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童
继父亲去世的三十四年之后,母亲周淑明于二○○九年四月二十二日下午六点三十分也终止了凡世的生命。父亲比母亲大九岁,而母亲却比父亲的年轮多延续了三十四年。母亲改嫁后随继父来到呼和浩特,据友人介绍说,她曾到过当地著名的大召寺为父亲的亡灵超度过。此事是在母亲去世后,我无意间听友人说起的。母亲信佛,但这佛是她自己心中究竟是怎样一个轮廓,想必她最终也未弄清楚。母亲在吃饭时,没有任何痛苦地逝去,许多人都说这也是她佛心的好报——“南无阿弥托佛”去了。说起来也许令人难以置信,在母亲去世前十多天,我在黄山合掌峰前拍摄到了一张从天而降的佛影,其形态就似合掌峰倒悬的影像,但这种让肉眼凡胎的人看到的灵异,究竟代表了什么喻意,我当时还尚不明白,也很难把它同佛的呼唤联系在一起——因黄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佛山,佛降临于此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没有心灵感应的人看到也认为不过是现实的尘埃所至或是镜头没擦干净云云。只有亲身经历过几次真实灵异事件的我,才知那该是佛光乍现、灵魂附体的一瞬。但你又怎样才能让带着嘲讽表情的凡人相信这一切呢?
从黄山归来,一件与这生命感应相呼应的另一个魂灵也给了我一个预兆。二○○九年四月十四日,著名小说家、我就职的《北京文学》前任老主编林斤澜去世了。同他遗体告别那天,我给他拍了遗照,而仅仅过了一个星期,我又用这镜头拍摄了母亲的遗容。按照佛教的六道轮回说,来生与前世都阴错阳差地回到了异域异方,或托生于凤凰或寄挂于山云。母亲去世的前两天,我同她通电话,瘫痪在床的她还笑着说身体很好,吃东西也很利索,两天后却突然接到了母亲去世的电话。尽管对这一天的到来,我早已有心理准备,但如此令人猝不急防,也着实让吾辈不知所措。
母亲去世后,我翻开家族的黑白老照片,里面展现着母亲一幅幅青春勃勃、风姿绰约的美丽倩影。上世纪五十年代支援边疆建设那一拨初高中生里,母亲的美丽是首屈一指的。正因为如此,她也才会被二十多岁就当了副旗长(副县长),三十多岁就当了军工企业干部处处长的父亲给看上了。结婚后,父亲家族中爷爷和姑姑,母亲家族中的姥爷和姥姥都齐聚到一起,组成一个大家庭。有了哥哥和我后,这个其乐融融的家庭一直延续到“文革”的爆发。经历过那场浩劫,备受精神和肉体折磨的父亲,元气尚未恢复,就带着后遗症英年早逝了。随之,在运动中也受到牵连冲击的爷爷、姥爷和姥姥也都相继去世,用家破人亡一词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父亲故去,还年轻漂亮的母亲被多人提亲,这当中不乏将军、高干,而母亲最终却选择了远方亲戚介绍的老实忠厚的继父。说来也是偶合,参加过抗日、解放战争,当过包头和呼市糖厂厂长的继父也和父亲同年同月而生。只是父亲年仅四十九岁就含怨而去,而现在已离休并年过八旬的继父却仍硬硬朗朗地活着。
母亲出生于山东省荣城县(现改市)木也岛(实际上地图标注为镆鎁岛,乡亲音习而称,简化为之)乡,但我在地图上却从未查到过这样一个地名,只是在往昔家里常常从此地接到的信件和包裹皮上见到过这个地名。那包裹里总是寄来一些当地特产的花生、青鱼干和虾米皮、海蛤蜊、海蛎子等一些海产品,于是我也就本能地从这包裹里感受到了一股浓浓的海风。在我十多岁时,和哥哥一起随姥爷来到了这个四面环海的小岛——这便是母亲的出生地。当时这个岛属烟台专区,现已划归了威海市。记得当年上岛涨潮时就不能走陆路,除了乘船别无他途,要登岛经过一个叫宁津的镇。小时候,这个岛充满了神秘的传说,因它同韩国的居济岛邻近,姥爷他们出海打鱼稍一偏航就漂到了彼岸,还听说姥爷家一个远方亲戚干脆到此弃渔从军,后来竟当上了韩国的军区司令。据乡亲们说,在我们来此的前一个星期,一艘到南韩搞间谍活动的北朝鲜间谍船迫于敌方的追赶,就近跑到了邻近盟邦的此海域。渔民们绘声绘色地描绘那艘白色小艇的装备先进之处。还有渔民们介绍这两年青鱼大丰收,是缘于这些原本聚集在日本海域的游物,因潮夕海流等因素,举家游向了中国海岸。由于青鱼腹内产鱼籽,日本人认为吃了多子多孙,就花高价从这里买回去。而这小岛的前沿化国际化也就给年幼的我带来了某种刺激的神秘感,也启蒙了我的文学想象。十七岁那年我以这海的源流创作并发表了第一篇散文《海天潮思》。那年回母亲老家,顽皮的我闯了一连串的乱子,掉进过水库、海湾,还在海边拣回一颗驻岛部队实弹训练未爆炸的手榴弹。哥哥在海边常常拣到一些海水落潮时遗下的死鱼,而我却拣回了手榴弹,把姥姥、姥爷吓得心惊肉跳,天天为我担忧受怕。可以说母亲的故乡比父亲的故乡山东掖县更让我感到亲近,因父亲从爷爷那辈就闯关东到了东北,以至多年我填籍贯都错填成辽宁丹东。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母亲生于水丰鱼盛的此岛,却在气候干燥、风沙大,难以接触海洋湖泊的内蒙古终其一生。
