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钛
张中行撰文回忆章太炎,说提起章太炎先生,总是先想起他的怪,而不是先想起他的学问。“多种怪之中,最突出的是‘自知与‘他知的迥然不同。这种情况也是古已有之,比如明朝的徐文长,提起青藤山人的画,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爱,可是他自己评论,却是字(书法)第一,诗第二,画第三。这就难免使人生疑。章太炎先生就更甚,说自己最高的是医道,这不只是使人生疑,简直使人发笑了。”其实,章太炎的自评诸项之中,其自许最高的恐怕还不是医术,而是政治见识。时人都知道,章太炎与人讲音韵、训诂,不甚轩昂,与人谈政治,则眉飞色舞。对此,章的朋友马叙伦颇为无奈且惋惜:“余素不乐太炎与闻政事,盖太炎讲学则可,与政则不可;其才不适此也。徒能运书卷于口舌之间,观此所载,几若洞烛无遗,亮猛复出,而其实每违于事势,然四方当局皆重其名而馆之,亦实非能尽其言也。”
忽然想起章太炎的自知与他知之反差,是因为最近重读了张鸣先生的《再说戊戌变法》一书,其中分析到了章太炎的政治对手康有为、梁启超师徒诸人的政治实践与政治言论之间那种令人痛心的乖离。他们都是不世出的学人和文人,且又都是在中国政治史中留下了鲜明印迹的政治家。然而,与其在学术界、文化思想界卓然无可撼动的成就和影响相比,在政治实践中,他们又都是典型的失意者。康有为在戊戌之后,因为保皇而日渐走向中国政治的边缘,最后竟成了张勋复辟这一幕丑剧中一个灰溜溜并不光彩的角色。梁任公算是从政治中全身而退,遁入了清华的书斋,但这也是他在民国初年的政治中饱经挫败之后“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他以为自己可成为政治舞台上的青衣或旦角,每次登台时却发觉自己不过是一跑龙套的角色,这才黯然退出政治舞台。至于章太炎,晚年虽“身衣学术的华衮,粹然成为儒宗”(鲁迅语),对政治却依然有着悻悻不甘之心态,于是在南京国民政府底定统一大局之后,他还在大力抨击国民政府(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现在说以党治国,也不是以党义治国,乃是以党员治国,攫夺国民政权,而对外仍以中华民国名义,此与袁世凯称号洪宪后仍以中华民国年号对外意义相同”,“袁世凯个人要做皇帝,他们是一个党要做皇帝,这就是叛国。叛国者,国民应起而讨伐之。”他这番政治言论,换来的是国民党上海市党部“通缉反动分子章炳麟”的坚决回击。
他们的天赋所长,在于思想、文章与学术,但其情之所钟,却在政治。学术回报他们的是不朽的名声,政治回报他们的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意与打击。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悲剧?
《再说戊戌变法》一书着眼之处自不在个人命运的悲剧,但不经意间却对这知识人一再蹈入的陷阱做了发人深省的揭露,那就是这些知识人在实践政治中“一身二任”的角色悖论:他们既是启蒙思想家和政治宣传家(这里的“宣传”一词并无贬义),又是从事实际政治的政治家,“思想启蒙和政治操作都是非常繁难的任务,而这两项任务本身是有冲突的,不应该其实也不能由一种人来同时承担”。换言之,从事思想的创造、知识的生产和从事权力的操作与利益的争夺,这是完全不同的人类活动领域,需要不同的天赋,二者也遵循着迥然有别的行为逻辑,一身而二任,如果没有超常的才智,难免不产生“左右互搏”的行为错乱。
戊戌变法之所以失败,抛开政治环境和背景的制约不谈,康、梁为首的维新党人混淆自己启蒙思想家、宣传家的角色与政治家的身份而言论乖张、举止失措,这也是一大原因。
