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 澜
我们是前世的冤家吗
“跟你说过几回了,别把痰吐在地上,你怎么老是记不住!”我指着地板上一小块污迹,朝她吼。
她更不示弱,亮出和敌人吵架的架势:“不是我吐的,你别老诬陷我啊”
我实在不愿意和她再争吵下去,索性一甩门进自己的房间,不再理她。
明明做错了事情,却从来不承认,哪里有一点长者的风范。没见过哪个老太太像她一样,颤悠悠地挪着小脚,也还要和人吵架。奶奶一辈子强势愤了,从不允许别人对她说一个“不”字。听爸说,爷爷生前是个性格温和又明事理的人,一辈子都让着奶奶,因为她实在为这个家操劳太多,年轻时爷爷在城里上班,她一个女人在乡下拉扯着一屋孩子,还要顾着地里的农活,家里的事,从来不让爷爷操心。说起来,十里八乡都知道她是个能干又不好惹的女人。即使做了婆婆,她仍是强势的,听妈讲,当年因为我是个女娃,她没少甩脸子给妈看。所以,我内心里,还是有一点不喜欢她的。
可是她毕竟还是有老的一天,几年前爷爷去世,她一个人在乡下住,却再也不似年轻时那般无所畏惧,她商量着,随儿子一起到城里住。儿子不是不孝敬她,可也怕这个事事爱管的母亲天天待在身边。可她还是来了,带了两个小包袱,一年四季,从大儿子家住到二儿子家,再从二儿子家搬到三儿子家,不辞劳苦,好像只是为了到每个儿子家都“骚扰”一段时间。
这样的日子,让我们都有些苦不堪言。她习惯了乡下的茅房,却不会用抽水马桶;她习惯了开着门出去溜达,每次都忘记锁防盗门:她习惯了乡下没有水泥的路面,有人没人会习惯性地往地上吐口水。为这些,每次我都会和她讲一遍,可每次她都一点没有要改正的意思,反而和我来个死不承认。
这样的奶奶,实在不是我心目中满目慈爱的奶奶。有时候,我会偷偷地想,如果先走的是奶奶,留下的是爷爷,也许大家的日子都会好过一点。
我也曾是你的宝
可是童年里,她的确是亲我的,常背着妈妈给我零花钱,买两支冰棍一人一支,坐在树下的阴凉里给我讲老掉牙的故事,也会在藏馋嘴的时候,夏天里流着汗在灶前烙葱油饼给我吃。那时的我也爱在她身边转悠,每逢寒暑假就躲到她那里,过着天高皇帝远的神仙日子,只有她总是没有原则地满足我种种的小要求。
她常会怪母亲不给我糖吃,她坚持认为小孩子吃糖是没有什么坏处的,她会指着自己快没牙的嘴说,你看,我这么大年纪还有好几颗牙呢!那时候,我就会躲在她背后哧哧地笑,而妈妈则会被她气得快要崩溃。
她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女人,只是在年轻的时候上过几天妇女识字班,可她却喜欢看我写字,听我念书。我坐在屋里写作业的时候,她常常会坐在那里看着,带着几分好奇和欣赏,我怪她打扰了我的学习,她则会听话却恋恋不舍地离开我的房间。虽然我知道,那只是我任性自私的借口,可她却每次都当真,在她眼里,读书是一件非常神圣的事情。
在我考上大学的那年,她当着全家的面给了我一个红包,而她唯一的孙子,却因为高中毕业就去当兵而没有享受到这个待遇,她总说自己不偏心,孙子孙女一样疼,可人人都知道,她明明还是偏心了,却没有一个人敢说一个“不”字。
有一天,你竟忘记了我是谁
可就是这样的亲密,有一天,她居然记不得我是谁了。那年放寒假回家,她坐在那儿看我半天,却迟迟叫不上我的名字。那一刻,我觉得她真的老了,她的记忆里已经容不下太多东西。那年以后,她经常会叫错人,常常是把家里所有人的名字都叫过一遍后,才能对号入座。
时间长了,我们也习惯了,在她没有喊对名字的时候,就不耐烦地打断她。我们越来越少地跑到她跟前和她说话,因为知道,一个话题,她会在短短几分钟里反复地问,有时候我们甚至怕她问个不休而躲着她走。
我们也不再像刚开始时,在她记不起自己是谁的情况下,启发她半天让她认,因为即使这样做,一转身,她又会全忘光。
