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坚
如今高原上骑马的人越来越少了,昔日传说中的骑手如今纷纷改骑摩托。一匹马过去卖两万人民币,现在卖八千,相当于中档摩托,摩托进入澜沧江源头地区不过几年,高原上骑手们已经把它玩得跟骑野马似的。通过电视,骑手们很快领悟了那些西方摩托车手与他们的共同之处,他们在摩托车上安装橡皮飘带,挂上青铜制作的老鹰头像,戴起墨镜和传统的毡帽,行装在放牧牦牛的劳动中打磨得风尘仆仆,将现代时髦与原始粗犷结合得毫不做作、时髦而准确自然。令人恍然大悟,摩托本来就是为野性、强壮的体格、行动、旺盛的繁殖力、女人和自由的奔驰而设计,起源自美国西部牛仔圈或者某个波西米亚部落的世界性时髦在这里回归了它的本色,而且比本色真实。我们经常遇见这些骑手,提起肌肉绷紧、似乎就要绷裂的大腿一踩发动机,扬起灰尘奔驰而去,转眼间,已经在山梁上腾空一越不见了。那些在电视里被观众大惊小怪的摩托障碍赛真是小巫见大巫。经常,后座上坐着女子,同样彪悍、吃得苦耐得劳,美如希腊女神,肤色比她们更深,因为离太阳最近,巨人安泰的妻子,摩托呼啸远去时,似乎后面有一大群孩子跟着跑呢。摩托车手阿金邀请我们去他的帐篷里喝酸奶,他刚花六千五百元买了一辆红色摩托车,翘首站在帐篷外面,擦得雪亮,好像已经获得了生命。藏獒漆黑如夜,站在摩托车旁边,藏獒也许视摩托车为兄弟,它吼陌生人,但不吼摩托。阿金一家分住在三个帐篷里,他父亲母亲和弟弟住一个,他哥哥家住一个,他自己家一个。有一个新帐篷还没有住人,那是给他弟弟结婚用的,四个帐篷散布在一条蜿蜒的溪流旁。不远处是尖利的山峰,像是从大地深处刺出来的短剑。高原上有些峰只有最高最尖的这一截,下半部被远古的泥石流埋掉了。天堂般的风景,只住着阿金一家。阿金的生活来源一个是靠养牦牛,一个是靠挖药草。牦牛是不卖的,家族成员之一,永不抱怨的奶妈,跟着这个家族直到老死。他们一家有两处牧场,冬天和春天的牧场在山背后,夏天和秋天牧场在这条溪水旁,溪流来自哪里,不知道;那座山是什么名字,不知道;那朵云是什么名字,不知道。教育给害的,我们经常忍不住要问些考察队的馊问题,都被回答不知道。为什么要知道呢?在者自在。日常用品是到扎多去买,骑摩托车得六七个小时,那不叫远,从前,他们骑马或者走路去。每年都要搬两次家,这是祖先传下来的规矩,牧场轮着放荒,有利于恢复生机。他父亲有三个妻子,其中一个是阿金的母亲,都是老妈妈,坐在草地上捻毛线。他们每天的生活就是放牧牦牛,挤牛奶,制作各种奶制品,用奶酪到集市换成青稞粉、面粉,这些已经足够他们过E_子。他家养着一百多头牦牛。冬天的时候,在山上挖虫草,贝母、大黄……收入不菲。但是,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挖虫草的人太多了。许多牧民发了财,就在杂多盖房子。阿金并不想搬到杂多去,“我不喜欢杂多”,阿金说。牦牛群足够他一家安居乐业了,这个世界并不需要很多钱,但他还是拼命地挖虫草,他对未来有一种担心。雪越来越少了,水越来越小了,草也在减少,与童年时代的高原相比,高原已经瘦了很多。他父亲是座高山一样的人物,岩石已经刻入他的灵魂,来自遥远的时代,他说的那种藏语已经很少人可以听懂了。他说起格萨尔王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个几天,但平常一言不发。阿金的哥哥在寺院里当喇嘛,帐篷里也有他的铺盖。