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爱情

2009-09-18 09:50
阳光 2009年8期
关键词:长河母亲

嘉 男

母亲尚奄奄一息,父亲就成了抢手货。

宋暖坐在母亲床边,背靠在暖气片上,冷眼看着父亲接电话。大概那边说了几句慰问的话,父亲客气了两句,接着脸色紧张起来。他看看闭眼躺着的老伴,又看了一眼女儿,耳朵上捂着手机,走出了病房。大冬天的,暖气片当然是热的,可宋暖感到脊梁骨嗖地掠过一阵凉,水样的,从头流到尾。

她明白,父亲这几天接到的电话,除了单位请示工作的,还有就是提亲的。都知道他老伴得了癌,快不行了。他呢,五十四岁,某局局长,工资很高,女儿三十而立,早已成家,儿子在国外读博士,无牵无累,是块油光闪亮的肥肉。宋暖也在机关工作,怎会不知道机关里流行的段子呢?叫什么男人的三大喜,最后一喜就是死老婆,说的就是像她父亲这样的男人。

世风如此明目张胆地下滑,真让人心寒。那些打电话的人,都是什么东西!人还没死呢,就来排队抢位子了。宋暖看看母亲。母亲仍然闭眼躺着,像是又睡着了。滴液无声地流进她的身体,支撑她的气息。唉,没有福气的女人啊,头秃了,脸上破败不堪,身体只剩一把骨头。

父亲回到病房,在床的另一边坐下。脸上已看不到任何异样的东西,只留下应有的适宜于病房的凝重。宋暖用眼睛询问父亲:又是哪个王八蛋媒人的电话吧?父亲不看她,只看母亲的脸,用的是无奈的忧心的目光。凭心而论,母亲病重的这段时间,父亲的表现还是不错的。在宋暖的印象里,父母过的是平淡的生活,关系也是平淡的,既没有伉俪情深的甜蜜,也没有冤家对头的仇视和打闹,多数的夫妻还不就是这样?母亲病倒后,父亲倒格外对母亲好起来了,坚持不找护工,和女儿轮班侍候病人,母亲疼得发脾气,宋暖还有点急,他倒是一点也不躁,叫人说不出什么。至于那些电话里先是假惺惺地安慰,然后话锋一转想号位子的人,父亲是怎么答复的,宋暖就不知道了。她相信父亲还不至于那样没良心,没水平。

母亲忽然睁开了眼睛。眼珠无神,但也不像刚睡过的那样迷糊,她抬眼看了看挂在架上的药液,还有半袋。叹了口气,又看着女儿。宋暖问:“妈,要上厕所吗?”母亲摇摇头。“要坐起来吗?”母亲点点头。父亲立刻到床尾摇起床头,摇到大约四十五度角,宋暖扶母亲半坐半躺在那里。

父亲和女儿又重新坐回原位,父亲对宋暖说:“你该回去了,走吧。”晚上是宋暖的班,这个白天是父亲的班。宋暖说了声“知道”,但没有动。

母亲突然说话了。“宋暖先别走,趁着我现在还能说话,我有句话要说。”

父女俩一愣,绷紧神经看着病人,等待下文。

母亲说:“宋暖,我死后,你爸要再找老伴,你和弟弟别拦他,要支持他。”

宋暖和父亲同时叫了一声,宋暖叫的是妈,父亲叫的是母亲的名字。宋暖看了一眼父亲,把说话的优先权让给了他。父亲对母亲说:“你说的是什么嘛,净想些不该想的事。”

母亲叹了一声说:“老宋,我说的是正经事。一想到我死了,有个女人会和你在一起,睡我睡过的床,用我用过的衣柜,我心里别提有多难受。可谁让我没福呢?这么早就走了,不能跟你做伴了,还不准别的女人跟你做伴吗?我是那样不讲理的人吗?”

“妈!”宋暖叫了一声,眼泪忽地涌上来。母亲心里明镜似的,从父亲的那些电话,她肯定听出了什么,就是按常理想,她也知道自己死后,父亲会怎样。

父亲赶快表白:“你想哪去了,我现在根本没想这些事,就想好好陪你。我不会再找人,放心吧。”

母亲无力地笑了一下,因为是冷笑,所以笑得有点硬。“你应该找个伴,不过,一定要等我周年之后。”

父亲流下眼泪,不说话。母亲追了一句:“答应我。”父亲只得点点头,跟着又使劲摇头。宋暖明白,父亲是想答应母亲的条件,但这样一来又表示自己真的会找个老伴,又赶快摇头补救。

