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亲戚

2009-09-24 06:43姜贻斌
青春 2009年8期
关键词:老表芝麻

作者简介:

姜贻斌,男,湖南邵阳人,1954年出生,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现居长沙。著有长篇小说《左邻右舍》,小说集《窑祭》、《白雨》、《黑夜》、《女人不回头》、《肇事者》、《百家文库·姜贻斌卷》,散文集《漏不掉的记忆》等。

1

湘子说要到城里去找事做,也不是盲目行事的,他早就想好了,先去找一个远房亲戚,让他给自己想想办法。城里人关系繁多,给他寻个事做,不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吗?至于做些什么事,湘子倒是不怎么计较,像他这号人,不外乎是下力气的粗活吧。当然,湘子还是有个小理想的,喜欢当个保安之类,穿着整齐的深蓝色制服,系着宽大的皮带,站在宾馆或写字楼或住宅小区的大门边,既轻松又干净,还十分神气。如果村里人进城了,一不小心碰上他,那就只有睁大眼睛羡慕他的份了。

那个远房亲戚是湘子的老表,姓高,比湘子大二十多岁。湘子曾经跟着爷老倌去过他家的,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在他的印象中,老表的婆娘十分年轻,长得非常乖态,像电影演员,娇滴滴的,说起话来像唱歌,下巴上还有一粒小小的黑痣。湘子记得表嫂对他非常不错,总是叫他吃糖粒子,吃水果,总是不断地说,湘子你吃湘子你吃。

十年了,城里的变化很大,那些高楼大厦好像老鼠生崽,一窝窝地繁殖出来了,弄得湘子不断地在怀疑自己的记忆力,哎,老子是不是走错了呢?

湘子左手提着装衣物的蛇皮袋子,右手提着布袋子,布袋子里装了十斤花生,这是见面礼。虽说都是亲戚,礼性还是要讲究的。湘子凭着良好的记忆力,终于找到了老表的住房。住房位于樟树路上。老表家的那扇门显然是换掉了,换成了阔气而冷冰冰的淡蓝色防盗门,以前是那种普通的木板门,刷了红漆的木板门显得亲切多了,好像随时欢迎客人光临,而这种冷冰冰的防盗门,就有一种将客人拒之门外的感觉。湘子把两个袋子放在地上,看见门右边有一个小红点,晓得那就是门铃,伸手一揿,就响起了叮咚叮咚的音乐声。

有脚步声就响过来了。

屋里的人却没有打开大门迎闯王,只是启开一个四方形的小孔,用警惕的目光看湘子。湘子也看了看她。那是一个六岁左右的细妹子。湘子上次只见到老表十岁的嫩崽——眼前的细妹子还没有出生呢——湘子咧开嘴巴讨好地笑了笑。细妹子却没有丝毫笑意,她十分警觉,面无表情地说,我爸爸妈妈不在家嘞。口气就像冷冰冰的防盗门。也不等他解释,就迅速地将小孔叭地关闭了。

湘子大声地说,我是你家亲戚嘞,快开门嘞,我还给你们带来了花生嘞。他砰砰地拍着门,又揿了揿门铃,对方没有任何反应。

湘子赶了一天路,肚子饿得咕咕叫了,原想赶到老表家吃一顿饱的,没想到这个细妹子拒绝开门。

湘子又大声问,那你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屋里没有回答。

湘子生了闷气,你娘卖胡子的,我又不是坏人,你爹娘不在家,也可以让我进去坐坐么,何况我们还是亲戚嘞。这个细妹子怎么得了嘞,从小就训练有素了,像个特务一样的,看你长大了怎么嫁人?

湘子十分无奈,提着两个袋子闷闷不乐地下楼梯,忽然一想,哎呀,不对头嘞,老表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哪里还有这么点点大的细妹子呢?是不是老表离了婚跟后婆娘生的呢?怎么从来也没听他说起过呢?想想,也并不奇怪,湘子跟老表十年没见面了,平时也没有什么联系,大约是生活起了变化吧?

是否还有一种可能,老表已经搬了家呢?

湘子有点摸不准了,进退两难。如果没有找到老表,找事做就有难处了。湘子考虑再三,决定按兵不动。如果没有搬家,那就只有等到老表回来。如果走进这个屋子的是陌生男女,那就证明老表已经搬家了。搬就搬吧,那也可以向他们打听老表搬到了何处。湘子决定守株待兔。

湘子去街边买了两个包子,蹲在楼房下的花圃水泥围子上吃着。这个位置不错,进出的人们都在他的视线之内。尤其理想的是,老表的住房在二楼,每层楼的通道都设有窗口,所以,从他这个角度看去,一眼就可以看到老表的门口。即使不是老表而是他婆娘回来了——也许多年没见面,双方不太认识了,那也没关系——只要她站在二楼的门边,无疑就是她了。

湘子耐心地等待着,对于自己进城的命运充满了希望,同时,又隐隐地感到了某种担忧。

天快要断黑了,湘子还没有看到老表回家,也没有看见他婆娘回来,许多人家传出了切菜炒菜嘈杂的声音,那些窗口上的排风扇在飞速地旋转着,把破碎了的油烟送上了天空。湘子焦急了,同时,他还担心屋里的那个细妹子,难道她的肚子不饿吗?湘子想给她买两个包子,却担心她不开门,甚至还会怀疑包子放了闹药。湘子就骂起老表夫妻来,你们把细妹子放在家里就不管了吗?你们赚钱赚懵脑壳了吗?

湘子正骂着,这时,从大门口走进来一个女人。

女人三十多岁,穿着白色的长裙子,肩膀上挎着淡黄色的挎包,神色似乎有些苦闷。湘子仔细一看,不像老表的婆娘,这个女人虽然也乖态,却显得丰满一些,奶脯鼓鼓的,是不是十年没见了,女人就变化了呢?是不是把那粒黑痣美容掉了呢?

当然,湘子还是立即把她否定了。

他的眼珠子却默默地跟随这个女人,女人走进第一个门洞,然后,上了楼,湘子本来对她不抱任何希望的,而那团白色却偏偏停留在二楼的那个门前,竟然开门进去了。

湘子顿时感到有了一线希望,兴奋地站起来,提着袋子匆忙地朝楼上走去。他怀疑自己的眼睛看花了,居然连老表的婆娘也认不出来了,真是该死嘞。

湘子腾出一只手激动地揿门铃,那个女人打开四方形小孔,问他找哪个。

他笑着说,找我老表嘞,我老表叫高成明。

女人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打开门让他进来,女人疑惑地说,那我怎么没见过你呢?

湘子把袋子放在地上,认真地打量这个女人,确定不是十年前见到的那个女人了,就明白世事有了变化,也不晓得究竟怎么称呼她才合适,就谦卑地笑着说,哦哦,我还是蛮多年前来过的,不然,我怎么晓得你们住在这里呢?哦,我叫湘子,湘江的湘。

女人大概觉得湘子说得有些道理,让了座,又拿一次性纸杯给湘子倒水。湘子刚才吃了包子,嘴巴干得要死,就仰起颈根,咕嘟咕嘟地把水喝光了,说,麻烦你再倒一杯。

湘子一连喝了两杯水,抹了抹嘴巴上的水珠,问道,我明哥怎么还没回呢?

女人的情绪突然起了变化,脾气也随之而来,她皱着眉毛,哼一声,愤然地说,晓得他死到哪里去了?我都好久没见到他了嘞。

湘子怪怨自己多嘴多舌。当然,反过来说,他如果不问老表,他的工作还是不能够解决,如果让这个女人——他也搞不清是不是老表的婆娘——给他寻事做,这个口怕是难得开嘞。

湘子近乎讨好地说,那……是不是跟我表哥联系一下?

女人埋怨说,我打过他的手机,不是关机,就是不在服务区,我也没有办法嘞。

女人的话堵住了湘子的路,他又试探性地说,那……你能够把他的手机号码告诉我吗?

女人不高兴地说,告诉你也没有用,我都打不通。

此时,湘子很想问问她,你到底是老表的什么人?如果说是婆娘吧,她却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如果是后婆娘吧,怎么电话都打不通呢?如果说什么都不是吧,她住的这个屋子却是老表的,而且,从她对老表怨恨的态度看来,她跟老表不是一般的关系。

湘子为难了,不晓得究竟要怎样与这个女人周旋。他望了望宽敞的房子,希望这个女人能够把他留下来。女人却没有这个意思,气氛就显得有些尴尬和清冷了。

这时,细妹子从里屋走出来,皱着眉说,妈妈,我饿了。

女人扭过脸,说,好好,等妈妈洗个澡,就带你出去吃饭。说罢,她站起来,不经意地瞟了湘子一眼,似乎有了赶客的意思。

湘子是个灵泛人,连忙从沙发上站起来,抱歉地说,那就麻烦你了。然后,提起两个袋子,他想把那袋花生留下来,这个念头只在脑壳里闪了闪,就迅速地消失了,湘子愤愤地想,你一餐饭都不留我吃,我还送花生把你?我送条卵把你。然后,湘子就十分失落地走出来。

湘子站在楼下,恨不得朝那个女人大骂,你娘卖胡子的,亏我们还是亲戚嘞,连饭也不留老子吃,老子的肠子饿得打结巴了嘞。

湘子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原以为能够顺利地见到老表,受到老表热情洋溢的接待,那么,食宿钱就都可以节省下来了,而现在,一分钱也节省不了,老表也见不到了。湘子心里升腾起一股无名之火,看见周围无人,扬起脚,就朝一钵花盆狠狠地踢去,花盆砰地倒翻在地,盛开的四季花顿时花容失色。

湘子孤独地站在热闹的大街上,怔怔地望着像水一样荡来荡去的车流和人流,一时茫然无措。回去吗?回是回不去的,也不能够回去了,如果回去,岂不是让人笑话吗?说你湘子是牛皮大王嘞。湘子想想,又买了两个包子,然后,找到小街上一家邋遢的店子住下。湘子问那个胖女人多少钱一晚,胖女人说十块。湘子苦苦地哀求说,我是来寻我哥哥的嘞,我哥哥是个神经病嘞,已经出走三个月了,现在还没有看见他的尸身,带的钱都快花光了嘞。胖女人看来是个心善之人,念他可怜,就把价钱降到了五块。

那晚上,湘子没有出去了,城里璀璨的夜景对他没有丝毫的吸引力,原以为来城里找老表寻事做的,以后就在城里扎下根来,现在倒好,连老表的鬼影子都见不到了。他想,不能够就这样在一棵树上吊死,山穷水尽疑无路,明天就去劳务市场,说不定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仔细一想,他又不心甘就这样罢休,见到了老表的女人,却见不到老表,这怎么说得过去呢?说到底,还是那个女人不愿意帮忙,这不就是一句话么?又不需要你费心费力,而她连这句话也不愿意说,害得老子食宿自理,前途渺茫。你如果告诉我老表的手机号码,至于是否能够找得到他,那是我的事么,你为什么又不说呢?你跟我老表有矛盾,有意见,有斗争,有吵闹,这都属正常,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而你,怎么把我这个亲戚也不放在眼里呢?

关键还在于,这牵涉到自己进城的兆头不好,一潭清水都让这个女人给弄浑了。

湘子越想越恼火,他就不相信到了老表家却找不到他本人。更何况,这又不是大海捞针,老表难道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吗?

