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涩的胜利

2009-09-24 06:43何语涵
家人 2009年8期
关键词:鹤峰县二姐大姐

何语涵

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迟来的正义

2008年12月17号下午2点半。

江城业已入冬,证券大厅却热火不减。快收盘了,人群熙来攘往。张旺金一边为客户递送资料,一边揩去额上细密的汗珠。周围很吵,一个电话被漏接掉了,是雷成文律师打来的。如果是急事,律师会再打的,张旺金想。

眼下工作最要紧。“出来”近10个月,才在证券公司谋了个临时工,无非是给“菜鸟”讲讲入门知识的“事务性工作”,对持经贸系双学士学位的张旺金来说,毕竟有些大材小用——但从“那里”出来,有事做就不错了。

6年前的一场官司让张旺金蹲了5年多牢,罪名是诈骗、职务侵占。2008年2月,张旺金从湖北省蔡甸监狱服刑期满,恢复自由身,但武汉,却不是他熟悉的那个了。

从前武珞路到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是一条窄马路,现在被餐馆、酒店、洗脚城包围,张旺金回母校几次差点迷路。最令他感到陌生的是电脑,入狱前电脑还处于“268”阶段,现在都奔腾4、双核了。一次,招聘的人问他会不会Excel,他讪讪走掉,“没听懂。”

亮出经济管理、国际金融双学位,单位勉强收下这个36岁“高龄”男子。他不敢说自己坐过牢,称“在家赋闲”。

2000年8月,张和八峰药化签下一份代理合同,为期一年,规定由张全权代理八峰药化保健品在武汉市场的代销。次年6月,双方提前终止合作,各执一词,都说对方欠自己钱。官司打到武汉市东西湖法院,法院判决张旺金胜诉,责令八峰药化归还张旺金风险金等近20万元。

本以为,这事到这就算完了。张旺金很快在中国银行咸宁分行找到工作,准备站稳脚跟后就跟女友结婚,事情却朝着不可思议的方向变化。2002年9月,入峰公司在鹤峰县法院反诉张旺金,经济纠纷旋即变成“刑事案件”——案件受理后,张旺金等来的不只是传票,还有身负武装的警察。

11月,他被抓了;年底,他败诉;接下来,被关进了监狱。一晃就是5年。

2008年12月17日晚6点,雷律师还没有打过来。

张旺金回过去,问:下午找我什么事7

雷律师说:“你无罪了。”

他深吸一口气,又吐出一口气,呼吸变得很慢。周围的一切好像停了。

“你……再说一遍!”张旺金呼吸有些急促。

“你无罪啦,”雷律师亮开嗓门说:“湖北省高院的终审判决书下来了,你什么时候方便,过来拿吧……”后面张旺金渐渐听不清了。

过了一会,他着魔似地四处打电话,北京的、广州的、深圳的,给所有认识的人打:我无罪了、我无罪了、我无罪了!

是夜,武汉的朋友请他在彭刘杨的鸳鸯天吃饭庆祝,到家已是深夜,但他毫无睡意——这一天,他盼得太久,“想再多过一会儿。”

过去像泉水一样,咕咚咚冒了出来。

前女友

“张旺金,医院有你东西!”卫生员到水晶石车间办事,才发现张旺金在此“出工(劳动)”。东西在医院躺了一年,谁也弄不清他出工的具体地点,久而久之,这事被忘了。

一回“号子”,张旺金立刻去医院查看。是一支皮炎平。

包装破了个洞,字迹模糊不清,但张旺金还是认出了那个熟悉的签名:肖小菊。

肖小菊!

他转身,奔回床位,—张脸阴得可怕。上铺的见他苗头不对,说:切,雏儿,经不起折腾。他一反常态地沉默。上铺的闭了嘴。

在监狱,谁都不是好惹的,谁都有一段沾了血的过去一除了张旺金。

小菊是大学同窗,他的初恋,这段情还是班主任牵的红线。张的踏实、勤学给小菊父母留下很好的印象,他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农村来的未来姑爷。

2002年,在中国银行成宁分行上了一年多班的张旺金准备和女友结婚,婚期定在2003年元旦。“家具都买好了,房子就在银行本部。”

2002年11月28日,几名刑警突然闯进张旺金所在单位,称八峰药化的案件要他协助调查。可这明明是民事案件,怎么会出动警察7张旺金感到事态不妙,但他的质疑和抗拒没起什么作用。29日凌晨3点,张旺金被“带走”。

在鹤峰县拘留所被关的五百多个日夜,张旺金满怀希望,即使鹤峰县法院一审判他败诉,以诈骗罪、职务侵占罪判处有期徒刑6年。“我被冤枉的,肯定很快能出来”。2003年11月23日,恩施州中级人民法院二审维持原判的消息传到看守所,张旺金绝望了。二审即终审,不服只能申诉。而申诉之路,漫漫无边……“我心都凉了,真要坐牢了啊。”

几个月后张旺金31岁生日,这天他收到一份特殊的礼物:一顶帽子和一封信。

“毛线做的,里面用手工缝了一朵纸剪的玫瑰花。管教说,你未婚妻——他们喊她是我未婚妻——送了你顶帽子,这帽子你不能戴,我代你保管。”

