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端阳
说到张寒晖,恐怕很多人都不知道,可是当听到“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的歌声时,每个中国人都会感到非常熟悉。张寒晖就是这首歌的作者。
我的父亲王林曾经和张寒晖有过一段交往。
1936年8月,我父亲受黄敬(中共北平市委负责人)的委派,到西安张学良的卫队二营学兵队,做地下工作。这个学兵队是张学良为了改造他的东北军,接受中共代表的建议,以招募东北流亡到关内的青年为名义组建的。其中吸收了一大批参加过一二·九运动的学生,很多人后来成了共产党的重要干部,如谷牧、郭峰等。
当时学兵队就驻扎在东城门楼上,他们以组织报告会、办壁报、演唱救亡歌曲等形式宣传抗日。而城墙下边就有国民党宪兵第一团的特务别动队,随时监视他们的行动。这时正处在西安事变的前夜,形势非常严峻。
11月下旬的一天,孙志远(也在东北军做地下工作,后任三机部部长)在东城门楼上见到我父亲,说:“有个同志作了首歌很好,我给你唱唱!”说着就唱了起来。
我父亲与孙志远是中学同学,后又有过组织联系,关系非常亲密。没事的时候,孙志远常夸耀自己的歌喉,说他在苏联远东一个游击训练班时,有个苏联声乐家听见他唱歌,非常欣赏他的嗓音,要收他当徒弟。他说他还要回国革命,没有接受那位专家的好意。可是一有机会孙志远就爱展示自己的歌喉。他这天唱的就是《松花江上》。
我父亲听了很受感动,连连称赞这首歌曲好。孙志远说这首歌是一名叫张寒晖的中学教员编的,并写了个便条要我父亲去西安第二中学找他。
有一天我父亲告假外出,找到张寒晖。当时张寒晖给我父亲的印象是:脸瘦长。个子很小,皱纹很多很深的脸上,昏花近视的眼又戴着挺粗糙的眼镜,破粗布大褂像落魄秀才,可饱经风霜寒苦的表情里永远放射着平凡的温厚的微笑。
张寒晖知道了我父亲的来意,非常高兴,说他这支歌刚编出来不久,还不成熟,要一边教唱一边修改。他哼着用简谱谱出歌词,交给了我父亲。
我父亲将曲谱带回东城门楼,可他不会简谱,就交给第一连的徐瑞林(后任河北省副省长),由他在学兵队里教唱。
学兵队是一群“爱国犯和流浪汉”,当时正处在抗日援绥的高潮中,血气方刚,开始还嫌《松花江上》这首歌太悲哀,不愿唱。但很快就在东北军中传开了。
西安事变前,我父亲还把这首歌寄给了黄敬,由他转给北平学联的歌咏队。北平的学生一唱,使这首歌迅速在大江南北传唱开来。后来的历史资料证实,1937年成立的北平学生移动剧团就曾演唱过这首歌曲。
当初北平歌咏队印发的歌片上面没有作者的姓名。因为我父亲把这首歌寄给黄敬时,担心写出张寒晖的真实姓名,会使他遭到国民党反动派的迫害。这在客观上也使《松花江上》这首歌虽然被广泛传唱,但作者张寒晖的名字却不为人知。
另外,就在我父亲和张寒晖初次见面的那天,还发生了一件事。当时,我父亲以流浪到关外的东北军为背景写了一个悲剧《火山口上》,其中男主角是一名主张抗日的青年军人,他暗恋着女主角,但被国民党特务毒死,而女主角却爱着这个有着杀父之仇的特务,当最后觉悟后,她打死了这个特务,自己也服毒自尽。当我父亲把故事梗概说给张寒晖听后,没想到遭到张寒晖的激烈反对:“革命文学一定要有出路有光明,一名东北军的少壮军人因为要抗日要打回老家去,被国民党特务害死,觉悟了的东北青年女子也服毒自尽,这样没有光明没有出路,我坚决地不同意!”我父亲辩解说,假若不都死了,就构不成纯悲剧了。张寒晖一听简直火了,毫不留情地说:“你受形式主义的毒可太深了,不好不好!”初次见面,他就这样“不讲情面”,使我父亲感到遇上了一位挚友。
我父亲虽然接受了张寒晖的批评,可也想不出更好的结局。就在我父亲为此苦恼时,西安事变爆发了,现实给了剧本一个完美的结局:女主角打死特务后,和青年军人一起投入到西安事变中。
此时,东北军抗日学生军政治部成立了以西安事变发生日期为名的“一二·一二”剧团,而且由张寒晖担任团长。这个团刚成立,就在1937年新年公演了《火山口上》。剧本的后半部是以刚刚发生的西安事变为背景赶写出的,所以在社会上引起的反响特别强烈。
在戏剧史家张庚编写的《四十年来剧运编年史》(油印本)上,有这么一段记载:
一九三七,民国二十六年,丁丑。
……王林又以双十二事变为背景,写了一个独幕剧《火山口上》。新年在易俗社演出,在剧情顶点时,观众怒吼之声,使提示者湮没在声海之中。甚至有观众立起来喊叫……第一天演出后风闻到了前线,于是竞有许多军官告假回来看这戏了。
应该说明的是,“一二—一二”剧团不是职业剧团,演出也只是业余活动,人也少,工作也乱,演出时我父亲又当演员,又轮换着当提示。有一天快开场了,忽然有人说有位美国女士来访,我父亲正不知如何应付,一个中年外国女人微笑着来到我父亲面前。
她先自我介绍叫史沫特莱,是记者,然后说了几句中国人听不太懂的中国话。我父亲也说了几句美国人莫名其妙的英语,但最后总算沟通了,原来她是听说了观众的反应才来的,于是就让她留在后台。
她在后台专门观察台下观众对剧情的反应,剧情感动了观众,观众的狂热和激愤又感动了她,她兴奋的赞叹的表情,又感动了演员,于是台上台下,台前台后,形成一种感情激动的回旋圈子,拿现在的话说就是产生了强烈的互动。
