?中年人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一百二,你要好多?小林说,能不能让我先看看货?这也是小林教他的,如果歪得太凶,人家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你咋送得出手?中年人恋恋不舍地放下怀里的白狗,白狗撒着娇在他屁股后面跳。中年人从柜子里拿了一条歪中华递给刘顺民。刘顺民捏在手里,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他从来不抽烟,更没抽过中华,哪里区分得出真假呢?还要看时,中年人和白狗都不耐烦了,小伙子,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就算球了。刘顺民赶紧陪着笑脸说,买,买两条。说着,他抖抖索索地从内衣口袋里摸出那只信封,再从里面抽出三张带着体温的钞票。
三张钞票换回一把零钞和两条歪中华,刘顺民拎着两条歪中华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像是拎了两枚定时炸弹,他生怕遇见熟人,虽然这城市认识他的人不超过五个,可他依然小心谨慎得像个穿过封锁线的游击队员。
那天下午上班之前,刘顺民怀里揣了一条中华,小心翼翼地绕过来来往往的服务生和小姐,摸到了肖经理的办公室。肖经理看见刘顺民,果然又是笑眯眯的样子,那样子让刘顺民有些羞愧难当,他想人家这么友好这么亲切的领导,我竟然买了歪中华去糊弄他,这简直就是丧尽天良。可是,刘顺民想,我只有八百元钱,如果再多一些,我一定会买正宗中华的。那一刻,刘顺民暗暗决定,以后挣的钱多了,一定给肖经理和陈记者买一条正宗中华。
肖经理说,小刘,你找我有什么事?刘顺民吞吞吞吐吐地说,我,我给你买了条烟。一边说,一边把歪中华拿出来往肖经理手里塞。肖经理倒没推辞,接过烟,看了看烟盒,半天没说话,刘顺民心里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一一七下八下。幸好,肖经理脸上依旧笑眯眯的。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刘顺民才知道,肖经理其实对任何人都是笑眯眯的,不是他想笑,是他面部肌肉有问题,所以看上去永远都像在微笑。肖经理把烟扔进抽屉,对刘顺民说,好,好,谢谢。你去忙吧。
刘顺民原以为给陈记者送礼要复杂些,他甚至打算打电话问一下,陈记者家住哪里。但没想到陈记者自己到会所来了。那天晚上,刘顺民像往常一样毕恭毕敬地站在厕所里,肖经理突然推门进来,小林抢先一步冲肖经理点着头哈着腰,但肖经理没理他,肖经理笑眯眯地对刘顺民说,小刘,你到311去一下,陈记者要见你。
会所有几间待工房,房子里,给每个员工备有一个可以自己上锁的小柜子,用来存放个人物品。刘顺民的另一条歪中华就放在里面。他等肖经理走了之后,急忙走到那间黑暗的小屋,打开自己的小柜子,把那条歪中华揣在身上,急步朝311走去。
3、我也听人家说过,会所就是供那些有钱人寻欢作乐的,听那意思,好像有许多不干不净的事儿。可是,我之前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直到陈记者来的那天晚上。
刘顺民的母亲和陈记者有点转弯抹角的亲戚关系,算起来,刘顺民该叫陈记者表哥。只是,这亲戚关系实在太远,大概得往上推个七八代人恐怕才有血缘交流。更何况,人家陈记者是大名鼎鼎的记者,刘顺民就不敢造次叫他表哥,而是像肖经理那样叫他陈记者。陈记者原来在赵镇粮站工作,因为平时爱写几句诗,偶尔还有一两首发表在县报或市报上,陈记者就和站长搞不拢。站长很生气,就把他发配到一个更边远的粮点去收公粮。陈记者气不过,揣着他那本作品剪贴集去了西都。两个月后他再次回到赵镇时,赵镇的人都惊讶地看到,陈记者套一身雪白的西服,脖子上围一条老长的围巾,长长的围巾一直拖到脚背上,每走动一步,脚就会打在围巾上。赵记者遇到每一个认识或是面熟的人,都要大声地主动打招呼,并掏出一张洒有香水的名片出来发给他。赵记者说,我在西都,在法制报当记者。今后你要是上西都或是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粮站站长也接到了陈记者的名片,站长搞不清楚陈记者到底混得有多么出色,就陪着笑脸请陈记者吃了饭喝了酒,还去河街的派出所所长开的歌舞厅请了小姐陪他跳舞。
陈记者隔三差五地回赵镇,赵镇的头面人物,从镇长书记开始,全都成了他的朋友。刘顺民初中毕业后,在家里耍了两年多,找不到任何事做,要想再读书,无奈成绩不好,家里经济也困难。那一次,陈记者又回了赵镇,有人就给刘顺民的爹建议,听说你们家和陈记者有点亲戚关系,陈记者在外面吃得开,为什么不请他把你们家刘顺民带出去找个工作?爹听了,眼前一亮,第二天夜里就提了些礼物敲开了陈记者的家门。陈记者答应得很爽快,找个工作,那还不是小菜一碟,有什么难的?可那次陈记者回西都,并没
带上刘顺民。过了两个月,陈记者又回了赵镇。爹咬牙买了些鸡鸭鱼肉,费了一下午的功夫,做了一桌子菜,请陈记者来家里吃个便饭。陈记者那回还带了个年轻的实习记者,是个漂亮的黄头发女子。陈记者不肯赏光,爹就苦着一张脸,差点就要哭出声了,陈记者这才带着黄头发来了。
那天晚上,陈记者喝得有点高了,他对一旁坐着几乎没拈过一筷子菜的刘顺民说,找工作是件小事情,关键是你要懂事。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什么证件,用力地在手上拍打着,一边拍打,一边说,首先,我们要做正直的人。比如我,我就是一个正直的记者。他拍完证件,又拍了拍黄头发的肩,你也要像我一样,做个正直的记者。懂吗?黄头发还没吭声,刘顺民倒先点了头。
