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晓研
阿尔别克这家伙又醉倒在林子里了。他浑身是土,像只刚从地洞里爬出来的土拨鼠,红色的络腮胡子足有一寸长,乱七八糟的像一堆枯败的麦茬。他双目紧闭,嘴张得跟半个破碗似的,“呵呵”地打着呼噜,胸前抱着一只空酒瓶……
阿尔别克像只没头苍蝇一样踉踉跄跄地晃到哪儿就睡到哪儿,有时是草场的围栏边,在太阳下暴晒一天也醒不了酒:有时在牛羊饮水的泉眼旁,半截身子戳到泥里,脏兮兮的像只笨鹅;有时在天寒地冻的村口石板上,醒来后,冰屑寒气化成一摊熏人的浑水……据说他曾将一半的羊换了酒喝,他美丽的妻子忍受不了他嗜酒如命的德行,离他而去。
嗬,你就看吧,阿尔别克的一百多只羊没有主人的看管,撒了欢子地跑啊,它们像天上的云朵一样随风飘散,从铁栅栏的缺口钻过去,寻找同伴去了。我敢肯定,阿尔别克醒来,会摇摇晃晃地四处寻羊,到这家寻几只,到那家寻几只,又是羊叫,又是狗吠,还有轰隆隆的脚步声,他像一只咬不动羊颈的狼,搞得整个草场羊犬不宁。
太阳已偏西了,但依然像个大火球一样烤得人焦灼不安,林间有一丝凉风,晃动的树影浮动在阿尔别克沉睡的脸膛上,如游动的金龙。我和伙伴海提在这样热的午后总是无事可做,说好去逮鱼,可前天下了场暴雨,苇塘里的水上涨,淹了路,没法进;骑马去摘沙枣吧,可现在不太熟,全是青蛋子,吃上一把保准三天拉不下屎来;那就去附近的农场偷葡萄吃,可是那里的土狗比我的牧羊犬还凶,看见生人就没命地追咬……啊哟,天热得羊都动不了,更何况人呢。我和海提又无所事事地来到林子里乘凉,顺便打探野鸭子的下落。
阿尔别克睡得跟死人一样,脸上落满了豆大的汗珠,羊跑得一只不剩。看见他那样,我和海提异常愤怒,心里充满了鄙视。不知为什么,海提说要是不让那家伙难受他就难受!我点头表示赞同,且一脸的义愤填膺。“走,我们提桶凉水浇醒他!”
一切准备就绪我们相互望了一眼,我看见他很兴奋,我的心里疯长着冒险般的快感。海提轻声说:“一,二,三,泼!”两瓢凉水一齐泼向阿尔别克的大黑脸,顿时水珠四溅,哗啦流淌。他猛地睁开眼睛,甩甩头,一跃而起,像头受惊的骡子!我俩泼得更欢了。他摇晃着站不稳,凉水击得他喘不上气来,只是不住地抹水,惊恐地问:“咋回事,酒洒了吗?”我俩咯咯一笑,继续泼,弄得他像只落水的母鸡一样狼狈。他开始恐吓我们:“别,别泼了,你们这两个小屁蛋子,我,我会折断你们的脖子的!”我们才不理他呢,泼吧。他又一边后退,一边躲避,总算开始告饶了:“我跳买西来甫(一种维吾尔族舞蹈)给你们看!”“我们也会!”“我还会、会跳华尔兹呢!”嗬,这酒鬼还会什么华尔兹?那是一种何等迷人的舞蹈啊,光听名儿就够让人神往的了。“那好,你跳,并且教会我们,我就饶了你。”海提说,我们停下了手。
阿尔别克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他浑身湿淋淋的,打着冷战,打着嗝,疲惫不堪。他并没跳舞的意思,而是靠在树桩上歇息,然后认真而愤怒地看着我们俩,突然破口大骂,摇晃着扑向我们……
我们早已跑远了。我们知道他只是吓唬人而已,从不动手打人。再说他成天醉成那样,哪能挥得动巴掌呢?