店子那薄薄的墙壁不隔音,隔壁屋里,响起了男女唱被窝戏那泥泥泥的声音,一点顾忌也没有。此时,湘子的情绪更是坏透了,老子连老表都找不到,吃到肚子里的两个包子早已不见了踪影,你们还在这里唱快活戏,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嘞。湘子准备往墙壁上狠狠地擂几拳,予以警告,又担心别人跑过来打他。湘子就地取材,从桌子上撕下半张废纸,做了两个纸坨坨,把耳朵死死地堵住。然后,眼珠子望着天花板,双手枕着脑壳思索,最后觉得,还是要从那个女人身上下手,只有通过她,最终才能够找到老表。

2

湘子的瞌睡半沉半浮,没有在家时睡得那样的死了。

第二天清早,他就起了床,来到了老表住的院子旁边,看见那个细妹子背着书包在前面走,紧接着,那个女人也出来了,她换了一条淡绿色的裙子,就像一根巨大的青竹子在大地上移动。湘子暗暗庆幸,幸亏自己来得早,不然,就碰不上了。他没有惊动那个女人,他准备跟踪她,看她在哪里工作,她不愿意说出老表的电话,那么,她的同事可能会告诉自己的吧?

湘子忽然想起了一个词,曲线救国。

细妹子走进幼儿园的大门,母女两人招了招手,然后,女人打了个的士。此时,湘子的脑壳有些懵懂了,打不打的呢?打的肯定是很贵的嘞。还没想清楚个头绪,湘子就下意识地向的士招手了,他要跟踪这个女人,这叫做舍不得崽女打不到狼。如果再去她家找表哥,肯定是没有效果了,说不定连门也不会开的,那就太没有意思了,况且,他脸皮还没有厚到那种程度。的士没有开多远,女人就下车了,湘子也马上下车,栽着脑壳,紧紧地跟了上去。

女人走进一栋装着蓝色玻璃窗的高楼,上了电梯,湘子没有跟上去,他看见电梯在五楼停住了,就放了心,又走出大门,在墙壁上搜索许多公司的牌子,发现五楼是居仁公司。湘子在外面徘徊着,准备等到女人出来之后,他就上楼去,兴许她那些好心的同事会给他有所指点的。湘子坐在花圃边上,觉得寻找老表的希望是大大的有。

约莫半个多小时吧,女人忽然出来了,她没有发现湘子,缓缓地朝左边的一栋住宅楼走去。湘子准备按自己的计划行动,这时,从大楼里又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此人很英俊,十分魁梧,头发有点卷,上着淡黄色T恤,下穿黑色西裤。也是漫不经心地朝那栋住宅楼走去。

湘子看见女人站在住宅楼的二门旁边,神色似有一丝警惕,又装得十分轻松。等到那个男人走近了,两人才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

湘子就警觉起来了,觉得有些不对头了,这一男一女,班不上,去住宅楼做什么?这连想都不要想的,还不是去唱被窝戏么?这很像自己老家的那个村长,忙里偷闲与别的女人唱被窝戏,曾经被他发现过好几次。眼下,如果是别的女人,那根本就不管湘子的卵事,而这却是老表的女人,况且这个女人对他的态度很冷漠,连饭也没留他吃,只喝了两杯白开水,所以,湘子胸中的一股正气就冲上来了,你娘卖胡子的,你说我老表不管你了,你却在外面睡野男人,哼,你没料到撞到我的手里了吧?

湘子内心升腾起一种莫名的兴奋,马上换了位置,躲到了那栋住宅楼的顶当头。那对狗男女进的是二门,自己躲在这里,既有利于隐蔽,又有利于观察。湘子预感到了,今天肯定会有好戏看的,至于这曲戏所带来的后果如何,他暂时还无法预料。

大约等了一个小时,女人先走了出来,她的打扮如旧,看不出刚才被破坏过了,而在湘子尖锐的目光中,她仍然是躺在床上披头散发衣不蔽体的女人,他似乎还听见了她和那个男人发出的泥泥泥的声音。

女人警惕地看了周围一眼,准备朝公司的那栋楼走去。

这时,湘子急走几步,突然横在她的面前,女人吓了一大跳,她张了张嘴巴,惊疑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湘子淡淡一笑,闻到了女人身上的香水味,他不卑不亢地说,你怎么在这里呢?他意味深长地朝住宅楼看了一眼,意思是,你的秘密,老子都晓得了嘞。

女人或许是心虚吧,不打算理睬他,她想尽快地脱身,免得惹事生非,把挎包的带子往肩膀上拉了拉,准备走开。

湘子一横步挡住她,逼视对方,直截了当地说,你今天的事我都看见了嘞,你这样做,对我老表不起嘞。

女人的脸陡地一红,又赶紧掩饰,生气地说,你乱说什么?你有什么证据?你如果再这样说,我就要上法院告你。女人搬出了法律。

湘子并没有被她吓住,冷笑地说,我肯定是没有乱说的,你不承认也没关系,等一下你的同事都会晓得的,你公司不是在那栋楼吗?不是在五楼吗?不是那个居仁公司吗?湘子很洒脱地伸手指了指,说,好吧,我走了。

慢点,女人忽然说,把挪动的脚步又收回来。她看看周围,抱歉地说,昨天真是对你不起嘞,当时我的心情不好,也要请你原谅,哦,我们现在到对面的茶馆去坐坐好吗?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后面的话,她是用商量的口吻说的。

湘子犹疑地点了点头,心里有些惊喜,没想到事情变化得居然这么快迅,心想,你如果昨天对我的态度好一点,你哪里会有今天这个麻烦呢?看来,这也是老天助我,是死老鼠碰上了瞎猫哩。他不晓得女人请他喝茶是为了向他赔礼道歉,还是有另外的事情要谈。不管是哪样,主动权起码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了。

两人从地下通道窜过马路,湘子往对面看了一眼,发现那个英俊魁梧的男人走出了住宅楼,湘子就觉得自己的感觉十分准确。

在一家叫多来来茶馆的包间里,女人要了两杯绿茶,她漠淡的态度早已消遁,甚至有点妥协和可怜的意味了,她问湘子来城里做什么,湘子舒服地靠在沙发上,望着玻璃杯中沉沉浮浮的绿色茶叶,叹气地说,唉,还不是来城里寻点事做么。

女人同情地哦了一声,目光忽然朝湘子扫过来,咬牙切齿地说,我恨死他了嘞。

恨哪个?湘子困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指的是哪个男人。

你老表。女人一字一顿地说,就开始愤愤不平地控诉起来,他把我母女俩丢在这里,不理不睬的,连一分钱也不给,你说,他哪里还像个男人呢?

湘子表现得很稳重,仍然没有问女人到底是老表的什么人,女人也没有说明她的身分。他猜测,老表肯定发了大财,所以,他要养几个女人,是具有这个本钱和资格的。当然,湘子还是疑惑地看着这个女人,似乎想辨认出她确切的身分,她到底是老表的后婆娘呢?抑或是二奶或三奶四奶呢?当然,对于这个敏感的话题,他是不便问的。无论是老表的什么人,如果真的像她所控诉的那样,那么,这个老表就太不地道了。

他附和说,那是要不得嘞。语气中,似乎还含了一丝愤怒。

女人好像终于找到了道义上的支持者,晶莹的泪水突涌而出,在灯光的作用下,光洁的脸上一片水光。

湘子慌张了,赶紧把端起的茶杯放下来,说,你不要哭,不要哭嘞。他像个绅士似地拿起桌上的纸巾,抽出一张递给她。

女人接过纸巾没有擦泪,好像是有意展示泪水来表明她内心的痛苦,她似乎是将湘子视为知心朋友了,她痛恨而坦然地说,他肯定是又有了女人嘞,而且绝对不止一个。

湘子轻轻地哦一声,似乎能够理解她为什么对老表抱以这种痛恨的态度了,也似乎理解她为什么要在外面捕野食了。他觉得这个女人很可怜,孤儿寡母的,实在是很不容易。湘子就暗暗地怪怨老表,你娘卖胡子的,我们连饭都吃不饱嘞,一个婆娘也讨不到手嘞,你还二奶几奶的,真是饱暖思淫欲嘞。他很想问她,老表以前的那个婆娘哪里去了,离了?还是没离?

湘子最终还是没有问。

女人轻轻地哽咽着,用纸巾浸了浸脸上的泪水,又从挎包里拿出化妆盒照照镜子,三五两下地补补妆,沉思默想了一阵子,又久久地看着湘子,好像有什么更重要的话要说,却似乎又有某种担心。最后,她还是鼓起勇气,以商量的口吻说,湘子,你能够帮我做点事吗?我决不会亏待你的。

听说不会亏待自己,湘子的兴趣陡然上来了,忽然就有了一种预感,一种光明灿烂的前景在徐徐地拉开了序幕。

湘子身子往前一探,说,你说吧,什么事?

女人从挎包里摸出一个崭新的手机,以哀求的口吻说,我买了这个手机,原来是想跟踪他的,我又没有时间跟踪,要上班,还要带女儿,再说,也容易被他发现,所以,以后就请你帮我跟踪他好吗?这个手机是可以拍照的嘞。

湘子一听,怔住了,没想到女人叫他做这个买卖,也不晓得这个买卖是否合算。望着可怜巴巴的女人,他犹豫地点点头,又怀疑自己的跟踪能力。然后,女人就告诉他老表的手机号码,还说了他公司的地址。

湘子在乡下耍过人家的手机,并不陌生,只是不会拍照。他拿过手机,把老表的号码储存下来,突然觉得这样的事很富有刺激性,原本是想来找老表寻事做的,没想到却来跟踪老表了,就觉得很幽默,也很荒诞。

接着,女人耐心地告诉他怎样拍照,还把自己的电话告诉他,说着说着,她忽然苦笑起来,哦,还没有告诉你我的姓名呢,我叫朱小红。

湘子想叫她表嫂,又担心喊错了,就选择性地喊了一声小红姐。

这时,朱小红却出其不意地从挎包里拿出一沓钱,摆在桌子上,痛快地说,这是两千块钱,你先拿着,就算是启动费吧。我们虽然也算是亲戚吧,也要有个约定才好,你如果提供了新的信息,我会再给报酬的,如果没有,那就对不起了,好吗?