过了几天,陈记者就从西都打来电话,通知刘顺民到西都的天堂会所上班。
刘顺民推开311包间的门,吓了一大跳。屋子里浪着浅浅的音乐,陈记者和另外两个男人半躺在沙发上,手里捏着烟,屋子里烟雾弥漫。在他们面前一米远的地方,整齐地站着十来个袒胸露乳的女子,刘顺民知道,那就是陪客人唱歌跳舞喝酒的小姐。小姐们的身上散发出一大股好闻的香水味。刘顺民的头有些昏,他觉得有点像在做梦。一个年长些的妈咪,正俯下身子,贴在陈记者耳朵边上说什么。陈记者目光如炬,从面前那排女子的身上一一扫过去。他那仔细专注的表情,很像以前教刘顺民化学课的罗老师。末了,陈记者摇摇头。妈咪又窜到和陈记者一起来的另外两个男子身边,两个男子分别伸出手,各人点了一个小姐。两个被点的小姐立即像两只欢快的鸟儿一样扑腾到两个男人怀里。余下的女子,仍旧满脸堆笑地向陈记者一行鞠了个躬,鱼贯而出。
刘顺民站在旁边,心想,看来人家陈记者,的确是个正直的记者呀。不像和他一起的那两个男人,逮住小姐就不松手,人家可是坐怀不乱,就像古时候那个柳什么惠。刘顺民想到这里,急步走到陈记者面前,叫了声陈记者。陈记者抬起头,冲他点点头,小刘,你在这里干得还好吧?刘顺民忙说,好,很好。陈记者说,你是我介绍来的人,你要干得不好,那就是丢我的脸。懂吗?刘顺民继续点头。点完头,他拿出那条歪中华,双手递给陈记者。陈记者说,你这是干什么?刘顺民说,陈记者,你给我介绍这么好的工作,我前几天领了工资,就给你买条烟。陈记者接过烟,那就下不为例了。下个月可不许再买了。说着。他拆开中华,拿起一包放在鼻子面前嗅了嗅,又抽出一根看了看。他说,小刘,你上当了,这烟是歪的,这是歪中华。你在哪里买的?我去找他,曝他狗目的光。刘顺民满脸通红,幸好,灯光比较昏暗,陈记者没有看清楚。
正说着,妈咪又带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小姐进来了。这一次,当妈咪贴在陈记者耳边说了几句时,陈记者伸出肥大得像条青虫的食指,向一个穿花裙子的小姐点了点,花裙子嫣然一笑,走过来,一屁股坐到陈记者大腿上。陈记者的手立即如鱼得水地伸进了花裙子的上衣,像是揉面团似的在里面运动起来。花裙子娇笑着说,哥,你好坏哦。刘顺民看得目瞪口呆,他傻子一样地在旁边站着。陈记者揉了半天,很满意地在花裙子在脸上啃了一口,百忙之中回过头对刘顺民说,你去忙吧,这里没你的事了。要不,我也给你喊个小姐,陪你耍一耍?刘顺民乱了阵角,忙说不不不,陈记者,你慢慢耍,我走了。
刘顺民从包间里走出来,一不小心就撞到一个人身上。刘顺民还没来得及说对不起,就听到肖经理骂了起来,刘顺民,你咋走的路,眼睛瞎了吗?刘顺民定睛一看,原来自己不小心撞到了和肖经理一起的另一个女人身上。再细细一看,原来就是前几天发工资时自己摔倒在地后递香面巾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大概也认出了刘顺民,她很温柔地对肖经理说,小肖,他也不是故意的,你骂他干嘛。肖经理一愣,对刘顺民说,还不快谢谢王总。刘顺民一惊,他曾经听小林说过,这个会所的老板之一,就是一个姓王的女人,看来这就是她了。刘顺民忙说,谢谢王总,谢谢王总。王总笑了笑,伸出手在刘顺民肩膀上拍了一下,飘然而去。半晌,刘顺民还站在走道上发呆。
第二天,肖经理告诉刘顺民,你的工作岗位调整了,你不用守厕所了,当服务生吧,工资调整为每个月一千元。
4、我当服务生,就是给包问送送酒水呀果盘什么的。那天晚上,我认识了赵月月,她是卖烟的,她的工作就是背着一个装着很多雪茄的箱子,从一个包间走到另一个包间,向客人推销雪茄。可是,买她的雪茄的人很少。
不再站在厕所里给客人按肾,刘顺民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每当他送酒水或是果盘进包间,看到有客人站起身时,总有种跑上去按住他的腰的冲动。那天,他去了趟以前工作过的厕所,看到另一个陌生的小伙子和小林站在那里。小林出人意料地对他使劲地笑,不仅没有甩中指,还相当亲热地叫他刘哥,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呀,以至于刘顺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是在叫谁。小林说,刘哥,按你这种速度发展,要不了多久,你恐怕就要升领班了,到时候,可别忘了咱们一起站厕所的老哥们儿啊。刘顺民从厕所出来,想起小林的话,心里一阵激动,他忍不住又想给爹打电话。但他怕爹又提议给肖经理和陈记者送礼,只好不打。
刘顺民把包间里要的酒水盛在一个托盘里,轻手轻脚地放在客人面前的茶几上。正放着,他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先生,抽雪茄。先生,抽雪茄吗?刘顺民扭头一看,一个眼睛大大的女孩,看上去至多十六七岁的样子,胸前挂着老大一个箱子,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一些他说不出名字的雪茄。客人不耐烦地冲女孩摆摆手,女孩知趣地退了出去。
