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之珉
赖五又被关了几天。这天晚上,他被带进一间雅室,只见雅室内酒桌旁跪着一个身穿和服的日本女子,用一口熟练的中国话娇滴滴地对赖五说:“我叫纯香美子,请多多关照。”说罢,从桌上端起一杯清酒递到赖五眼前说,“赖五君请用。”
赖五本来是准备受刑的,见此情形反倒不知所措起来,心想:“这是唱的哪出呀,酒里该不会有毒吧?”
纯香美子看出赖五的心思,淡淡一笑,抿了一口杯中的酒,然后略带伤感地说:“赖五君,星野君说您明天就要被关东军司令部带走了,他让我今晚专门来伺候您,请不要疑心。”她这么一说,赖五反倒觉得不好意思了,心一横:“今朝有酒今朝醉,就是死也不能当个饿死鬼。”于是接过酒一口吞进了肚里。
几杯酒过后,纯香美子缓缓站起身,温柔地说:“赖五君,明天我们就永别了,我来陪您跳支舞吧。”说着打开留声机,拉起赖五,将自己那柔软的胸脯贴了过去……
俗话说:酒是色媒人。在朦胧的灯光下,赖五觉得自己怀里的纯香美子楚楚动人,暗想:“你们日本鬼子平日里糟蹋了我们多少姐妹,凭什么我不能糟蹋你们日本女人?”想到这里,他一把扯开了纯香美子的和服……
躲在雅室外面偷看的星野此时气得暴跳如雷,转身朝那卖香烟的特务就是一记耳光,恶狠狠骂道:“八嘎!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哪里会有这样的混蛋八路!”说完一摆手,两个手持利刃的日本宪兵就冲进雅室,屋内顿时传出赖五的一声惨叫……
五、骂汉奸意外遇故知
老黑的话没错。一年后,赖五果真被保了出来。之所以放他出狱,除了监狱里人满为患之外,还因为星野压根儿就不相信赖五是八路,而是一个混混痞子。既然不是八路,自然彻彻底底没有留下的必要,也没必要浪费一颗子弹。最近,星野还听说赖五疯了,经常半夜起来是又唱又跳,满嘴胡说八道,搅得全狱上下都不得安宁。正头疼如何处置他,老黑托人出面保他,便顺水推舟一脚将疯子赖五踢出了大牢。
念在赖五没供出自己的情分上,赖五出狱后就被老黑收留了,可赖五死活不肯待在老黑那里,而是重操旧业,回到了丐帮。
这一年多的非人折磨,赖五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精神。他一年四季穿着一件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破长衫,半尺多长的蓬乱头发遮住伤痕累累的脸,只露出一双呆滞的眼睛,他脑子也不好使了,时而清楚,时而糊涂。他不再四处溜逛现挂现讨,而是天天蹲坐在行人多的地方,面前放只破铁皮罐头盒,双手轻轻磕打着牛胯骨,嘴里嘟哝着谁也听不清的词儿,等待路人的施舍。平民百姓无论给他多少,他一律都举板敬礼,可遇到鬼子汉奸路过就不同了,他立马就会一跃而起,死命扯住他们要钱,如若不给或者给少了,他就用力地敲打着牛胯骨,疯疯癫癫地唱着莲花落大声骂街,一连串的脏词儿脱口而出,还骂得朗朗上口、妙语连珠,引得围观者哈哈大笑、拍手叫好。对方若是敢打他,他便顺势朝地上一滚,打得越狠骂得越凶。对一个蹲过宪兵队大狱的疯子,警察是不愿管、不愿抓。时间长了,几乎全北平的人都知道城里出了个疯混混赖五,日伪军见了他都得绕道走。每逢他一露面,一些平时恨日本人,又不敢公开表露的北平市民,就总爱凑在他身旁,听他骂街过瘾。
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赖五这天就偏偏放走了个汉奸打扮的人,却找起了洋车夫的麻烦。
这天正午,赖五正眯着眼坐在东亚商铺门口打盹,只听得有人小声撺掇说:“五爷,您看,来了,来了啊!”
赖五睁眼一瞅,果真见个穿绸裤绸褂戴礼帽夹墨镜的家伙从面前走来,一看就知道是个给日本人办事的狗腿子。赖五“腾”地一下站起来,左手扯住那人的衣袖,右手一伸:“拿来!”
那人正低头急匆匆赶路,冷不防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问:“拿、拿什么?”