小时候,母亲在这个岛上小学读书,成绩是首屈一指的。她字写得好,字迹遒劲有力,不太像女子所写,从事多年文字工作的我经常愧叹没能继承母亲这一特长,有一次竟让她帮我誊写了一篇小说。她的文章写得也很出色,正因如此,她的作文竟被送到县里当作范本展览了一番。母亲的初、高中是在北京女子中学读的,在那些老照片里,有她别着校徽和同学们在天安门华表前的合影,有穿着运动短衣、短裤青春勃发的群像。母亲最终未去读大学而早早工作也是出于解决家庭困难的实际。那年月,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召唤了许多投身国家建设的有志青年,父亲和母亲都是在那个特殊年月里来到边疆走到了一起。在西部最大的军工企业里,作为领导干部的父亲事事以身作则,不搞特殊化,为此,当了多年劳模的爷爷临终都是一个临时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高潮时,父亲又带头把他的大儿子送到了乡下。母亲在一个分厂当了多年的政工干事,尽管能力出众,但为了避嫌,也未能再委以重任。多年后,对仕途功名已全然看淡的母亲似乎早不把这当成一回事了——当有人问她随继父在呼市糖厂小学校当过党委书记一事,她竟令人匪夷所思地说她从未当过,也许是疾病让她思维错乱了,干过的事也全都忘了。她工作过的糖厂在改革的大潮中轰轰烈烈了一番后,破产倒闭,她服务过的小学校也已消失,她的记忆也逐渐稀释。有一次,我问她我到底是什么时辰生的,她瞪着我,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只是说生我的时候赶上停暖气,父亲生着炉子,用两层大被子盖着她。更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是,她身份证同户口上的出生年月日也不相吻合,究竟是一九三四年生人还是一九三五年生人,也让人摸不着头脑。母亲的思维错乱和忘事,是在她患病之后。在患病之前的若干年里,她对事物是敏感和有预见性的,这一特性似乎也传承给了我。如在江青风头正劲的时候,她就指责她穿得不男不女不伦不类的,不像是个好东西。林彪还是接班人,她就敢把他同领袖的合影月历照给撕了。在父亲坚持要让哥哥在乡下插队时,她却执意要把他调回来。事后证明这一切母亲都是对的。但母亲的另一面又是刚愎自用和固执的,由于她山东沿海人的海蛎子脾气,她的耐性和温柔就消解了许多。她总想让我按常规学好数理化,而我却爱好写诗;她让我去读一些所谓的正经书,我却在课桌下读高尔基的三部曲和《上海的早晨》。这让她很为光火,踹门训斥,夺书斥为毒草。这种脾性会让她无缘无故地指责我和哥哥,甚至暴打我们一通。我不知哥哥日后形成的同样刚愎自用的坏脾气是不是也有这种遗传。多年后,母亲检讨自已的言行时说,怪她当年许多事弄不懂,我却执意认为这和她当了多年政工干部,带有某种“马列主义老太太”的感染有关。虽说她在政治层面上直觉地感到林彪、“四人帮”的那一套不对,但对他们长年灌输的那套僵化的思维方式,不知不觉也深陷其中。母亲后来大彻大悟,思想也起了质的变化。
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母亲无疑是个起到中枢作用的人,那年月,父亲先后被打成走资派、内人党骨干分子,两度被抓进去,红卫兵和工宣队也两度占领了我们的家。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在工宣队批斗我母亲时,我蜷伏在母亲怀中,母亲和造反派顶撞的声音,至今我还能回想起。或许正因为我在她怀中才成了某种意义上的保护伞,造反派没敢动手打人,只是摔了一个花盆。父亲由于在民族地区当过干部会说蒙语,到兵工企业后,他身边也聚集了许多民族地区的蒙族干部,他们常常到家中喝酒吃肉,每逢此时母亲就耐心做陪,下厨炒菜做饭。父亲好交游,上上下下有许多朋友,母亲也一并热情款待。父亲的表弟和妹妹从上学到结婚生子都以父母亲的家为中心,善良的姑姑自己重病在身,还时不时在两个表弟陪同下百里迢迢去看她,足见其感情之深。沈阳的姨妈,也是母亲惟一的妹妹,更是对母亲言听计从,鉴此,母亲去世的讯息至今也未敢告诉她。上世纪七十年代,我的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突然来到了我们身边,这个哥哥因他继父的出身问题,各方面都很出众的他只好插队在一个军马场工作。为了他的前途和发展,父亲便想把他过继过来,对此,母亲不抱任何成见地欣然接纳,从此他便走上了坦途:入了党,上了大学,毕业后(那时父亲已去世),是母亲把他调到了包头医学院,后来他当上这个医学院附属医院的中医科主任,并留学日本、英国,成了小有名气的名医。
