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心平(土家族)
1984年春夏之交时节,我和好友谢运泉结伴走了一趟鄂西,即现在的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从来凤到巴东,从清江到长江,野山关不消的雪至今还留在我的脑海里。但是最意外的收获是,在恩施我们打算去老城对面的后山弯看看当年囚禁叶挺将军的地方,却在还残留着城门楼的北门边遇见一位姓朱的理发师傅。不意间问他是否晓得关押叶挺将军的事,他竟然说:晓得。不仅晓得,他说他小的时候时常跟着父亲去给叶挺将军理发,跟将军的女儿扬眉玩耍……后来,他父亲就跟着叶挺将军走了……
一
老朱师傅就着酸菜喝了一碗苞谷稀饭,吃了两个蒸红薯,便开始在细磨岩上磨起剃刀来。磨好一把,他把刀刃对着鼻子立在眼前认真瞄了瞄,似乎还不放心,伸手从右耳朵上方拔了一根头发,靠在刀刃上“呼”的一吹,头发立即断成了两截。他放心地一笑,接着磨第二把。磨好了又用同样的方法验证了一遍,然后把两把磨好的剃刀用清水淋了好几遍,再蘸干水,各用一块干净小蓝布包起来,放进竹提篮。他接着又从晒衣篙上收起一条洗得干干净净的剃头用长围布,折得方方正正,和剪刀、毛刷、掸刀布等等用具一起,整整齐齐放在竹提篮里,还特地把原先就摆在提篮里的,一只用牛角片做成的小小长方形盒子拿出来推开看了看,生怕忘记了什么似的。一切准备停当,他朝门口望了望,只见儿子朱崽已经等在街沿上了。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狗崽子比我还急。嘴上便说:“朱崽,你今天就莫去了好不好?”
朱崽一愣喊道:“要去!我要去!我要给扬眉送笔筒呢……”
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个竹笔筒一晃,眼睛鼓鼓地盯着老朱师傅。
老朱师傅纠正道:“要叫扬眉小姐。要懂得规矩。”
其实,这笔筒也是老朱师傅帮他做的。做得巧,做法却十分简单。一节竹子两头都留了节,从其中一头的节子下锯一道口子,留下二子宽竹壁不锯断,依然和竹筒连在一起,然后把留下的竹壁细心地掰开,掰到竹筒一半处即成。这样,锯开的竹节就成了连着笔筒的盖子。掰开盖子,可以把三五支毛笔放入筒内;一松手,竹节盖子弹回原位,笔筒就盖上了,用起来十分方便。这不是老朱师傅的发明,那时候,湘鄂西一带启蒙用毛笔的孩子几乎都用这样的竹笔筒。扬眉却不知道。朱崽上回见她写毛笔字,就想着做个笔筒给她。老朱师傅觉得儿子的想法好,便帮他做了。笔筒做得细致讲究,首先,这么长这么粗这么圆一节水竹就不容易找,是老朱师傅以免费给覃篾匠一家三个男人剃一回头换来的。选水竹,是因为水竹又细腻又有韧性,不易被虫蛀,经久耐用。刮去一层薄薄的青皮,把两头竹节打磨得平整光洁,整个笔筒黄寖黄寖的,看上去很舒服。
老朱师傅点点头说:“那就走吧。”
父子俩沿着石板街走出了北门。
正是清明时节。草绿花红,远处树林里传来阳雀尖锐的叫声。太阳懒懒的,空气寂静得有些沉闷,只有风吹来时,人才觉得舒服一点。朱师傅换了一件蓝色家机布对胸衣服,和田里刚刚被雨水洗过的麦子一样干净。人也很精神。父子俩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后山弯。
二
小朱崽一蹦一跳地往前跑着跑着,突然站住了。老朱师傅抬头一看,只见水沟对面通往叶挺将军住处的大路边上,站了一排一排头戴钢盔,脚穿皮靴,荷枪实弹的士兵。
老朱师傅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想了想拉起儿子手说:“不怕,我们走。”
