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数”中“无处遁逃”

2009-09-28 07:30魏汉武
电影文学 2009年16期
关键词:定数方方

[摘要] 方方的知识者题材小说以历史理性精神回眸了“祖父”“父亲”“我们”三代中国知识分子近一个世纪的艰难求索之路,真实地再现了他们的生存处境和生存状态,揭示了他们悲剧命运的根源,表达了一种深邃的历史宿命:生命的“定数”里“无处遁逃”。

[关键词]方方;三代知识者;定数;悲剧人生

方方是一位对知识分子比较关注的作家,在她的小说中,以知识分子为书写对象的作品占了很大的比例。自20世纪90年代始,方方先后推出中篇小说《祖父在父亲心中》《行云流水》《无处遁逃》《定数》《状态》及长篇小说《乌泥湖年谱》,其间又有短篇小说《金中》《言午》《一唱三叹》等。这些作品几乎全部以知识分子的生活和命运为创作题材。

纵观方方的知识分子题材小说,可以发现,她以历史理性精神回眸了中国知识分子近一个世纪艰难地求索之路。她笔下的知识者虽然生活的时代背景和生活阅历各自不同,却有着相近的精神血脉,呈现出具有家族谱系的人物类型:即“祖父”“父亲”“我们”三代知识者。方方从三代人的命运遭际中感叹他们在中国现代进程中的悲剧命运,发掘他们被沉埋遭厄运的悲剧历史和现实遭遇。在他们看似不同的生命形式里显现出三代知识者的历史悲剧:宿命的“定数”里“无处遁逃”。

一、家国危难时舍生取义的刚直文人——“祖父”

祖父于方方而言,有两位:《祖父在父亲心中》里的“南京爷爷”和“祖父”。“南京爷爷”是她的伯祖父,中国著名的文史学家、南京大学教授汪辟疆。他在大学任教,桃李满天下,个性开朗又耿直,终身勤勉治学,年老中风偏瘫后仍著书立说。“祖父”是方方的亲祖父汪国镇(君毅)他虽是一介文弱书生,但却是中国现代第一批知识分子,成长于“五四”前后,青年时求学于“京师大学堂”,受“民主”“科学”启蒙思想熏陶,“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祖父同样秉承了中国传统文人精神资源,“书卷气十足”,而决不迂腐不化,“他上课从不按教科书的一套,他自行其是自成系统,他讲他自己编著的文学史。”祖父也是个慈父,他默默地“放纵”着父亲的自由恋爱,背着“不道德”的名声“挺身而出”,为父亲毁了婚约。同样祖父也满怀着心忧天下、忧时愤世的爱国热忱,抗日战争时期,祖父忧心如焚,愤慨万千,在课堂上怒斥南京政府的逃跑主义,力主抗战,“讲到痛时且仰天长啸捶胸顿足”,“痛斥亡国之痛,恨时咬牙切齿,悲时掩面而泣,一副壮怀激烈的神情”;在面对杀气腾腾的日军时,从容自若、大气凛然、“冷峻如铁”,“挺立”着弱小而“刚硬”的身躯,救了众乡亲,最终至辱骂日寇,被乱刀刺死,“胸腹全穿,头颅尽碎,死状惨不忍睹”,壮烈殉国,“铸成一座铜像,永远地屹立在我的心中。”

小说在追溯中发掘了祖父这个第一代知识分子的气节和情操。方方在叙述祖父故事的时候,笔调时而满怀温暖欣羡,再现了祖父恬适幽雅的书斋生活情趣;时而又满腔悲恸愤慨,描绘了祖父在面对外寇入侵时横眉怒对、杀身成仁的铮铮骨气。在祖父的身上体现了一个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生命要义和高尚人格,“书生一样地活着”,“勇士一样地死去”,真正实践了“独善其身”“兼济天下”的中国文人所追寻的理想人格境界——既有优雅而恬淡的人生意趣、淡泊宁静、厚学务实,又心系天下、感时忧世,在家国危难时挺身而出、舍生取义。在方方的笔下,祖父形象高大,闪烁着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理想光辉。但同时更是一个悲剧形象,尽管祖父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却生不逢时,在风雨飘摇的旧时代,有报国之心却无施展之地,只能面对满目疮痍的中华大地空悲叹,最终竟惨死于侵略者的屠刀之下。