母亲已经不在意了,闭上了眼睛。父亲把床头摇平了,宋暖让母亲躺好。看点滴要完了,她按了铃,一会儿,护士来拔了针。母亲好像又睡着了。

因为母亲的一番话,病房里气氛比较凝重,好像真的到了生离死别的时候。父女俩都不说话,都怕打坏一块玻璃似的。突然,父亲的手机又响了。父亲一边嗯啊着,一边又出了病房。

这时,宋暖看见母亲的眼角渗出了一滴泪珠,吸附着不肯落下。宋暖伸手抹去。母亲没有反应。宋暖说:“妈,我走了。”母亲仍是没动一下,只有平缓的呼吸。宋暖给母亲掖好了被角,悄悄出了病房。

宋暖看见父亲和一个中年女人站在走廊里,女人有五六分的风韵,父亲手里拎着一袋子营养品。看见女儿走来,父亲忙说:“这个阿姨是我以前的同事,来看看你妈。你看,还买了这么多东西,真是破费了。”女人对宋暖笑笑。宋暖也笑了一下,说:“那你们进屋坐吧。爸,我走了,你快去照看妈。”

宋暖径直向电梯走去,她心里只装着母亲的那滴眼泪,好沉好沉。她知道母亲没睡着,母亲不睁眼看女儿,是怕女儿看到她更多的眼泪。

都三个月了,宋暖还没有从母亲去世的悲伤中走出来。这导致了一个更坏的结果:她和丈夫顾长河的关系,由平淡,变冷淡了。

宋暖开始相信婚姻的七年之痒一说。想想结婚八年了,平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就是前一两年的事吧。顾长河被公司派到上海办事处去当主任,开始回来的频率还算勤,渐渐就稀疏了。岳母病重,他借口忙,也只去医院看过两次。宋暖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他的确忙。顾长河每次回来,她都是很认真地做饭,很认真地上床,甚至对两人的生活转为平淡没有察觉,就自然地接受了。顾长河最近两次回来却不一样了,其表现是,待的时间短了,以前三四天,现在一两天就走,还有,总是接手机,躲着宋暖到阳台上接,要不就去洗手间。宋暖感觉哪里不对了,上海那个花花地方,她是可以尽情想象的,但她没有说出来,只是不像以前那样认真地做饭、认真地上床了,她总在想,总也想不通,母亲才五十多岁,该享受生活了,怎么就走了?人生要是这样的结局,还有什么意思?处在这种情势中,她也就没有心思管顾长河了。顾长河竟然也没有心思管她。这次回来,只住了一晚,一大早,收拾了一些东西带上,像平常一样说了声“我走了”,人就迅速消失了。

宋暖在顾长河留下的空白中呆了很久,才感觉到那句“我走了”,其实有些冷淡。她不愿多想,只想是自己沉浸在个人的情绪中,没有照顾好丈夫,他才如此吧?

她突然想起,今天是周六,她应该去公婆家接上儿子,去看看父亲。母亲病重和逝后的这段时间,孩子一直住在爷爷奶奶家。

却是父亲的电话先来了。父亲说:“今天不上班,你回来一趟,我有事跟你说。”

宋暖就一个人去了父亲那里。母亲死后,宋暖每周都来看一次父亲,收拾屋子,给父亲洗衣服,做点好吃的放在冰箱里。可这次,宋暖一进屋就察觉到,父亲的屋子保持得很好,不脏不乱,衣服也都洗过了,挂在阳台上。原来,没有母亲,父亲的日子过得也不差呀,父亲原来还是很会照顾自己的。宋暖替母亲感到失落。虽如此,宋暖还是拿起拖布,开始拖地。父亲说:“放下,放下,地不脏。”

宋暖就坐在沙发上,等着父亲开口。父亲坐在茶几边喝着茶水,发了福的肚子突着,发了福的脸红润润的,母亲的去世,没有给他造成一点影响。她突然感到父亲的陌生。

父亲看着女儿的脚说:“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老伴儿,那边想早点结婚。”

宋暖一愣。“我妈才走了三个月,你就想结婚?你对得起她吗?”宋暖的眼泪千军万马夺眶而出。

父亲不吭声。

“你答应她周年以后再说的,你连这点时间都不能等吗?”宋暖突然感到,父亲脸上的红润,不是健康的表现,是一种可耻的表现。她不愿看,就去看窗子,窗玻璃也干净了,肯定不是父亲自己擦的,这个家里,已经有了外来女人留过的痕迹。这一定就是父亲找的那个老伴儿了。宋暖浑身不舒服。

父亲说:“这个女人条件不错,人家不想等我。”

宋暖狠狠地说:“不想等,就不要她。还非她不可吗?”