作为启蒙思想家,他们的思想和言论激烈、出格,乃至“悖于常理”,这都在情理之中,因为思想的创造需要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对抗俗世的气概与意志,所以“危言耸听”并非思想家的缺陷,也绝非衡量思想之深度、广度乃至力度的标准。而且,从传播思想、启发民智的用意出发,越是夸张、激烈的言论与思想,可能反而愈能起到激荡人心,洗涤尘垢的效果。
梁启超作为晚清民国时期言论界之巨子,对于自己思想的传播者和宣传家的角色有着明确的认知和认同,对于思想宣传的逻辑也“洞烛无遗”。他之《敬告我同业诸君》(一九○二)就是这一逻辑最好的教科书:
著书者,规久远明全义者也。报馆者,救一时明一义者也。故某以为业报馆者既认定一目的,则宜以极端之议论出之,虽稍偏稍激焉而不为病,何也?吾偏激于此端,则同时必有人焉偏激于彼端以矫我者,又必有人焉执两端之中以折衷我者,互相倚,互相纠,互相折衷,而真理必出焉;若相率为从容模棱之言,则举国之脑筋皆静,而群治必以沉滞矣。
…………
不宁惟是,彼始焉骇甲也,吾则示之以倍可骇之乙,则能移其骇甲之心以骇乙,而甲反为习矣;及其骇乙也,吾又示之以数倍可骇之丙,则又移其骇乙之心以骇丙,而乙又为习矣。如是相引,以至无穷,所骇者进一级,则所习者亦进一级,驯至举天下非常异义可怪之论,无足以相骇,而人智之程度乃达于极点。
按照这一逻辑,如要使变法之观念为大众接受,从策略上就要宣传比变法还“过分”的民权,而要使民权观念深入人心,就当持革命之大棒威胁那一干抗拒民权观念之守旧派:不赞同民权?还有更厉害的革命呢!鲁迅也曾说“原意是要开窗,但故意说成拆房子”,可见这宣传的逻辑是宣传家都心知肚明的妙策。
梁启超在戊戌变法前后就是循这一逻辑来宣扬其变法观念。他在回忆自己于时务学堂掌教的情形时说:“当时亦不知学堂当做何办法也,唯日令诸生作札记,自批答之,所批日恒数万言,亦与作保管论文无异。当时学生四十人,日日读吾所出题材怪特之报章,精神几与之俱化,……此四十份报章,在学堂中固习焉不怪,未几放年假,诸生携归乡里,此报章遂流布人间,于是全湘哗然。”他这些批答中的议论包括讲民权、开议会、排满、改服饰甚至改良人种等等,在当时,不光是足以骇甲、骇乙,骇丙也绰绰有余了。因为这种言论已不是改革和变法,而近乎政治革命和种族革命了。
作为舆论制造者和宣传家,梁启超在当时的影响无人能出其右,亲历晚清文坛盛况的吴其昌对于其文与感染力,有一段富有诗情画意的评述:
当年一般青年文豪,各家推行着各自的文体改革运动,如寒风凛冽中,红梅、腊梅、苍松、翠竹、山茶、水仙,虽各有各的芬芳冷艳,但在我们今天立于客观地位平心论之,谭嗣同之文,学龚定庵,壮丽顽艳,而难通俗。夏曾佑之文,杂以庄子及佛语,更难问世。章炳麟之文,学王充《论衡》,高古淹雅,亦难通俗。严复之文,学汉魏诸子,精深邃密,而无巨大气魄。林纾之文,宗诸柳州,而恬逸条畅,但只适小品。陈三立、马其昶,祧祢桐城,而格局不宏。章士钊之文,后起活泼,忽固执桐城,作茧自缚。至于雷鸣怒吼,恣睢淋漓,叱咤风云,震骇心魄,时或哀感曼鸣,长歌代哭,湘兰汉月,血沸神销,以饱带情感之笔,写流利畅达之文,洋洋万言,雅俗共赏,读时则摄魄忘疲,读竟或怒发冲冠,发热泪湿纸,此非阿谀,唯有梁启超之文如此耳!即以梁氏一人之文论,亦唯有戊戌以前至辛亥以前(约一八九六—— 一九一○)如此耳。在此十六年间,任公诚为舆论界之骄子,天纵之文豪也。
然而,这种挟如椽巨笔横扫文坛与思想界的效力,是否在戊戌变法的政治实践中起着积极的推动作用呢?其实没有。不宁如是,还起着反作用。梁氏自招:“其后戊戌政变,其最有力之弹章,则摭当时所批札记之言,以为罪状,盖当时吾之所以与诸生语者,徒非醉心民权,抑且于种族之感,言之未尝有讳也。”梁氏之言论,成了保守派攻击变法的最有力武器,真是“授人以柄”的最好注脚。