睡觉的铺盖白天就卷起来顺着帐篷边放着,前面铺个毯子,就是简易的沙发。帐篷里的地就是土地,春实了,晚上睡觉把牛毛毡子一铺,很暖和。土和石头砌灶安在帐篷口,帐篷顶上有个口,烟子可以从那里出去,烧火用的是晒干的牦牛粪。牦牛真是大恩人,穿的、垫的、吃的、烧的……全靠它。阿金给我舀了一大碗酸奶,酸得要命,洁白得要命,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纯正的酸奶,我来的那个世界真是太甜了,什么都加了糖。阿金的妹妹卓玛与一个小伙子相好,结婚的日子就要到了,他住在另外一条溪流旁。高原,到哪里都很遥远,我以为阿金一家很孤独,没有邻居,就是有,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赶到的。可是等我喝了酸奶走出帐篷,外面已经停着七八辆摩托,一群高原汉子已经盘腿坐在外面的草地上了,獒没有叫,所以我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阿金家有陌生人来访,这里没有手机、电话,天空中没有暗藏着无线网络,这是高原生活的秘密。遥远只对于生人,对于当地人来说,我们那种遥远并不存在。他们的时空与我们完全不同。这样的事情在高原上很正常,两个朋友在扎多一家小酒馆见面,吃羊肉,喝烈酒,互赠宝石。分手时说一年后的今天还在这里见面,一年后的今天,都来了。其中一个小伙子就是卓玛的未婚夫。抱着一只琴,已经弹起来,天国的音乐、流水、风、白云。牦牛也仰着耳朵。后来他们要求与越野车合影,琴手坐到方向盘前,边弹边照了一张,还不够,又戴上墨镜,再来一张。有一头牦牛是牦牛群里的美人,黑的身子,脸却是白的,有着温柔可爱的表情,大家早就公认,把它赶过来,也照上一张。另一只獒独自蹲在荒原深处,默默地看着一切,仿佛黑夜被它卷成了一团,藏在它的身体里。
在玉树
玉树县是青海省果洛自治州的首府,海拔三千五百米。我们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看上去没有灯红酒绿的夜生活,大街上空旷无人,有的小店还亮着灯,有人在喝酒说话。旅馆是过去的招待所模式,仅仅让你睡个觉而已,房间里除了有个图像不甚稳定的电视机外,就没有更多睡觉洗漱以外的多余东西,豪华在这里没有用处,身体之外的符号在这里没有优势,有辆珠光宝气的车子算个啥呢,如果它无法在戈壁滩上奔驰,无法在陷入泥石流时一吼而起。在这里,身体太重要了,养尊处优相当于受罪,要讨生活,就得随时准备迎着毒日头,与那些行动敏捷的藏羚羊一道穿越荒原。电压不稳,房间里光线昏暗,催人睡意,才九点钟左右,大部分居民已经睡去。黎明时拉开窗子,就看见远处有一座独立的山屹立在光辉中,山顶上有一个红色寺院。拔腿就朝着它去了,有一种吸引力。世界的宗教建筑总是一种吸引力,去看看,谁在那儿。穿过古老的居民区,随时会遇见举着转经筒缓慢行走的老人,就像一只只已经得道的老山羊。自来水龙头被锁在黑漆漆的小房子里,接水的小姑娘不想站在里面,她把桶放进去接水,自己站在外面听着水声。安放着转经筒的小庙与居民房紧紧相连。普通的土墙,标语、缺口、外乡人乱贴的广告什么的,忽然消失了,墙上出现了一排像是从土里钻出来的转经筒,前面的转经者刚刚离开,还咕噜地响着,不由自主就伸出手来,跟着一把一把地转起来,转了十几个,一个巨大的转经筒出现了,已经高悬在黑暗的房间里,流溢着金光,下面,转经的人一人把着一个柄,跟着巨筒转三圈才离去,一边转,一边念念有词。一老妈妈低头离开了,我插进去,跟着转起来,握着转经筒的柄,我感到一种悬空的力量,你必须用力去推动它,但转动起来的东西是一种无形的,