“我觉得她不错,我也不想错过。”父亲小声说。

宋暖哭出了声。“我原以为你对我妈还不错,原来你跟别的男人也没什么区别,我妈才走了三个月,你就把她忘了,我妈真可怜啊!”

想不到,父亲也哭了。父亲说:“宋暖啊,你不知道,其实你妈活着时,我俩感情并不好,我们经常吵架,就是没让你和弟弟知道罢了。”

宋暖又是一惊,接着冷笑道:“反正我妈死了,死无对证,你说什么是什么,我不信。不管你找的是什么样的女人,必须等我妈周年后再结婚!要不,你们别想有好日子过!”

宋暖拎起包就走了。听见父亲站在门口喊了几声“宋暖”,可怜巴巴的,她硬着心肠,没有停下脚步。到了街上,宋暖一时不知该往哪儿走,近处有个三角花园,她就走进去了,傻瓜一样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这时,她的那些激动的脑细胞大部分安静下来,她开始想父亲的话,他和母亲之间真的没有感情?真的吵过架?平淡是一种假相?也许吧,自己和顾长河不是也很平淡吗?但她却感到了平淡的后面隐藏着什么。一代一代的生活,都是大同小异啊。她可以相信父亲的话,也不是不让父亲再找女人,但这么快,实在说不过去。

车辆和噪音在小花园的周边起起落落,透过树干,宋暖看到街道上表面的秩序,却感到一种生活的混乱。

顾长河开着公司的车,一家三口正奔向一个高档酒店。

宋暖坐在后排座上,看着街边匆匆赶在下班路上的车们、人们,春天的脚步迈得艰难,人们的衣服穿得也乱,有人还穿着毛衣和厚外套,有人,主要是讲时髦的女人,已经穿上敞领薄衫,急切地露出一片白胸。街边,最早知春的柳树才刚发出嫩黄的叶芽,意味着时节又从头开始,生活却不知哪儿是开始,哪儿是结束。她转过头来,瞥了一眼前窗上的镜子,看到顾长河的表情很正常,儿子坐在他旁边,正东问西问的,做爸爸的表情就有了一个合适的表达,演示了一幅很好的天伦之乐亲子图。要是这车上没有儿子,两个大人会怎么样呢?

其实,顾长河有一个月没回来了,父亲几次来电话,问顾长河什么时候回来。他对宋暖说:“我得先让你们跟曲姨见个面。”曲姨就是父亲新找的老伴。宋暖才不急着见什么曲姨,但她还是给顾长河打了几次电话,这一个月,夫妻之间电话也很少通了,顾长河打回的电话越来越简短。宋暖打过去的电话,有一次占线,占了很久,以为顾长河看到号码会打回来,却没有。还有一次,顾长河的手机无法接通,一晚上都是无法接通。这天晚上,宋暖想了很多,她想起去年去上海看顾长河,他的朋友们请吃饭,不是带着二奶,就是带着情人,去歌厅唱歌,落单的人还要找一个小姐,那么顾长河整天在这条河边走,还会不湿鞋?

这次打电话,宋暖是白天打的,顾长河说在开会,宋暖让他开完会打回来,家里有事,顾长河才不得不打回来。还好,顾长河还知道给岳父一个面子,很快就回来了。宋暖就问他怎么看父亲找老伴的事?顾长河轻描淡写,说这是老头自己的事,做晚辈的还是别管。宋暖失望,转而一想,死去的母亲又不是顾长河的亲妈,他怎么会有那种伤感呢?别指望他会站在统一战线上。

一进酒店,宋暖就不舒服,不是酒店的灯火辉煌和光滑闪亮的地面让她不舒服,而是从这酒店的档次,她判断出父亲对那女人的重视,母亲活着的时候,父亲什么时候带她来过酒店?