过了大概十多分钟,刘顺民给另一个包间送果盘时,又碰到那个推销雪茄的女孩,这一次,仍然没有客人买她的雪茄。一个戴着两只大耳环的客人,一边把怀里的小姐捏得吱吱吱地像只被捕鼠板粘住的老鼠一样尖叫,一边冲女孩说,滚,滚一边去。女孩胸前挂着那只老大的烟箱,如同一只筋疲力尽的袋鼠,吃力地退出门去。刘顺民送完果盘走出包间,女孩满面忧伤地站在走道上。她看到刘顺民,讨好地冲他笑了笑,露出又白又碎的牙齿。刘顺民忽然发现,这个可怜巴巴的女子,有点像他长年卧病在床的妹妹。她们都有一张过于苍白的脸,脸上有一双大大的眼睛,以及一个尖尖的下巴。只不过,面前这女孩,要比妹妹高挑一些,也丰满一些。刘顺民说,你一盒都没卖出去吗?女孩点点头,没吭声。刘顺民说,可惜我不抽烟,要不我就买你一盒。女孩说,你买不起的。刘顺民有点不服气,我买过中华的。女孩说,这比中华贵多了。她随手指了指,这一根就要两百。刘顺民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半晌说不出话。女孩说,哥,你是个好人。我要去推销了。刘顺民忽然有点冲动,他说,等一等。我叫刘顺民,你叫什么?女孩说,我叫赵月月。月亮的月。
会所的一天是从下午开始的。下午两点,员工们陆续到来,先是整理内务,打扫卫生。四点半,他们开始吃饭。在那个用铁皮搭成的临时餐厅里,几百号工各自拧着自己的碗筷,从大师傅那里打来自己的饭菜,之后就在会所外面的草坪上或是花园里,随便找
个地方坐下来,三下五除二地吃。那天,刘顺民打完饭四处张望,半天,他终于看到了赵月月。赵月月独自捧着一个瓷碗,站在花园边的一株柳树下吃饭。刘顺民想了想,也捧着自己的碗走了过去。
赵月月不爱说话,刘顺民也不善言辞,他们打过招呼之后,好像一下子找不到话题,各人把脸埋进自己那个硕大的碗里,呼哧呼哧地吃。吃着吃着,赵月月突然笑了,刘顺民问她,你笑什么?赵月月不说,刘顺民继续问。她才说,我觉得我们好像两头猪哦。刘顺民不解地问,猪?为什么?赵月月说,我以前在家喂猪,只要把猪食倒进猪槽,几头猪全都一声不吭地埋头大吃。赵月月说着又笑了起来,阳光很灿烂,她的牙齿很明亮,刘顺民心里突然有一种转瞬即逝的疼痛。后来,刘顺民发现,就是从那时起,他喜欢上了赵月月,而赵月月,显然,她对刘顺民也有好感。以后,当他们在走道上邂逅时,如果没人,赵月月就会贴近刘顺民的耳朵,轻轻吐出一个字:猪。赵月月嘴里热乎乎的气息吹到刘顺民的耳朵里、脖子上,刘顺民很痒,不仅耳朵和脖子痒,连心里也痒。他很想喊赵月月一声妹妹,或是拉一下她的手。但他没敢。他微笑着对赵月月也吐出一个字:猪。
在包间当服务生和在厕所当服务生的确不一样,不仅每个月要多两百块钱,而且,刘顺民对会所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原来,这里面有那么多令人瞠目结舌的东西,刘顺民以前只知道会所就是有钱人来玩耍的地方罢了,至于怎么耍,以他对城市的贫乏的经验和想象力,以为不过就是让花枝招展的小姐们陪着,唱唱歌,喝喝酒,跳跳舞,至多就是像陈记者那样摸摸乳房罢了。后来,他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5、后来我发现,陈记者经常到天堂会所来耍。他说都是那些人请他的客,他是名记者,那些人崇拜他,所以请他。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是他威胁要曝那些人的光,那些人就给他塞红包,请他喝酒,请他唱歌,给他安排最漂亮的小姐。
第二个月的工资,刘顺民留下了两百元,其余的八百元,全寄回了家。电话里,他告诉爹,他的工资又长了,整整两百。电话那头,爹愣了半天,长长地从嘴里吐出一口气,儿啊,看来我们刘家,也该有翻身的日子了。你要好好干,对人要和气,要听领导的话,把工作干好,才对得起人家……儿啊,你听到了吗?刘顺民忙说,听到了,爹,我都听到了。爹说,听到了还不行,要记在心上。刘顺民说,是,我都记在心上。爹这才放心地挂断了电话。
打电话那天晚上,陈记者又来了。这一次,陈记者没让肖经理叫刘顺民去包间。刘顺民送酒水的时候,看到陈记者和另外两个男人坐在沙发上,但不是上次那两个。上次那两个长得像邻居蒋屠夫。这回的两个,一个是光头,一个的眉毛浓得像两条养尊处优的毛虫。三个人正在小声地说话,光头和毛虫看上去面目狰狞,但他们脸上全是油腻腻的笑,如同早春的河面上浮了一层油脂。
三个人明显晚餐时就已经喝高了,一个个比赛似地喷着浓烈的酒气,三张嘴就像三口老窖池。刘顺民头有些晕,他还从来没有喝过酒。在家时,爹是要喝两口的,爹喝的是最便宜的高粱酒,吃饭时,就着一碟咸菜,爹也要喝上三四两。他常说,干体力活的人,不喝几口,没力气。有一回,娘也拿过去喝了一口,立即苦着脸把酒吐了出来,天啦,这么难喝,跟喝辣椒水一样。爹就慢悠悠地说,那你还以为我喝酒是在享受呢。
陈记者见到刘顺民,很高兴,拍着刘顺民的肩,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刘顺民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你来了,我是来送酒的。陈记者说,你不是在厕所当清洁工吗?什么时候改送酒了?刘顺民突然想到,自己调到包房当服务生,多半是人家陈记者给肖经理打过招呼。他就说,陈记者,谢谢你的关照,要不是你,我肯定还在厕所里当清洁工。陈记者好像有点明白了,他嘴里含糊地哦了几声,肖经理嘛,他当然得买我的帐了。刘顺民把酒放在茶几上,那是一张特别宽大,也特别扎实的茶几,是用整块的大理石制成的。刘顺民一直没搞懂,为什么包房里要放这么一张茶几。刚放下酒,一个戴着项圈那么大的耳环的妈咪,雄纠纠气昂昂地带着十多个小姐鱼贯而入,刘顺民没法出门,只得闪到包房角落里。
小姐们在陈记者面前一字排开,齐刷刷地低下头,向陈记者和他的朋友们鞠了一躬,一边鞠躬一边喊:晚上好。有一瞬间,刘顺民有一种错觉,这不是在会所,而是在中学的课堂,他差点也跟着喊了起来,只是,他想喊的不是晚上好,而是老师好。