父子俩走过木桥,横过大路,径直朝叶挺将军的住处走去。路上的士兵没有阻拦他们。他们上了点斜坡,拐个弯就到了将军住的木屋前。进院坝的柴门口有卫兵把守。院坝是用竹篱笆围起来的。院坝两头也各站了一排士兵。柴门口的警卫拦住了他们说:“干什么的?走开。”
朱崽有点怕,往后退了一步。老朱师傅举了举提篮正要说话,只见叶挺将军的夫人李秀文从屋里走出来说:“是朱师傅来了吧。军长说你们该来了,要我出来看一看。果然……小朱崽,快进来。”
她又对卫兵说,是给叶军长理发的。父子俩便跟着她进了院坝。
他们刚要进屋,却见叶挺军长和一个阴沉着脸,略显瘦削,身着笔挺毛呢军装的人一边说着什么,一边走了出来。
叶挺将军一见朱师傅便开了笑脸说:“哎呀,老朱师傅,你果然准时来了……”
说完又对有些疑惑的毛呢军装说:“辞修,这是你手下给我办的一件好事,给我找了老朱这样一个人好、手艺好的理发师傅。”
那个叫辞修的人一听是理发师傅,一线笑意从脸上划过说:“理发师傅,好。希夷兄,好好理个发吧……”
说完在一群卫兵护拥下扬长而去。
这时,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高兴地叫着“朱崽哥,朱崽哥”跑过来拉着朱崽玩去了。她就是叶挺将军的女儿扬眉,和妈妈到恩施来才一个多月。她见了朱崽带给她的笔筒格外高兴。
这时,将军让老朱师傅坐下来说:“老朱师傅,晓不晓得刚才走的那位是什么人?”
老朱师傅接过将军夫人递来的茶摇摇头说:“是个大官吧?”
将军笑了说:“官是不小,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兼你们湖北省省主席陈诚……”
老朱师傅惊愕得张张嘴道:“他就是陈诚?省主席?那官只比蒋委员长小一点点啊……他来看你?”
将军点点头又摇摇头。
朱师傅喝了两口茶说:“军长,我给你理发吧。”
将军却说:“老朱师傅你坐一会儿吧,今天暂时不理发了……”
老朱师傅一怔问:“军长,是不是我……”
将军连忙挥挥手说:“老朱师傅你别误会,是这样的……你猜那个陈诚是来做什么的?”
朱师傅摇摇头一脸茫然。
原来,陈诚今天是特意来告诉叶挺将军,蒋介石最近有可能亲自来恩施视察第六战区,并且接见叶挺。为此,陈诚专门为叶挺做了一套崭新的中将呢子制服。他以老朋友,小老弟的身份劝告叶挺说:“希夷兄,你本是国之栋梁,国难当头,也正是用武之际,你就给老头子一个面子,也好让他同意你回到抗日战场上去——这其实不也是你的愿望吗?”陈诚还说,“希夷兄,老头子的脾气你我都清楚,说实在的,你那么顶撞他,他还能容忍,是我所见的唯一一个。若是其他人早交给戴笠他们发落去了,连他的拜把兄弟张汉卿也没能例外……”
叶挺回答说:“辞修,叶挺作为军人,在国难当头的时候,当然无时无刻不想回到抗日战场上去。但是,我叶挺只能回到新四军去,回到新四军军长位置上去。如果能这样,我就穿上你这套新军装。不然,你还是把它带回去吧。老蒋见我,我穿新四军军装见他。我回答他的,也就是刚才跟你说过的话……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
陈诚一听急了,连忙说:“希夷兄,希夷兄……老弟跟你说话,你就别诗性大发了,我不是郭沫若……你就听老弟一句衷告,面对现实吧……”
叶挺看着陈诚好大一阵终于说:“辞修,看来我们今天又是话不投机呀。你公务在身,还是忙你的去吧……”
陈诚只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起身告辞。
这时候恰好朱师傅来了。
老朱师傅听了将军一番述说,还是似懂非懂。他不明白这和理发有什么牵扯?