信里,她写:我知道你是无辜的,我非等你。

我非等你。张旺金跟着念了一遍,眼泪哗啦落下来。那是他被抓以来头一次掉眼泪,“我当时想,我这辈子是耗上了,她不行,她还年轻。”过后,张旺金在电话里对肖小菊说,你别来了,也别等我了-…

皮炎平揭开了旧事,也揭开了命运玩笑的最终结局——包裹显示的日期是2004年4月27日,他们分手两天后。一年后,它的主人才收到它。一年后,她已嫁作他人妇。

姐姐

张家一母三胞,就张旺金这么一个儿子。

在老家通城县五里镇凤鸣村,他是老张家的根,更是老张家的荣光——远近闻名的文科状元、村里第二个大学生。头一位,是“老三届”时候的事了。

张旺金的学费是两个姐姐从地里刨出来的。大姐念到初中,二姐中专没念完。“她们很晚才结婚,因为要赚钱供我读书。”当两个姐姐嫁人的时候,张旺金大学都快毕业了。

张旺金毕业那年父亲59岁,老头子觉得自己很幸福,常说命好,儿孙都懂事、出息,“旺金,你是我们全家的希望,在武汉,好好的。”

他出事大姐最先知道。

张旺金被关在鹤峰县公安局拘留所的前半年时间,除律师以外,没有见过一个家人。据说,大姐曾跪在门口求警察让她见弟弟一面,不说话都行。得到的是否定答复。

张旺金顾不上知道这些。他在拘留所“被几个警察轮番审问,开着灯,不让你睡觉,疲劳轰炸。”

2003年9月1日,案子在鹤峰县人民法院一审,姐弟俩利用开庭见了一面。“大姐看起苍老了好多,一直在哭。”

庭上,两个人没有对话,也不能对话。

一审判决出来了,大姐冲上去拉弟弟的手,场面顿时有一些小闹腾。法警来了,一切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9月16日,大姐疯了。

后来她就没跟丈夫孩子住,从精神病院出来后,一直住在父母家。2009年3月,张旺金出狱回老家,给大姐下了碗面,“她说不辣。我就去灶房给她加点辣子,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后来他们在另一个村子找到她。她念念有词,见一个骂一个,指着人家鼻子,”嘴里尽是些不中听的话”。面碗扣在一米远的地方,面条从缝隙里散了出来。“那时候。我才觉得我是有罪的。”

二姐离婚了,2005年4月离的。

“诉讼费、律师费、路费、生活费,杂七杂八加起来七八万,二姐拿了很多钱出来。(2002年)侄子才2岁,没人带。”姐夫对此意见很大。

“姐夫问二姐,要弟弟,还是要这个家?”

二姐说,我就这么一个弟弟。

“姐夫说,知不知道张旺金为啥进监狱?书读多了。没社会经验,死读书,在这个社会没有用。这个事有什么希望?中国冤假错案太多了,凭什么你弟平得到反?”二姐说,我就这么一个弟弟。

后来二姐就~个人到武汉打工,一个人带孩子。侄儿今年9岁了,一天到晚问张旺金:舅,他们说你出远门去了,你去哪了啊。张旺金脸抽了一下,似笑非笑。

父亲

从五里镇坐车到通城县要6块钱。通城县到武汉53块钱。武汉到蔡甸监狱要转8块钱的公交车。每次都是二姐拿钱给父亲,父亲每个月一次,特殊情况两个月一次,去监狱探监。

五年多来,没有断过。

父亲来的路上挑一根扁担,前端用一个大袋装一些衣服、食物、日用品、药品,送到监狱给儿子;后端是用蛇皮口袋装的申诉材料,重的时候几十斤。但父亲说,没事,我才60岁,好多农民这个时候还可以插秧。

父亲话不多,也不会讲话,到了监狱就是嘱咐儿子要坚强,“人要经过很多磨难,不要心慌,外面很多朋友在帮你。”

一次,父亲刚探过监没几天又来了,神色不安地说:“田志清死了。”

田志清是原八峰公司总经济师,跟张旺金一起判下来的。2002年3月张旺金在鹤峰看守所,他在恩施监狱服刑。2005年的一天,早上7点监狱出工队友没看到他,发现田猝死床上。而凌晨4点田志清还在看报。(据《楚天都市报报2005年11月14日报道》)。

“儿子……你还是,还是把申诉放一放吧。”父亲艰难地说:“什么都不重要,命最重要。”

胜利的滋味

服刑期满的10个月后,官司最终赢了——湖北省高院终审判决张旺金无罪。

他走在大天白日底下,清白的。武汉的天也是。证券公司呆不下去了,因为有人质疑他的高文凭,情急之下他说出真相:我坐过牢。对方客气地请他另谋高就。不得已,他只好重回老家,“一路上我都在想,这算凯旋而归吗?”

2009年6月,张旺金和中国银行协商恢复工作事宜未果,银行称,你先把国家赔偿办下来再说吧。这和恢复工作有什么关系呢?“两码事,”律师叫他放心,就像6年前一样,“这个案子很有希望。”

时间没有听凭世间的冷暖稍作停留,阳光打在每一张美好纯洁或者孤独罪恶的脸上。人群的一部分早已进入“日日新”的境界,一部分还滞留在似乎永难打破的境遇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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