但母亲对当时的一些权贵却很看不惯,她极为反感那些所谓官太太的矫揉造作。这一点,她和父亲的秉性相通,自己动手筛煤块、腌酸莱,出门办事都是自己骑行车,从不向父亲要车。父亲在运动后放回来的第一天就主动到厂里去上班,母亲则把父亲被整时穿过的貉皮大衣让我当成遗产保存。母亲改嫁到呼市后,未告诉哥哥,却把我带在了身边。但没两年我就上大学走了,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和母亲也是聚少离多。孔子曰:“父母在,不远游。”但我同哥哥天各一方,未能恪守孝道。哥哥的儿子、母亲的孙子有一年学校放假专程去看她,这让母亲非常感动,以后她见人就夸,说她这个英俊的孙子如何懂事,同她如何亲云云……
二○○三年母亲第二次得脑血栓,先是半身不遂,以后就渐渐瘫痪在床。这些年,我身在北京,母亲的病成了我心中一个重重的阴影,每年过年回家都看见继父和保姆帮她喂饭,清理大小便,我站在一旁却不知干些什么。继父八十多岁了,对母亲照顾得细致入微,母亲也常说,若没他在身边,自己不知怎么活下去。继父的女儿弄着两个孩子,还时不时过来关照一下。两个保姆也是因我们兄弟俩不在身边而专为她雇的,一个负责白天,一个负责晚上。做生意的哥哥和在银行工作的嫂子也是呼、包两地来回奔波。母亲去世后,我常自责我为她做过些什么,尽过什么孝?我在她生日时寄过两次蛋糕,八月十五寄过几次月饼,去泰国旅游,在著名的金阁寺为她的病祈福贴金,并为她买了一瓶据说是治这病的特效药蛇毒胶囊,还为她寄过八千块钱,母亲节那天打电话问候她,她说她还不知道有这么个节等等。但这一切究竟能说明什么呢?对母亲我是未尽到应尽的责任的。母亲第一次患脑血栓是在一九八七年,当时,我还在呼市工作,闻之就急忙把她送进治这病比较见效的中蒙医院,输了两天液,哥哥来后又把她转到内蒙古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终于抢救了过来。过了十五年,母亲第二次犯病却想硬挺过去,一直在她身边照顾的继父竟也糊里糊涂地认同了她的固执,为此,我常常抱怨继父有了上次教训,何以还会这么大意。现在医学证明脑血栓犯病七小时之内输液抢救便能救过来,过后就无力回天了。
但母亲却很乐观,总认为她会有一天好起来。虽说她吃喝拉撒都在床上,但两个保姆却因她的人格,同她产生了很深的感情,吃在一起住在一块,她走时,和亲戚一道帮她穿上送葬的绵衣。母亲去世前接连犯过两次肺炎,两次我都差点飞回去,但她随后又退烧好了,我也多多少少放下了心,没成想这不过是回光返照的有限时光。母亲遗体告别那天,她的遗容安详得宛若圣母。彩色头巾和花棉袄衬托着她格外美丽。我同亲人们站在她遗体旁边亲吻了她的脸颊喃喃道:妈妈走好!
母亲去世后,一位文学长辈电话里对我说,从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种解脱,一个人没有任何痛苦的死去,也是上天的造化。而另一位友人也给我发来短信称:虽然活着的人总要节哀顺变,但每有相识的人去世,我都想到善良和人文会给生命永恒的意义。母亲曾讲过,她要把所有的苦难承担在肩上,带进阴间,以便让活着的人更好地活下去。实际上她已经做到了,临终她还给我了一个难以言表的精神力量,诚如雨果在《悲惨世界》中所说:她用她的爱、她的美德把一个人从痛苦中拯救出来,而当这个人走进生活时,她却悄然离去了。在母亲故去后的二○○九年五月十六日,也是观音斋的这天,我专程到西山八大处的灵光寺为她和父亲进行了超度,并将她的名字刻上了灵光寺的功德碑上,由此我也如释重负地完成了她的宿愿——在天国里她和父亲会幸福地相会。
母亲生前曾对哥哥说起,她死后不留骨灰,要撒进大海。而我执意要将她同父亲并骨,因这是她也是我们心理上的一个归宿,同母亲同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继父也通情达理地应允。而母亲想要把自己的骨灰撒向大海,是不是也想回到生她养她的海岛?那是生命的海——母亲的海,在这大海之上,她的魂灵会自由地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