他娘卖肠子的,今天所发生的事情真是让湘子一惊一惊的,简直眼花缭乱了,他怔怔地看着桌子上的钱,心想,难道这迭钱就归自己了吗?哎呀,像做梦一样的嘞。他似乎不相信钱竟然来得这么容易,简直太容易了,容易得不可思议。他曾经听人家说过,说城里遍地有钱捡。他当时还不相信,而眼前这确凿的事实,就让他不得不相信了。

他连忙点头,笑着说,好的,按劳取酬吧。

出于感激,他想对朱小红说我带来了十斤花生,哪天再给你送去吧。一想,昨天既然从她家里把花生拿出来了,如果再送去,就没有什么味道了。

湘子把钱和手机小心地放进衣袋里,发誓般地说,小红姐,我决不会让你失望的。

3

所以,从那天起,湘子就在城里意外地寻到一份事做了,开始了他特殊的侦探生涯,侦探的对象竟然是老表,委托人却是他的女人——这真是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湘子搞不明白,这生活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原来是想找老表寻事做的,现在却在他身上赚钱了。他想不透,也不愿意去伤这个脑筋。只要有钱,他就去做,况且,这又不是谋财害命,又不会出现什么流血事件,一切行动都是在悄悄之中进行的。

当然,也可以想见,这表面上的和风细雨,掩盖了实质上的惊心动魄。

他没有打老表的电话,觉得不必惊动他,也用不着他给自己寻事做了,那些下力气的工作又能够赚几个钱呢?不是晒死淋死累死,就是病死气死饿死,即使你的运气好,祖宗坟墓上开了坼冒了烟,没死没伤没病的,最后,也只是剩下一个被榨干血肉的躯壳回家。

当然,万一与老表碰上了面,那就见机行事吧。

湘子突然进了两千块钱,心情与昨天大不一样了,好像一个掉在深井里绝望的人,突然被人救出来,看到的是一片阳光明媚和风光无限。

现在,他守在老表那个叫建安公司的附近,那是一个十字路口。来来往往的车啊人啊很多,却遮挡不住湘子警觉的目光。他选择了公司斜对面的一家冷饮店,慢悠悠地喝着饮料,抽着烟。透过明亮宽大的玻璃窗,湘子密切地注视着随时可能出现的目标。他浑身舒畅,觉得做这个事既舒服又来钱,还富有刺激性,你说这个天大的好事到哪里找呢?他原本想来城里是要流血流汗的,没想到,居然端上了这个千载难逢的饭碗了。

湘子静静地守候了两天,连冷饮店那个脸上生了许多坨坨的妹子,也拿怀疑的眼光瞟他了,可能觉得他不是便衣警察,就是做某种见不得人勾当的坏人。两天过去了,湘子还是没有见到老表的鬼影子。湘子不灰心,也不焦虑,既然做上这一行,就需要十分的耐心,再者,又不是那种雨里淋太阳晒蚊子咬的苦苦守候,这种舒服的守候,就像是在等着一个迟疑不决的棋手出棋,所以,他觉得老表已是瓮中之鳖了。

第三天傍晚,十字路口车流不息,终于,老表像一只乌龟从大海中慢慢地浮现了,他是开着车来的,一辆黑色宝马。老表匆忙地去了公司,马上又下来开车飙走了,那种迅速而谨慎的样子,似乎是防止别人来抓捕他。湘子快速地走出冷饮店,也顾不上坨坨妹子的惊讶了,毫不迟疑地打的跟踪,心里在暗暗发笑,老表啊老表,虽说十年光景没见面了,你那副样子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出来嘞。你身上的肉是越来越多了,你脑壳上的头发却是越来越少了,你的肚子是越来越大了,你的眼珠子却是越来越小了。湘子兴奋极了,死死地盯着老表的宝马,生怕它从眼前突然溜掉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老表的车子停在一家证券交易所。这时,从楼里走出来一个乖态的年轻女人,大概二十多岁吧,那个女人的脸色白嫩,个子高挑,穿着红色的裙子,高跟鞋可可可地一路响去,弯腰钻进车里,车子就向五储路开去了。

湘子大为振奋,第一次跟踪老表,他的狐狸尾巴就被他抓住了,这不是明明给他送钱来了吗?说实话,他是十分感谢老表的。老表虽然不晓得他来城里了,而且在跟踪他了,老表却好像是看在亲戚的份上,在默契地配合他的行动。

车子最后走到张玉街的中段就停下来了,这里的路人很多,摩托车放着响屁胡乱地穿梭,这给湘子的跟踪带来了便利。湘子下了车,当时,光线十分强烈,他就躲在路边的一棵老槐树后面。老表和那个女人从车上走出来,还不经意地往身后看了一眼,按说,他应该看见了躲在老槐树后面的湘子,当时湘子露出了半个脑壳。老表又偏偏忽略了湘子,他哪里想得到湘子来到城里竟然在跟踪他呢?况且,一眼或许也认不出来了,毕竟十年没见面了。

湘子拿出手机拍了照。

这是湘子第一次顺利地完成跟踪任务,所以,走出没多远,就迫不及待地给朱小红报告,高兴地说,小红姐,有新情况了嘞。

朱小红说,那你马上赶过来。

湘子毫不迟疑地打了个的士。现在,他打的士就像喊崽一样地随便了,想起自己第一次打的士的心态时,不免自嘲起来,那真是乡巴佬进城嘞。

在那个多来来茶馆——这里已经成为他们见面的固定地点——湘子兴奋地把手机拍到的照片拿出来,朱小红一看,脸色大变,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个没良心的家伙,看我怎样治他,他不仅吃到碗里的,还看到锅里的,不仅看到锅里的,还看到屠宰场的。

湘子没问她,老表究竟是怎样贪婪的吃法,湘子的原则是,拍到一张,就要一份报酬。朱小红把手机轻轻地放在桌子上,似乎重重一放,就会使拍摄到的相片陡然消失。这个女人的确很大气,说话算数,这次竟然拿出两千五百块钱。此时,湘子没有第一次那样羞怯了,就伸手准备接钱。朱小红却把钱拿在手里没给他,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

她看着湘子,说,湘子,你要给我多拍点。然后,才把钱递给了湘子。

湘子点点头,明白她的意思,那就是要拍到老表更多的秘密。

朱小红拿过湘子的手机,又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然后,把相片转发到自己的手机上。转发完了,朱小红说,你还不晓得转发吧?湘子摇摇脑壳,朱小红就告诉他怎么转发。

湘子觉得拿手机偷拍很不错,也很随意,好像是在玩耍,让人家难以发觉,如果拿个照相机之类的,就容易让人怀疑。

当然,对于湘子来说,是没有休息天的,他明白拍摄到有价值的镜头,是跟报酬成正比的,所以,他丝毫也不敢怠工。虽说跟踪很紧张,需要细心,还需要谨慎从事,却更需要大胆。现在,他还没有弄清楚老表的家到底在哪里,他上次去的那个地方,显然不是他的老窠。又一想,管它什么老窠不老窠,老子只要拍到照片就可以了。

这次,湘子跟踪老表也是在一天傍晚,当时,他就有一种不妙的预感,今天可能会颗粒无收,天色已经黯淡了,根本就拍不出效果的。当然,他倒要看看老表这回勾引的是哪个女人,权当把它作为一条线索吧。湘子看见老表和一个女人走进了和喜酒店。当时,距离太远了,光线也不够,湘子就耐心地站在外面守候。这时,他的肚子饿了,咕咕咕的像麻蝈在叫。旁边又没有卖小吃的,自己又不敢轻易离开。就想,这个老表呀,和女人花天酒地的,老子却在外面饥肠辘辘,只是老子现在是在你的身上挖钱嘞,老子就要像愚公一样挖山不止。

等了许久,老表终于挽着那个女人从酒店走出来了。

湘子仔细一看,哎,这不是上次那个女人了,这个女人也很年轻,却是个长头发,像一匹黑色的瀑布,比又胖又矮的老表高了许多。相比之下,老表显得十分滑稽,好像是那个女人的陪衬人。

老表似乎有点醉意了,那个女人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大约是叫他开车注意一点吧。湘子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老表有些醉意了,就会忽略周围的情况的。湘子本能地想把手机拿出来,光线却更黯淡了。湘子就上了的士,慢慢地跟着老表的车子。

老表的车子进入了城边的一栋新住宅楼。入住的人家几乎还没有搬来,大概只有他们先住进来了吧?所以,整栋楼房一片黑暗,居然连个路灯也没有。湘子不晓得这套房子是那个女人的呢,还是老表的,或是老表给她买的。

等到老表和女人下了车,湘子又想拿出手机拍照,一看,这黑暗中还拍什么鬼照呢?

他有点犹豫了,似乎举棋不定,十分后悔没有抓住他们走进酒店的那一刻拍照,如果没有拍下照片,这次跟踪不是白费了吗?一笔可观的报酬不是没有了吗?虽然想过把这次跟踪当做一条线索的,湘子还是十分懊丧,此时,他几乎没有去注意老表了,想必他们下了车就会上楼去的。

没想到的是,这时一团黑影朝他走过来,湘子准备撒腿逃跑,那人却凶狠狠地大喊,是谁?给老子站住,不然,老子一枪崩了你。

湘子听说有枪,害怕了,不敢溜了,怔怔地站着。

等到那人走上来一看,湘子惊讶了,原来是老表,这个狡猾的家伙并没有上楼。

湘子战战兢兢地说,明哥是我嘞,我是湘子嘞。

老表仔细地看着他,惊疑地说,哦,原来是你呀,你怎么到跑这里来了?

湘子不敢说实话,心想,哎呀,这下会死到老表的手里了,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是来找你寻事做的嘞,你胖了这么多,我……我又不敢相认嘞……

老表虽然有醉意,脑壳却非常清醒,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哦,你娘卖胡子的,难怪上次在张玉街我看你有点面熟嘞。

老表疑惑地问,你是怎么跟到我的?

湘子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而不回答肯定是过不了关的,就小心地说,我先到了你家,是她告诉我的,所以,我就……他还想问老表,怎么不是以前那个婆娘了呢?话到嘴边,又缩回去了。

老表立即警惕起来,她对你说了什么吗?

没说,湘子小声地说。他隐瞒了许多,尤其是跟踪的事死也不能说出来的。

那你寻到事做了吗?老表放心了,喷着酒气,似乎十分关心地说。

还没有嘞。湘子装得可怜兮兮的。

哦?老表看着他,沉默了一阵子,然后,拍拍湘子的肩膀,说,我也是念在亲戚的份上,还念在你爹娘以前对我关照的份上,呃,我看这样吧,我给你寻个事做吧,当然,这个事只有你晓得,你以后就给我跟踪那个女人,有情况就告诉我好吗?

湘子一听,不由又惊讶起来。

朱小红要自己跟踪老表,现在,老表又叫他跟踪朱小红,这个世界真是太精彩太变幻莫测了吧?相比之下,老表毕竟还是正宗亲戚,手肘子不能往外拐嘞。所以,他狡黠地看了老表一眼,故意把朱小红的秘密透露了一点,说,我看见朱小红好像和一个男人的关系不错嘞。湘子说得很有节制和分寸,也很笼统和含糊。

老表急忙问道,那个男人长得什么样子?

湘子说,没看清楚嘞。

老表听罢,既气愤又高兴,说,那这样吧,你明天上午来我公司的大门口等我,我还要交待你一些事。

湘子点点头。

老表直爽地说,我也不陪你了,你走吧,你要记住明天上午嘞。说罢,丢下湘子就走进了门洞。

湘子抬头望着四楼上一扇亮起灯光的窗口,有点哭笑不得。自己现在成了什么角色了?本来只是个单方侦探,现在不是成了双料侦探吗?哼,双料就双料吧,娘卖胡子的,也不是我故意这样做的,是你们叫我这样做的,是逼良为娼么。

湘子浑身轻松地走出来,没有坐的士了,他要舒舒服服地走走路,他太高兴了,他就要拿双份报酬了。

4

第二天,湘子赶早去了老表的公司,又有了一份意外的收入,湘子宁愿等他,也不愿老表等自己。

湘子站在那栋楼房的大门口静静地等候。

他去得太早了,公司门口还没有什么人。

湘子就像一根提前发芽的豆芽菜,孤零零地出现在这块水泥筑成的地盘上。湘子不时地拿出手机看时间。过了许久,才有人陆续地来了,有的人淡漠地看他一眼,有的人根本就没看他,好像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他这根豆芽菜。

湘子等了一会,还是没有看见老表,现在已经快十点钟了。湘子想,老表可能跟那个女人唱被窝戏唱得筋疲力尽了吧?不然,怎么还不来呢?他并不感到烦燥,也不责怪老表不守信用,像这样的钱来得如此之轻松,之快捷,你还有什么烦恼可言的呢?

湘子不再闲等着了,也不看手机上的时间了,他的心态很不错,开始默默地数街边那些宝塔型的小松树了。翠绿翠绿的小松树长得真乖态,大小高矮一崭齐,像从一个模子里钻出来的。

他漫不经心一棵一棵地数过去,数到一百二十棵时,忽然有人拍他肩膀,反过脑壳一看,原来是老表。

老表肥厚的脸上泛滥着疲惫和倦意,眼里沾着血丝,似乎还没有恢复过来。

湘子笑了笑,说,明哥你早啊。

老表也没有多说话,从黑包里拿出一个手机,说,这个就送给你吧,它是可以拍照的,不要弄丢了,很贵的嘞,哎,你晓不晓得拍?