但是无论怎样,她都一直知道自己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虽然有时候也分不清哪个是老大,哪个是老二。可她还是喜欢回忆,她常说自己年轻时是多么威风,在十里八乡都是出了名的能干,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也曾在爷爷身边撒娇。她的记忆里,仅存的一小部分,就只剩下那些久远的往事。
她常常一个人看着窗外发呆,一坐就是半天,看着看着,就会长长地叹一口气。虽然我们每天都给她做好饭,给她洗澡、洗衣,虽然我们都觉得自己已经够孝顺了,可是她的身影里,还是透出了荒凉。
背地里,我们都说,看样子她的日子不多了,又会说,快九十岁的人了,这辈子也算是够本了。她自己也念叨着:活这么大年纪干啥,走了算了。
可是她的脾气仍然不好。一次姐姐回家,晚上要和她一屋睡,但那天晚上,她一直记不起姐姐就是她的亲孙女,她霸着床不让这个“生人”上去,姐姐为此伤透了心,这个奶奶不仅不慈祥,还这样蛮横不讲理。到老了,这年轻时的脾气,倒是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原来我们一直在你的心里
平日里,她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就是做祷告,那是在几年前,婶子为了让她打发时间,给了她一本《圣经》,告诉她这世界上存在着上帝,你只要每天向他祷告,他就能听见你说的话,帮助你实现愿望。她信以为真,虽然不识字,却喜欢坐在炕上,面前放一个小桌子,照着书上的字一笔一画地写,写完了还会拿来给我们看写得对不对,我们常常是看都不看一眼就敷衍她说,对的对的。她便会像个孩子一样在那里欢喜半天。这么多年过去,她的记忆力一天天变差,可是这件事她却一直没有忘记。
自从她糊涂后,做祷告就几乎成为她生活里除了吃饭外唯一重要的事情了。每天,她都会在固定的时间里,安静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那儿向“神”说说一天的事。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虔诚地坐在那儿,嘴里念念有词,身体还随之有节奏地晃动,看起来,是有点好笑。我们虽然私下里笑她迂,那么大年纪了还一本正经地信什么基督教,却也会舒一口气,总算不再来烦我们,所以也就不再管她。
一天,我取东西的时候从她身边走过,她正独自在做着下午的祷告,我没有打扰她,却无意中听到了她的祷告:“神有大能,保佑我的儿女,保佑我的孩子们,谢谢神,谢谢神……”
整个下午,她所有的祷告里,只有这几句话。原来,她每天坐在这里几个小时,也只是在重复着一句话,表情认真得像个小学生,那一刻,她的脸上,是那样安静与慈祥。
其实她心里什么都有,她从来都爱着、想着她的子女们,即使没有了记忆能力,她唯一的愿望,还是为子女祈福。
原来,她只是心里放不下一个个长大成人的儿女,才不顾一切地搬来同我们住,我们不习惯她,她也同样不习惯着我们,可是,只要能守着儿女,看着他们,即使受到儿女的责怪和冷落,她也知足。
我们越来越嫌她健忘,嫌她不讲卫生,甚至嫌她那曾经保护了我们的“蛮横”,我们甚至不愿意给她两分钟的时间,让她好好地想想,我们就是她每天保佑的人。而她即使是糊涂到忘记白昼黑夜,也还是没有忘记保护自己的孩子。
也许,一直健忘的是我们。我们忘记了她年轻时曾为我们遮风挡雨,忘记了她没有原则地给过我们宠爱。我甚至忘记了在她失去记忆的这些年里,每次我从学校回家时,打进门那一刻起,她就忙不迭地把她攒下来的点心和糖果端给我吃,而越来越长大的我却因为嫌她脏,而不再愿意吃她递上来的东西,可是她堆着一张笑脸,还是一遍一遍地把她认为最好的东西,给我这个她已不认识的“生人”。
亲爱的奶奶,下一次,如果你忘记了我是谁,我一定会给你足够的时间,微笑地等待你从记忆里把我记起。我知道,虽然从心脏到大脑的路途遥远,你还是愿意一次一次跋涉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