“说不定他真会跳华尔兹呢!”海提说,这话他已说了无数遍。“我敢肯定,他是咱们村,不,整个草场,或整个天山牧场唯一一个会跳华尔兹的人!”“要是他能教咱俩该多好啊!”我和海提——两个十一岁的男孩,在酷热难耐的漫长夏季,幻想着美丽的华尔兹,从它高雅的名称中无数次地想象那曼妙绝伦的舞姿。想起它,我们的心里痒痒的,像五月里成团飞扬的柳絮。
为了向阿尔别克学到华尔兹,我们开始百般地讨好他:见他酩酊大醉就帮他放羊;母亲烙的奶酪也经常揣在怀里送给他;海提还用他不着调的歌声取悦他;我们甚至建议他怎样穿衣,怎样打理头发……他叫我们为孤寡的热依汗大妈提水、挤奶、打扫毡房,还给她讲外面的新鲜事——像对待我们自己的祖母那样对待她。阿尔别克所有清醒的时光都在热依汗大妈家度过,在那里他才像个热情积极、有良好生活态度的人。海提很会察言观色,见他高兴时就央求他教我们跳华尔兹,他总是自信而耐心地说:“古尔邦节时一定教给你们!”
那好吧,就古尔邦节!
秋季很快过去,冬天即将来临,没有人知道这个冬天会有多冷。这个季节牧人的日子实在不好过,牛羊也会冻死,漫天风雪,度日如年。阿尔别克一如既往地喝酒,喝了醉,醉了再喝,别人都忙着为牛羊储备过冬的草料,他却无所事事,还卖了许多羊,赚来的钱分给热依汗大妈一些……村里人都说他傻得耳朵里冒烟。我和海提不知说什么好。
盛大的古尔邦节终于来临。今年我和海提比任何一年都高兴。因为除去节日的欢闹,我们还要学习华尔兹。我俩念念不忘了半年之久的华尔兹啊,想到它,我们就有一种飞起来的感觉。
可偏偏天公不作美,有预报说节日期间会有暴风雪侵袭我们的牧场。即使这样我们也不怕,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人们对于快乐的追求——尤其是我们这帮生活在祖国西北部的牧民的孩子。
暴风雪果然如期而至。我和海提穿得跟北极熊似的,带着新年礼物,打算送给我们已有些离不开的朋友阿尔别克。我们俩相互搀扶着在风雪中艰难地前行。我腮上的酒窝好像结了冰,笑起来铁板一样僵硬,睫毛上挂满了冰棱,坠得眼皮生疼……枯黄的草地被遮盖,山丘和毡房的轮廓隐约可见。天地一片银白,我们的心里充满了兴奋和豪壮,也填满了绚丽的色彩。
当我们千辛万苦地来到阿尔别克家时他却不在。海提又冷又气,“他骗我们俩,看我下次不淹死他!”我们气愤得要命,不住地用脚跺他家的门,直到脚麻木。
哎,半年来苦苦期盼的华尔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潜入白茫茫的大雪中了。我俩怎么也放不下原本美好的设想:在泛着金色波浪的草场上,我俩身着节日盛装,像两只活泼的花鹿,在歌声手鼓的伴奏下翩然起舞。让一辈子没离开过天山的父老乡亲见识一下也许一生都不会见到的舞蹈,让整个草场为我们轰动,让今年的古尔邦节别致而隆重,也让他们在父母面前惊讶地夸赞我们……
我们回去的时候看见一堆人围在热依汗大妈家的门口。上前去,见阿尔别克又不省人事了,他身上落了厚厚一层雪,脸色煞白,嘴唇焦裂,蜷缩着,像一堆冻土。听他们说昨夜他陪热依汗大妈过节,回去的时候己喝醉了。大概没走几步就倒下了,在暴风雪中睡了一宿……
我和海提真想偷偷地给他那张木渣渣的大黑脸上甩几个响拳!
为了我们的华尔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