过了一个多小时,领班吩咐刘顺民,再给202送一瓶红酒。202就是陈记者那个包间。刘顺民麻利地举着托盘,敲开了202的门。屋里的灯光比刚才更暗了一些,刘顺民吃惊地看到,一个身材娇好的小姐,正站在那张宽大的大理石茶几上,蛇一样扭动身子,一边扭,一边朝陈记者和另外两个男人抛媚眼。刘顺民正在犹豫该把红酒放在什么地方,冷不防那个跳舞的小姐一把扯掉了身上那件如同蝉蜕一样的黑色连衣裙,信手朝刘顺民站的方向扔过来,刘顺民吓了一跳,急忙把身子闪开。紧接着,小姐又脱掉了胸罩,这一回,她把胸罩扔向陈记者,陈记者把胸罩戴在自己的额头上,怪腔怪调地对光头说,主席,你看我像不像个飞行员啊?几个人轰堂大笑,刘顺民觉得一点也不好笑。小姐的两只奶白得像两盏大号灯泡,刘顺民想看又不敢看,他涨红了脸,把红酒放到旁边的沙发上。这时,他听到跳舞的小姐夸张地叫了起来,扭头一看,小姐身上的丁字裤也脱掉了,光着身子面对面地坐在陈记者身上。小姐不断扭动身子,陈记者那张粗糙的脸,像驼鸟埋进沙地一样埋进了小姐的双乳之间,嘴里发出溺水般的喘息。
刘顺民做了贼一样,落荒而逃,在他身后,传来陈记者快活的笑声。刘顺民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很红,他一口气跑到员工使用的卫生间门口,那里有一个洗手池,他抓起凉水洗了把脸,方才稍微平静了些。这时,他突然听到从隔壁的女卫生间里,传来一个女子小声的哭泣。刘顺民尖起耳朵仔细听了几秒钟,他听出那声音是赵月月发出来的。刘顺民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他本能地往女卫生间的门走去,但刚走了两步,马上发现不妥,只得又退了回来,左看右看一番,他低声朝女卫生间的门喊:月月,月月,赵月月
6、原先,我以为到会所来耍的都是男人,后来才晓得,有不少有钱的女人也来耍。当然,陪她们的不是小姐,是少爷。
刘顺民做服务生不久,就发现会所里的待工房有好几个,一个是像他这样的服务生待工的,那个待工房在会所主楼旁边,是靠近食堂的一间小屋。刘顺民送给肖经理和陈记者的歪中华,就曾经放在待工房里属于他的那个小柜子中。另外两个待工房在主楼里,总是灯火辉煌,其中一间,里面坐满了花枝招展的小姐,他原以为小姐怕有七八十个,但另一个服务生告诉他,最少的时候也有一百二十多个,我们这里是全西都最有档次的娱乐场所。那个服务生很自豪地拍着干巴巴的胸口说。那么多小姐挤在一间屋子里,就像把几百只鸟儿关进同一个笼子,里面总是叽叽喳喳的。刘顺民偶尔从门口经过,大老远就能闻到一大股香水味。那香水味就像陈记者的酒精味一
样,也令他头晕。
在小姐待工房对面,有一间要小一些的屋子,里面坐着的站着的,是十多个长相很俊美的年轻男子。先前,刘顺民不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他们衣着光鲜,皮肤白嫩,显然不可能像他一样,也是服务生或清洁工,当然也不是保安。他们是做什么的呢?刘顺民不是一个好奇心强的人,但他有一次终于忍不住问赵月月。赵月月睁大了眼睛,她说,你真的不知道吗?刘顺民说,我要是知道,我还问个啥。赵月月附在刘顺民的耳边,轻声说,他们是少爷。什么是少爷?刘顺民还是一头雾水。赵月月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刘顺民的脑门,嗨,少爷你也不知道,就是鸭子。鸭子?怎么会有鸭子?刘顺民更加摸不着头脑。赵月月吃吃地笑起来,她说,就是陪那些女客人唱歌跳舞喝酒的。刘顺民有点不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吗?当然是真的。赵月月说。
第二天晚上,刘顺民就验证了赵月月的话:果然是真的。
那晚,刘顺民送一个果盘去118。118是会所最大的一个包间,有舞池,有台球,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阁楼。刘顺民进去的时候,里面坐了一群男女。先前,他也没看出什么异样。当他放好酒,就要退出来时,终于发现那几个男的有些面熟,原来都是在待工房里见过的。再看那几个女的,年龄都在四十岁以上,有一个更老,不仅老,而且肥,像一尊弥勒佛。一个清瘦的男子小鸟依人地坐在弥勒佛身旁,用一根牙签挑了一牙西瓜送到弥勒佛嘴边。弥勒佛一边吃西瓜,一边伸出红萝卜一样粗大的手指,在男子脸上慢慢地捏,细心地捏,锲而不舍地捏。男子脸上带着笑,把头歪在弥勒佛臂弯里。刘顺民突然有一种想要呕吐的冲动,他的嗓子有些发瘁,但他不敢吐,他用力地往下吞口水,企图用口水来镇压即将爆发的呕吐。
刘顺民低着头,转身离去。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叫他,小刘。刘顺民吃惊地抬头一看,角落里,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女人的脸上有一块很明显的疤痕,虽然用心化过妆,但还是轻易就能看出来,那块疤痕像一弯新月,深红的颜色烙在白净的脸上,像一座岛屿突出在海洋上,既孤独,又显而易见。刘顺民一下子认出来,那是王总。王总,刘顺民低下头,轻轻地叫了一声。王总说,当服务生还习惯吧?刘顺民说,习惯,习惯。刘顺民看到,在王总旁边,也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男人,说是男人,有些勉强,那阳光的样子,看上去,最多不过二十岁。王总一边和刘顺民说话,一边伸手在阳光男孩的背上摩擦,就像一个贵妇人在阳光下抚摸她的爱犬。
第二次送小吃进去时,118的灯几乎全关了,屋子里很黑,只有大屏幕还亮着,屋子里人影重叠,几对男女搂抱在一起跑舞,全都是贴面。刘顺民把小吃放到茶几上,小心地退了出去。
7、赵月月像我的妹妹,我很喜欢她。她说她妈妈痛了,需要钱。那段时间,她总是完不成销售任务,只能拿五百块的保底工资。她还说,肖经理动员她去坐台当小姐,她没同意。她说做小姐恶心,对不起爹妈。