看完演出后,史沫特莱表示要把这个戏译成英文向全世界广播。但当时东北军有关负责人认为广播这出戏,揭露蒋介石罪恶太甚,怕影响已被蒋介石扣押的张学良的安全,所以没有同意。
不久,东北军发生枪杀王以哲军长的事件,蒋介石借此将东北军调出西安。“一二·一二”剧团也接到在彬州(现彬县)集结的命令。我父亲与张寒晖因为要整理剧团的东西,出城较迟。当我父亲走到咸阳城北时,被国民党李默庵部扣押起来,吊了一夜。这一夜正是农历1936年除夕夜。大年初一我父亲被放出来,在路过市场时看见一个枯瘦的身影,正哭丧着脸到处打听我父亲,过去一看正是张寒晖。
其实,张寒晖身体非常不好,他从小营养不良,发育不完全,后来又到处流浪,吃了很多苦,这使他早衰,30岁刚出头就像个萎缩的“老太婆”了。另外在演戏中他常饰母亲,平时对同志又温厚亲切,于是年轻人都叫他“妈妈”。
我父亲和张寒晖一见,大有死里逃生之感,于是赶快离开了西安。
在去彬州路上,忽然下起雪来。从西安到彬州有四五百里路,到处是散乱的悲观失望的士兵和青年。在阴郁的潮冷的夜晚,在荒漠的西北高原上,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和“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的歌声,令他们的行程多了几分悲壮和苍凉。
到了彬州,狂热的“爱国犯”学生,悲愤的东北少壮军人,面对时局的逆转及张学良被囚禁和审讯,毫无办法,只有唉声叹气。有一次开会,忽然站起一名带东北口音的青年军人,涨着赤红的脸,走
到会场前说道:“我心里实在闷得慌,我新学了一首歌,我给你们唱唱。”于是他唱起了《松花江上》。他不会唱歌,一句合乎节拍的曲调也没唱对,但是他喊叫似的没有念完词,自己就呜呜大哭起来。惹得全场的人都啼哭起来,大会也开不成了。
接着东北军又奉命开往蚌埠,“一二—一二”剧团也跟着转移。命令上指定在火车站等车,然而没有具体的时刻,一等等了两天。不敢离开。第二天下午又下起小雨。阳历四月初,一早一晚还相当冷,特别是赶上阴天和西北风。站台上到处都是眷属——从东北逃亡出来的难民,大部分是妇女、儿童和老人,因为流转的经验和穷苦,转移时什么都带着:风箱、炉子、盆子、罐子、鸡、鸭、犬、羊、破席片……站台没有敞棚,西北风一吹,小雨一下,小孩哭,鸭子叫,老者呻吟……半夜里我父亲被冻醒了,小雨还没有停,他看见张寒晖冷得直咳嗽。这时除了老人叹息和妇女哄孩子的声音外,远处突然传来被西北风吹得破碎了的歌声:“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家乡……”此景此情,使我父亲的眼泪一下子抑制不住流了出来。
到了蚌埠,也就到了人家早就设置好了的陷阱里。在宪兵和特务层层的监视下,学兵队被迫遣散。“一二—一二”剧团委曲求全地又跟着转移到苏北淮阴,每天半饥半饱地等着,最后等到的仍然是一道遣散的命令。
我父亲是河北省人,由于路途近,不多的遣散费还够回家的路费。但是东北军官呢?回家吧,回不去;找职业吧,政府不要,老婆孩子一大堆,还有很多带着父母双亲的,坐吃山空,眼看就要绝粮,真是呼天不应,入地无门,于是不由自主地哼出:“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然而这一哼却又招致同乡们抱头痛哭,甚至整天抽搐得吃不下饭去。于是又忌讳唱这首歌,甚至不时听到一句粗犷的怒喝:“别唱了!还让人活不!”
我父亲和张寒晖住进淮河北岸的一个小客栈,忍着半饥的痛苦,悲愤地盼着中国时局的逆转,张寒晖于是用手指头敲打着桌子,又编起新的歌曲:
快快地走,
不要往后溜,
握紧我们的拳头,
对准汉奸走狗,
一个也不留。
他们是民族的败类。
他们是卖国的群丑,
我们和他们斗争一直到最后……
就在这个淮河边上的小客栈里,我父亲和张寒晖最后分了手。张寒晖说他要去上海,而我父亲则回到了冀中老家。
七七事变后,我父亲留在冀中参加抗战,曾任冀中军区火线剧社第一任社长。他把《松花江上》这首歌编到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里当插曲,在冀中各地巡回演出,得到司令员吕正操的赞赏。更有意思的是,第一个传播《松花江上》的孙志远,此时也来到冀中,任军区政治部主任。而对歌曲在全国传播起很大作用的黄敬,正任冀中区党委书记。
抗战初期,我父亲听说莫斯科广播了聂耳的《义勇军进行曲》和张寒晖的《松花江上》,非常兴奋,以为张寒晖还在西安,见了熟人就打听他的下落,想把他约到冀中来。黄敬、孙志远也都希望他来,可始终得不到他的消息。
1946年春节,我父亲在报纸上偶然看到张寒晖在延安参加春节文艺活动的消息。此时我父亲身在千里之外的河间,兴奋之余给张寒晖写了好几封信。可没过多久,却在《晋察冀日报》上看到其病逝的消息。我父亲在极度悲痛中写了一篇《忆人民的音乐家——张寒晖》的悼文,发表在7月16日的《北方文化》上,给我们留下了那一段历史的截面。
(责任编辑文世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