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沈醉讲过去

陈明新

1984年6月14日，时任省政协秘书长的尹辉同志告诉我，全国政协委员、文史委员会委员沈醉要返湘探亲，要我们接待室派人全程陪同。省政协党组认为，我过去是毛主席同班同学周世钊副省长的秘书，又和许多高级统战对象打过交道，最后决定由尹辉同志出面迎送和宴请，由我负责具体工作和全程陪同。

接受任务后，我按照组织上的意见，经与有关单位联系，决定把沈老安排在湖南蓉园宾馆4号楼2楼。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我和尹辉同志到火车站将沈老接到蓉园宾馆。在下塌的客厅里，沈老很虚心地吟起了他老人家所作的一首七言绝句：

半生作恶为封侯，

今日归来愧更羞。

堪慰家乡诸父老，

当年逆子已回头。

在我全程陪同沈醉的16天时间里，他对我谈了很多事情，使我从中深受教益。

“我是一个有罪的人”

一天下午，沈老没有出去看望朋友，也正好没有朋友来看他。我对他老人家说：“沈老，我读过您的著作，很受教育和启发。”沈老谦虚地说：“不敢，不敢。著作谈不上，是拙文而已。我本来文化水平就不高，更没有什么著书立说的本事。只不过是我在旧社会里混了几十年，好事坏事看得很多。在旧社会，我干了很多对不起共产党、对不起人民的坏事。明新老弟，我是一个有罪的人啊!”说到这里，沈老脸上表现出内疚之意。

在客厅里，沈老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继续对我说：“在旧社会，由于我在国民党军统混了很长的时间，对国民党军统内幕的内情了解自然就甚多。经过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的教育，我觉得有必要也有责任将国民党军统如何勾心斗角，如何残害共产党人的情况，如实地写出来给大家看看。我这样做的目的有三个，一是让广大读者进一步了解蒋介石国民党的反动实质；二是让广大读者看了我的拙作后，从反面进一步了解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的英明伟大；三是我能如实地将国民党军统内幕那些见不得人的丑事公之于众，一则可算是我沈某觉悟提高的一种表现，再则也算是我沈某将功补过的一种行动吧。我感谢有关出版部门对我的鼓励和支持，使我那些东西能够出版发行。”

“我也做过一些好事”

一天下午，沈老没有外出活动，又和我谈起了国民党军统的问题。

沈老对我说：“陈处长啊，人所共知，我曾是个军统特务，而且是一个不大又不小的军统特务头子。在人们看来，国民党的军统特务，是不做一点好事的，这当然是人之常情。但就我而言，我首先要老老实实地承认，过去我做了很多对不起人民大众的事情。但是，我也要如实地告诉你，在旧社会我也做过一些好事，可举三件事来说明问题：

一是关于云南起义的问题。

1949年，我在云南省任军统云南站的站长。10月上旬，云南省驻军首领兼云南省主席卢汉将军，在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统一战线政策强大威力的感召下，在程颂公(程潜，字颂云)湖南和平起义的影响下，卢汉也在云南昆明宣布和平起义，将蒋介石特意派到云南来阻止起义的张群抓了起来。卢汉抓了张群之后，他想召我去商讨我所辖部下人员的起义事宜，但又怕我不肯去。因为我们军统是直辖国民党中央和蒋介石直接指挥的，地方上无权管我们。于是卢汉将军就用张群的名义召我去开会。

“当时基于以下两种情况：一是我看到开会通知是用张群的名义下发的，而且通知上除了有张群的签名外，还盖有张群的大印，出于组织纪律，我不敢不去。二是出于形势所迫，眼看蒋介石大势已去，已无法挽回失败的命运，蒋家王朝被灭已成定局。为了寻找一条出路，我也不得不去开会。

“到了会场，卢汉将军同我热情握手后对我说：‘沈老兄，我们要认清形势，我们要向程颂公学习，走正大光明之路，投向人民，就地起义。我已把蒋介石派来的大员张群捉了起来，宣布脱离国民党中央，脱离蒋介石，兄意如何?如果你同意，我已起草好了一份文件，请你过目后签字印刷下发。我当即表示，同意卢汉将军的主意。我说：‘就地起义，投向人民，走光明之路。卢汉将军当即拿出一份事先起草好的文件，要我在上面签字印刷下发，要求在滇的军统特务就地起义。我接过文件一看，觉得不妥，不能生效起作用。我对卢汉将军说：‘我们特务机关有自己的纪律，这份文件即使我在上面签了字印发下去，也是不会产生作用的。卢汉将军很客气地对我说：‘为了有利起义的行动，那就有劳老兄另作行动好了。于是我按照军统特务组织的行动纪律和方式，重新起草了一份文件，次日签上了我的名字交给卢汉将军印刷。文件下发后，自然产生了很好的效果：所有在滇的军统人员，一律放下武器就地起义了。应该说这是我所做的一件好事嘛!