会所的男女卫生间,分别有一个名字,而不是像通常那样贴烟斗和高跟鞋的图案作区别。男卫生间叫听雨轩,女卫生间叫观瀑亭。据说,这名字是老板的一个朋友取的,老板的朋友是作家协会的副主席呢。刘顺民中学时也爱看书,但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作家。倒是到了西都后,经常能在电视里看到他,有时候是在讲如何做个称职的父母,有时在谈拆迁户们要如何配合政府的新城市建设。
刘顺民站在听雨轩和观瀑亭之间的水池边,焦急地冲着观瀑亭里喊月月,月月,赵月月。过了好一会儿,哭声停止了。又过了一会儿,赵月月脸上带着泪痕,从观瀑亭里走出来。刘顺民问她,你怎么了?有谁欺负你吗?赵月月摇摇头。那你为什么哭?赵月月欲言又止,刘顺民一脸焦急地瞅着她的脸,好像她的脸着了火一般。你说呀,你倒是说呀。赵月月好像要说话了,这时,领班突然在走廊那头喊,刘顺民,你跑到哪里去了?快去送酒。刘顺民只好对赵月月说,晚上下了班,我在花台边的桂花树下等你。不见不散。赵月月点点头,刘顺民这才放心地走了。
领班对刘顺民说,到118去。刘顺民说,送什么?领班说,不送什么,你去就是了。刘顺民有点摸不着头脑,那去干嘛?领班横了他一眼,你娃交好运了,王总要你去陪陪她。刘顺民的脑袋嗡地一声,他吃惊地后退了一步,看看领班,不像是在开玩笑。刘顺民小心而焦急地说,我又不是少爷,我只是服务生呀。领班说,给你脸你还不要脸?好多服务生想陪陪王总,人家王总还看不上眼呢。快去快去。别他妈的罗嗦。
刘顺民鼓起勇气敲开了118的门,一个腰身像头大象的中年妇女站在包间中央捏着话筒唱歌。歌是一首好歌,是罗大佑的《你的样子》。可惜,中年妇女的破嗓子像是刚死了丈夫的女人在嚎丧。刘顺民进门的时候,中年妇女正好唱到了最后一句“你是造物的恩宠”,唱完,众人一起喝彩,一个少爷拿着一束玫瑰花双手捧给中年妇女,中年妇女拧着腰身,在少爷的脸上重重地咬了一口。刘顺民立在门口发呆,王总站起身叫他,小刘,你过来。刘顺民机械地走到王总面前,王总嫣然一笑,拉着刘顺民,要他坐在自己身边。刘顺民闻着从王总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的香水味,鼻子有些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王总很温柔地拿起一张面巾纸,往刘顺民脸上抹去,刘顺民急忙接过面巾,自己胡乱抹了一通。这时,那个唱歌的中年妇女挽着少爷坐了下来,她上上下下打量着刘顺民,对王总说,小王,你还是老口味,喜欢这种小崽儿。小崽儿是重庆话,指年轻的小男生。王总笑了笑,中年妇女又说,我和你口味不一样,我喜欢肌肉型的猛男,你看他,肌肉多好。一边说,一边在那个献花的少爷胸口上乱摸,少爷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身子还不断扭曲着,以便配合她的抚摸。
刘顺民紧张地看着王总,还好,王总没摸他,王总只是让他陪着喝了几杯酒。有几次,王总的手有意无意地搭在刘顺民的大腿上,刘顺民感觉那不是手,而是一只刚从火炉里拧出来的烙铁。
凌晨一点过,几个女人和几个少爷都有几分醉意,一个个分不清是谁搀扶着谁,嘴里胡言乱语着准备离开包间。刘顺民听到中年妇女对那个少爷说了声去什么宾馆。王总拿出一大叠钱,给少爷们发小费。刘顺民听说过,在西都的夜总会,客人给小姐的小费从二百到四百不等,像他工作的天堂会所,在西都数一数二,小费是四百。至于给少爷的小费,要翻一番。果然,王总给每个少爷发了八张红票子。发到陪中年妇女那个少爷时,中年妇女说,小王,我的宝贝你就不要发了,明天早晨我会给他的。发到最后,王总把八百块钱递给刘顺民,刘顺民像被蜜蜂蜇了一口,连忙把手缩回来,不,我不要,我不要。王总坚持要给,刘顺民坚持不要。中年妇女烦了,她把钱从王总手里拿过去,直接塞进了刘顺民的衣袋,她多肉的十指接触到刘顺民的身体,刘顺民一阵痉挛,只好任由她塞进去了事。
半夜,刘顺民回到公司给员工们租的宿舍,花台边的桂花树下,赵月月像只害病的小猫一样坐在长椅上等他。刘顺民问,你哭什么?赵月月叹了口气,我
妈病了。什么病?赵月月哇地一声哭了,我爸说是胃癌,必须马上动手术。要好大一笔钱。我们家根本拿不出来。刘顺民闷了半天,他像想起什么似的,于是把刚才王总给的八百块钱摸出来,月月,我也没钱,这八百块钱,你先拿着,我们再想办法。赵月月不要,刘顺民就拉起赵月月的手,强行把钱塞进她的手心。赵月月的手很小,很凉,刘顺民握着赵月月的手,突然间就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他哭得无声无息,只有很烫的眼泪一串接一串地滴下来,泪水打在赵月月的手上。赵月月说,哥,你哭了。刘顺民说,哥没哭。
8、自从陪王总喝了那次酒,知道的人都说我交了好运,被王总看上了。我很苦闷。我不想得罪王总,但也不想像个少爷一样陪她。
刘顺民的工资又涨了,现在是一千二。偶尔在食堂里碰到小林,小林一脸媚笑,刘哥刘哥,你现在是王总的红人,什么时候帮兄弟说句话,把我调去当服务生吧,我再也不想在厕所干了。刘顺民直直地看着他,我怎么说啊,我又不是肖经理。小林坏笑着,把热烘烘的臭嘴贴到刘顺民耳朵边上,刘哥,王总那么喜欢你,你就给她吹吹枕边风吧。刘顺民把手里的饭盒重重地搁到花台上,林波,你胡说什么?小林只好知趣地闭上了嘴。半晌,当刘顺民拿着饭盒离开时,小林在背后悄悄地甩了一下中指头,嘴里嘟囔了一句,狗目的,少爷都当了,还要装处。刘顺民只好假装没听到。
有天下午,刘顺民正在做上班前的准备工作,肖经理跑进来说,刘顺民,你今天不上班。刘顺民说,为什么?肖经理说,你陪王总去见几个客户。刘顺民只好放下手里的话,极不情愿地去陪王总。