二、政治泥淖中痛苦挣扎的时代边缘人——“父亲”

难逃的悲剧厄运同样体现在“父亲”身上:父亲继承了祖父的精神血脉,年少力学、学识渊博、志趣高雅。年轻时风华展露、活力四射,追求自由爱情,向往新中国,“迎接解放军进城”。但“生活仿佛是在捉弄父亲”,在新的社会中却“学非所用”,报国失路,几十年郁郁寡欢。更令人悲凉的是,父亲在历次的整治知识分子的运动中遭受不白之罪,锐气尽丧、萎靡不振、迷惘困顿,在一事无成中白白地耗费了生命,陷入绝望的麻木不仁之中。与祖父面对死亡的正气凛然相比,父亲是在电影院直面荧幕上疯狂的杀人场面,不胜刺激,摔楼而亡,死在了窒闷肮脏的无聊环境中,阒无声迹敷衍完了缩水的人生。父亲的一生,令人扼腕叹息,同时也令人深思。在父亲身上,方方寄寓着不同的写作意旨,小说并非以祖父的光辉形象来衬托父亲的猥琐怯弱,而主要在于揭露父亲悲剧人生的历史原因,反思历史的误区。

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在长期的追寻、失望、彷徨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无疑给他们带来了惊喜和希望,满以为尽可发挥蓄积已久的才能,一展宏图了。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新的政府并没有给予他们太多的信任,于是麻烦也就随着各种针对他们的政治“运动”而来。更让他们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这样的“运动”会接踵而至、源源不断,他们被指认和诬陷为“白专”、资产阶级、叛徒、特务、阴谋者,成了祖国和人民的“罪人”。在方方的小说中,“父亲”们在横遭压抑迫害后,他们的知识本领渐渐荒废,意志渐渐销蚀磨损,目光渐渐呆滞无神,思维也渐渐迟钝缓慢。更糟糕的是他们竟无以辩解申诉,无法为自己洗刷冤屈,而被社会和历史“悬置”起来,上下失路,陷入绝望的无底深渊。他们要么碌碌无为、苟延残喘;要么沦落到社会底层;要么逃避责任义务,结束肉体生命。当阳光再次普照他们的时候,他们中的大部分已经韶华逝去、灯尽油枯了。

在方方看来这是历史的悲剧,同时也是“父亲”和父亲一代知识分子的整体性的灾难命运,她由对父亲人生命运的悲叹而推延到对一代知识分子命运的抒写,饱含忧患悲悯的情怀。《言午》中风华正茂的留洋大博士言午,横遭助手的陷害,当他沉冤昭雪的时候,已经是个蓬头垢面、蹒跚街头、心如死水的糟老头了,他变态地作践自己来回击迫害者和自己遭受的不白之冤。言午萎缩消逝的不仅是年华和才能,还有锐意进取的精神。《金中》里的“李四光的学生”金中只因偶然地做过国民党的随军“军医”,被人“发掘”出来凑“历史加现行反革命”人数,任人摆布。三个儿子被放逐到农村,自己则当了几十年的伙夫。到平反后,学业荒疏,已被时代彻底抛弃,他只能麻木地面对妻儿的埋怨和嘲笑。《幸福之人》中的林可也同样因“现行反革命”的“罪名”而平白遭受20年牢狱之灾。小说从林可也平反后的工作生活写起,着重铺写的是林可也在自己应得的补偿和待遇面前的表现,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他却唯唯诺诺、小心翼翼,“感激及谢恩之情溢于言表”。让人感叹政治迫害已经磨去“林可也”们身上粗粝棱角,人的尊严已彻底丧失,取而代之的是隐约浮现的圆滑的奴性意识,作为一个知识者的应有的生活洞察力和社会参与精神消失一空。