湘子很老道,早已把口袋里的那个手机关掉了,以免引起老表的怀疑。他装着什么也不懂,甚至还很羞愧地摇摇脑壳。老表就把他扯到石阶上,显得很有耐心,不仅告诉他怎样打手机,储存号码,还告诉他怎样拍照,以及如何转发照片。

说了一通之后,老表瞄他一眼,你记住了没有?

湘子哦哦地说,记住了,记住了嘞。又说,明哥,你让我试拍一下好吗?说罢,他装着笨拙的样子,拿手机对着街上拍了几张,又对着老表拍了一张,最后,还对着自己拍了一张。然后,就拿给老表看,让他检验检验。

老表嗯嗯地看着,对其他几张表示满意,当看到湘子自拍的那张时,老表哈哈地笑起来,你自己看看,像不像头猪?

湘子不相信,拿过来一看,发现自己真的像头猪,就不好意思地笑了。

老表说,你还是要学一学嘞,要掌握好距离和角度。

老表交待完毕,并没有去公司,开着车又迅速地溜走了。

湘子望着老表的车渐渐地融入车流之中,不由地感叹道,难怪朱小红找他不到嘞,他狡兔三窟嘞,老表的手机号码也不是朱小红给他的那个了。这时,湘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时又想不起来,怔怔地看着老表给他的手机,哦,湘子终于想起来了,老表还没给钱呢,没给钱,那不是少拿了一回钱吗?人家朱小红都是预先给的,那是属于启动费嘞。老表没给起动费,那么,打的士和工钱等等,难道由自己来垫付吗?他娘卖胡子的,老表看来不是省油的灯,是不见鬼子不挂弦嘞。难道不是吗?跟他十年没见面了,也没说请他吃顿饭,真是个大大的小气鬼嘞。

单凭这一点,老表给他的印象就大打折扣了。

湘子把朱小红的那个手机也拿了出来,一手拿一个,哈,现在老子有两个能够拍照的手机了,一个是女人对付男人的,另一个是男人对付女人的,湘子就觉得十分好笑。他仔细一看,两个手机竟然都是一样的型号,诺基亚的。他担心两个手机混淆了可能会穿帮,为了区别开来,湘子走到广告栏前,扯下一小绺透明胶,贴在朱小红那个手机的上方。这两个手机,就是他的饭碗,就是他赚钱的武器,他要好好地爱惜它们。

左边的裤袋里放一个,右边的裤袋里放一个。

老表没有给启动费,湘子心里很不平衡,当然,获取朱小红的情报并不困难,其成本也并不高,他早已晓得朱小红和那个英俊魁梧的男人有一腿的,所以,那天在他们再次进入公司旁边的住宅楼时,湘子就躲在楼房的顶当头,轻而易举就成功地拍下来了。他俩是并排走的,那个男人侧着脸微笑地看着朱小红,朱小红的脸上充满着一种幸福感,还有一种嗷嗷待哺的感觉。

湘子对这张照片感到十分满意,不论是清晰度还是角度,都是蛮不错的。当然,在拍照之后,他对朱小红还是感到有点愧疚的,毕竟是她给了自己第一口饭吃,不然,自己在这个城市很可能还是颗粒无收。有那么一刻,他想把拍摄下来的照片删除,免得良心上有所不安。一想,如果删除了,良心虽然安了,却等于删除了一笔不小的收入,而这笔收入对于一个农民来说,那将是多么大的损失。他望着朱小红走进去的那栋住宅楼,心里矛盾了很久,就像有两个鬼在打架,一下子是良心这个鬼打赢了,一下子又是那个要钱的鬼打赢了。最终,还是那个要钱的鬼力气大,几拳就把良心那个鬼打败了,良心到底没有战胜不菲的报酬。尽管如此,湘子还是为自己找到了充足的理由,这不能够怪我嘞,要怪也只能怪你朱小红自己,你也有把柄让人家抓嘞,如果没有,如果你坚守了阵地,誓死守住了那一块巴掌大的土地,我哪里能够拍得到你的秘密呢?

湘子终于说服了自己,然后,就迫不及待地给老表打了个电话,说,明哥明哥,有情况了嘞。老表惊讶地哦一声,叫他把照片赶快转发过去。湘子连连激动地说,好好好。他拿着手机刚想揿按键,突然觉得这不对头,如果转发给老表,他很有可能找借口不跟你见面了,如果不见面,那笔钱怎么能够到手呢?他本来就是个小气鬼,哎呀,幸亏自己脑壳灵活,不然,很有可能就让老表给耍了。

更何况,他的启动费都没有预先给我呢。

湘子冷静下来,又把电话打过去,对老表说,我们还是见个面吧明哥?见了面,再转发你不迟嘞。

老表可能也意识到什么了,就不耐烦地问他在哪里。湘子不想让老表晓得朱小红吃野食的秘密之地,就说,我在大桥边,左手第三根路灯下面。打完电话,就马上打的士去了大桥。

湘子站在大桥边左手第三根路灯下,就把朱小红的手机关掉了,这一点,他是务必要注意的,不然,双料侦探的身分极有可能暴露。

没多久,老表来了,把车子停在湘子身边,摇下窗子,伸出一只手,问湘子要手机看。

湘子说,你下来看吧。湘子担心老表看了之后不给钱马上又开车走了。

老表很不耐烦地哎呀一声,说你这个人嘞。说罢,无奈地下了车。

湘子这才拿出手机。

老表一看,怒发冲冠,脸上变成了猪肝色,愤怒地说,老子要杀了这个婊子养的。又说,湘子,你要给我搞到她跟男人上床的镜头。说罢,叫湘子把照片转发给他。

湘子一边转发,一边犹豫地说,拍那个不是容易的嘞。

老表生气地瞪着眼睛,说,猪啊,我给你钱嘞,给很多的嘞,再说,我们是亲戚嘞。听到自己的手机滴地一响,晓得照片转发过来了,就准备一头钻进车子。

湘子提醒说,明哥,你还没给我钱嘞。想了想,又赶紧说,上次的起动费你都没有给嘞。

老表肥胖的身躯像陡地凝固了,然后,慢腾腾地又活过来,转过身,肥脸一沉,很不高兴地嘀咕道,哎呀,亏我们还是亲戚嘞,你一口一个钱的,钱钱钱,我看你的黄心都是钱做的,亏你还说得出口,说什么启动费嘞。

明哥,我们的确是亲戚,而我要吃饭对吧?你没有给起动费,我走路去跟踪吗?那么,连个屁都跟踪不上的,还有,搞这个很危险的嘞,如果被发现了,挨打掉命都有可能的嘞。湘子不高兴了,说了一堆气恼的话,这个老表简直像个无赖,或者说像个黑心的老板,要想马儿跑得好,又叫马儿不吃草。

天下哪里有这种美事呢?

老表抬起厚实的眼皮,不满地刺了湘子一眼,无奈地从黑包里抽出一迭钱,沾着口水数了数,又抽出五张,然后,把余下的往湘子手里一塞,不快地说,你拿去吃潲吧。

湘子十分恼火,老表居然把他当猪骂,而且,又太小气,朱小红不跟这样的男人也罢。如果不是看在可观的报酬的份上——他快速地数了数是一千块——湘子也要骂他是个蠢猪。如果老表对他的态度不错,他还想把那一袋子花生送他的,现在看他这副鬼样子,老子不送了。

5

湘子从老表手里拿到了那笔钱,心里还是感到有点遗憾,也有对老表一种不满,如果老表像朱小红一样事先预支一笔,岂不是多了一份报酬吗?而且,老表给的钱也比朱小红少多了。

当然,现在的湘子觉得自己的生活要有所改观了,不能够再如此地寒酸下去了。他先把那些钱存到了银行,摸着那个紫红色的薄薄的存折,看着上面真实可信的数字,湘子激动万分,这辈子活到了二十八岁,才终于有了自己的存折,况且,上面还有一笔不少的钱。

那天,他果断地退掉了那个五块钱一晚的小店子,毫不犹豫地租下了河边上的一套房子,房租每月两百,有一室一厨一卫,房里设施完备,几乎不需要再买什么了。

那天,湘子还买了几件新衣服和一双皮鞋,理了个发。想一想,觉得自己是在老表和他的女人之间搞侦探,如果不化妆,那是很容易被发现的,所以,必要的装备是少不了的。所以,他又买了一副墨镜,还买了一副假胡子,想想自己的头发不多,又买了一副假头发。回到房里,湘子把新衣服新皮鞋一穿,墨镜一戴,假胡子一粘,假头发一套,在镜子前一站,嘿,真像是那么一回事了,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嘞,觉得自己具有侦探的派头了。当然,这热天戴假头发还是没有必要,留到冬天再说吧。

搬到租房的那天晚上,湘子在旁边的一家小饭铺吃饭,然后就认识了芝麻。这个妹子大约二十岁,身体结实,手脚麻利,脸色红嘟嘟的,像搽了胭脂。湘子要犒劳自己,喝了三瓶冰啤酒,还叫芝麻继续拿酒。

芝麻小声地提醒说,你莫喝醉了嘞。

湘子笑着说,不会醉的,快拿来。

当时,湘子就很感动,很温暖,哪有像她这样劝客人的呢?人家都巴不得劝客人多喝嘞。

所以,湘子后来就经常来这里吃饭,一是离租屋很近,二是这里的饭菜还算便宜,既有盒饭,也有煲仔饭,还有小钵子蒸菜,花样颇多。当然,更重要的是认识了芝麻,而且彼此有了好感。如果某次湘子没来吃饭,芝麻就要问,你昨天怎么没来呢?湘子就又有了一些感动,想到在这个陌生的城里,也终于有人牵挂他了。湘子每次吃饭时,看着芝麻忙来忙去的,心想,自己出来时就跟村里人吹了牛皮的,不仅要赚钱,还要讨个乖态的妹子。赚钱么,看来已经不是大问题了,而要讨个乖态的婆娘却还要努力。当然,这个芝麻是符合自己的要求的,健康,能干,勤快。也许在别人眼里,芝麻还不是那样乖态,只要自己觉得她乖态就可以了,情人眼里出西施么。况且,芝麻这个名字的兆头也不错,芝麻开门,芝麻开门,里面是什么呢?都是满满一山洞的宝物嘞。

两人熟悉之后,湘子曾经多次邀请芝麻去他的租屋,芝麻满口答应说好好好,却从没有去过。湘子觉得无味,就不再叫她了,以为她是有口无心,心里颇有些失望。

有一天晚上,下着大雨,雨又老是不停,根本就没有什么客人,看来夜宵生意无法做了,老板就无奈地说,不如趁早收摊吧。当时,只有湘子还在店里喝啤酒,望着外面下个不停的大雨发呆。

这时,芝麻装着来给他添茶水,轻轻地说,我等下子就去你那里。

湘子望着她,心中一喜。

芝麻跟着湘子来到租屋,走进屋子就看来看去的,目光中一片羡慕,说湘子你好舒服的嘞,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嘞,我们八个人像猪崽子挤在一起嘞。

湘子笑着说,那你以后就住我这里吧,离店子又近。

芝麻脸一红,说,湘子,你蛮痞嘞。

湘子打开电视,电视里放着电视剧,剧中的两个男女赤裸着上身躺在床上,湘子哈哈地笑起来,指着电视说,喂,你说这样痞不痞呢?如果男女在一起就是痞的话,那么,全世界没有一个不是痞人了。