父亲和那女人早已等在包间里。宋暖一愣,这女人,不就是医院走廊里见过的那个吗?说什么是过去的同事,原来,母亲还没死,就已经套上了,还跑到医院里去了,如此迫不及待,能是什么好东西!所以,父亲给他们做介绍的时候,宋暖没叫她“曲姨”,只盯了女人一眼,就落了座。顾长河叫了“曲姨”,儿子在外公的教导下,叫了“姥姥”。

宋暖不时就盯一眼曲姨,如果不是这个女人,她会给父亲一个面子,做一个笑脸,哪怕是假装的,但因为医院的那一幕,她没法装,也不想装。那一次,宋暖满腹里有母亲的那滴眼泪,对这女人根本就没有多看多想,这回她看清了,女人比父亲要小上十岁,极力把自己往年轻里打扮,烫着时髦的发型,衣服穿得光鲜的,争分夺妙及时享乐的样子。宋暖心里厌恶。她看惯了母亲的朴实、家常,虽不漂亮,却是亲和,父亲就该有这样的妻子。这个女人,根本就不是父亲路上的。父亲却目光灼灼,脸上红光四溢,不理会女儿的冷眼。

曲姨到底还是老辣,每次都接了宋暖的冷光,却暖笑相迎。还不住地夸孩子如何长得好,如何可爱。宋暖不为所动,觉得这女人真是假。

点完菜,父亲要了一瓶红酒,父亲说曲姨喜欢。宋暖本来也能喝点红酒的,听父亲这样一说,就不喝了,跟儿子一起喝酸奶。顾长河要开车,也喝了酸奶。这样酒桌上就分出了白队、红队,气氛微有尴尬。唯一能调和气氛的就是孩子了,大家老是拿孩子说事,拿孩子不谙事世的快乐,来掩饰整体氛围的开裂。

其实,就是宋暖一个人冷着脸。父亲对曲姨的样子都快成汉奸了,原来父亲喜欢这样的女人!顾长河还劝曲姨多吃菜呢,还向曲姨敬了一杯酒。处在他的位置,他做的倒也没错,宋暖心里也没怪罪他,但他手机响了,却跑到包间外面去接,宋暖就觉得他有问题。所以,冷脸一半给曲姨,一半给了顾长河。顾长河装作没有察觉。

过了一会儿,儿子嚷着要上厕所,宋暖本想借这机会躲一会儿的,顾长河却抢着带儿子出去了。

父亲对宋暖说:“你曲姨人不错,对我也很好。”

宋暖想说:“比妈对你好吗?”但她忍住了,看着自己的酒杯没有吭声。

父亲又说:“你曲姨有话要说。”

宋暖于是抬头盯着曲姨。

曲姨看出顾长河是不管事的,宋暖才是斗争对象,就抬起眼皮,笑了一下,一直看着宋暖说:“我也觉得你爸这人不错,所以想好好跟她过日子,但我有几个条件,你爸已经答应了,他不好跟你说,那我就再说一遍。我的条件是:第一,你爸得跟我办结婚登记手续;第二,你爸每月要给我一千块钱,由我自己支配;第三,我老伴死了,房子儿子住着,我得和你爸住在一起,一切生活费用由你爸承担。”曲姨说完,以胜利的表情看着宋暖的反应。

宋暖的话脱口而出:“曲姨,你可真会算账,我觉得这是个不平等条约……”

“好了,宋暖,有什么话过后再说吧。吃菜吧,吃菜。”父亲打断宋暖,夹了一筷子菜,殷勤地放到曲姨的小碟里。

宋暖心里郁闷得不行。父亲什么时候给母亲夹过菜?简直拿曲姨当个宝!曲姨脸上的得意,宋暖也感觉是一种示威,这个老狐狸精!宋暖认识到,原来女人上了年纪,过了气,收拾收拾,也不是一点希望也没有,起码像父亲这样的人还买账。哼,父亲真是卖辱求荣,曲姨的条件,两个人早都通好气了,不过是说出来让宋暖知道一下而已,是不需要宋暖发表意见的,既如此,宋暖也就不说什么了,等儿子上厕所回来,她一心照顾儿子吃东西,再也不看曲姨一眼。

好不容易熬到晚餐结束,顾长河对岳父说:“我开车送你和曲姨吧。”父亲却说:“你带宋暖和孩子回去吧,我打的送你曲姨就行。”宋暖就想,父亲肯定是为了陪曲姨喝红酒,才没有开自己的车来,单位里实行“车改”后,父亲以优惠的价格买下了配给他用的小汽车。于是宋暖催着顾长河:“咱们走吧,赶快回家,孩子都困了。”

回到家,宋暖很快安顿好孩子睡下,出了孩子的房间,见顾长河正坐在沙发上发手机短信,就说:“我先洗澡了。”进了卫生间。等她出来,顾长河急忙关了手机,也去了卫生间,却只是刷了牙洗把脸就出来了,躺在床的另一边,就关了床头灯。

黑暗中,宋暖很快听到了顾长河的鼾声,她却久久睡不着。先是曲姨的嘴脸在眼前晃来晃去,挑衅的意味让她心里烦闷,进而生起父亲的气。后来,顾长河的鼾声惹得她更恼,越想越觉得顾长河有问题。她悄悄起来,摸了顾长河放在床头柜的手机,进了卫生间。顾长河手机里有条短信:男人很多,但你是最好的。她又翻了发件箱,顾长河发出的短信有一条是这样的:虹,多亏有你,你是我的彩虹!

