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境与焦虑:生态视野中的罗斯金

2009-09-17 08:06殷企平
外国文学研究 2009年3期
关键词:金河劳动生态

殷企平 何 畅

内容提要:约翰·罗斯金的许多作品都涉及生态问题,这都可以视为他对19世纪文化批评语境的介入。他的生态关怀根植于他对文化的总体思考,而他的文化观的内涵之一是“现代性焦虑”,即由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的迅速转型而引起的焦虑。跟卡莱尔和阿诺德一样,罗斯金将矛头直指机械式进步中的“反文化”现象,指出工业革命不仅威胁自然环境,而且破环劳动环境。在罗斯金对环境的“焦虑”背后,是他对人、社会和大自然三者和谐共存的憧憬与向往。

关键词:罗斯金生态文化自然环境劳动环境

作者简介:殷企平,浙江大学外语学院教授,主要从事英国文学研究。何畅,浙江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浙江大学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英国文学研究。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文化辩护书——文化主义传统中的19世纪英国文化批评”[项目编号:06BWW021]的阶段性成果。

纳翰·罗斯金(John Ruskin.1819—1900)不仅是一位文学家、美学家、建筑学家和诗人,更是一位具有前瞻意识的环境保护论者。然而,他字里行间所体现出来的环境忧患意识至今未受到足够的重视。例如,生态研究领域的里程碑之作《20世纪生态史》(Ecolog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a History,1989)对生态学与生态思想做了历史性的回顾和梳理,却对罗斯金只字未提。另一本里程碑之作《大自然的网:生态思想探究》(Natures Web:an Ex-ploration of Ecological Thinking,1988)同样如此。2008年由耶鲁大学出版的《环境:跨学科研究文集》(Environment:An interdiscipinary Anthology)详细地追溯并归纳了与生态相关的文献,却同样对罗斯金及其“19世纪的暴风云”(“The Storm-Cloud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1884)毫无涉及。这些无疑都是一种遗憾。

在生态批评史上,罗斯金是一位绕不过去的人物,他对环境保护所作的贡献不容忽视。早在1871年,罗斯金就在《手握钉子的命运女神》(Fors Clavigera)上发表了涉及“暴风云”的文章。1884年2月4日,罗斯金在伦敦学院发表了题为“19世纪的暴风云”的演讲。这既是一篇优美的散文,又是重要的生态批评文献。它涉及了当时还未引起世人注意的“暴风云”现象,并为罗斯金赢得过“第一位绿色保护者”(the first Green mall)的美称(Wheeler 3)。应该说,罗斯金所表达的生态忧患意识是世界生态史和生态批评中的重要一环。

当然,对罗斯金与环境保护之间关系的研究并不是没有。惠勒(Michael Wheeler)就发表过《罗斯金与环境:19世纪的暴风云》(Ruskin and Environment:The Storm Cloud of theNineteenth Century,1995)。以该书为代表的相关研究虽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但是已经引起了一些值得关注的争论。概括地说,这些争论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第一,罗斯金大多从人类自身的处境出发而关心环境,即倾向于以人类为宇宙中心,那么,我们能够把他对植物、鸟类的研究以及对地质学和气象学的探索看作广泛意义上的“生态学”吗?第二,如果说他是一位环境保护主义者,那么,他的生态意识到底有多强?与当下生态研究又有多少契合之处?

笔者以为,上述争论忽略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即罗斯金的生态观跟他的文化观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自20世纪50年代起,罗斯金及其作品逐渐进入文化研究者的视野。卡门·卡萨里奇(Carmen Casaliggi)和保罗·马奇一罗素(Paul March-Russell)在《透视罗斯金:当代论文集》(Ruskin in Perspective:Contemporary Essays,2007)中曾经指出:“目前罗斯金研究的基调即是以文化诊断的形式来阅读他的作品”(Casaliggi and March-Russell 9)。我们似乎可以加上一句:以“文化诊断”的形式来分析罗斯金作品中的生态意识也十分必要,毕竟他的生态观是他总体文化观的组成部分。