将军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说:“蒋介石把我关起来,他关的是一个正在抗日战场上打日本鬼子的新四军军长。他要见我,我就要让他看看,一个为国家为民族浴血奋战的新四军军长,却被他折磨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囚徒;我还要让他明白,这个新四军囚徒依然怀着一颗坚信真理不畏强暴的心……”
将军问:“老朱师傅,我这头发是不是暂时不理的好?”
老朱师傅明白了。他说:“军长,我把你好有一比。”
将军问:“老朱师傅你要把我比作什么?”
老朱师傅望着他说:“军长,你就是忠义圣人关公关云长再世……”
这时候,军长夫人提出一包东西说:“老朱师傅,今天军长不理发了,可不能让你白走一趟。这几瓶罐头,一包糖,都是陈诚刚才送来的,分几瓶你带回去尝尝味道。啊,你母亲不是病了吗?让老人家吃点罐头。糖给朱崽吃,难为他还给扬眉做笔筒呢!”
她一边说一边把东西放进朱师傅的提篮里,还拿出两块银元一起放在里面了。
平时理发理过这回,将军就会把下次理发的日子跟朱师傅说定。这回将军说:“朱师傅,什么时候要理发,我就带信给你……”
三
那还是去年冬季的一天,冷风呼呼地刮过恩施古镇窄窄的石板街巷,老朱师傅守着空空的理发椅子,望着缩着颈脖从街上匆促路过的行人想,今天是不要想有生意了……随着一股冷风卷进门来,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可就在这时候,只见一个挂着短枪的军官随着两个背长枪的士兵朝他的铺子走来。人还没进屋,那当官的就喊:“剃头的,带上家伙跟我们走一趟……”
朱师傅一惊连忙问:“老总要我去做什么事?”
那当官的不耐烦地吼道:“废话,你能做什么?不就是剃头吗?带上家伙快走吧。”
他问:“要去哪里?”
当官的说:“民享社东门招待所——快走!”
朱师傅万万没想到,他这是去给叶挺将军去理发。他也没有想到理完发,那人竟然发话说:“我以后理发就请这位朱师傅,不要再找其他人了。”
老朱师傅只去过两次东门招待所,第三次去给那个神秘的人物理发就被带到后山弯来了。也是到了这里,他才晓得要他理发的人就是赫赫有名的新四军军长叶挺将军。
那天,那人一边听老朱师傅理发一边问他:“老朱师傅,你听说过叶挺这个名字吗?”
大凡手艺人都是喜欢摆龙门阵,至少也是喜欢听龙门阵的,因此,他们脑壳里装的是比一般人要多。听他一问,老朱师傅便说:“您说的是好多年前北伐战争时率铁军打吴佩孚,攻打汀泗桥,又攻打武汉城那个叶挺?”
那人说:“正是。”
老朱师傅说:“听说过,当年他打战好生了得。可是后来就没听说了……”
那人说:“那个叶挺,后来被迫到国外流浪去了。六年前才回国参加抗日战争,当了新四军军长。”
老朱师傅说:“这人了不起!”
那人却说:“有什么了不起。两年前他上了蒋介石的当,蒋介石要消灭新四军,发动皖南事变,他成了蒋介石的囚徒……”
老朱师傅不解:“他抗日怎么会被蒋……”
他不敢往下说了。
那人却说:“你敢不敢给这个囚徒理发呀?”
老朱师傅问:“您是说敢不敢给叶挺军长理发?”
那人说:“是啊。”
老朱师傅说:“那有什么不敢。那叶军长如今在哪里呢?”
没想到那人说:“就在你眼前。老朱师傅,我就是叶挺。你真的不怕?”