几个爱看热闹的闲人见好戏要开锣了,便一窝蜂地围了上来,嘴里纷纷喊道:“五爷,看来这是个不懂规矩的生坯儿呀,您得好好开导开导他!”“是呀,掏家伙给他唱两句,让这个铁公鸡明白……”
经人一起哄,再一看赖五的这身打扮,那戴礼帽人顿时明白了,急忙从衣袋里掏出几枚零钱朝地下铁罐里一丢,转身就要走,那赖五却不松手,冷冷一笑:“这点小钱就想打发我赖五?”
一听赖五的名字,那人惊讶地抬起头来,赖五此时也看清楚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竟然是张云飞!他正想说些什么,只见张云飞又掏出一块大洋往他手里一塞,点头哈腰地说:“这位爷,小弟有眼不识泰山,您多包涵,多包涵……”然后朝后面努嘴,用手压压礼帽快步走了。
赖五抬眼一看,只见一位拉洋车的人正紧随张云飞身后,便上前一屁股坐在车厢里,摇头晃脑地喊道:“开路一马斯!”
拉黄包车的一愣:“什么,你,你要坐车?”
“怎么啦?瞧不起我?”赖五从罐头盒里捏起几个大子晃了晃,神气地说,“咱有钱了,大前门全聚德吃烤鸭!”
看热闹的人全乐了,有人起哄:“好啊,赖五爷要下馆子了,是不是也带咱爷们儿开开荤呀?”“对,吃日本人的橡子面好几天都拉不出屎了,咱也跟着补补油水……”
拉车的见张云飞走远了,有点急了,冲赖五一瞪眼:“你开什么玩笑呀,快下来,我还要拉份儿糊口呢。”
拉车的这么一转身,赖五认出他来了:“哈,你不是卖烟卷的小汉奸吗,又改行拉车啦?”
拉车的便衣特务这才看清是赖五,不禁暗自叫苦,连忙否认说:“你这个疯子胡说什么呀?快下来,别耽误我挣钱!”
赖五嘿嘿一笑:从腰后掏出牛胯骨,坐在车上有板有眼地唱了起来:
你不认我,我认你,
是你把我关进了大牢里;
别看你拉车又卖烟,
你是地地道道的小汉奸!
查了查家谱上几辈儿,
原来你祖宗是秦桧儿。
经赖五这么一唱,围观者便对着黄包车夫指指点点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拉车的一见自己身份暴露,索性掏出手枪,对着赖五一比划:“臭混混儿,你找死呀!”赖五一见,吓得一骨碌从车上滚了下来,双手抱头喊叫起来:“我投降,我投降……”
一看这架势,人们吓得纷纷散去,直待拉车的便衣特务骂骂咧咧走了,赖五这才从地上爬起来。他掸了掸身上的土,拿起罐头盒刚走几步,就见一人追了过来:“赖五爷请留步,我家主人有请。”
甭说,肯定是张云飞了!赖五正想找他问个究竟,便跟着此人七拐八拐地来到一处僻静小院。那人掀开门帘,说了声“请进”就转身离开了。赖五进门一看,发现里面不是张云飞,而是位仪态端庄的年轻女子。赖五以为自己走错了门,刚要转身,就听得那女人声音颤抖地说:“你是小五子吧,真的不认识我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赖五止不住全身战栗起来。他万万没想到,站在面前的竟然是自己朝思暮想刻骨铭心的槐花!他使劲地揉了揉眼睛,还没等缓过劲来,槐花便一下扑到了他怀里,哽咽地问:“小五子,你,你怎么成这样啦?”
赖五急忙用力挣开:“别,我脏……”说罢,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等两个人哭够了,赖五才得知,几乎就在自己滑落山崖被张云飞救起的同时,槐花也被听到枪声闻讯赶来的八路军武工队搭救了。槐花这次来北平是肩负着一个重大使命,要在抗战即将胜利前夕,通过中共在北平的地下组织设法搞到一份日军在北平的最新军事部署图纸,并将它送到延安。当她与北平的地下组织接上头后,才晓得这份图纸已被军统张云飞提前一步弄到了手。目前张云飞的行踪也被日本特高科发现,正在全城进行搜捕。令槐花难以相信的是,就在她和日本特务同时跟踪张云飞时,竟然遇上了赖五,而且赖五竟然还和张云飞认识!