宋暖感到浑身发冷,摸回床上,躺了半天仍是冷。她不能发作,因为两条短信并不能证明什么,但她也不能平静,因为她隐约感觉到的东西,变得清晰起来。她就这样一直躺到天亮。

那次在酒店吃饭后,宋暖一直不理父亲,没去看他。父亲却来电话通知宋暖,他要和曲姨结婚了,还要搞一个小范围的婚宴,请家人、同事、朋友们吃顿饭。

宋暖失败了。在父亲的眼里,出嫁的女儿不重要,新来的女人才是他晚年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她感到,自己,还有死去的母亲,都被父亲抛弃了。

父亲的婚宴就设在上次与曲姨见面的酒店里。这次,顾长河没有回来,宋暖带着孩子与公婆坐在一桌上。一共有五桌,既不像年轻人的婚礼那样铺排,又不乏热闹。他们出现的时候,父亲西服领带革履,曲姨穿了一套接近婚纱的象牙色连衣裙,扎一条红发带,蹬了一双红色敞口皮鞋。两人精神灼灼,绝对是场上最亮的人物。

宋暖的眼睛被扎了,心被扎了。母亲死了才四个半月啊!父亲竟然挽着新人,迫不及待地公开亮相了。他们表情极其张扬,忘了一切。宋暖才不愿意来捧这个场,但她是儿女的代表,她的态度反映了儿女对父亲再婚的态度,反映了儿女对父亲的晚年幸福是否关心,她不得不来表示自己的开明。但她替父亲羞愧,感觉自己的脸皮也被什么揭掉了,少了层保护,不知往哪里安置自己的脸。

父亲和曲姨挨个儿每桌敬酒。父亲局里那些人,个个一副奴颜,祝父亲和曲姨白头偕老,生活幸福。极力讨好父亲。还有父亲那些老朋友,夸父亲有眼力,找了曲姨这么好的人。宋暖听得心里一撅一撅的痛。这时候,没有人能想起她的母亲。那些人,男人会羡慕老宋老来艳福,只恨自己的病老婆怎么还不死,宋暖单位里就有这样一个人,天天盼着生病的老婆快死;女人会回家去对着老公骂老宋,说你们男人真不是东西,老婆才死几天啊。

自然,曲姨的脸上是最风光的,年近半百能嫁得这样好也是运气,尽管嫁的是一个快要退休的局长。老风骚眼顾盼流连的时候,与宋暖的目光不期而遇,她得意地笑笑,化了妆的脸一副嫣气。宋暖不屑地扭过头。但她一直在暗中观察着父亲和曲姨,看见他们来这桌敬酒了,宋暖起身去了洗手间。

宋暖一进去就无声地哭了。

婚宴的第二天,父亲和曲姨自驾车去旅游度假了。宋暖就替母亲悲哀。母亲一辈子省吃俭用,从不为自己买一件多余的东西,省下的家底,还不是让父亲带着别的女人去挥霍了?父母是一面镜子,她通过母亲,看到了世上多数女人的悲哀,通过父亲,她认清了男人的面目。所以,她希望父亲和曲姨过得不好,以证明父亲是错的,证明母亲在父亲生活中的价值。

她也希望,自己能为自己活。这就要搞清一些问题,所以,宋暖把孩子送到公婆家,请了假,突然到了上海顾长河的宿舍。她东翻翻,西瞧瞧,鼻子夸张地嗅着,没有发现女人的东西,但是她上次离开时的避孕套少了两个。

顾长河对宋暖的意外出现很吃惊,但很快表现出欢喜的样子,带着她和同事朋友们一起吃饭,宋暖看不出饭桌上哪个女人可疑,顾长河在床上的表现也正常。宋暖装作不经意的问:“这避孕套好像少了两个。”顾长河无所谓地说:“有次我回家,同事借我的宿舍用,是他用了吧?”宋暖狐疑,却抓不住什么,不好发作。走的时候,顾长河开车送她去火车站,还给她和孩子买了很多吃的带回,她更吃不准顾长河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归途的火车上,宋暖还在想顾长河是怎么回事,问题是有的,可仅仅是一个抓不住的影子,让她无所适从。窗外绿野旋退而去,与火车并行的一段公路上,跑着闪亮的小汽车,她又想起父亲和曲姨,这两个老来疯浪的人,也正在哪里的路上跑着吧?