长篇小说《乌泥湖年谱》“是为作者童年成长的氛

围,父辈远逝而去的梦想和追求,为一代人被时间的尘埃所遮蔽的生命的光芒和痛苦而写下的一部备忘录。”它以年谱记事方式全面摹写了父亲一代的知识分子从1957年“反右”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十年时间里的命运遭际和精神畸变。1955年一大批专家、工程师从祖国各地汇集到汉口市郊的“乌泥湖”,组创“长江流域规划设计院”,考察、勘测、论证“三峡工程”。初来时,个个胸怀壮志、意气风发。然而阴霾很快就布满了“乌泥湖”的上空,运动一开始,他们便深陷于政治的泥淖中不能自拔。在“大鸣大放”中,耿介刚烈、倔强不驯的苏非聪因一句大实话就被打成“右派”被遣回老家。丁子恒谨小慎微、处处留意,却也因“鸣放”力度不够,落得个“白专典型”名声。从此,这批年轻的水利专家、工程师们便遭遇着无休止的揭露、批判、交代、检查、学习,人人提心吊胆、惶恐不安。意识形态的威力,让他们毫无思想准备,欲明哲保身而不得。他们遭受肉体上的摧残,形容枯槁、精神麻木。更攫人心肺的是社会和家庭慢慢地抛弃了他们,吴松杰被批为“走资派”,妻子与他离婚,两个儿子与之断绝父子关系,在痛苦的绝望中,他爬上烟囱,跳下而亡。在政治漩涡中,无论是桀骜不驯、刚烈强悍(如苏非聪、孔繁正),还是小心谨慎(如丁子恒、吴松杰),都是如履薄冰。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就要在夹缝中蝇营狗苟,聊以活命,就像丁子恒那样在家里练习“坐飞机”,放弃人格良知,自我阉割;配合时事。在挥之不去的心头阴影和巨大无形的精神牢笼下,科学研究、理想情操、闲情雅致早已成为无望之奢。

“父辈”们的生命活力和智慧才能在政治漩涡中销蚀瓦解,他们的报国激情和雄心壮志在时代的颠簸中付之东流。在宏大的意识形态的笼罩之下,他们最基本的人权、人格、尊严受到粗暴践踏,在身心饱受创伤后,甚至连选择死亡都要遭到侮辱。

三、物质欲望逼迫下节节败退的“我们”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和市场经济制度的确立,中国发生了全方位的深刻变化,知识分子在物质主义盛行的时代潮流中,再次遭遇瓶颈,面临新的尴尬。无论是逃避还是抗拒,他们都难以获得一方净土,哪怕只是虚空的心灵乌托邦都不可得。他们不仅在物质的凝视下节节溃退,同时也面临精神上的危机,他们剩下的惟一精神屏障——清高意识,都在物质欲望的逼迫中土崩瓦解、体无完肤。

《行云流水》中的高人云出生于“书香世家”,是大学力学专业副教授。他踏踏实实做人、认认真真做事,恪守着传统道德,努力地在内心营造一方净土,但生活却总是不留情面地来打破这种平静。经济上的困窘使他在现实生活面前显得那么无助。知识分子最看重的知识人格,却为人所不齿;最为知识分子看不起的铜臭,却成了生活中最不可或缺的东西,成了人们时时挂在口上、放在心上,拼力要去争取的至宝。一件件生活中的小事,成了高人云心头最大的问号,他只觉得心口如堵,终于病倒了。伴随生存危机而至的是更为严重的精神危机。一方面,市民社会受商品价值主宰,它有自己的一套运行方式,不会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高人云既不可能改变自己,更不可能改变现实,这就造成了他与环境之间某种格格不入却又不得不周旋于其间的尴尬关系。另一方面,年长一辈和更年轻的一代也难以与他产生精神上的共鸣。他觉得父母像一对老古董,而子女又令他感到陌生和无法把握。更为重要的是,他甚至时刻处在一种自我隔膜的状态之中:他必须做的和他想要做的,他嘴上说的和他心中想的,都存在着很大的差距。对生命价值的思考和对生命的实际把握将他分割成两个对立的存在,两者相互否定、无法调和,这使高人云常常感到自己“是不是和这个时代生活的哪个齿轮错了位。”在这个物质社会里,困惑与失落笼罩着他,使勃勃雄心扫地、高远理想萎顿,终日惶惶然,“以至无论他用怎样平静的心情来对待生活,而生活却总是不留情面地打破这种平静。他为之努力的心安的境界,如一面清晰的大镜子,终于在每天的石子敲击下,破碎了。破碎得他高人云没有痛惜,只有难言的苦楚和忧伤。”