赖五知道了张云飞的真实身份,想了想说:“张云飞目前是出不了城的,只要我找到他,就可以见机行事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张云飞便被赖五寻到了,准确说,是张云飞主动找的他。
二人见面的地点是在赖五栖身的破庙里,张云飞一见面就急匆匆地说:“赖五兄弟,谢谢你昨天救了我,日本人现在四处抓我,你还得设法把我送出城。”
“他们干吗抓你?”
“上次不是给你说了吗,我兄长的那幅稀世珍宝山水画被我找到了,日本人正追着我要呢,这是国宝呀,咱可不能给他……”
赖五想了想,嘻嘻一笑:“那你把这张画交给我藏起来吧,他们一准儿搜不到。”
“不行,我不放心,还是想法送我出城吧。”
“有什么不放心的,不就是份图纸吗,我会帮你送走的。”
“啊?你,你是怎么知道的?”张云飞神色大变。
“是我告诉他的!”槐花突然从破庙神像后走了出来,“张先生,我们会帮你送走的。”
“你,你是什么人?”张云飞一个闪身,拔出了腰间的枪。
“张先生,别紧张,我和你一样,都是中国人。”槐花嫣然一笑,“我们共产党八路军武工队,欢迎张先生与我们共同抗日。”
“不!”张云飞厉声喝道,“我是不会与你们共党分子合作的,我只服从戴老板!”
“如果你的这份图纸重新落在日本人手里,恐怕这也不是你们戴老板的本意吧。”槐花耐心劝导说,“你现在身份已经暴露,根本就出不去了,希望张先生能以民族大业为重,把东西转给我们带走。”
“哼,你们能出城,难道我就走不得?”张云飞不服气地说。
“你们走不了了!”庙门“砰!”地被踢开了,四五个便衣特务冲了进来,为首的正是那个卖烟卷拉黄包车的便衣特务,他指挥手下的喽啰下了张云飞的枪,然后狞笑地对赖五说:“怪不得你小子昨天装疯卖傻地拦我车,原来你还真是个乱党分子呀,走!跟我再到宪兵队去一趟吧,估计这回星野太君不会吝啬一颗子弹了。”
“兄弟,你误会了,我是关东军特高科的,咱们是一家人。”张云飞取出一个小蓝本晃了晃,又打开一盒外国雪茄笑嘻嘻地让道,“弟兄们辛苦了,来,抽一支!”
“少来这一套!”那个卖烟卷拉黄包车的特务警觉地朝后退了几步,用枪比划说,“老实点,我们星野队长盯你可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北平城的……”他话没说完,只听得“噗”一声闷响,便一头栽倒在地。与此同时,神像后也突然闪出几个八路军武工队员,他们手中的梅花镖也同时飞了出去,其他几个特务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一一丧了命。
张云飞吹了吹雪茄枪,由衷地称赞道:“好身手,我正发愁这里面的子弹不够呢。”
“你也不愧是戴老板一手调教的,出手也够快的嘛。”槐花也夸了张云飞一句,又真挚地说:“你不愿意把图纸给我也行,那就设法跟我们一起出城吧,我们欢迎你这样的抗日志士。”
“不,我改变主意了。”张云飞认真地说,“我看来是真出不了北平,只能潜伏到国军光复那天了。”说罢,又从烟盒内取出一支雪茄递到槐花手里,“您说得对,我们都是中国人,抗日是我们的共同目标!这里面就是日军在北平的军事部署图,拿去吧!”
“张先生谢谢你!”槐花紧紧握住张云飞的手,“中国人民也不会忘记你的!”
张云飞点点头,朝众人拱拱手,道声“后会有期”便走出了庙门。槐花严肃地对大家说:“同志们,看来我们的计划要提前了,一定要赶在傍晚之前出城,将这重要情报送出去!”
“可约好的是夜里通过关系出城,这大白天的根本就出不去呀。”一个武工队员焦急地说,“能不能等到天黑再走?”
“来不及了,敌人不久就会发现这里的。”槐花想了想说,“如果能将敌人注意力引开的话,咱们就从星野管辖的地安门出城最好,越是把守严的地方越安全……”
“我可以把星野拖住。”一直不出声的赖五此时发了话,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大家,槐花沉吟一下说,“办法是好,就是一旦被星野发觉了,你就危险了。”
“不会的。”赖五故作轻松地说,“我一个穷要饭混混,他能拿我怎么的。”
“好,你可要多保重呀。”槐花深情地叮嘱赖五说,“任务完成后,你也要设法早日出城,我们一起去延安,永远不离开!”