那绝不是一个铜皮和木头制造的圆形器物。转经筒令人着迷,许多转经的人整日转着经筒,从不疲倦,仿佛经筒已经成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在另一个转经房里,我看到人们搬来椅子,坐在经筒下,长时间地转着,聊着天。转经房与水井、辗房、榨油坊、小卖部、厕所……一样,是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须臾或缺的东西。这里是本地居民的客厅,谁都可以进去,具有社交的功能,人们在这里见面、聊天。而更重要的,是使人们保持着敬畏之心。神与我们同在,做什么事都要想着它。宗教生活在这里不是那种刻意做作的仪式,就是挑水吃饭一类的事情。就是孩子们放学归来,也玩耍着转转经筒,也许他的学校永远都不告诉他谁是释迦牟尼,但通过故乡的这个转经房,他冥冥的感觉到神灵的在场。所有经筒的新都已经被完全磨去,看起来就像古老的家具,公共的家具,将所有居民的家联系起来。这是一个其乐融融的街区,房子低矮、破旧,有些地方很脏,势利眼会以为这是贫民窟。其实人们幸福得很,他们的故乡深处住着神灵。穿过居民区就开始上山,上山的路经幡飘扬,山顶的寺院叫做结古寺,这是一个花教的寺院。经过粉红色的僧舍,大殿里没有人,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似乎都在聆听某个没现身的人在布道。神像一座座金光灿烂,很新,看起来是不久前才塑的,也许更久,由于高高在上,不能碰,那种崭新里依附着的俗气犹在,没心思琢磨,出门,忽然飘来一喇嘛,在我身后把大殿锁了,原来进去是要收费的,我不经心闯了进去。下山的时候看见城,孤零零的,像是广漠中卷起的一堆狂石,周围荒凉、原始,有人打马远去,扬起一股烟。
城里人欢马叫,灰尘被风簸起来又落下,女人大笑着弯下腰。在中国内地,一般笑得比较矜持,抿口而笑。此地没有江南的那种杨柳腰,情绪的表达很直接。男子酒气冲冲,坐在街边不停地喝着。人们戴着毡帽,穿着氆氇。在这个地区谋生的人身体必须强壮,能吃肉喝酒,耐得住高海拔的地理环境,耐得住大漠孤烟、飞沙走石。必须有点信仰,不那么过分地唯物,多少得有点英雄气质,浪漫精神。多少得会唱几只歌,跳个舞,牵匹马来,你要有本事一跃而上。云淡天高的时候,在荒野上高歌一曲,可以缓解孤独。如果天生嗓子好的话,那可就艳遇无穷了,姑娘们喜欢那些嗓子里藏着大地高山的汉子。随时得准备匹马单枪行事,结伴而行乒,是暂时的,到了下一个岔路口,情投意合的兄弟也许就此分道扬镳了,只是空间中的分道扬镳,不是情义上的分道扬镳。天地之间隐藏着无限生机,魅力无穷,没有历史、档案、前科,谁可以重新开始。这边的世界太辽阔了,天高皇帝远,孤独、自由,远离中国内地那种高密度控制。这是伟大河流开始的地方啊,长江、黄河、澜沧江都从这里冒出来,在河流的终结处可没有这种气氛,水已经满了、流烂了、累了、浑了。这里什么都是潺潺的、汩汩的、清清的,就是走在黄沙大路上的女子,也是野胜十足,没见过世面,只是痴迷着海枯石烂的爱情,眼睛亮如刚刚脱离黑暗的宝石,热情如炉中烈火,随时要喷发。一马停下,跟着那马背上的无名英雄就远走高飞了。