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天翠
《瞭望》新闻周刊不久前刊发了一篇题为《应对“网上群体性事件”新题》的文章,文中谈到:“受访的基层干部将处置‘网上群体性事件的手段缺乏概括为‘三个进不去:对网络,基层党组织‘进不去,思想政治工作‘进不去,公安、武警等国家强制力‘进不去。”为什么进不去?即使他们都进去了,网民能够如他们所愿而“静声”吗?就此话题本刊记者专访了人民网舆情监测室秘书长祝华新,他对网络群体性事件有自己独特的解读,
《网络传播》:自2008年以来,我国群体性事件频发,这些事件几乎都是现实社会中出现的区域性事件,因为一些地方官员公权力使用不当,粗糙执法助燃民怨,从而引发大规模的官民或警民冲突,再经过互联网的广泛传播至全国,又演变成网络群体性事件,于是,有些人开始埋怨互联网,认为都是网络惹的祸,对此您如何看?
祝华新:有个概念想提出来商榷一下,什么叫网络群体性事件?群体性事件有严格定义,通常指的是一些利益相同或相近的社会群体聚众实施未经法律允许或批准的行为,如集体上访、游行示威、罢工、罢市、罢课、绝食静坐、围堵交通、围攻党政机关等。而网络群体性事件从字面看,容易理解成通过网上组织串联,导致网下聚众行动,制造事端。考察近几年的情况,因为互联网而产生网下聚众行为的事件并不是很多。像2007年厦门部分市民反对PX化工项目而上街“散步”,互联网(如BBS和QQ群)和移动通信(手机短信)的确起到重要作用。
有八把一些突发公共事件在网上引起广泛关注、激烈争辩、人声鼎沸也理解成网络群体性事件。但我认为,不管网上议论得多热闹,口水战如何吐沫四溅,但只要没有产生网下聚众行为,还是称之为网络公共舆论事件为好。
建议不要把网络群体性事件或“网群事件”泛化,是想避免对互联网的负面影响作出过度解读。互联网的确有可能扰乱人心,煽风点火,甚至引起社会骚乱;但更大的可能性是,通过网上的议论和争辩,使公众对自身利益的关切和社会关怀找到了表达渠道,使网民内心的焦虑、紧张和社会不满情绪得到了宣泄。网上各方面的新闻事件包括负面新闻层出不穷,让不同网友在具体问题上的意见和怒气一次次分别获得释放,这就避免了众多社会成员的利益诉求和负面情绪日积月累,有朝一日聚焦到一个断裂点上。
互联网舆论能给地方基层政府敲响警钟。网民热议的事情和激烈的情绪,能够帮助政府把握社情民意的脉搏,对政府施政能起到测温试水的作用,有利于政府因势利导调整政策、决策,把问题解决在萌芽状态和初起阶段,互联网恰恰可能减少群体性事件的发生。人民网设有“给领导干部留言”栏目,甘肃省委办公厅有关负责人曾经感慨地说,他们事后发现,从2008年9月起,网民留言中对陇南县政府搬离武都镇的不满情绪开始激化,结果11月就发生了陇南事件。如果早些了解到这些民意,及时做出回应,或许能有更好的结果。
我们不能因为在有些地方,互联网成为群体性事件的触媒,而对现阶段互联网对中国政治和社会生态的影响得出过于消极的结论。
《网络传播》:人民网所处的位置和它所承担的双重责任,不得不去关注这些网络群体性事件,为此你们成立了舆情监测室,开通了“舆情”频道,还出版了《网络舆情》,您能否具体介绍一下你们监测室的主要职能或工作侧重点?