王总的饭局设在一家五星级宾馆的顶楼,所谓的客户,其实就是上次唱歌的那个中年妇女和另外一个女人。中年妇女又换了个少爷,那个少爷刘顺民很面熟,一米八的个子,听说以前是搞健美的,还得过哪个市的健美亚军。另外那个女人的形象,恰好和中年妇女形成强烈的反差,中年妇女很胖,圆滚滚的身体像一头刚从泥沼地里爬出来觅食的河马,而另一个妇女又瘦又高,她穿得很透明,能透过衬衣看到里面的黑色胸罩,刘顺民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这个妇女不是人,而是一根电线杆上挂着一个黑胸罩。
除了刘顺民,其它几个人都吃喝得很随意,也很快活。只有刘顺民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也很少动筷子。王总不断给刘顺民挟菜,刘顺民一次次地说谢谢王总,谢谢王总。后来,黑胸罩喝高了,她盯着刘顺民看了半天,对王总说,小王,你这个少爷好年轻哦,你总是老牛吃嫩草。王总说,五姐,你要是喜欢,小妹我就忍痛割爱。五姐正好坐在刘顺民旁边,冷不防伸出手在刘顺民脸上拧了一把,算了,我不夺人所爱。五姐拧得很重,刘顺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他涨红了脸,瞪着五姐。但王总在背后拉了他一下,他只好又像根木头似的矮了下去。
后来,王总和黑胸罩以及五姐都喝高了。王总斜着身子,差点把椅子碰倒了,五姐瞪了刘顺民一眼,还不扶王总。刘顺民只好伸手去扶住王总,王总的身子就像一堆软绵绵的棉花,紧紧地粘在刘顺民身上。刘顺民不知道该把王总扶到哪里,王总嘴里喷出一股酒味儿,你摸我,摸我口袋,里面有房卡。刘顺民从王总口袋里摸出一个房卡,架着王总上了电梯,开了房门。房门一开,王总就一头倒在床上,她穿的是一条黑色的连衣裙,裙子被拉到了大腿上,露出里面的红色底裤。刘顺民急忙把脸转开。正当他打算离开时,王总突然叫他,过来,你过来。刘顺民机械地走到床前,王总从床上坐了起来,伸出两只手,像两条蛇一样缠住刘顺民的脖子。刘顺民脑袋里一片空白,王总的嘴巴已经贴到了他的唇上。刘顺民大叫了一声,不,王总,不。他推开王总,一阵小跑出了房间。
刘顺民明白,自己算是把王总彻底得罪了。王总虽然脸上有疤痕,其实也并不难看,至少比黑胸罩和五姐要有风韵得多,但刘顺民没法接受王总。我不是少爷,我是服务生。刘顺民对自己说。我喜欢的是月月,赵月月。刘顺民又对自己说。
刘顺民想,看来,在会所的工作很快就要告一段落了,把王总都得罪了,她还不开除我吗?刘顺民最心痛的还不是马上就面临解雇,而是解雇之后就很难见到赵月月了。
晚上上班间隙,刘顺民把赵月月约到会所外面的花园里,刘顺民想把下午发生的事告诉赵月月,可他总是难以启齿。反倒是赵月月先说了起来,赵月月说,她家里又来电话了,她母亲最近就要动手术,医生说,不趁着还是早期马上动手术,耽搁了时间麻烦就大了。可动手术还需要一大笔钱,家里要她想办法。赵月月的眼里盈满了泪水,我到哪里去找钱呢?上次,还是你给了我八百块钱,再加上我自己原来存的一千一,全都寄回家里了。我现在只有五块三毛钱了。
刘顺民失神地看着赵月月背后的花台,灯光下,花台里的玫瑰开放得很娇艳。一刹那,刘顺民突然生出一个想法,干脆主动去找王总,当王总的少爷。这样,就可以帮赵月月挣到一笔钱了。他为这个想法而感动,感动中,刘顺民突然抓起赵月月的手,月月,你别哭,我给你想办法。赵月月幽幽地说,你想不出办法的,你也是一个打工仔,我们就是不吃不喝,也没有几个钱。
刘顺民和赵月月都没发现,就在他们拉着手说话的时候,王总站在十多米外的一辆车的阴影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9、我万万没想到月月会去坐台,而且很快就成了梁总的二奶。我知道她需要钱给她妈做手术,可是,我宁愿自己去给王总当少爷,也不愿意月月去坐台,去当二奶。月月,你好糊涂呀。
刘顺民在走廊里碰到小林,小林也当服务生了。他神气活现地恢复了喜欢对着刘顺民甩中指的习惯,他说,刘顺民,我操,我让你帮我说句话,你不干,你看我现在不也和你一样平起平坐了吗?刘顺民没心思理他,他心里捉摸着另一件事:王总会在什么时候让肖经理通知他到财务处结帐走人。但三天过去了,肖经理看到他时,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更没说出让他去财务处结帐走人的话。刘顺民有些意外。他想,看来那天王总只是喝高了。刘顺民想找赵月月给自己拿拿主意,但那几天,到处都没看到赵月月,刘顺民想找人打听打听,又觉得有些不妥,只好阴在心里。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刘顺民觉得头一下子大了。
那天晚上,肖经理喊刘顺民送一个果盘去120包间。刘顺民推开包间的门,屋子里烟雾缭绕,如同电视里的仙境。男男女女几个人在沙发上搂着抱着,没人唱歌,也没放音乐,都在说话,喝酒。刘顺民把果盘放到茶几上,刚要退出去时,无意间他抬起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漂浮在烟雾中。月月,刘顺民失声叫了起来。是的,是赵月月,她穿戴得很时尚,完全不是原来那种清汤挂面式的学生打扮,她的脸很红,显然喝得有些高了,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伸出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她小鸟依人地半歪在胳腮胡怀里。
刘顺民说,月月,你在这里,这几天我都在找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赵月月懒洋洋地把手里的烟放到嘴边抽了一口,老半天才从秀气的鼻子里喷出两道烟雾,刘顺民吃惊得差点就把舌头吐出来了,你怎么抽烟?