古代有个诗人叫岑参的,本来是儒雅文人,到了这边,潜伏在内心的野性解放了,开始写“满川碎石大如斗”,相当豪气,这景象今天依然。超现实主义的地方,许多康巴人甩着长袖子在大街上游荡,长辫子缠在额头。卖电视机的商场前,站着打扮得与时髦的广州女子一模一样的姑娘。一条河穿城而过,沿河是个牛羊肉市场,扒了皮的牲口血淋淋地挂了一街。河水被屠宰牲口的血污搞得浑浊不堪,这是个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地方。有人傲慢地牵着长得就像熊或狮子的獒穿街而过,那家伙脑袋上带着红色绒圈,表情深奥。在这个地方,从前,纯种的藏獒叫花子般地满街乱钻。现在,濒临绝种,因此身价百万,牵着个纯种藏獒,你就是国王,行人自动让路,驻足观看,赞叹。何况那康巴汉子本人就是非凡的男子,高大、挺拔,坚硬如岩石,腰间别着短刀,头上系着红色丝带,本人也许没有什么勋业,但那相貌就是大家想象中的大英雄的样子,天生英雄,绝不是贴假胸毛的家伙,偶尔说话,天真得就像刚刚从石头下流出来的水。有谣言说,有些欧洲女人偷偷入境,专门找这些康巴人借种,这是我在昌都城里听一位司机说的。一黑壮的康巴人朝我走过来,要干什么啊,你的毛衣我们这里没有卖的,把你的卖给我吧!他是站在街头卖山货的藏民之一,他们成天站在街上向过往的游客兜售刀子、石头、兽皮什么的。另一位忽然从氆氇里摸出一物,在我眼前一晃,一只皮带子吊着的白铜火镰,古代的工具,取火用的,现在都用打火机了。要价1500元,我还500,他把长袖子伸过来,露出粗拙有力大手,要把我的手捉进去手谈,就是掰手指谈价格,我可谈不来,在我的文化中,习惯用嘴而不是手,赶紧灰溜溜地藏起自己的手。笨重如车间的大卡车出出进进,司机被烤得焦黑已经在高原上行驶了无数昼夜,真个是风尘仆仆。马匹蹄子踏踏,不习惯柏油路面,偶尔打滑。摩托最多,毒烟呛人,载人的车是小面包,三块钱,城里的旮旯角落随便你去,没有这些车不敢走的路,汽车在这里下贱得很,就是一工具,可没有谁把它当轿子。步行的最多,很多人背着行囊,自己带着吃的,大步而来,越过荒原直抵城市,这里没有所谓城乡结合部,城区与大地直接联系,离开大街几步就进入到野外。步行者横冲直闯,见缝插针,混乱、鲜活,还没有被现代化一刀切,红绿灯形同虚设,没人敢阻止来自荒原的居民骑马进城。太阳白热,刺得人睁不开眼,最好戴上墨镜。广场上正在安装格萨尔王的铜像,我估计这是历史上第一个。他一直活在大地上,一直活在人民记忆的深处,澜沧江湄公河各民族语言的深处总是藏着英王,在柬埔寨,那是吴哥国王。在云南,那是皮罗阁或者阁罗凤。在老挝,那是澜沧王。在缅甸,那是阿奴律陀。在泰国,是勇敢而伟大的坤兰甘亨。在越南,那是传说中的英雄雒王。玉树,一个屹立着格萨尔王的地方,气象万千,蕴藏着复活。这才是真正的中国西部,中国的西部是成吉思汗,是格萨尔王,是南诏王阁罗凤或者大理王段思平。
玉树出去三十多公里,有著名的巴塘天葬台。这个天葬台是公元n00年由藏传佛教直贡噶举派创始人觉哇久丁桑贡大师选定的,据说这就是佛经中所描述的“地有八瓣莲花相,天有九顶宝幢相”的风水宝地。一处不高的山岗,彩色的经幡在阳光和蓝天下飘扬,白塔闪闪,没有丝毫死亡之地的凄凉景象,好像死亡正在被赞美。唯一阴森的是两块用来解剖切割尸体的圆石墩,黑乎乎的,边缘有一圈暗红色,几只模样疯狂的狗在旁边低头啃啮,身上的毛是红的,比较惨怖,我担心着它们抬起头的瞬间就成为魔鬼。但没有,它们啮了一阵,躺下来晒太阳了。山岗安静,天葬在黎明时就已经结束,某人的肉体已经被鹰鹫们叼着飞进朝霞。