祝华新:人民网舆情监测室团队的舆情研究工作,从2007年山西“黑砖窑”事件就开始了。一位“黑砖窑”受害儿童的亲属在BBS上的一封泣血求救信,引起全国舆论哗然,中央领导同志作出重要批示,山西全省掀起打击非法用工、拯救被奴役劳工的风暴。网络舆论产生这么大的能量,是一种震撼,更引人思考。从2007年岁末开始,我们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蓝皮书》每年撰写互联网年度舆情报告,引起海内外媒体的注意,这个年度报告被称为中国网络舆论和社情民意的风向标。2008年6月20日胡锦涛总书记考察人民日报社、人民网,提出“舆论引导新格局”的理念,在新格局中特别强调互联网的“社会舆论放大器”功能。于是,人民网正式组建了舆情监测室,全方位地开展网络舆论的研究,并特别强调舆情研判的实际功用。
第一是为《人民日报》、人民网的报道和评论提供网络舆论素材,同时也为党报和中央重点新闻网站的舆论引导工作进行第三方绩效评估。
第二,为党和政府部门提供政策反馈、公权力形象、群体性事件、危机管理等方面的舆情研判参考。
第三,通过人民网舆情频道的“舆情会商室”,通过人民日报社主管、人民网主办的《网络舆情》,以及各种舆情培训场合,反复呼吁各级政府和领导干部重视网络舆情,把网络舆论引导能力视为应对复杂局面的执政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把互联网视为治国理政的新平台。像河南灵宝“跨省抓捕”发帖人王帅案,在《人民日报》和人民网发表评论后,舆情监测室跟进,邀请王帅本人和一些公共管理专家,组织了3次在线访谈。人民网强国论坛也组织了一次在线访谈,河南省副省长兼公安厅长秦玉海在人民网承认王帅案是一件错案,将给予国家赔偿。灵宝市政府的善后问责决定,也是第一时间传给人民网舆情监测室发布的。这些访谈被一些门户网站、论坛、网友博客广泛转载。网友“8个余祥林的家属”在“舆情会商室”留言说:“这些地方官吏的认识与中央的认识有差距,必须加强学习提高认识。如果继续逆潮流而动,则必定会被淘汰清除出领导干部的队伍。特别要提醒这些地方官吏牢牢记住:中国老百姓只要鼠标轻点就跟总书记在一起了。”
《网络传播》:您在给地方政府应对网络舆论的10条建议中讲到,政府特别是宣传部门要勇于“抢旗帜”和学会“切割战术”,请具体讲讲如何去抢,又如何切割?
祝华新:我们在很多场合一再建议,在网络公共舆论事件中,政府对个别无良的事主,要善于“切割”而不是被其裹挟,为其“背书”。例如杭州飙车案,警方在通报案情时宣称肇事车速仅为70码,并表示“飙车”的说法在法律上不存在。接着,杭州本地媒体对飙车案一度集体失声。这样的处置,让网民强烈怀疑政府和警方立场向富家及其可能有特殊背景的同伴家庭倾斜。再如湖北巴东邓玉娇案,明明是邓贵大、黄德智这样的基层无良官员到色情场所索取色情服务,被拒绝后使用了暴力,涉嫌强奸,但是巴东警方最初认为邓玉娇涉嫌故意杀人,让网民感觉官官相护。网民挖苦说:这样办案,邓贵大快成为因公殉职的烈士了。西安网友柳叔曼在早报网上警告说:“无论是胡斌的‘生,还是邓玉娇的‘死,都暗示着法律的可操纵性。然而,无论是杭州警方还是巴东警方,似乎都低估了民智和民愤。任何一次不公正的得逞必将造成民心的进一步丧失,而一次
次民愤的积累最后必将酿成大祸。”
在网络民意的强大压力下,杭州警方最终为“70码”的说法道歉。更让人欣慰的是,巴东政府对于涉案官员黄德智给予开除党籍、辞退和治安拘留处分,另一名涉案官员邓中佳也被辞退。在邓玉娇案中,邓贵大只是一名股级官员,黄德智、邓中佳连股级都算不上,是聘用员工借调在政府招商办工作,跟他们的“切割”,决心下得如此艰难,令人感慨。有必要由此反思官场的政治生态,是如何形成两个思维和行动惯性的:一方面与无良官员藕断丝连,把网上反贪官的呼声下意识地解读为反体制,顿生敌意;另一方面对张海超矽肺鉴定这样的平民事务态度冷漠,逼着人家去“开胸验肺”冒死明证,到头来还要惩处那家开胸医院。这样做,是置政府于不义,而把社会公众的旗帜拱手让给了网络“意见领袖”。本来,我们“立党为公、执政为民”的政府是最有善意也最有能力推进和保障社会正义的。
