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洞主”李欧梵
1993年,当美国哈佛大学教授李欧梵先生在北京《读书》开辟《狐狸洞书话》专栏时,我才疏学浅,不明白他何以要取这样一个稀奇古怪的书斋名。在常人心目中,狐狸不是生性狡猾、令人生厌的动物吗?可惜,我们1994年在上海首次见面,因谈的话题太多,竟忘了当面向他请教。
欧梵先生那次上海之行很不愉快,其中的离奇曲折,不说也罢。临别时,他赠我一册《狐狸洞话语》(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3年初版),漏夜拜读,始知“刺猬与狐狸”之说出自大名鼎鼎的英国自由主义思想大师以赛亚•伯林(Isaiah Berlin)。古希腊诗人Archilochus有残句云:“狐狸知道很多的事,但是刺猬则只知道一件事。”此语历来解说不一,伯林慧眼独具,借用来阐明一切思想家与文学家分为两大类型,用欧梵先生的解释,就是“刺猬型的思想家只有一个大系统,狐狸型的思想家不相信只有一个系统,也没有系统”。简言之,“狐狸”是价值多元论者,“刺猬”则是一元论者。而今在中国大陆文化界,伯林其人其文已引起关注,得到激赏,“刺猬与狐狸”之说,也几乎尽人皆知了。
对“狐狸”型的作家和学者,欧梵先生是十分推重、心向往之的。早在七十年代末,他就写过《刺猬与狐狸》一文(这是不是他最早公开对狐狸的钦慕,待考),明确表示:“我由于受历史的训练,‘下意识间常常想做‘刺猬,但写出来的东西,往往仍有不少‘狐气。”后来他的文章“狐气”越来越重,干脆把为各地报章杂志写的学术小品命名为“狐狸洞书话”、“狐狸洞诗话”、“狐狸洞话语”等等,不一而足,他以“狐狸洞主”自况,也就顺理成章了。
借用伯林的“刺猬与狐狸”之说探讨中国近代思想与文学,欧梵先生已有许多重要的发明,他的创见读者读到《现代性的追求》、《李欧梵自选集》等书,自可明了。那么,借用伯林的“刺猬与狐狸”之说,欧梵先生在学术小品的写作上又是怎样一付与众不同的面貌呢?近年新写的《狐狸洞呓语》,或许能使感兴趣的读者领略一二。
就我个人而言,很喜欢欧梵先生这些学术小品。近年“学者散文”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青睐,其实治学路向不同,思想见识不同,化为知性和感性相结合的文字,风格也就迥然不同,有时高下立判。对某些学者写的所谓散文,不讲理,又滥情,我实在不敢恭维。欧梵先生这些文字,看似平淡,还带点调侃和自嘲,内里却有一个身处现代———后现代社会的知识分子博大深沉的人文关怀。在广泛的阅读、聆听、游览和思考中,“我”纵情介入,展示文笔,飞扬机智,批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众多文化现象,不媚俗,不因循,不断地吸收新知,不断地省视自身,独到的学术见解与鲜明的个人风格得到了巧妙的融合。
“狐狸”多变,“狐狸洞主”确实够厉害的。
说《蔡澜食材字典》
蔡澜先生是美食家,也是写美食的美文家,他的文名是有相当一部分与吃有关,与写吃有关的。
我第一次见蔡先生是在香港的陆羽茶室。这是一家百年老店,虽名为“茶室”,又以“茶圣”陆羽冠之,其实并非喝茶聊天谈事的茶室茶馆茶楼,而是地地道道吃饭的餐厅菜馆饭店。“陆羽茶室”不论“早茶”、“午茶”还是晚上的正餐,都在港岛享有盛名,加上店堂布置雅致,可以欣赏溥心畲的画、郑尔疋的字,因此是香港文化人爱去之处。我每次到港,“陆羽”也是董桥先生邀请文朋笔友一起欢聚的首选地点之一。那天蔡先生请我在“陆羽”饮“早茶”,具体点了哪些精美的广式点心,已记不清楚了,只是觉得好吃,叉烧包尤其可口。
后来与蔡先生数度相聚,不是在香港有名的广式酒楼,就是在上海“香格里拉”的自助餐上,最近的一次是由蔡先生安排,在港岛生意红火的顺德菜馆“凤城酒家”与倪匡先生见面。他们两位都欣赏顺德菜,我则是首次品尝,就偷偷地把蔡先生点的菜谱记了下来:
金钱鸡 蟹盒 土鱿蒸肉饼 炸牛奶 鸽松 酿鲮鱼 豉油鸡 芥菜咸蛋瘦肉冬菇汤 粉粿 西米布丁
七菜一汤二点心,除了西米布丁(这是倪匡先生的心爱),每道菜都颇为精致,色香味俱全,让我大开了眼界,大快了朵颐,至今仍齿颊留香也。