芝麻却说,结了婚,就不是痞人了。

湘子呵呵地笑道,你这个芝麻呀。说着,就把那袋花生拿出来,说芝麻,吃花生。心里却在暗笑,这花生原本是打算送给老表的,最终却送到自己和芝麻的肚子里了。

芝麻也不讲客气,剥着花生,说,好久没吃到这么香的花生了嘞。

对于芝麻,湘子开始都没有动手动脚,他极力地控制住自己的冲动,觉得好事情要慢慢地来,要水到渠成。当然,如果对芝麻下蛮的话也不是不可以,相信芝麻也会半推半就的,只是那样一来,自己给她的印象就要大打折扣了。

后来,也用不着湘子邀请了,芝麻有了空闲想来租屋了,就会直截了当地对湘子说的,芝麻不会掩饰自己,也不会扭扭捏捏的,更不会耍小性子。

有天晚上,芝麻忽然下决心请了假,叫湘子带她去街上走走。两人到了灯火辉煌的步行街,又到了幽静的公园,后来,还吃了肯德基。芝麻显得很快活,话也很多,像流水一般。看着芝麻很快活,湘子也很快活。在回来的路上,芝麻却沉默了下来,走着走着,她突然满面泪水。湘子慌张地问,你怎么啦芝麻?芝麻开始不愿意说,湘子问了好几次,她才抽泣地说,我到城里好几年了,还没有像今晚这样痛痛快快地玩耍过嘞。湘子听罢,感到很是酸楚,他说,芝麻,我以后会带你到处玩耍的。

快走到那家饭店了,芝麻她们的住房就在饭店后面,芝麻却没有分手的意思,居然默不作声地跟着湘子去了租屋,好像要决定一件重大的事情了。走进租屋,芝麻第一句话竟然是叫湘子洗澡。湘子一怔,说,等你走了,我再洗不迟嘞。芝麻却硬要叫他去洗。湘子觉得十分奇怪,也不便多问,只好去洗澡。等到湘子洗出来,芝麻也进去洗了,这在芝麻是头一回。

湘子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等到芝麻出来,他一看,她竟然连衣服也没有穿,赤裸着身子就躺在了床上。湘子恍然大悟,暗暗地骂自己太愚蠢了,就惊喜交集地跳上床铺,紧紧地抱住芝麻,连连地叫着芝麻芝麻芝麻,芝麻也不断地叫着湘子湘子湘子。两人就在激情之中唱被窝戏。两人都是第一次唱被窝戏,就少不了羞涩和慌乱以及某种束手无策。

唱罢被窝戏,躺在床上的芝麻又是泪流满面。

湘子慌张地说,你哭什么芝麻?

芝麻说,湘子,我不是随随便便的人嘞,你要讨我嘞。

讨讨讨,怎么不讨呢?到时候讨了你,我们就不回去了好吗?湘子怜爱地帮芝麻擦着泪水,终于感到了一种莫大的幸福感,自己能够赚钱了,又有芝麻陪伴,人之为人,还要怎样的奢求呢?

芝麻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来到城里就回不去了,回去不习惯了嘞。

湘子说,你来几年了?

芝麻说,四年。

湘子说,那你是城里的老革命了嘞。

说得芝麻开心地笑了。

尽管如此,芝麻还是没有在这里过夜,她担心村里来的那些伙伴会怀疑,她不能不有所顾忌。所以,两人约定有空闲就来亲热一番。湘子认为,这种状态也很好,免得她睡在这里问三问四的,发现了他的秘密,让她终日替他担心。湘子也考虑过,等到不做双料侦探了,估计钱也会搞到足够的了,然后,就和芝麻开个夜宵摊子,不也是蛮好的吗?何况,芝麻当服务员很有经验了,自己就当个小老板,还请个厨师,那么,这个小小的麻雀就肝胆齐全了。当然,他也想过,干脆搞个私人侦探公司,听说,这城里不是也有人创办此类公司了吗?这样的钱毕竟来得容易一些。湘子又冷静一想,娘卖胡子的,还是老老实实地办个夜宵摊子吧,侦探公司不是他办得起来的,这个社会太复杂了,搞得不好,自己这条小命都会被人灭掉的。

那天,芝麻来租屋与湘子亲热,事后,芝麻穿好衣服准备走人了,湘子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叫她把裤子拿过来,芝麻拿起裤子一甩,谁料两个手机叭地掉在地上。

你有两个手机呀?芝麻惊喜地问。她把手机捡起来,还以为是湘子给她买了一个,手机的型号和颜色都是一样的。

湘子心里一沉,淡然地说,是嘞。

芝麻举起其中一个,说,那,这个是不是给……

湘子明白她的意思,坦率地说,哦,这不能送给你嘞。

芝麻嘴巴一嘟,不高兴了,把两个手机往床上一丢,说,你既然说爱我,为什么连个手机也舍不得呢?

湘子不知怎么给芝麻解释,说,我需要两个嘞。

芝麻疑惑地问,怎么需要两个呢?你是做什么事的呢?

是的,两人接触这么久了,她还没有问过他到底是做什么的,这真是一个不小的疏忽,他每天穿得光光鲜鲜的,又显得十分清闲,居然还有两个手机。

湘子解释说,不能说的,这是企业秘密嘞。

那你公司的人都有两个手机吗?芝麻继续问道。

湘子说,都有嘞。他穿起裤子,不想让她继续纠缠这个问题了,说,芝麻,我送你一个小灵通好吗?

芝麻赌气说,不要。

湘子没有再坚持了,觉得芝麻不要小灵通也罢,反正租屋离她的饭店又不远,有什么事了,彼此可以去叫对方的。

只是从那天起,芝麻就有点怀疑湘子了,每回看他时,目光都是带着毛刺的,总想在他的身上挑出可疑的东西,却又挑不出来,似乎那些可疑的东西在湘子身上埋藏得很深。她觉得他的来路十分可疑,一个人租着房子,又有两个手机,是不是搞毒品生意呢?或是拐卖妇女儿童呢?或是个鸭子呢?现如今,社会复杂得很,要多留一个心眼才是,她责怪自己太大意了。

那天,湘子想跟她亲热了,就在店里吃饭时向她眨了眨眼——这是两人之间需要亲热的暗号——芝麻忙完了店里的事就来到租屋,湘子显得迫不及待,早已把衣服脱光了,说,芝麻快上来,我想死你了嘞。芝麻偏偏不听,坐在破旧的沙发上,把电视打开,一声不响地看着电视。湘子觉得很奇怪,自从跟芝麻睡了第一回,在这件事上芝麻历来是积极配合的,无须劝说的。

湘子疑惑地说,芝麻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侮你了?饭店的客人繁杂,有些客人喜欢说痞话,或是动手动脚的。

芝麻还是不说话。

湘子焦急了,以为芝麻看上了比他条件好的男人,现在要跟他分手了,只是碍于情面,一时还说不出口。湘子就跳下床铺,想来抱芝麻,却被她奋力地挣脱了。

湘子怔怔地看着她,发现芝麻变了一个人。

这时,芝麻说话了,严肃着脸色问湘子,湘子,你如果不告诉我你是做什么的,那我们就不要来往了,哪里有谈恋爱的人还要向对方隐瞒呢?

这很具有杀伤力,湘子这才明白芝麻的用意,他不晓得如何解释,当然,像这样的问题就被芝麻难住了,湘子又很不心甘。湘子脑壳一转,说,按说是不能告诉你的,这是我们公司的规矩,你也晓得,现如今城里的男女都花心得很,又不放心对方,如果自己去跟踪吧,一是没有这个时间,二是很容易被对方发现,所以,私人侦探公司就应运而生了,我呢,就是做这个的。

芝麻的绷紧的脸色开始松动了,轻轻地哦一声,说,这个我也听说过的,只是你要小心嘞,如果被人家发现了,人家会喊人搞你的。

我晓得嘞,湘子说。

湘子重新抱起芝麻,埋怨说,哎,你好狡猾的嘞。

芝麻软软地让他抱起来放在床上,嗔怪地说,你要是早说了,我会这样吗?

6

在湘子看来,只要不被所拍摄的对象发现,就不会受到威胁或殴打,再说,万一发现了也没有什么,双方都是亲戚,难道还会打他吗?最多是嘴上认个错,答应不再跟踪就是了,只说是让男方或女方逼迫的,至于以后跟不跟踪,只要不让对方发现就可以了。

那天傍晚,湘子戴着墨镜,粘上假胡子,去跟踪朱小红。

第一次提供给老表的照片,在老表看来,它还不是十分理想,相片只拍摄到了朱小红的脸,那个男人的脸别在了一边,所以,老表还不能确切地辨别那个男人究竟是谁。这可能也是老表只给他一千块钱的缘故吧?

所以,湘子决心一定要拍个正面的,以便向老表要个好价钱。

朱小红这次不是去公司旁边的那栋住宅楼了,当然,也不是那个英俊魁梧的男人了。

是一个矮小的男人开车来接她的。

看来朱小红也是十分谨慎,没有让这个男人来公司的楼下接她,让他到一家商场的门口等着她。那个男人坐在车里叼着烟,一脸的淫笑,像癞蛤蟆看见了天鹅。只是距离太远,湘子没有拍照。再说,那个男人没下车,即便是拍了照,也担心老表不会认账。

此时,湘子坐在的士里大发感慨,朱小红呀朱小红,你如果是为了报复我老表,为了解除寂寞和孤独,跟那个魁梧英俊的男人,起码还能够让人理解,而你说说看,你跟这个既矮小又丑陋的男人,又是为哪桩呢?感情吗?金钱吗?还是另外什么呢?真是太掉价了吧?这个疑团像云雾般在湘子的眼前飘荡,没飘荡几秒钟,湘子就终于想到了答案,哦,我懂了我懂了,她跟那个英俊的男人大概是为了感情吧?跟这个矮小而丑陋的男人可能是为了金钱吧?看来,朱小红真是不简单,双管齐下,各有所得嘞。

车子是往南郊方向开的,南郊很远,湘子看了一眼计价器,表上已经跳到三十二块了。这么多的票价,在湘子的跟踪行动中从来还没有过,他以前每次跟踪都没超过十五块。所以,计价器每跳一次,湘子的心脏就跟着痛一下。他也是要讲究成本的,成本越小,获利的空间就越大。湘子在心里骂那个矮小丑陋的男人,你娘卖胡子的,既然这么有钱,为什么还要跑那么远呢?市区的高级宾馆多的是,哪个宾馆不是可以睡觉的吗?老子赚点钱也是很不容易的嘞。哦,也许是去那个男人的别墅吧?他看了看天色,担心天黑了拍不到照,心里就暗暗焦急,如果这回没有拍到照,三十多块钱就打了水漂。

终于,那辆车子在南郊的一家宾馆停下了,湘子下了车,马上跟着走进去。

朱小红没有认出湘子,湘子是化了妆的。那个矮小而丑陋的男人似乎很警惕,往后看了湘子一眼。两人进电梯时,湘子没有进去,抬头看了看楼层的数字,他们上到了十五楼。

湘子就坐在大厅耐心地等待,大厅灯火辉煌,只要等到他们下了电梯,这张照片是跑不了的。尤其是绝对不能让他们溜掉了,老子可是花了三十五块钱车费的,他认为,如果拍到了这个,老表一定会给他个好价钱的——那个矮小而丑陋的男人,是一个新出现的人物。

湘子一时无事,从报架上取下报纸,装模作样地看起来。大厅这边的沙发上,只有他一个人,他发现大厅另一边的沙发上,坐了三个神色阴冷的后生,他们不时地瞟着他,好像在跟踪他。湘子觉得十分好笑,娘的脚,我在跟踪朱小红,如果还有别人在跟踪我,那岂不是螳螂在前黄雀在后了吗?他希望那三个后生尽快地离开大厅,他不想让他们发现他在偷偷地拍照。