赵月月说,你去忙你的吧。
刘顺民结结巴巴地说,月月,月月,你不是说你不坐台吗?你还是去卖雪茄呀。
赵月月还没说话,络腮胡狠狠地瞪了刘顺民一眼,滚你妈的,你在这里瞎嚷嚷什么,月月是我女朋友,什么坐台出台的。当心明天早晨找不到牙漱口。
刘顺民看着赵月月,赵月月却把目光挪开了,就像她的目光一旦和刘顺民的目光相遇,就会发生爆炸似的。刘顺民还想说什么,络腮胡的一个朋友把酒杯里的啤酒向刘顺民泼了过来,刘顺民促不及防,啤酒全泼在了脸上,白色的啤酒沫如同雪花,满脸都是。刘顺民狼狈地伸手抹了一把,屋子里的人都快活地笑了起来。赵月月没笑,她把头扭过去,看着旁边的一只的花瓶,花瓶里,插着几枝白色的马蹄莲。刘顺民默默地走出了包间。
整个晚上,刘顺民都心绪不宁,他搞不懂为什么赵月月会突然去坐台,她不是说不愿意坐台吗?给另外一个包间送酒时,刘顺民一直想着这事,差点把那瓶价值一千多的红酒失手打碎了,吓得他一个激灵。他尽量使自己不再去想赵月月的事,他想,等到晚上或是明天找着机会再问问她吧。她有一定有什么难言之忍才这样做的。
但没过多久,肖经理又让他送一盘牛肉干去120包间。这样,他就再次看到了赵月月。房间里依旧烟雾弥漫,乍一进屋,烟雾都往眼睛和鼻子里钻,让人既想流泪,又想咳嗽。透过弥漫的烟雾,刘顺民看到赵月月像只乖巧的猫儿一样伏在络腮胡肩膀上,络腮胡的一只手伸进了赵月月的衣服,在赵月月的胸部一下接一下地揉。刘顺民惊呆了,他手里的牛肉干不由自主地掉到了地上,盛牛肉干的是不锈钢盘子,盘子在地板上跳了几下,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屋子的人都看着刘顺民,刘顺民不知所措地站在屋子中间。这时,肖经理从外面进来了,他一面向络腮胡道歉,一边快速捡起地上的盘子,他把刘顺民拉出包间,脸上仍然是满满的微笑,声音却是恶狠狠地,这个月的工资扣两百。刘顺民睁大了眼睛,他的眼神很空洞,像是两口干早时节的古井。
下班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刘顺民机械地往会所门外走去。当他走到会所大门附近的自行车棚时,他看见一辆他叫不出名的很长的轿车停在门口。就在他将要绕过那辆车时,他突然看见络腮胡搂着赵月月从会所里走了出来,刘顺民呆呆地站在轿车后面五米远的地方,他先前以为赵月月只是送络腮胡上车,他想正好等她送完了络腮胡,和她好好谈谈。没想到的是,络腮胡和赵月月竟然都上了车。愣了足有五秒,当轿车尾灯闪亮,像只灵敏的老鼠一样向前窜出时,刘顺民猛然明白了,原来,这就是出台。赵月月竟然出台了。刘顺民冲着远去的轿车大声喊了起来,月月,月月,赵月月……但轿车一溜烟就远了,不见了。
那个晚上,刘顺民失魂落魄地沿着三环路走,他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一直到天色大亮时,他还在机械地走,仿佛从娘肚子里生下来,他的全部使命就是这样不停地走。
后来,刘顺民终于走不动了,他坐在三环路外的一片小树林里,他听到头顶的枝叶之间,有几只鸟儿在兴致勃勃地叫,他的鼻子一酸,把头埋在膝间,放声大哭起来。哭了半天,他抬起头,看到一个衣衫破烂的老乞丐站在他面前,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老乞丐说,小伙子,你怎么了?
刘顺民摇摇头,没什么。
那你为什么哭?
我想哭。
哦,你想哭。那你哭吧。
10、那天晚上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赵月月,我有点最想她,我忍住不去想,但我总是忍不住,我总是要想她。
刘顺民以为还会看到赵月月在会所里坐台,他想,一定要找个机会问问她,为什么要去坐台,如果就因为要给她妈筹钱动手术的话,他就把自己的工资全都给她。你不能去坐台,你说过,坐台脏,对不起爹妈。刘顺民甚至已经想好了说服赵月月的理由。但是,赵月月一直没有出现。会所里,卖雪茄的不再是赵月月,而是一个胖胖的女孩。刘顺民向她打听赵月月,胖女孩迷茫地摇着头,我不知道谁是赵月月,我昨天才来的。为了找到赵月月,刘顺民比以前更积极地端着酒或是果盘或是小吃,出没于不同的包间,他既希望又害怕在那些花枝招展的小姐中间发现赵月月,有几回,他好像是看到了赵月月,但就在他快要喊出口的时候,人家扭过头来,才发现根本就不是。很多个晚上下班之后,刘顺民就坐在宿舍院子的桂花树下,他想,赵月月如果下班回来,自己就会在这里拦住她的。但下了班的小姐三三两两,还是没有赵月月。
有天下午去上班,门卫递给刘顺民一只塑料袋,刘顺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打开塑料袋,里面有一张手绢,手绢上,手工绣着一男一女两个卡通娃娃,肩并肩地坐在花园里,在他们身后,一轮夕阳又大又红。刘顺民的心一下子跳得像一头乱撞的野兔,第六感官告诉他,这是赵月月送给自己的。果然,塑料袋里除了手绢,还有一张只有两行字的纸条,纸条上写着:我走了,不再回会所了,我过得很好,你也保重。刘顺民捏着纸条和手绢,没来由地跑到会所外面,会所外面就是车来车往的三环路,刘顺民对着来来往往的车大声喊起来,月月,月月,赵月月……但他的声音太小,在宏大的车流声中,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听得见他在喊什么,当然也没有人在意他在喊什么。
刘顺民把赵月月绣的手绢放到鼻子上,他仿佛能嗅到赵月月的气息,他的眼泪慢慢地流了出来,把手绢弄得潮乎乎的。
赵月月就这样从刘顺民的生活里淡出了,就像她突如其来地进入刘顺民的生活一样。如果不是那天刘顺民偶然听到肖经理的话,他想,他也许会把赵月月慢慢忘记的,虽然他不愿意忘记,也没法忘记。
那个下午,刘顺民坐在待工房里发呆,小林过来叫他,让他去一趟肖经理办公室。刘顺民就动身往肖经理办公室走去。肖经理办公室的门虚掩着,肖经理正在和另一个姓王的副经理说话,声音挺大,刘顺民正在犹豫是现在敲门还是稍等一会儿再敲时,他突然听到肖经理说到了他和赵月月的名字,他打了个寒战,呆立在门口。
肖经理说,赵月月上个月的工资,要全部发给她。她现在是刘总的二奶,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王经理说,那是自然。
肖经理突然叹了口气,刘总捡了个便宜,赵月月还是个处呢。
王经理说,要怨也得怨刘顺民那小子不识抬举,你说王总能不生气吗?