蔡先生对我说过,真想活上三世,尝遍世界美食。然而,他在遍游中外通都大邑、名山巨川的同时,已差不多尝尽了天下美味。他又是观察敏锐、下笔有神的文章高手,以致他的美食文字像世界各国佳肴一样五花八门、丰富多彩,写山珍海味,写家常饭菜,写风味小吃,都能令读者兴味盎然。比如他写日本的“面道”,不但描述了日本面食两大门派的异同,而且对日本面食容器上的诗句津津乐道。在蔡先生笔下,各种美食所代表的正是不同的风俗,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民族传统。
美食是供懂得它的人享受的。蔡先生又对我说过,沉迷于鱼翅鲍鱼,实际上并不懂得美食,这种饮食上暴殄天物的暴发户心态与美食家无缘。蔡先生懂美食,不是假懂,是真懂,虽然他也有偏嗜,他的喜好,未必为其他饕餮食客所完全认同。但这无关紧要。蔡先生是名符其实的美食家,他的美食美文自成一家。
这部《蔡澜食材字典》别具一格,写的就是蔡先生对中外饮食中最为普通最为常见的各种粮食、蔬菜、水果、鱼肉和调味配料的认知,文笔依然生动,描绘依然细腻,依然独特,是蔡先生在美食文字创作上新的成功的尝试,值得对美食和美食文字感兴趣的读者玩味。
“民以食为天”,读《蔡澜食材字典》应可更深信不疑矣。
港岛淘书“艳遇”
每次到香港的必修功课,我不说大家可能也知道,那就是访书会友,访我喜爱之旧书,会我钦敬之文友。我是把访到意想不到的好书称之为“艳遇”的,而今在大陆,这样的“艳遇”已越来越少。
2003年11月,我应邀到港参加香港中文大学主办的第二届“新纪元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颁奖典礼。抵港的第二天上午,就乘会议间隙,与同行的柳叶兄渡海直奔北角,去见方宽烈先生和区惠本先生。方、区两位都是香港有名的爱书人。四人匆匆喝过“早茶”,就由区兄带领,七转八弯,来到一家小得不能再小的二楼旧书店。
由于地价金贵,房租金贵,香港许多个体经营的新旧小书店只能开设在二楼、三楼乃至四楼,才能勉强维持生存。这家小旧书店同样如此,好在我们有熟人引路,不致迷失。店主领我到本来关着门的一个小间,谓这里有些卖剩的旧版书,也许我会感兴趣。
果不其然。这间房内大都是文史哲旧书,香港、台湾和大陆版都有。不出几分钟,我就从书架上抽下好几本书来,其中有许寿裳编撰的《怎样学习国语和国文》(1947年4月台湾书店初版)、张恨水著《山窗小品》(1948年5月上海杂志公司第3版)、亦门著《诗与现实》第二分册(1951年11月五十年代出版社初版)、易君左的《君左散文选》(1953年10月香港大公书局初版)、孙陵著《浮世小品》(1961年1月台湾正中书局初版)和王拓著《张爱玲与宋江》(1976年3月台湾蓝灯文化公司初版)等,都是于我的研究工作有用而又很少见的书。如以小说《宝祥哥的胜利》和报告文学《边声》等享誉三十年代文坛的孙陵,曾与后来“统治”大陆散文文坛多年的杨朔合编过《自由中国》杂志,这部《浮世小品》就是他与众多三十年代作家交往的回忆录,颇具史料价值。此书虽是初版本,惜封面已受损,当时还见到另一册书品完好的再版本,竟放弃了,现在倒有点后悔。难得的是三十年代女作家白薇的代表作长篇小说《悲剧生涯》精装本(1936年9月生活书店初版),却只有下册,正犹豫间,忽然见到扉页上钤有“陈无言”名章,原来这是我敬重且有过不少交往的香港新文学藏书家陈无言先生的旧藏。这样,尽管不是全璧,我还是买下了这本下册,作为对已故的无言先生的纪念。
一个多小时的搜寻,竟然满载而归,而花费总共才二百多港币,我不禁有点得意。这些新文学绝版书在这间小屋内已躺了不少时日了,好像是专门等待着我去把它们像失散的孩子那样领回家。
然而,更令人意外和惊喜的事还在后面。第三天的颁奖仪式庄严而隆重,中途休息时我们又开溜,到董桥先生府上去观赏他珍藏的近现代名人字画,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我和柳叶兄正在对他新入藏的张大千《归牧图》赞叹不已,董先生笑吟吟地捧出一册棉连纸线装,16开本的《初期白话诗稿》让我过目。打开一看,扉页上赫然题写着:“建功兄惠存弟复廿二年二月”十二个字,墨色尚浓,又钤有“刘复”阴文名章一方,书品也甚佳。啊!这竟然是“五四”新文学代表人物刘复刘半农的签名本,是题赠语言学家魏建功的。就辈份讲,魏建功正是刘半农的学生。