“二是1946年夏天，我因公乘火车外出，在火车上，有一个小偷居然敢偷到我的头上来了。我发现他把钱包偷走后，就一手抓住那个小偷批评道：‘你这样一个年轻轻的男予汉，身强力壮，不去好好劳动，却干出这种害人的事来。你今天必须当着众人的面，向大家公开承认错误，并保证今后决不再干这种坏事。那个小偷把我的钱包丢在地下不肯认错，并企图逃走。因为我会按穴位，用手指在他的身背后一按，那个小偷就倒在车厢里叫喊：‘我错了!我错了!让我起来，我认错。我说：‘既然你肯认错，你就老老实实地把我的钱包捡起来，放到我衣服口袋里，并向大家低头认罪，保证今后决不再干这种坏事。要不然我就让你睡在这车厢地板上。那个小偷说：‘我照办!我照办!于是他把我的钱包从地下捡起来，恭恭敬敬地放回到我衣服的口袋里，说：‘老兄，对不起，请你原谅。然后又面对大家说：‘我今天在火车上偷了这老兄的钱包，我是有罪的。我向大家保证，今后决不再做这种害人的坏事，以后改邪归正，好好做人。这时整车厢的旅客都向我表示出敬服。

“三是在云南昆明发生的一件事情。

“有次我出差到云南。一天，我穿着便服在昆明市街上散步，看见街上围着一些人，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国民党军官在光天化日之下侮辱一位年轻漂亮的妇女。当时围观的人很多，但都敢怒而不敢言。因为大家看见那个男人是穿着制服的。我实在看不过去，走向前去冲那个军官大声说：‘住手!那个军官转过身来朝我看了一眼。他看见我身穿便服，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的武功，于是怒气冲冲地对我说：‘你是什么人，胆敢来管我!我说：‘我是中国人，中国人有权来阻止你在中国的土地上侮辱妇女的不法行为。至于你想知道我是什么人，咱们改日再谈，今天我的任务就是要制止你的行为。那个军官不但不听劝阻，反而对我说：‘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是我的自由，谁也管不着。今天我看见这个姑娘长得很漂亮，我喜欢她，我要她跟我回去，今天晚上跟我过夜，我——你管得着吗?我大声地对他说：‘住嘴，你真可恶!你说谁也管不了你，今天我就要管一管你。你立刻向这位女子公开认错，否则我就对你不客气。那个军官这时将那位女子放了，走过来气冲冲地对我说：‘你要对我怎么样?我说：‘我要你照我刚才讲的去做。他说：‘如果我不照你讲的去做呢?说着伸手朝我打了过来。我灵机后退一步，举起右手，将五个手指伸直，用力朝他的左手砍了下去，将那个军官左手的骨头砍断了。他痛得受不了倒在地下，大声呼叫：‘老兄饶命!老兄饶命!兄弟有眼不识泰山，我错了!我错了!我用力一手把他从地下抓了起来，让他公开道歉。那个军官连忙站起来对那位女子行了个礼，说：‘今天是我错了，很对不起，请你原谅。然后他又向大家行礼，说：‘这位老兄今天对我的教训是对的；我有罪；我保证绝不再干这种缺德的坏事。”说着灰溜溜地从人群中走了。这时很多围观的人伸出大拇指对我说：‘这位先生真是大好人啊!那位女子跪在地上对我说：‘谢谢你救了我!恩人尊姓大名，家住何处，请告诉我，以后登门致谢。我说：‘这是中国人应尽的责任，用不着客气，你回去吧!那位女子抱着对我感激的心情，泪眼双流地回家去了。这应该说是我过去所做的好事吧!”

我对沈老说：“您过去与坏人坏事作斗争，伸张正义，这不仅是好事，而且是太好事。我认为您过去做过好事，现在也在做好事。比如您常向有关单位提供建议；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撰写文史资料，使广大读者进一步了解国民党内部勾心斗角的有关情况，进而使大家进一步热爱中国共产党，这不就是您老对党和人民的贡献吗?”沈老笑着说：“老弟过言!贡献不敢，好事也谈不上，只能说是我应尽的责任而已。我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在我有生之年，我决心把我所知道的有关军统内幕的情况都写出来，贡献给党，贡献给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