而康有为在言论“出格”这方面也不遑多让。如因为康氏的极力主张,康门弟子在上海办《强学报》,而其封面上赫然印着“孔子卒后二千三百七十三年”的大字,并列于“光绪二十一年”之前,同时刊出《孔子纪年说》一文,公然主张孔子纪年。要知道,纪年问题向来是中国政治传统中关乎政治合法性的一大象征——孙中山的南京临时政府发布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改用公元纪年,此时作为变法推动者的康有为师徒,其变法的“机关报”采用孔子纪年,难免让人惊怖不已,以为这场变法是要“改正朔”,也就是颠覆清廷之正统地位。强学会中一干本来赞襄维新的人士,孔子纪年论一出,“舌挢汗下色变,惧祸将及己,汲汲请除名,曰:是不奉今王之正朔也”。张之洞这位对变法维新颇为热心的封疆大吏,之所以与康有为分道扬镳,甚而至于撰《劝学篇》来驳斥康有为之言论(主要是今文经学的改制之论),也是因为在张之洞等士大夫眼中,康有为师徒诸人的议论,已经大大逾越了士大夫阶层的底线共识。
所以,今日回过头来看,康、梁等人当日之激烈言论,于思想启蒙固然有震撼人心的效果,但于改革的政治实践而言,最大的作用可能还是分化了自身的改革阵营,使得本来赞同变法的政治势力(如张之洞等官僚)纷纷走避之不及。而那些反对变法的保守派,在维新派全面开花的思想炮弹轰击之下,人人自危,乃迅即团结一致以反康梁变法了:维护纲常名教的,维护种族特权的,维护自身官僚地位的,甚至保存科举晋身途径的,要在平时,可能还互相攻讦,现在却因有了共同的反对目标而纷纷聚拢起来。而且,他们反对变法的道理看来非常“充分”,因为他们所批评的那种“变法”之面目,见诸康梁之言论,俯拾皆是,给这些言论扣个“非君”、“非父”的帽子,一点都不冤枉。
康梁等作为思想启蒙家和宣传家,制造舆论的“成功”无需赘言,但这“成功”的效果,是使得一般的士大夫阶层都以为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就要借着变法之机轰然降临了,而那个世界是他们极难接受,也极难感到欣然的。如果梁启超等人仅仅是个报人或者是个教育家,或者仅仅是个不负言责的思想家,那些落后或中间立场的士人不过是将其言论视为王韬一流的名士或者怪人之怪论,虽然不屑不值,也不至于群起而攻之。
但是,悲剧就在于,梁启超们不仅仅是舆论制造者,他们当时最为人瞩目的身份,是变法的理论与方案之制定者,还是改革的实际操持者,是“新进之权贵”,他们的言论都会很自然地被解读为实际的变法目标和政策。可是,这些目标与政策,在当时的背景下是不可能成为社会与政治群体的基本共识的。戊戌变法,从一开始就提出了一个足以自乱阵脚的改革理论(康有为阐释的今文经学),继而又通过夸张的言论,全方位动员了各种反对变革的政治势力,而变法的主持者又没有基本的从事实际政治所需的权力技巧和经验,不失败也“难矣夫”。
所以,就戊戌变法这一事件来说,康、梁作为思想启蒙家和宣传家的鼓舌之功,适足以致其实际政治之败,其思想家和舆论制造者的角色,正足以败坏其作为政治家的声望,摧毁其政治实践的可能性。从《再说戊戌变法》一书中可得出结论:谈政治与实际的政治是两回事;从事实际的政治,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有很多事,要这样说但那样做,但更多的时候,尤其在中国政治中,政治家的“美德”,是沉默。
当然,《再说戊戌变法》一书胜义纷纭,其中发人深省的观点与分析随处可见。十年前,此书作为纪念戊戌变法百年(亦可谓“戊戌百年祭”)、由戴逸先生主持的“戊戌百年沉思丛书”之一种,以《梦醒与嬗变》为题出版。当时笔者尚为一青年学生,读书捐大不捐细,错过了不少“梦醒”的机会,于今忝为人师,讲授中国政治史,展卷再读时才稍稍领悟到,政治史中的很多关节,的确有“再说”的必要。
(《张鸣精选集·再说戊戌变法》,陕西人民出版社二○○八年版,2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