老朱师傅吃惊得手悬在空中半天放不下来。他说:“叶军长,我老朱这辈子能给您剃头,这是哪世修来的福啊……”
经过几次来往和交谈,叶挺将军发现老朱师傅是一个十分忠厚正直可靠,又深明大义的好人。叶挺将军在恩施没有一个熟人,也无法接触其他人。有幸遇到老朱师傅,自然把他当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
现在,他也不知道将军什么时候能够见到蒋介石蒋委员长。也不晓得将军见蒋委员长是凶还是吉?心里竟然悬悬的。
四
到了端午节前后,作为湖北省临时省会的恩施城里,空气里仿佛飘浮些许喜庆气氛,人群里传播着“鄂西大捷”挫败日本鬼子进攻的喜讯。还传说蒋委员长要派“鄂西将士慰问团”来恩施慰问参战将士。
老朱师傅却在琢磨,天越来越热了,虫蛇蚊蝇都出来了。叶挺军长还没有捎信来叫他去理发。是不是这蒋委员长要亲自来慰问,来见叶挺军长呢?你要来就快些来吧。要不老让军长披着长长的头发好热啊……他还准备了一些雄黄酒,下回理发给军长带去,洒在屋前屋后隔虫蛇和瘴气。
老朱师傅正这样一直牵挂着,念叨着,只见一个当兵的满头大汗跑来了。他果然说:“老朱,快,快去给军长理发……”
老朱师傅高兴得一路小跑来到后山弯,只见军长早已笑盈盈地站在院坝里等候了。一见老朱师傅,连忙说:“老朱师傅你辛苦了,来来来,理发……”
老朱师傅擦了一把汗开始给将军理发。一边理一边忍不住问:“军长,有什么喜事吧?没看见您这么高兴过。”
将军说:“是啊,喜事。家里来人看我了……”
老朱师傅又问:“家里,是亲戚?”
将军说:“家里。亲戚。”
老朱师傅问:“您见到蒋委员长了?”
将军说:“我见他做什么?他不来了。”
理好发,老朱师傅只见军长拉着一位中年人的手说:“帮我照张相带给周公,让家里人看看我叶挺还是新四军的叶挺……”
这又是老朱师傅一时无法明白的一幕。
原来,随“鄂西将士慰问团”来的《新华日报》记者陆诒临行前受周恩来副主席的委托,带着周恩来给陈诚的亲笔信,要求他允许陆诒去看望叶挺将军。陆诒给叶挺将军带来了《新华日报》,带来了周恩来副主席代表党中央对叶挺将军的亲切问候……
老朱师傅给将军理过发,从提篮里取出雄黄酒说:“军长,过端午节了,我给您屋前屋后洒些雄黄酒,隔隔瘴气,隔隔虫蛇蚊蝇吧。”
将军感激地点着头说:“老朱师傅,谢谢你了!”
五
日子转眼到了1945年夏季。
这一天,朱崽又跟着老朱师傅去给叶挺将军理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路上老朱师傅总觉得心里闷闷的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自从去年将军“家里人”来过那回以后,两个多月里,老朱师傅又去给将军理过三次发。可是刚入秋,将军突然没有音信了。直到快年底时,将军又才回到恩施请老朱师傅去给他理发。三个多月不见将军,老朱师傅想他想得厉害。一见到他就问:“军长您这几个月到哪里去了?”
叶挺将军苦笑了一下说:“他们把我转移到桂林去了。可是在那里见的人一多,他们不放心,又把我弄回来了。”
老朱师傅一看,这回跟随将军来的除了小扬眉,还有她两个哥哥,可是将军夫人却没有来。老朱师傅心里紧了一下,说不出让将军在桂林好呢还是在恩施好?想了好大一阵他突然明白了,哪里都不好。只有照将军说的,让他回去当新四军军长,去打日本鬼子最好。
今天,是应当正常来给军长理发的日子,一早起来他就开始准备。清理用具,磨剃刀,换干净围布,拿新掸刀布……一样一样清清楚楚;可是他总还是怕忘记了什么似的,单就那个牛角片做的长方形小盒子他就拿起来三回,打开看了三遍,然后怔怔地想了好大一阵,确信没有落下什么,才和朱崽出门往后山弯走去。
父子俩走进将军住处的院坝时,将军也刚从苞谷地里锄草回来。将军说:“老朱师傅,我就知道你们父子两个会准时来。趁早上凉快,我给玉米除草去了……”
这一回理发,老朱师傅比往回更加认真备细,连话也很少说。理完发他突然说:“这回,我给您滚滚眼珠子,挖挖耳屎吧……”
将军一时没有听明白:“眼珠——耳朵什么?”