玉树放着一大堆石头,占了25亩地,东西长283米、南北宽74米、高3.4米。这些石头
都是藏传佛教的信徒们从大地上搬来的,许多石头上刻着经文。普通的石头,搬到这块圣地就成了嘛呢石,仿佛出家了。三百多年前,由藏传佛教高僧第一世嘉那活佛多德松却帕旺将第一块石头放在这里起,到今天据说估计已经有25亿块石头放在这里。许多行者,风尘仆仆背着行囊来到这里,将一块已经揣了很多日子的石头往嘛呢堆上一扔,放心地走了。嘛呢石来自于千千万万个不同信徒之手,大小不等,可以根据每个人的意愿放置在不同的地点,我记不起世界上还有哪儿有如此巨大的石头堆,并没有垒成坛或什么形式,只是一块块放在这里。如果一人搬来一块的话,就有25亿人来过这地方。是的,同一个人也许来过一百次,但每一次都是一个人,这一个而不是同一个。无数匿名者共同完成的伟大业绩,从不张扬,在旅游界鲜为人知。石头堆间盖了一个庙,三百年前嘉那活佛放下的第一块石头,被供奉在庙里。那石头放在供桌上,是一块灰黑的石头,我不确定它是不是石头。它放在那里,仿佛正在打坐。没有别人,阴暗空旷的大殿里,好像有群鼠的眼睛在发光。只有我和守庙的老喇嘛,那石头多年被酥油涂抹,腻腻的,仿佛正在微微地呼吸,它肯定是个灵魂。我也往嘛呢堆上放上了我的一块。我曾经去到缅甸的仰光,仰光有个世界著名的大金塔,塔顶上镶着信徒们在数世纪中捐献的数万颗宝石,灿烂夺目。这是自我完善的小乘佛教与普度众生的大乘佛教的不同,大金塔上镶嵌着的是自我完善者献给诸神的财产,空是一种幸福。嘉那活佛的嘛呢石堆只是一大堆大地上取来的最普通的石头,任何人都可以搬一块来,扑通一扔,那就是一个善果。旅游局的资料说,嘉那嘛呢堆目前正以每年30万块的速度扩大,它的积累在“文革”中一度中断,嘛呢石被运往城镇做建筑材料,玉树的老房子有许多是嘛呢石建造的,石头的磨难,从大地上出来,成为信仰者的证据,又回到世界中,为人们建造栖居。现在,石头又滚滚而来,每天,从黎明到夜晚,环绕着嘉那嘛呢堆转经的人络绎不绝。转动、环绕,也许是人类各种行为中最神秘的行为,普通的石头,当世界环绕着它转动,它就获得了神性似的,无人再敢轻易取走了,“文革”例外。
我们沿着昂曲前往昌都。昂曲现在已经不是小溪流,而是一条河了,清澈发蓝,有时候顺着公路,有时候隐没在山间。现在地势已经没有源头地区那么平坦,类乌齐与囊谦之间是开阔低缓的山谷,公路经常开辟在峡谷的底部,峡谷中一有险峻奇特处,就会出现经幡和嘛尼堆,被崇拜起来。嘛尼堆上刻着经文,令人在大地上不敢轻举妄动,同时也是镇压着那些制造灾难的魔鬼。溪流纵横,山势平和,忽然进入了一片天堂般的谷地,旧得发黄的村庄,多年前完工后就再也没有动过,在大地上被建造起来又隐匿于大地,朴素接纳了它。古老的秋天,我少年时代在父亲单位的农场见过,热泪两行就要夺眶而出,突然间一座土红色的巨殿出现在大地上,一个楔形的坛,巍峨如希腊的某种建筑,有意大利中世纪的感觉。拔地而起,屹立于秋天灰色的光芒中。通向罗马、印度的大道上空无一人,尘土像是从未动过那样摆着。我们的汽车像贸然闯入天堂的野兽,低头停了下来,哑巴般地愣住。有几个穿着暗红色袈裟的僧人坐在大路边的石头上,一动不动。这是查杰玛大殿。在藏传佛教地区,除了布达拉宫,这是我见过的最高大雄伟的建筑了,就像红色的希腊神庙,但没有柱子,整个外墙用泥土和草一层层春起来,墙面用石灰和矿物质颜料刷出具有象征意味的红白黑三色线条,巍峨入云,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周围是开阔的土地和仿佛朝它顶礼膜拜匍匐在地的乡村,崇高而神秘,我不能确定我是不是在梦里。