《无处遁逃》中的严航和《定数》中的肖济东,作为比高人云年轻许多的大学青年教师,同样陷入物质生存困厄的现实困境。收入少待遇低,职称评定又遥遥无期,生活的困厄使严航和肖济东的夫妻感情都发生了危机。严航的妻子安晓月面对现实物欲的诱惑,感情曾经一度越轨,肖济东也经常受到老婆的讽刺。与高人云不同的是,严航、肖济东一旦感受到现实生存困境时,便立即做出向命运抗争的人生姿态。他们不似高人云,还停留在对命运的顺从,或者“苦楚和忧伤”,而是以主动姿态,力求从困境中挣脱,改变命运。严航向命运搏击的途径是考“托福”,去美国,留洋读博士。但结果并非如他所愿,这位“有足够的科研能力”的青年知识者,因为缺乏在美国可靠的资金担保人,而被北京的美国大使馆拒于门外。出国的途径,被严实地堵上了。肖济东的选择则远比严航更决绝,他与命运抗争的途径是改行下海做了一个赚钱相对快捷许多的出租车司机。刚刚经历改行几个月,肖济东又开始了对原有职业的怀念,由此陷入了精神困顿状态。

当知识分子的人格操守与现实生活发生冲突时,他们的生存便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困境。在如今这个价值缺失、理想跌落的经济时代,曾经被社会所普遍尊敬的知识分子的社会地位和社会价值受到空前的质疑。生性清高的知识者在自我角色的认同上总是有意无意将自己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但他们不可能置身于社会的真空之中,当生存危机逼到跟前,当社会价值体系悄然发生变化的时候,知识分子的人格操守便不可避免地受到动摇,开始失去方向。在生存困境面前,放弃原有价值追求而趋于实务者,一方面屈从于现实的逼迫而从事着俗务;另一方面,不愿放弃的价值观念又在不时地否定着自身的现实行为。当一个人所信仰的,以生命捍卫的文化价值为整个社会所不屑的时候,个人追求仅仅成为一种孤芳自赏,试问又有谁能保持内心的平静?除非自欺欺人。正如肖济东所说,“谁又想要甘守清贫呢?无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而每种活法都有自己的定数,要紧的是你是不是在做属于你的事情,如此而已。”他们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都要始终忍受着精神世界的苦痛煎熬,无法逃脱宿命的悲剧。

四、结语

方方的知识者题材小说以三代知识者的命运回响作为呼应结构,书写出一种深邃的历史宿命:无处可逃的生命定数。无论是处于抗日战争背景下祖父的英雄赴死,或是处于文革“反右”斗争背景下父亲的猥琐和死亡,还是处于当下市场化年月里知识者面对现实生存困境的挣扎与无奈,其实他们都难逃所属时代设下的命运棋局。“劫难,以不同的方式重复着;悲剧,也以不同形式代代相续。”

[参考文献]

[1]戈雪.洗尽铅华见真纯——评方方的长篇小说《乌泥湖年谱》[J].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2(01).

[2]方方.行云流水,方方文集·白梦[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

[3]方方.定数,暗示[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D01:181.

[4]李俊国.方方:二十世纪中国知识者家族的命运书写[J].华中科技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05).

[作者简介] 魏汉武(1970—),男,河南南乐人,河南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濮阳职业技术学院人文科学系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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