曲姨打了两次电话,叫宋暖带孩子回去吃饭。宋暖故意推了一次,第二次才勉强来了,脸上仍是没有热气。

在父亲的眼里,宋暖的生活是平静的,就像以前宋暖的眼中,父母的生活是平静的,可父亲怎么知道呢?宋暖正在犹豫,要不要离婚。

父亲正幸福着,什么都发现不了。

宋暖看出了父亲的幸福。一进门,她就发现,客厅墙壁上,母亲的遗像撤掉了,换上了父亲和曲姨的大幅婚纱照。这样的照片总是虚假的,两人化了浓妆,都看不出人的本来面目了。宋暖感到恶心,一把年纪了,还搞这一套!有一天,自己死了,顾长河也是会像父亲一样的吧?这可以反衬出婚姻的可怕。

曲姨仍是笑着,给宋暖的孩子剥香蕉。宋暖觉得曲姨的笑是做出来的,不像母亲的笑带着慈祥,带出内心的欣慰,接着,曲姨说:“宋暖,陪你爸聊聊,我去做饭。”以前,宋暖回来,会陪母亲做饭,这回,她没有动。

曲姨去了厨房,父亲小声说:“宋暖,别跟你曲姨过不去,她人不错,对我非常好。”

“是吗?”宋暖站起来,到自己从前住过的房间看看,里面堆进了几件旧家具。再看父母卧室,床换了新的,梳妆台也换了新的。看来,父亲是要重新生活了,是他自己不想念旧,还是曲姨不让?

宋暖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没有吭声。父亲又问:“长河还好吧?什么时候回来,带他一起来家里吃饭。”

父亲总算想起别人了,宋暖想告诉父亲,顾长河变了,好像有了问题,婚姻有点像表演。可是,父亲变得陌生了,是曲姨世界里的人,她没法对父亲张嘴说什么。她也不想说什么了。

这时,曲姨戴着围裙,来客厅的冰箱里拿了点东西,又回厨房。父亲说:“你曲姨很能干,菜做得不错。”宋暖说:“是吗?我想吃我妈做的三鲜馅饺子。”父亲顿了一下。“你曲姨也会,哪天让她包。”

公平地说,曲姨的菜做得是不错,但宋暖就是憋住气,不加一句评论。曲姨笑着说:“宋暖,你多吃菜啊。”她还往孩子碗里夹了一块鸡肉,孩子却说要吃鸡翅,宋暖便在盘子找。曲姨把一块鸡爪夹到父亲碗里。“给,老宋,你最爱吃的。”父亲红润的脸上,皱纹堆成了鲜花。

宋暖一下子又想起母亲。母亲每次也是把鸡爪给父亲,父亲坦然地接受,没有任何表示,一切都是应该的似的。宋暖心里梗着一道棱子,她放下筷子说:“爸,我妈的遗像放哪了,等会儿我带回去,你不要,我要了。”

父亲和曲姨都愣了一下,对望了一眼。父亲说:“宋暖……”

曲姨接过话:“宋暖,不怪你爸,怪我。是我不想挂的,我知道你妈是好人,但现在我是你爸的妻子,墙上挂着她的像,我感觉有压力,过得不自在,你应该理解我。”

宋暖冷冷地说:“我看你们过得够自在的。”她以为父亲和曲姨会吵架,可现在看不出任何迹象。

曲姨也不让腔:“你妈不在了,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爸还得好好生活,既然我俩走到一起了,还能不好好过吗?难道你爸整天愁眉苦脸的,就是对得起你妈,你就高兴了?”

宋暖呼地站起来。“我用不着你来教训!”她拉上孩子就出了父亲和继母的门。听见父亲说:“这丫头,怎么越大越不懂事了?”

回家安顿孩子睡下,宋暖坐在沙发上呆着。其实曲姨的话没错,只是从她嘴里说出来,宋暖不爱听。她也知道父亲应该有自己的幸福,而且成功地得到了,看来老一辈并不是老古董,比年轻人更懂生活。自己该从母亲的阴影中走出来,经营自己的生活了。她拿起电话,按下顾长河手机的号码,虽然她还不能确定自己要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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