赖五闻听此话,脸上显出悲伤的神色。他想告诉槐花就在他与纯香美子一起的那个晚上,他被星野给……从那个晚上开始,他的心里只剩下了仇恨。但是看着槐花一脸热切,他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只能默默地点点头……
六,北平城喋血莲花落
这日,星野照例一身中式装束来到了地安门,这是他的一种嗜好。从他以日本浪人身份踏进北平城的那天起,他就迷上了中国服装,尤其是做了北平特高科科长后,他更喜欢这样出来。当然,这不仅仅是感受北平文化气息和工作的需要,而是品尝一个征服者的喜悦。
可今天星野的心情实在糟糕透了,随着大日本帝国军队在支那战场的频频失利,军方开始怀疑是由于军事计划泄密造成的,自己作为北平情报机构的负责人,当然难辞其咎,经常遭到上司的责骂。俗话说,怕怕,鬼来吓。正当他全力破获北平国共地下组织时,又接到北平司令部军事档案保险柜被撬的消息。虽说窃密者被警备卫士当场打死打伤数名,并供出是老对手张云飞所为,保险柜内的文件也完整无缺,但星野还是不敢有丝毫松怠,万一这里面的最新军事部署图纸外泄,日军便会遭到致命的打击。因此,他几乎派出了自己全部的手下追踪张云飞,并分别把守了北平通往外面的关卡,因为他知道,图纸用电报是发不出去的,只要在军事行动前张云飞不出城,这部署图便成了一张废纸。
星野在地安门各关卡巡视一遍,未见异常,他转身回城楼时,看到一群人在一空地处叫好起哄,他好奇地挤了进去,原来是在听一个流浪艺人唱莲花落。只见此人手持一副脏兮兮的牛胯骨正绘声绘色地唱道:
老少爷们歇歇腿儿,
让我再骂骂小日本儿;
小日本太混蛋,
竟敢把咱的北平占……
此时老黑急急忙忙挤了过来,一把扯住那唱莲花落的警告说:“别唱了,你不要命了?”说着又朝四周挥挥手说,“散了散了,他是个疯子。”
那疯子嘻嘻一笑,指着老黑胳膊上的白袖箍又唱起来:
白袖箍镶黄边儿,
你不是特务是汉奸儿,
别看你现在跳的欢,
明天找你拉清单儿。
围观者又是一个碰头彩:“好!”纷纷将口袋里的钱掷了过去,“再来一段!”
老黑吓得双手抱拳,连连作揖:“诸位老少爷们儿,您就行行好,别起哄了,我这位兄弟有疯病,刚从大狱里放出来,您就别让他再进去了,不瞒诸位,我这袖箍是蒙人的,早就被皇军给撤了……”
星野最耐不得中国人当面骂自己的国家,见看热闹起哄的群众越来越多,便挥挥手,让关卡的宪兵将人群团团围住,然后自己掏出两块大洋朝那疯子面前一丢:“你的,唱一段大东亚共荣,钞票大大的!”
围观者一见是日本人,刚要散去,却被外面的日本宪兵用枪拦住了。星野一指那疯子:“唱,不然就死拉死拉的!”
那疯子抬起头,死死地盯住了星野,本来浑浊的目光中突然透出一股寒气来。星野认出来了:“噢,你的是混混赖五?我们是老朋友了,怎么样,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女人很有味道吧?”然后又冲着群众挤眉弄眼地说,“哈哈,可惜这个混混以后是没机会再碰女人了,因为他已经成了你们中国人所说的太监了……哈哈。”
“呸!”星野正放肆地笑着,突然被赖五的一口唾沫啐在了脸上。星野大怒,拔出手枪朝赖五射去,赖五本能地用牛胯骨护住自己,只听“当”一声,那“牛胯骨”竟然没碎——原来是用钢板制成的!
就在星野发愣的时候,赖五冲了过来,挥起牛胯骨朝星野头上狠狠劈去。顿时,一股红白色液体从星野的头盖骨冒了出来,与此同时,日本宪兵的几把刺刀也插进了赖五的身上……赖五身子晃了晃,竭力地笑喊了声:“我们混混也是有血性的……”
趁乱逃出城的槐花并不知道赖五已经死了,她只看到,此时夕阳将北平上空染得鲜红鲜红……她心里说:“赖五,我等着你!”(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