说到底,是应对网络舆论和突发公共事件的价值取向问题。我觉得存在三个层次的应对目标:
第一个层次是平息事态,为政府有关部门的具体工作解围。一些地方政府为此煞费苦心,人力物力投入巨大。其实这一点相对容易做到,区别只在于现在和将来付出的成本有多大。
第二个层次是修复和提升政府公信力。事态降温和平息后,网民会以娱乐化的方式,比如“欺实马”“被就业”“被增长”“被自杀”“三个俯卧撑”“打酱油”等网络流行词,留下永久的记忆,从而给党和政府的公信力留下永久的伤害。
第三个层次是打造政治共识、促进社会和谐。每次网络热点事件的处置结果,相当于一种不成文的判例,会影响公众对社会正义的信念,对社会和谐的信心。希望互联网促进政府与公众的互动,促进社会不同利益群体意见的充分而均衡的表达,而不是加剧官民对立。我们要倡导互联网形成一种平等交流、理性批评的文化氛围,更要在现实生活中抑制强权,扶助弱势群体,促进社会正义。要警惕网络舆论,更要警惕现实生活撕裂族群,扩大社会不和谐。
《网络传播》:舆情监测室对今年上半年地方应对网络舆情能力制作了一个排行榜,对各方面的数据进行7非常细致的分析汇总,从诸多的形形色色的网络民意中所反映出的主要问题是什么?
祝华新:人民网舆情监测室发布2009年上半年地方舆情应对能力排行榜后,我们收到不少地方政府、专家学者和普通网民的反馈。大家对政府认真对待、妥善处置网络公共舆论事件,都抱以极大的期待。从互联网上的众声喧哗,看到了中国网民对国家、对当下社会、对每个人自己存有一份美好的期许。人心不死,人心思变,网络舆论的热度可能是国家综合实力的组成部分。
常规性的官民沟通和利益表达渠道还不够通畅。一些群体性事件往往遵循这样的规律:起因都很小——基层反应迟钝——事态升级爆发——基层无法控制——震惊高层——迅速处置——事态平息。这种“小事拖大,大事拖炸,以暴易暴”的情况,不仅增加了维稳的社会成本,而且破坏了党群关系、干群关系,重创政府的公信力。《网络传播》:有互联网专家指出在涉及公共权力的互联网舆论中,实际存在着两个舆论场,一是各级党和政府通过权威发布和权威解读等方式,自上而下主动释放信息而形成的“官方网络舆论场”,另一种是依靠网民自下而上的“发帖,灌水,加精,置顶”而形成的“民间网络舆论场”,您认为该如何来处理好这两个舆论场的关系,使他们尽量减少差异,提高主流媒体的公信力?
祝华新:我曾经提出web1.0和web2.0对峙和对话的命题,也就是两个舆论场并存的意思。
我觉得,两个舆论场之间的良性互动,要从两个方面来实施。一是加强对网络舆论的研究,以坦诚的姿态回应网络议题;另一方面是在网民中倡导理性发言和建设性的批评,遏制极端情绪和恶意造谣生事。两个舆论场如果存在一堵墙,拆墙的工作要从两个方面一起动手,但矛盾的主要方面恐怕还是在政府部门。要大力提高政府政务信息的透明度和主流媒体的公信力。
特别要提醒一些地方政府,如果一厢情愿地贯彻和灌输官方口径,却忽视甚至蔑视民间的疑虑和怨气,企图用删帖、封堵IP乃至“跨省抓捕”来压制不同的声音,有可能陷入“塔西佗陷阱”,即当政府不受欢迎的时候,好的政策与坏的政策都会得罪人民;当政府缺乏公信力时,政府的立场连同民间自发拥戴政府的声音都会受到排斥。
近年来,一些党报和电视台正视互联网崛起后的“舆论引导新格局”,对网络舆论做出积极回应,对一些突发公共事件做出正面解读和引导,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例如《人民日报》和人民网均设有回应网络舆论的“人民时评”,在陕西华南虎事件中连发十几篇评论,包括《“华南虎事件”让谁蒙羞》《“华南虎”难打关健不在老虎本身而在治“官”》等,借一个并不复杂的案件向全党敲响警钟,官民良性沟通、挽回政府公信力是当务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