湘子翻了翻报纸,觉得朱小红一时半刻也不会下来,他也想暂时脱离那三个家伙的视线,觉得那三个家伙老是在瞟他,似乎把他的秘密瞟去了,心里感到很不舒服。湘子就走出了宾馆。郊区的空气比巿区新鲜多了,树林茂密,整个宾馆被树林包围着,既显得几分幽静,又显得几分恐怖。天完全黑下来了,光顾宾馆的客人并不多,连的士也很少来,间或来一辆,没有载客就空车打转了。奇怪的是,这里似乎连保安也没有,是不是为了显示这里的安全呢?显示这里与自然的和谐呢?所以,外面显得十分的冷寂。他想,如果拍了照,还没有的士,他很可能就要打的士公司的电话,叫他们派车来,不然,就无法回去了。

湘子点燃烟,准备抽完就回到宾馆大厅去。

这时,他远远地看见那三个家伙走出来了,竟然耸头勾背地向他走来。湘子的反应十分敏锐,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头了,趁着夜色,赶紧把两个手机往草丛中一丢。

那三个家伙没有看到这个细节,走上来,忽然围着他,伸出手问他要药钱。

什么药钱?湘子惊讶地问。

湘子没有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看一眼灯火通明的大厅,他刚想叫喊,一只粗大的手掌就死死地捂住他的嘴巴,另外两个家伙,就粗暴地拖起他朝黑暗的树林中走去。此时,湘子完全是身不由己了,像一台机器十分被动,心中暗暗地叫苦不迭。

那些家伙把他拖到漆黑的树林中,然后,不由分说地搜索他的身上,把他口袋里的钱一扫而光,然后,钱在他的眼前扬了扬,猖狂地说,什么叫药钱?这下你该懂了吧?

湘子哪里心甘呢?愤怒地说,你们这是明目张胆地打劫嘞。

三个家伙嘿嘿一笑,突然一齐出击,对着湘子就是拳打脚踢,湘子叫骂了一声,却遭受到更为猛烈的击打。那些家伙一边打一边说,你叫吧叫吧,你如果再叫,老子就要打死你。湘子不敢继续叫喊了,也无力回击,只得忍受着万般的痛苦。

三个家伙临走时,恶狠狠地警告说,你如果要报案,下次碰见你,就会要你的狗脑壳。

湘子被打得头破血流,鼻青眼肿,浑身疼痛,连皮鞋也丢掉了一只,怎么找也找不到了。墨镜也打掉了,也找不到了。等到三个家伙消失之后,湘子才哎哟哎哟地爬起来,嘴里尝到了鲜血的腥咸味。

然后,湘子在那片草丛中摸索一阵,找到了两个手机。他庆幸自己的反应很快,动作敏捷,不然,这两个高级手机也会落于他人之手。他没有回到大厅去了,这副狼狈的样子,哪里还能进去呢?拍照呢,当然更是不可能的了。

这时,正好有一辆的士来了,湘子也没敢走到宾馆大门口等车,他站在马路边,看到的士返回时,才招手上车。

留着平头的司机惊讶地看他一眼,问,喂,你怎么搞的?

湘子擦了擦嘴巴上的血,愤愤地说,刚才碰到了一帮小流氓。

湘子不明白那些家伙所说的药钱是什么意思,就对司机说了。

司机说,这个你都不懂吗?那是一帮吸毒鬼嘞,毒瘾发作了,又没有钱,所以,就铤而走险了。

湘子说,他身上的钱都被抢走了,叫的士开到自己的租屋下面,拿车钱给司机,然后,灰溜溜地回到屋里,在卫生间小心地清洗伤口。他摸了摸嘴巴周围,发现假胡子也被打掉了,湘子一边清洗伤口,一边说,老子背时嘞,老子背时嘞。

这时,芝麻过来了,一看,惊恐万状地叫道,哎呀,你被人打了?快让我看看。芝麻看着看着,泪水就流出来了,她要帮湘子清洗伤口,湘子说,还是让我自己来吧。芝麻先是懵懂地望着,似乎觉得急于要做些什么事,想了想,忽然哦一声,赶紧出去买药。

清洗完伤口出来,湘子对着镜子看,发现自己眼青鼻肿的,简直像个大熊猫,就苦涩地自嘲道,哎呀,老子都成了国宝嘞,如果蹲在动物园,肯定会蒙骗许多的游客嘞。伤口清洗之后,反而痛得厉害了,湘子坐在沙发上轻轻地哎哟着。芝麻匆忙地买药回来,然后,小心翼翼地给他涂药。湘子仰着脸,一边让她涂药,一边还在叫哎哟,芝麻呢,涂着涂着,眼里又流下了泪水。

湘子忽然说,芝麻,你真是个乌鸦嘴巴嘞,老子挨了打,还被那些化生子抢走了两百五十块钱。

芝麻伤心极了,哽咽地说,湘子,你以后不要做这个了好吗?说不定哪天我就见不到你了嘞,湘子,我们摆个小摊子吧,啊?

湘子说,你想的跟我一样嘞,只是现在还不行,我还要多赚点钱,这个钱毕竟来得快一些嘞。

芝麻见他这么说,也就不劝了。看着湘子脸上被药水涂得花花斑斑的,她又抽泣起来。湘子就劝她,芝麻,不要哭了,这世上条条蛇咬人,你说你在店里就不苦不累不烦不恼了吗?

湘子被迫在家休息了几天,起码要等到脸上的青紫肿块消失了才能出门。像现在熊猫似的出去,是有损于侦探形象的。那几天,饭菜都是由芝麻送来的,真是饭来张口了。湘子一边看电视,一边恨朱小红,娘的脚,你找了那么一个矮小而丑陋的男人,害得我不仅没有拍到照,还冤里冤枉地被人抢劫了,还挨打了。老表和朱小红却似乎晓得他在家闲着,先后都给他打来电话,问他这几天有什么新收获,湘子回答说没有嘞,叫他们不必性急。心里却在苦涩地说,老子自己倒是有个重大的收获嘞。

湘子不看电视了,就躺在床上,冷静地分析被打的原因。他娘卖胡子的,怎么会有人打他呢?难道仅仅是吸毒鬼所为吗?仅仅是偶然性的吗?是不是还有其它原因呢?也就是说,朱小红是否也派人跟踪了他呢?朱小红既然叫他跟踪老表,那么,她肯定出于多疑,认为老表也有可能叫他跟踪她的。所以,她是否在怀疑他的立场呢?是否在怀疑他是双料侦探呢?也或许,是那个矮小而丑陋的男人疑神疑鬼,早已叫保镖们注意到了他的行踪,然后,装着吸毒鬼教训他。也或许,那些家伙与朱小红和那个矮小的男人都没有关系,真的是一帮游手好闲的吸毒鬼,嚣张而猖狂,专门呆在宾馆瞄着有钱人下手吧?

分析来分析去,湘子也没有理出个头绪,觉得反正是白白地被人打了一顿,就告诫自己以后要多加小心。

7

湘子来城里之后,一直没有回过家乡。

临走时,爷娘叫他十天半月打个电话,以便让他们放心,他却没有打。尽管现在打个电话是举手之劳,电话可以打到隔壁的张三娘家里,他也没打过。在这一点上,湘子很稳得住气。他看不惯村里的那些屌人,外出打个工,一年到头累死累活的,挣到几个辛苦钱,却不时地向家里打电话说赚了多少钱,报喜一样的。过年回家时,一个个还十分张扬,还说着半通不通的广东普通话,真是浅薄到了极点。湘子还不至于浅薄到这种程度。他觉得如果不真正地混出个人样来,即使是打个电话,又有什么卵用呢?爷娘还不是照样操心吗?如果不是衣锦还乡的话,那还不如不回去,一旦回去,就要给爷娘和村里人一个意外的惊喜。这个雄心壮志,湘子是从来也没有动摇过的。

后来,湘子居然跟着芝麻回了她家一趟。

这是芝麻主动提出来的,她觉得湘子对她不错,人长得也不错,收入也不错,这三个不错就坚定了芝麻的想法,就让湘子跟着她回去见见家人。湘子原本不想去的,他连自己的家也没有回去过嘞。他觉得,要回去,也要混出个人样才跟她回家,现在,事业还处于起势阶段,就像太阳刚刚出山,底气还不是很足的,等到如日中天了,那么,跟她回家的感觉就不一样了。再说,这来回需要好几天,说不定就会少拍了照片,少拍照片,就会减少收入。况且,像这种收入,还不是一般的概念。

所以,他嘴里嚼着芝麻买来的槟榔,心里很是犹豫。

芝麻终于说出了心里话,她说,湘子,也不是我硬要逼着你去,是我爷娘催我回家相亲嘞,说有好几个后生要来,我如果不回去,怎么向我爷娘交待呢?他们一天来好几个电话,就像催命一样的,烦死人嘞。

听芝麻这么一说,湘子内心终于有了触动,担心突然会失去芝麻,万一那些后生有比他条件强的,芝麻还会是他的吗?现在,这人都是说不定的。在那些相亲的人中间,如果某人碰上了命中注定的财运,就会叫你瞠目结舌的,那么,我哪里又是他的对手呢?

湘子权衡利弊,然后,毫不犹豫地说,回去,跟你回去。

既然做了跟芝麻回家的打算,那也不能显得他这个准女婿太寒酸了,他主动地提出来要买些礼物。芝麻很高兴,两人就去买东西,包括一对酒鬼酒,一盒蜂王浆,一条白沙烟,还有一斤奶糖,另外,还给芝麻买了一条乖态的花裙子。

芝麻十分欢喜,临走的前夜,竟然在湘子的租屋过了一夜。

临走之前,湘子还是叮嘱芝麻,叫她不要对她家人说他是搞侦探的,担心他们心理上接受不了,这个工作说到底还是有危险性的,况且,又是侦探人家的隐私,说出来也不怎么好听。芝麻眨着眼睛说,那你叫我怎么说呢湘子?湘子说,你只说我是在一家公司就是了。

芝麻的家在邵阳乡下,离长沙三百多里,两人坐了三个小时的快巴,又改坐中巴,大约坐了一个小时,又改坐摩托车,然后,突突突地一路黑烟,就到了芝麻的家乡。

芝麻的爷娘看见芝麻带回来一个后生,这个后生标标致致,有礼有节的,不由大为高兴,又担心撞着那些要来相亲的人,就赶紧派芝麻的哥哥去退信,叫那些人千万别来了,只说芝麻在城里找到了,人都带回来了。然后,全家人杀鸡宰鸭,升火架锅,搞得一片腾腾喜气。湘子是贵客,当然用不着做什么事的,只管喝酒吃饭,只管跟芝麻的家人说说闲话,只管打打牌,倒也轻松自在。然后,就叫芝麻带着他四处走走。湘子惊讶地发现,芝麻的家乡跟自己的家乡毫无差别,房屋破旧,土地贫瘠,村中只有老人和细把戏,偶尔也有一栋两栋新屋子,坐落在这片光秃秃的土地上,却显得那样的别扭和不和谐。芝麻的哥哥大病了一场,被深圳一家工厂辞退了,暂时回家休养。难怪她哥哥的脸色很难看,苍白。

湘子原以为芝麻的爷娘会安排他和芝麻睡的,芝麻的爷娘却很保守,没让芝麻和湘子睡,叫芝麻的哥哥和他睡,说是免得让村里人说闲话。这让湘子憋得十分难受,只好借着上山散步的机会与芝麻亲热一番。芝麻也觉得很为难,解释说,我爷娘就是这样子的,湘子你不要见怪嘞。湘子嘿嘿地笑着说,理解万岁,理解万岁。

在芝麻家耍了三天,湘子就坐不住了,屁股一挨凳子就跳起来,好像凳子上长了毛刺。他催着芝麻走,芝麻理解他的心情,多耍一天,就要减少一天的收入。芝麻就对爷娘说我们要走了嘞,芝麻的爷娘倒也通情达理,抱歉地对湘子说,那我们就不多留了。临走时,芝麻的爷娘对湘子提出一个要求,是否把芝麻的哥哥带走,也在公司给他谋个事做。湘子搪塞说,公司暂时还不需要人手,以后有机会再说好吗?