孤独伟大的建筑,没有旅游者,几个老人沿着大殿周围的木头柱廊慢慢地走。中世纪的下午,狗在寺院的回廊下睡觉。转经者们已经围绕着查杰玛大殿转了一生,他们都是本地居民,生命的意义就是环绕着这个圣殿旋转。对于当地人来说,查杰玛大殿就是大地上最神圣最美丽者,心灵的归宿、智慧的高峰、美学的经典、人生的依托,没有谁会想到要去与它试比高低。世上最美丽的女人、最勇敢的男子、最伟大的君主都要在大殿前面跪下来,这不是谦卑,也不仅仅是信仰,这是依托。转经人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扳一下安在墙上的经筒,那些经筒美轮美奂,有的箍着铜皮,有的绷着羊皮,都已经被转经者们流水般的手磨出了圣光。转经人一过,经筒就咿呀响起,那声音像是来自一排老蟾的嗓子。神态安详的穷乡僻壤,世界已经到达终点,远方并不存在,故乡、神殿、白发被秋风轻轻梳起几根,人们神一样微闭着眼睛,已经不用看了,大殿的一寸一尺,都已经烂熟在心中。
查杰玛大殿是澜沧江上游最伟大的宗教场所,藏传佛教最精华的寺院之一。我孤陋寡闻,在藏区,它声名赫赫,有个谚语说,“先去朝拜拉萨的大昭寺,再去朝拜查杰玛大殿”。查杰玛:赶殿建于1273年,是达拢噶举派的主寺。现在这个大殿是“文革”之后重建的,但规模和气势与过去一样,黄钟毁弃了,灵魂、信仰和手艺没有失传,上世纪八十年代重建起来,看上去已经历尽沧桑。重建者的智慧不在于建造新,而是要复原旧,这是神的建筑,神是最旧的,比大地还旧。传说大殿里珍藏着许多稀世宝物,格萨尔用过的马鞍和战刀、八瓣莲花的金刚像……都在里面,用三把锁锁在某处,钥匙由三个喇嘛掌管。三人同时在场,才可以开光。对于不速之客,三个喇嘛同时在场是奇迹或者命令,总是,一喇嘛收自家的麦子去了,另一喇嘛去了拉萨。两个在,第三个必然不在,这是一个诗意的借口。为什么要亲眼目睹呢,听听传说就够了。高原上谁也没有见过伟大的格萨尔王,他被人民保管在语言深处。我迈进查杰玛大殿的,门槛很高,一棵很躺着的老树,殿门高大厚重,料子来自古代森林,只有最古老的树木有这样大的方。殿门半开着,里面透出阴森,寒气微微逼来,洞穴般深邃,光线阴阳交错,空中垂着各色经幡,一抬眼望见巨大的佛像一座座微闭眼睛,高踞在黑暗的天空中,若隐若现。神像坐在四周,大殿中间是个小天井,昏暗的日光从天宇垂下,阴郁秋日的下午,大殿里好像空无一人,我蹑手蹑脚地走着,生怕惊动诸神,一齐睁眼看我。忽然看见两排喇嘛们正坐在正殿前面的蒲团上闭目沉思,仿佛坐在高山脚下,他们刚刚念毕一段经文。这场合太遥远太占老了,完全在我的经验之外,新人初来乍到,无法适应,心中害怕,头重脚轻,觉得自己像粒灰尘似的飘着。所谓进入另一个世界,那得从世界观、灵魂的重塑开始,岂止是物是人非。大殿靠墙的地方经书堆积如山。从来没有见过堆到这么高的书。一个喇嘛提着一桶水从外面轻轻进来,绕过我,推开一门,抬腿进去了。对我这个穿着如此奇怪,还拿着照相机,射击般地瞄来瞄去的怪物,他无动于衷,好像我本来就是殿中的一物。
神奇的昌都
澜沧江正源扎曲汇合众多细源,逐渐成河,一路向南。与此同时,另一个源头也在扎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