《初期白话诗稿》由刘半农编选,1933年由北平星云堂书店影印出版,书前有刘半农的长序。两年之后,刘半农就溘然而逝了。他真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不仅“化一成千”,妥善保存了鲁迅、周作人、胡适、陈独秀、李大钊、陈衡哲、沈尹默等早期白话诗创作的手迹,还首次把搜集整理现代作家手稿这个现代文学史料学研究的重要课题提到议事日程上来。我在给研究生讲授现代文学史料学课程时就以这部《诗稿》为例提出作家手稿研究问题的。《诗稿》存世已经无多,何况是编选者的签名本?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了,董桥先生与我讨论了这册签名本的来龙去脉,然后说:“这书对你有用,就送你吧。”于我有用倒是事实,但怎好意思接受这样贵重的馈赠?推让再三,还是拗不过董先生的美意,只能愧领了。
不消说,我此次赴港访书,“艳遇”不浅、收获不小。当然,最使我宝重的就是这册刘半农题签的《初期白话诗稿》,它是我此次乃至历次在港访书最大的“艳遇”,同时也深深记下了董桥先生的高情厚谊。令我“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上海:逛老城觅旧书
如果我也可以算作一个“都市漫游者”,沪上各古旧书店和古旧书集市则是我“漫游”必到之地。从1980年代初至1990年代后期,每个周末去古旧书集市成了我授课之外的“必修课”。在这无数次与古旧书亲近的“漫游”中,既有意想不到的惊喜,也留下了不少失之交臂的遗憾。淘旧书的乐趣和惆怅,非亲历者难以体会,也不是三言两语所能概括的。当年“漫游”时经常光顾,而今仍然安好的,大致有下列数处:
南市“文庙”古旧书市,每周日开放。不论寒暑,大清早乘车远赴去买门票,等开门,蜂拥而入,争抢旧书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文庙”当年与北京“潘家园”南北呼应,互相辉映,是上海最为重要的旧书集散地。我的民国版新文学作品收藏书,约三分之一来自“文庙”的地摊。当时在“文庙”觅得好书后,或到而今早已关门大吉的“凤鸣书店”歇脚,喝杯茶,显显宝;或去黄裳先生家请他老人家过目,当然大部分不入这位大藏书家的法眼,但偶尔也会得到夸奖,那接下来的一周就会悠然自得了。
瑞金二路410弄3号“新文化服务社”以及隶属该社的“淘友斋”,也不可不提,我曾多次引领海内外书友前去淘宝。“新文化服务社”原在长乐路上,迁移至此后“诚信服务”的宗旨一以贯之,出售旧书,无论线装、民国版、“文革”前版还是旧杂志,品种丰富,价格还很公道,而且服务主动热情,能够想读者所想,急读者所急。我与该社“老法师”吴青云先生还成了“忘年交”。由于该社位于弄堂深处,一般不为人所注意,正应了“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句老话。
方浜中路408号“上海旧书店”门市部也值得一说。这方浜中路又名“上海老街”,号称整旧如旧,其间不少古董相当稀见。但这“上海旧书店”里却有不少线装古籍和民国绝版书,初版本、毛边本、签名本之类都有,惜大都价昂,不敢问津,饱饱眼福而已。
福州路424号上海图书公司是上海旧书店的重镇,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举办过数次规模颇大、影响也颇大的古旧书展销,新文学大藏书家姜德明先生每次都专程从北京赶来,满载而归。后来几经调整,现在该店四楼的古旧书交流中心声名鹊起,此处汇集十多家各具特色的旧书铺,不但井然有序,而且各类古旧书刊琳琅满目,不乏珍本孤本,只要你有眼力有财力,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不久前鲁迅1927年题赠孙伏园之弟孙福熙的《唐宋传奇集》上册就在此现身,让新文学书迷“惊艳”。我上个月也有幸在此觅得顾颉刚《古史辨》初版签名本。在这里与“贩书人”接触多了,往往成了朋友,像“双德堂”主王德兄、“书缘斋”主荀道勇兄等位,都常有交往,使我对“以书会友”的古训有了新的体会。
不消说,沪上淘旧书的好去处远不止这四处,多伦路文化一条街上,大木桥路云洲古玩城里,乃至七宝镇南东街小小的“同飞书苑”等,都可能觅得你梦寐以求的古旧书刊,就看各位书迷的运气和缘分了。
(选自《这些人,这些书:在文学史视野下》/陈子善 著/湖北人民出版社/2008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