有一天,湘子跟踪朱小红无功而返。

朱小红白天在公司上班,也没有和那个英俊魁梧的男人出来,下了班,又急急地回家了。湘子看到她走进家门,才放弃跟踪,整天没有丝毫可以拍摄的价值。这让湘子感到十分无奈,狐狸不出洞,他这个猎人又怎么开枪?另外,老表那几天也是老老实实的,没有看见他带任何的女人出来,只是和一帮朋友喝酒,喝了酒就去洗脚,洗了脚又去喝酒,也没有跟踪的价值,所以,浪费了湘子不少的时间和精力。他娘卖胡子的,这两个人是不是约定一起来故意气他的呢?所以,两人都装出清清白白的样子,浪子回头的样子,金盆洗手的样子,让他毫无收获。为此,湘子很是沮丧。湘子脑壳里却经常冒出一个女人,就是那个表嫂,那个乖态的下巴上长着小小黑痣的女人,她又在哪里呢?

回到租屋,湘子疲倦地躺在床上。

屋里有了女人的气息,芝麻的衣服鞋子四处可见,充满了一种少有的温馨。湘子想,朱小红和老表大概也像自己一样疲惫不堪了吧?需要休整休整了吧?不然,怎么都偃旗息鼓了呢?以往的那种干劲哪里去了呢?他们如果偃旗息鼓了,改邪归正了,那么,自己也就要失业了。想到没有了侦探这份事,湘子忽然感到了一种恐慌。如果跟踪没有收获,他吃什么呢?不是坐吃山空吗?如果要去重新找事做,又做什么呢?很明显,那些需要下力气的苦差事,他肯定是吃不消了,也不愿意去做了。想到这里,湘子的恐慌加剧了,希望菩萨保佑,让他们重新出洞,在情场上折腾得风风雨雨,精彩无比,那么,他才会有丰厚的收入。

想着想着,湘子就渐渐地瞌睡了。

不知什么时候,湘子被芝麻摇醒了。芝麻还没有洗澡,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油盐气味,一副既高兴又焦虑的神色,湘子懒洋洋地问,什么事芝麻?

芝麻脸色一红,柔顺地说,湘子,我怀上了嘞。

湘子听罢,从床上一翻而起,惊喜地说,真的吗?真的吗?

芝麻坐在床边上,说,我还哄你啵?

湘子脸上的笑容却一阵子就烟消云散了,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捂在芝麻的肚子上,看着芝麻,冷静地说,这个毛毛是否来得早了一点呢?我们还都来不及准备嘞。

芝麻没有接他的腔,她沉浸于幸福之中,说,幸亏我的反应不大,如果又呕吐,又吃酸东西,那就丢脸了嘞。

湘子想了想,忽然说,芝麻,我看还是打掉吧?

芝麻听罢,泪水一耸,就滚了下来,说,我不想打掉湘子,我们马上结婚吧湘子。

8

湘子跟踪老表这么久了,还没有查到他的老窠,他好像总是睡在宾馆,或是那些女人的家中。还有,那个十年前看见的表嫂,也没有见到过——如果离了婚,那当然就见不到她了——湘子却还是怀疑自己的跟踪能力。当然,他完全可以不去考虑老表的老窠以及那个表嫂的,只要拍到了朱小红所需要的照片,自己拿到了报酬,就万事大吉了。湘子却似乎不太心甘,觉得在侦探的过程中,还要顺便搞清楚这两个谜底,好像这才算是一个合格的侦探。

这个念头一起,湘子下决心揭开这两个谜团,尽管这对于他的收入没有任何好处,却可以满足他的好奇心。这种感觉,就像在乡下扯了一篮子猪草回家时,顺便把一条老是躲在洞里抓不着的黄蟮抓获。他每次跟踪老表时,只要看见他住进宾馆或是去了那些女人的家,他就收兵回朝了。

那天,他下了狠心,一定要守着老表,他不相信老表每晚就睡在宾馆,或是在那些女人的床上。

他难道没有家吗?他难道从来也不回自己的家吗?

有一次,湘子跟踪老表和另外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湘子没有见过,尖下巴,眼珠子很大,洁白的皮肤,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好像是某个机关的,穿着很职业化,米色的套裙,整个人显得十分的端庄。那个女人上车之前,湘子就悄悄地拍了照。老表当时坐在车里。尽管没有把老表拍上,那也没有关系,那辆车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据。

这一点,想必朱小红是不会挑剔的。

老表把车子开到一个叫海天的小区,这显然是那个女人的住宅地。湘子没有跟进去,守在小区大门的对面,像是在等人。

那天,湘子做好了准备,把吃的喝的都带上了,似是要与老表打一场持久战。老表难道在她家里呆一个晚上吗?他难道真是四海为家吗?当然,湘子也十分羡慕老表,这个老表长得像个肥猪,只不过是手中有钱,就经常与年轻乖态的女人上床。如果自己以后也有了很多钱,是否也像老表一样呢?湘子没有把握,也没有往深处想,觉得这样的事情对于他来说,还很遥远。那天,他也没有给朱小红打电话,说他又有了新情报,不然,朱小红又会马上跟他见面的,那么,这次跟踪就会泡汤。湘子想,等到这次跟踪完毕,再给朱小红报告不迟。

湘子稳住气,默默地抽着烟。

天色渐渐地黑下来,路灯忽然一齐亮了,桔黄色的灯光亮在那些叶子繁密的树梢上,好像是树上挂着一只只硕大的桔子。湘子坐在路边的石凳上,盯着那些溜出来的像甲壳虫的车子,显得很有耐心。天气很热,汗水在他的身上爬行,像无数的虫子。他认为,如果要揭开那两个让他感到的困惑之谜,是必须要付出一定代价的。

而现在,就是他付出代价的时候。

老表似乎有意配合他的行动,晚上十点多就出来了。湘子十分兴奋,老特务终于出来了,就打的士跟了上去。老表的车子没有去宾馆了,居然开出巿区,一路往岳阳方向走,走了不到十公里,就朝右边的一条小路拐去了。

湘子叫司机停住,看见老表的车子开出五十多米远,就开进了一栋别墅大院。别墅那边,还响起了狗热烈的汪叫声。

湘子强烈地预感到,这一定是老表的老窠。

这个发现,让他产生一种莫名的兴奋,这种兴奋是空前的,甚至比那些有报酬的发现还要来得刺激。他没有继续跟踪了,迅速地叫司机返回。

第二天上午,他又来到老表的别墅。不用说,他是化了妆的,还向房东借了一根钓鱼杆,假装是钓鱼的。他把钓杆背在肩膀上,漫不经心地朝别墅走去。还没有走近别墅,一条黑色的狼狗就汪汪地大叫起来。狼狗是用铁链拴上的,十分凶猛,张着鲜红大嘴,一次次地向前扑来,铁链发出清脆而骇人的声音。

别墅砌得很精致,整体呈米黄色,四周还围上了一人高的铁栏杆,别墅前面的绿草地十分阔大,中间还有一个花圃,真是花团锦簇。右边砌了一个水池,水池中间有假山,假山上曲径通幽,一群金鱼在池中嬉耍。别墅的背面,是一座不高不矮的山,长着翠绿的松树。环境是盖一的。湘子不能不佩服老表选址的眼光。此时,院子里似乎没有人,除了狼狗的狂吠,一切都显得十分安静。

老表应该走了吧?昨晚的车子是停在坪里的,现在车子不见了。湘子十分兴奋,终于找到了老表的老窠,破了第一个谜团,脸上流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他还是有所不甘,还没有破第二个谜团——没有看到那个乖态的表嫂。或许,那个表嫂已经离了?或许,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他不便贸然地闯进去,以恐引起不必要的怀疑,湘子就围绕别墅慢慢地走着,看着,他还想发现更多的秘密,又朝别墅的后面走去。

走到别墅的后面时,湘子忽然惊讶了,他看见后面并不宽敞的水泥坪上,立着一把硕大的果绿色的遮阳伞,遮阳伞的下面,有个女人躺在竹靠椅上,那把竹椅很高级,不是一般的造型,发出黄澄澄的光亮。湘子担心那个女人是醒着的,然后,就会向他提出质疑,所以,湘子就犹豫地站住了。那个女人没有丝毫的感觉,并没有发觉陌生人的到来。湘子挪动脚步,试图慢慢地接近那个女人。

那个衣着朴素的女人双手放在怀中,头发银白,闭着眼睛,仰面朝阳,双脚踩在踏板上。

阳光静静地斜照在那张憔悴的脸上。

这是谁呢?

湘子十分好奇,悄无声息地接近了那个女人,静静地站在铁栏杆外面。他睁大眼睛,仔细一看,天哪,这不就是表嫂吗?他看清楚了下巴上那粒小小的黑痣,那粒黑痣是不会欺骗他的眼睛,那粒黑痣就是最好的证明。她以前的那种乖态荡然无存了,才过去十年呀,苍苍白发却过早地霸占了她的风韵。此时,她似乎是睡熟了,没有发觉湘子就站在她的对面。她显得很安详,也很超脱,似乎已经与世无争了。

湘子的耳边,忽然响起她多年前那咯咯咯的清脆的笑声。

她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呢?如果生活正常,尽管过去了十年,岁月也不至于把她贬损得如此让人惊心动魄,这其中,肯定有许多心酸的不为所知的故事。

这时,表嫂突然叫喊起来,哎呀,老天爷啊——,哎呀,老天爷啊——,声音不是十分的尖利,却透露出许多的无奈和悲凉,像一阵阵狂风吹进湘子的心脏。她的眼睛仍然闭着,好像在做梦,是梦中的呼喊,也似乎是不愿意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令人烦忧的世界。呼喊声在这块寂静的世界中,显得十分短暂,没有丝毫回音。好像她的叫喊声刚从喉咙里冲出来,就被山上的松树迅速地吸收了。

女人叫喊了几声,又悄然无声了,似乎刚才没有叫喊过。

湘子心里一紧一紧的,像有个紧箍咒在压迫着他的心脏,他有点窒息的感觉。他猜测不出下面还将会发生什么,考虑着自己是否离开。紧接着,表嫂竟然又哧哧地蠢笑起来,那种笑,有一种无邪,一种天真,还有一种无言的苦涩。她的眼睛仍然是闭着的,湘子不明白她究竟是醒着还是在梦中。

笑过一阵子,她终于安静下来了。

她没有哭泣,而湘子觉得,这种悲凉的叫喊以及这种复杂的笑声,甚至比放声哭泣还要感到可怕。他浑身颤抖,似乎是怕冷,好像是谁突然把他塞进了冰柜。他多么想轻轻地叫一声表嫂,唤醒她,唤醒她的记忆,却又叫不出来,喉咙好像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堵住了。

他把钓杆往肩膀上推了推,拿出手机给表嫂拍照,颤抖的手捉弄了他好一阵子,才拍下了一张照片。

两个谜团终于一次性解开了,湘子并没有感到一丝的兴奋和轻松,反而觉得心情十分沉重,像钓鱼者钓起的不是一条活泼乱跳的大鱼,而是一团沉甸甸的死尸。返回时,湘子望着这栋让人羡慕的别墅,陡然觉得这世界的残酷和无情,心中怅然若失。

湘子回到城里,约了朱小红在多来来茶馆见面,他没有说发现了老表的老窠,更没有说表嫂可怕的现状,他担心说出来,这个世界上可能又会多一个类似表嫂的女人,那就太残酷了。湘子脸色忧郁,情绪低落,没有平时获取了情报的那种激动和兴奋。

朱小红试探地说,你没事吧?