老朱师傅说:“滚眼珠子,挖耳屎。老朱家祖传好几代的手艺,活血通窍,万无一失。军长您放心。”
将军笑了笑:“以前没使出来?”
老朱师傅有些不好意思说:“好多回都想问问军长您,可又怕您不喜欢,就一直没说。”
将军说:“好个老朱,老朋友你都还留了一手!好吧,今天就让叶挺见识见识。”
说起老朱师傅家这两项绝活那是真有讲究的。
滚眼珠子。理发师傅把你的上下眼皮一只一只翻开,用无比锋利的剃刀把内眼皮刮过一遍。行话不叫刮,叫洗。把内皮上的积垢痴点全洗净。再用祖传的上等玉滚珠在眼皮、眼角、眼珠子上一遍一遍来回滚碾,直到一双眼睛有了无比爽净酥松的感觉为止。这样滚过一回,十天半月后眼睛还会觉得清亮舒爽。
挖耳屎就是掏耳朵。拿在老朱师傅手里的挖耳勺是一支特制的纯银耳勺。老朱师傅拿它在你耳朵里插、转、挖、探、旋、拨,无论怎么弄都像一条鱼在清水里嬉戏一样游刃自如,毫无障碍。掏完耳屎,他再用鹅毛刷子清扫耳屑。只听那细刷子随了老朱师傅的手法,顺着耳孔油虫般旋入耳道,一进一出仿佛贴着神经末梢慢慢扫动着,倏然间你只觉得从脑门心到脚板心都过电般一阵酥热通泰,舒服极至。
这道功夫首先讲究的是那把小小鹅毛刷子。那须用刚刚长成,又尚未交配的公鹅尾翘上最中间的几片绒毛捆扎而成。那鹅绒才水不浸,尘不沾,细柔而不尖锐,绵软又有弹性。因此无论你在耳道里怎样扫进扫出都不会伤了耳朵。
老朱师傅每回都细心带在身边的那只用牛角片做的长方形小盒子里,装的就是玉滚珠、纯银挖耳勺、鹅毛刷子这几样传家宝。
有了这器物,看的就是手法。老朱师傅从七岁就开始练习这两项家传绝活了。
……
两道活路下来,老朱师傅没有说一句话。将军没有说一句话。直到老朱师傅从耳孔抽出鹅毛刷子,整个活路圆满完结,他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停了停才说:“军长,对不住,对不住,手丢生了,丢生了……”
将军看着老朱师傅,慢慢站起来,甩了甩手,踱了两步,走过来双手落在他的肩膀说:“老朱师傅,要是有一天我叶挺还能回到新四军当军长,我就把你请去当教官,从全军每一个连抽一个学员给你当徒弟。你好好把这手艺传给他们。让他们回到连里,给那些打仗打累了的战士都来享受享受这滚眼珠子、挖耳屎……”
老朱师傅点着头说:“好、好、好……”
这时候才感觉到自己已经是一身虚汗。
将军说过那番话,转身进屋亲自端了两杯茶出来说:“老朱师傅你请坐,我还有话跟你说。”
老朱师傅坐下来望着将军。
叶挺将军也在他对面坐下来,望着门外的山野好大一阵回过头来说:“老朱师傅,这以后你我见面可能又不大容易了。”
老朱师傅一怔,想到心里先前的预感果然要应验了。
将军告诉他,陈诚要调到缅甸远征军去,不再担任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和湖北省主席。他也就准备离开恩施。
那是前不久,陈诚突然来夜访。叶挺将军和他两个人坐在月亮下的院坝里喝茶。陈诚说:“希夷兄,你我在恩施这个山角落里前前后后差不多两年了吧?”