肖经理说,好了,这事到此为止,别再说了。
刘顺民隐约听出这中间有个阴谋,但到底是怎样的阴谋,他又没法知道得更清楚,就像清晨的浓雾里,一个人走在满是陷阱的森林中,明知道前面就有陷阱,却又没法准确地预知,陷阱具体在什么位置。
这事后来还是从小林那里知道了些眉目。那是中秋节前两天,会所聚餐,换休的员工一个二个都喝得有些高,小林和刘顺民也在换休之例,小林喝高了,但刘顺民几乎没喝,他不喜欢喝酒,他闻不惯烧酒那股冲劲儿。小林喝高了,在回宿舍的路上,小林就甩着中指说,刘顺民,你娃浪费了一个机会。
刘顺民说,什么机会?
小林说,王总看上了你,你娃不识抬举。要是我,我绝不浪费这个机会。
刘顺民沉默着没说话。
小林又甩了一下中指,你不仅浪费了一个机会,还把赵月月害了。
刘顺民停住了脚步。赵月月,你说我害了她?
小林说,是啊,你想跟赵月月耍朋友,王总肯定不舒服嘛,她就逼着赵月月去坐台,刘总就把赵月月搞了,反正赵月月家里也缺钱,后来干脆就当了刘总的二奶。你说你娃娃,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光棍,凭什么想人家赵月月啊?要是我,我就跟着王总,吃香的喝辣的,不比端盘子侍候那些舅子强?
刘顺民背心里浸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天气不热,是冷汗。他想起那天无意中听到的肖经理和王副经理的话,再联系小林的说法,他知道,这事的真相肯定就是这样的了,他知道这是个阴谋,现在终于知道是个什么样的阴谋了。
刘顺民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地回到宿舍,倒头便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有人来敲门,他懒洋洋地开门一看,是肖经理。肖经理说,收拾一下,陪王总去吃饭。
11、法官,你们枪毙我吧,我不想活了。我活得累。活得真他妈的累。对不起,法官,我怎么说脏话了呢?
刘顺民紧闭着嘴坐在副驾上,王总没带司机,她亲自开车。刘顺民也没问要去哪里,王总也没说。红色的保时捷一会儿功夫就出了城,沿着城南的大件路飞奔。五十分钟后,保时捷开到了一座叫花湖的湖边,湖水宁静,倒映着周遭的青山绿树,一只游轮停在岸边,王总带着刘顺民上了游轮。
晚宴是在游轮上最大的那个舱举行的,人并不多,大约十来个,宽宽地坐了两桌。主角是那几个浑身上下都散发出香味,从头到脚都修饰得精益求精的女人,女人的年龄从四十多到六十多不等,无一例外的,每个女人都带了一个年轻的帅哥。吃饭时,帅哥们殷勤地为自己身边的女人挟菜倒酒,当然刘顺民除外。说话的几乎都是女人,一会儿在说香水,一会儿在说去欧洲或美国购物,一会儿又在说美容,偶尔也有人讲黄段子,帅哥们像小女子一样吃吃地笑,轻启双唇,笑不露齿。那天晚上,刘顺民喝了几大杯红酒,还好,红酒没有烧酒那种呛人的辣味,以前,他只知道父亲喝的烧酒,比毒药还难喝。饭局结束后,懒洋洋的音乐响起来了,女人们和各自的帅哥翩翩起舞。刘顺民不会跳舞,头也昏得厉害。王总就带着刘顺民进了一个包间。包间里有张宽大的床,当刘顺民昏头昏脑地倒在床上时,王总很快就脱掉了刘顺民的衣服,刘顺民挣扎着,但他越挣扎越无力,只得任由王总一件接一件地脱,一件脱得比一件快。
半夜,刘顺民醒了,他一时间没搞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借着从甲板上透进来的光,他看到身边熟睡着一个乳房松驰的中年妇女,他吓得跳了起来。跳起来后,才发现自己也一丝不挂。他的被酒精沤过的记忆像春天雪融后的小麦,开始慢慢复苏。他终于想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穿好衣服,坐在床头。坐了半晌,突然一阵反胃,他急忙拉开包间的门。包间外就是甲板,从甲板上看过去,一轮皎洁的月亮照着湖面,天上一轮月亮,水中一轮月亮,远处黛色的群山如同一群奔跑的野马。刘顺民趴在栏杆上,哇哇哇地吐了起来,吐了半天,直到什么也吐不出来了,胃还在不停地痉挛。这时,王总也穿好衣服出来了,她递给刘顺民一杯水。
王总半倚在栏杆上,刘顺民吃力地看着王总,月光下,王总脸上的疤痕很狰狞。刘顺民突然问,是你逼赵月月去坐台的吗?
王总的脸原本带着笑意,听了这话,她脸色一变,突然毫无征兆地一耳光扇在刘顺民脸上,刘顺民手中的杯子落到甲板上,碰得粉碎。他捂住自己的脸,低声问,是你逼她做刘总的二奶的吗?你这样做,就是为了和我上床吗?
王总又给了刘顺民一记耳光,你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你以为你是谁?你敢质问我?
那天晚上,睡在隔壁包间里的男男女女都喝得很高。后来,他们回忆说,半夜时,他们似乎听到甲板上有人在争吵,只是头昏得厉害,没兴趣起来看一看。他们说,我们听到一个女人的尖叫,随后,就听到有人从高处掉进湖里的声音。我们没有想到,刘顺民居然把王总从三楼的甲板上推到了湖里。这个挨千刀的杀人犯。王总对他那么好,他竟然恩将仇报,把王总害了。唉,王总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命这么苦?
花湖是一座人工湖,1958年修的,平均水深九米五。去年,一家公司买了一艘游艇放进花湖,到花湖的游艇上吃喝玩乐,就成了西都有钱阶级的有品位的新生活。
刘顺民站在甲板上,他呆呆地看着王总干瘦的身子越过了只及腰高的栏杆,像一只深秋时节从枯藤上掉落的苦瓜,不可抑止地向湖面砸下去。随着从湖面传来的一声闷响,刘顺民的头有些昏,他看见水里的那轮月亮被打得粉碎,散作了满湖星星。
刘顺民从口袋里摸出个什么东西,信手向湖面扔去。月光下,那东西摇摇晃晃,慢慢飘向水面。那是一块手绢,赵月月绣的手娟,上面有两个卡通娃娃肩并肩地坐在花园里,在他们身后,一轮夕阳又大又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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