湘子摇摇脑壳,然后,把那个很职业化女人的照片调出来,让朱小红看。

朱小红一看这张照片,气得呀呀地叫起来,像满嘴牙痛,整个脸庞都痛苦地扭曲起来,皱纹纵横交错,使她变得十分难看。她把手机狠狠地甩在沙发上,似乎永远也不想看到这张照片。这种痛苦不堪的程度,对于她来说,是从来也没有过的,在平时,她看到那些照片之后,最多只是恶骂几句而已。

湘子顿感奇怪,小心地问,小红姐,你……

朱小红大概也不想对他掩饰什么了,破口大骂,这个畜牲,那个女人是我堂妹嘞。

湘子一听,瞠目结舌。

9

老表在催促湘子,问他是否有新的情况,甚至还不耐烦地说,你拍了这么久,还只给我拍了一张嘞,你到底想不想搞了?你如果不想搞了,我叫别人来搞。看来老表很不满意他的工作。

湘子说,快有情况了。

湘子没有说跟踪朱小红时被人抢劫了,说出来很没有面子,说不定还会让老表嘲讽一番。他却很想对老表说,我晓得你的老窠了,还晓得表嫂已经疯了。湘子想以此做个筹码吓唬老表,让他乖乖地拿一笔钱来封他的嘴巴。他又担心老表心狠手辣要了他的小命,某天在湘江上浮现一具无名尸体也是说不定的。

湘子不敢冒这个险。

在跟踪朱小红的过程中,湘子还是有了新的进展。朱小红现在跟那个英俊魁梧的男人来往不多了,没有看见他们去公司旁边的那栋住宅楼了。是不是两人闹了矛盾呢?或是那个男人又有新欢了呢?湘子不得而知。说起来,他也不是解决矛盾的人,而是不断地制造矛盾的角色,尽管这不是他的所愿,尽管他也十分无奈。

朱小红的这次行动十分老练,不像跟那个英俊魁梧的男人去住宅楼时,虽然警惕,还是随随便便的,公司就在旁边,进出十分方便,难以引起别人的怀疑。也不像跟那个矮小丑陋的男人去南郊,虽然警惕,也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坐车。

而这次,朱小红却不一样了。

那是星期天,朱小红从家里出来,先来到一家商场,若无其事地这里看看,那里转转,并没有买什么东西。所以,湘子从这点就可以推断出来,朱小红是另有所图,来商场只是一个幌子而已。不然,来商场总要买点东西吧?尤其是女人。而且,朱小红好像总是担心有人跟踪,不时地环顾四周。她慎之又慎,似乎像特务接头,马上就要获取重要的情报了。她脸上看去十分平静,步履悠闲,而她的内心,一定是十分激动而紧张的。

湘子立即做出了判断,今天肯定要抓住一条大鱼了。

朱小红在商场转了转,又走出来,突然去旁边的一家儿童商店,这回湘子没跟着进去了,悄悄地躲在一边,这家商店只有一个大门,进出是必经之路,而那个大商场有三个大门,所以,他不担心朱小红溜掉。等到朱小红出来时,湘子不由地惊诧起来,朱小红戴了一副墨镜,如果不是那身衣服没有更换,差一点就会骗过湘子的眼睛。

然后,朱小红打的士朝河西方向走去,来到了枫林宾馆,湘子以为她是在这家宾馆会情人,谁知她下了车,并没有进去,站在宾馆的大门外等着,好像这里还不是接头的最后地点。

湘子远远地坐在车上,叫司机耐心地等待。

司机是个后生,好像对他神秘的行动很感兴趣,就问,哎,你是不是在吊尾线呢?

湘子晓得城里人把跟踪叫成吊尾线,他却很严肃地说,你不该问的不要问,钱不会少你的。

后生伸伸舌头,知趣地闭上了嘴巴。

大约过了五分钟,一辆黑色的轿车过来了,停在朱小红的身边,朱小红似乎有点生气,或是撒娇,她嘟了嘟嘴巴,钻进车子,车子顺着沿河大道飞快地驶去。

后生又忍不住了,一踏油门,说,妈妈的,看你往哪里跑?

闭嘴。湘子严厉地说。

朱小红坐的那辆车子开到了新开发的一个小区,叫富丽小区。那是富人区,砌的都是连体别墅。开发商把广告做得铺天盖地,一般人是望而生畏的,房价高得吓人,却仍然供不应求。

小区有保安,陌生人是不能够随便进去的,除非跟主人通了电话,所以,湘子也没有进去。

那是上午,阳光很大。湘子装着在欣赏坪里的雕塑,那座雕塑做得非常精致,一个年轻女人安静地坐着,一只手轻托下巴,眼睛望着蓝天,沉醉在遐想之中,似乎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向往。湘子在感叹,朱小红呀朱小红,你何必这样绕来绕去的呢?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你难道没看见我老表的动作之迅速吗?每次带个女人就飞快地飙走了,哪里像你这样费尽心机呢?

也许,这就是男女之间的区别吧?

湘子猜测朱小红大概不会在此逗留很久的,她还有个细妹子在家里嘞。忽然,湘子对拍照没有把握了,他们是车进车出的,哪里又拍得到手呢?湘子焦急了,如果没有拍到手,岂不是又白白地跟踪了一趟吗?他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一个好办法,就暗暗叹气,唉,看来只有靠菩萨保佑了。

湘子等了两个小时,就看见那辆车子终于出来了,湘子准备招的士,那辆车子忽然在广场上停了下来。湘子不晓得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是车子坏了。一看,不是车子坏了,是那对男女下了车,来到了那座雕塑跟前。那个男人中等身材,四肢匀称,下巴很长,鼻子勾勾的,像个外国佬,接近四十岁吧。

湘子乘坐的那辆的士停在马路边,离老表大约三十米。朱小红却迟迟不见出来,湘子没叫走,司机就有点不耐烦了,问他到底是继续走还是下车,说老是停在这里,怕交警抓嘞。

湘子烦燥地说,交警怕什么?我是交警的爷,等一下么,我多给你钱就是了。

又等了一阵子,还不见朱小红出来,湘子忽然想,哦,是不是这两个人觉得给我的价钱太高了,所以,都出卖我了呢?现在,他俩是不是合伙要来对付我了呢?这个奇怪的迹象,千万不可小视。湘子顿时紧张起来,隐隐地预感到侦探生涯就快要走到尽头了,他们也许很快就要打自己的电话了,等到与他见面之后,就共同指责他,或许,还会逼着他把所有的钱通通地交出来,然后,就告诉他,这只不过是他们共同玩的游戏,是耍弄他这个鬼迷心窍的家伙而已。如果逼着他把钱交出来,把手机也交出来,自己不是一无所有了吗?

湘子有些害怕了。

当然,湘子也考虑好了,如果他们打电话叫他见面,老子就不接,老子干脆来一个人间蒸发。

终于看见朱小红出来了,她的脸色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她站在老表的车子前犹豫了一下,然后,还是上去了。

湘子果断地说,师傅,开车。

湘子猜测不到老表的车要开到哪里去,或许,他们是否要谈判了呢?以求得最后的了断呢?现在,各自都掌握了对方的证据嘞。车子拐来拐去的,最终竟然开到了朱小红的院子里,两人下车之后,就匆忙地上楼去了。

湘子走进院子站着没动,他十分担心是,自己的侦探生涯是从这里开始的,是否又会在这里终结呢?湘子似乎是在等着他们的电话,只要电话一响,一切都明白了。

想到这一行可能做不成了,湘子对未来感到十分的迷茫。

等了好一阵子,两个手机都没有响。湘子以为是自己过于紧张了,没有听到铃声,就抓着两个手机,不时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手机都是铃声加振动的,他不可能感觉不到的。那为什么这么久了,手机还没有响呢?那么,他们又在做什么呢?是不是重归于好了呢?重温旧梦了呢?湘子的感觉并不是这样的,他们不是在谈判,更不是要共同来对付他,他们肯定是拿出了他所提供的拍摄资料,在愤怒地质问对方,指责对方。

他希望双方都不要出卖他。

湘子想溜之大吉,又很想晓得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更为重要的是,侦探这碗饭是否可以继续吃下去。

这时,他隐隐约约地听见二楼传来了几句呵斥声,然后,就无声无息了。

湘子犹疑着,轻轻地走上二楼,站在朱小红门前,侧耳一听,发现屋内静悄悄的。他想,哎呀,这不对头嘞,明明看见他俩进去的,怎么像没有人似的呢?至少可以听见他们的说话声嘞,是否真的重温旧梦了呢?从朱小红上车时那瞬间的表情来分析,两人似乎还没有达到重归于好的地步,那怎么又没有听见吵闹的声音了呢?

湘子觉得有点莫明其妙,事态的发展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和猜测。

湘子鼓起勇气,害怕地伸出一个手指头,按了按门铃,音乐声响起来了,里面的人却不开门。他准备喊的,一想,最终还是没有喊。凭直觉,他认为一定是出大事了,他似乎隐隐地闻到浓烈的血腥味,还似乎听见了朱小红痛苦的哼哼声。

湘子吓坏了。

湘子判断屋里一定是出了命案。

像这种事情,如果没有自己的跟踪,这两个人大概也不会走到这一步的,湘子不敢继续停留了,赶紧逃之夭夭。他逃到院子外面,看见朱小红的细妹子漫不经心地走了过来,他害怕她看见,就急忙走到一条横路上去了,然后,湘子把两个手机的所有号码删掉了,所有的照片也删掉了,把卡也取出来,丢进下水道,战战兢兢地躲到租屋里不敢出来了。

第二天,湘子就准备回家了,他也没打算跟芝麻告别,像这种人命关天的事情,怎么好对她说呢?说其它的理由,肯定又说服不了芝麻的。自己是这桩惨案间接的制造者——或许这样说过于承担责任了——那么,至少也是脱不了干系的吧?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湘子呆呆地望着芝麻的衣服,犹豫了一下,想起芝麻肚子里两个月的毛毛,又狠狠地叹了口气。然后,湘子坚定了主意,不准备跟她告别了,如果跟芝麻告别,她绝对不会放过他的。娘卖胡子的,看来带着她衣锦还乡是不可能的了,尽管自己还是十分留恋她的,而这个城市他还呆得下去吗?这个城市还会容忍他吗?芝麻肚子里的毛毛,看来也只能打掉了——以前他曾经说过这句话,竟然不幸而言中。他在人世间种下的第一粒种子,很可能就会残酷地夭折了。

湘子在芝麻的衣服里放了一千块钱。

湘子又把墨镜和假胡子假头套放进袋子里,准备丢到河里去,然后,湘子果断地提着袋子走出租屋。路过一家报摊子时,湘子忽然看见报纸上刊登了一男一女血淋淋的照片,他仔细地看了几行文字,说是高某(男)和朱某(女)挥刀相互刺杀,导致双双死亡。

湘子浑身猛地颤抖了一下。

责任编辑 衣丽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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