叶挺没有弄清陈诚此来的意图,问他:“辞修,有什么事情吗?”
陈诚轻轻叹息了一声说:“老弟我无能,没有把你希夷兄照顾好,还要请兄多多见谅。”
叶挺还是搞不清楚他要说什么:“此话怎讲?”
陈诚却转了个话题说:“你别说,恩施这个地方也有意思,比如对面那个碧波峰吧,还是李白写下千古名篇《把酒问月》的地方。‘惟愿当歌对酒时,月光常照金樽里。像李白这样放荡形骸的大诗人也叹息人生苦短啊……”
叶挺觉得陈诚平时不是这个样子,今天有点莫名其妙。公元757年,唐肃宗降罪李白,把他流放夜郎郡。诗人路过恩施时在碧波峰上把酒问月留下名篇,这个典故叶挺将军当然知道。他问:“辞修今日何来这种雅兴?”
陈诚只好实说了:“希夷兄,老头子要我去缅甸。我没什么说的,就是对希夷兄你不放心。我想,假若希夷兄愿意带兵和日寇一搏,你可以去当兵团司令;若是想清闲一点,也可以屈就我的副司令长官;要不,就留在这里接替我做第六战区司令长官。时至今日,这是我唯一能帮你的路子,我可以向老头子据理力争……希夷兄,从整个亚太战场局势看,日本人是撑不了多长时间了。你出来抗日,这恐怕也是最后的最好的机会了 ……”
陈诚的话说到这里,叶挺终于明白了他的真实意图。就是那个不变的目的:要他叶挺在这个最后的时刻顺从于蒋介石。叶挺是了解陈诚的。从保定军校到广东革命到北伐战争两人是有交情的。再说,自己被蒋介石逮捕后,陈诚从生活上对他还是很关照的。在蒋介石手下,像陈诚这样既对老蒋忠诚不二,又精明干练堪当重任,有勇有谋勤勉守职的将才实在不多。因此,陈诚是深得老蒋器重的。也因此,陈诚对他叶挺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离开一个宗旨:让他叶挺就范于蒋介石。——这就是陈诚。
于是他说:“你的苦心我领情了。但我还是只有一句话回答你:让我回到新四军去,别处,我叶挺哪里也不去……”
陈诚苦笑着摇摇头说:“老头子万万不会答应,不会答应的……希夷兄,你要想好了……”
叶挺也回答说:“我知道。那就如李白碧波峰上问月亮吧——‘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吧。”
陈诚知道再说下去也无济于事了,只好起身告辞说:“希夷兄,你要多多保重,多多保重……”
这就是叶挺将军对老朱师傅说他也准备离开恩施的原因。
那次离开将军家时,将军送了老朱师傅十块光洋,一笼鸭子。扬眉和两个哥哥还送了朱崽一对大白兔。鸭子、兔子都是叶挺将军和孩子们自己养的。无论怎么推也推不掉,老朱师傅只好含泪收下了。
六
这一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这前后半年多,老朱师傅没有听到半点关于叶挺军长的消息。曾经一段时间,后山弯不许任何人接近。
到了第二年1946年开桃花的时候,老朱师傅突然病了。他只觉得浑身上下一点力气没有,什么也不想吃,一点胃口也没有。这样一个多月后他就下不了床了。
有一天早上,他突然把老伴、朱崽、朱崽的哥哥、姐姐都叫到床前对他们说:“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叶挺军长不在了——他是天上的星宿,他归天去了……”
娘儿几个以为他病糊涂了。
他摆摆手接着说:“军长要我跟他到天上去给他理发,给他和他的天兵天将滚眼珠子,挖耳屎……我要走了,我跟军长上天去了,你们不要伤心,要好好过日子……”
说完就咽气了。一脸平静。
没过几天,恩施城里就有消息传来,蒋介石终于释放了叶挺将军。可是,将军坐飞机回延安时飞机出事了……
有心人对了对日子,出事那天正是老朱师傅去世的头一天:1946年4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