一、对文化批评语境的介入

罗斯金的“金河王”(“The King of the Golden River”,1850)、《芝麻与百合》(Sesame and Lilies,1865)、《威尼斯之石》(The Stones of Venice,1851—1853)、“现代的制造业和设计”(“Modem Manufacture and Design”,1859)和“19世纪的风暴云”等作品都涉及生态问题,这方面的论述都可以看作他对19世纪文化批评语境的介入。换言之,他的文化观有一个重要的生态维度。这里,我们有必要先追溯一下“文化”概念在19世纪的演变过程。

“文化”这一概念从它问世起,其内涵就一直在不断地扩充。不过,19世纪恐怕是它最重要的演变时期。雷蒙德·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1921—1988)在其名著《文化与社会》(Culture and Society,1959)中曾经指出,19世纪思想史的一个重要产物是关于“文化”概念演变的如下假说:“一个时期的艺术必然跟该时期普遍流行的‘生活方式紧密相连,其结果是审美判断、道德判断和社会判断都互相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Williams,Culture and Society 130)。也就是说,“文化”概念在19世纪多了一层以往没有的含义,即除了个人的精神状态和人类的精神遗产外,还意味着人类的总体生活方式。这也是威廉斯后来在《关键词》(Keywords,1976)一书中把“文化”界定为“一个民族、一个时期、一个群体或全人类的特定生活方式”①(Williams,Keywords 90)的原因。实际上,“文化”之所以向“生活方式”偏移,是因为当时的生活方式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19世纪的英国一方面见证了空前的物质繁荣和日新月异的科技进步,另一方面陷入了极度的精神贫困;一方面是高居各国首位的商船吨位、首个全球金融中心(伦敦)的建立、第一台电报机的问世、大片铁路网的形成、世界上第一条地铁(伦敦地铁)的建造,另一方面是心灵的空虚和精神信仰的消逝;一方面人的计算能力和工具理性异常发达,另一方面人的想象力、审美能力和道德判断力急剧萎缩。一言以蔽之,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出现了史无前例的脱节现象。

正是因为“文明”(生活方式)出了问题,“文化”才变得格外重要。换言之,“文化”其实是一个与“文明”相对的概念。19世纪的英国人普遍把物质文明看作文明本身,而这种单向度的“文明”是以牺牲生活中许多美好的东西为代价的,包括以牺牲生态环境为代价。如阿诺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所说,“整个现代文明在很大程度上是机器文明,是外部

文明”(阿诺德11)。针对这样的“文明”,以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阿诺德、罗斯金和莫里斯(William Morris,1843—1896)为代表的一批有识之士相继挺身而出,或奔走呐喊,或著书立说,批评物质和精神的脱节现象,呼吁精神和物质的统一,提倡人的全面发展,强调人类社会和自然环境的整体性,形成了一个文化批评语境。

卡莱尔是率先对现代文明进行猛烈抨击的文化人之一。他在《拼凑的裁缝》(Sator Res—artus,1833-4)开篇第一句中就使用了“文化”一词(Carlyle,SatorResartus 3),并且指出:在他那个时代,“高超的机械主义比任何梦魇都更令人窒息”(Carlyle,Sator Resartus 167)。他在“时代特征”(“Signs of the Times”,1829)中有一段名言:“目前受机器主宰的不光有人类外部世界和物质世界,而且还有人类内部世界和精神世界……不光我们的行动方式,而且连我们的思维方式和情感方式都受同一种习惯的调控。不光人的手变得机械了,而且连人的脑袋和心灵都变得机械了”(Carlyle,“Signs 0f the Times”170—173)。

继卡莱尔之后,阿诺德也表示了同样的忧虑:“在我国,机械性已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11)。他还针对这种机械文明绘制了一幅“文化”蓝图。他的《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一书就是这幅蓝图中最重要的部分。该书直言要“大力推荐文化”,以“弥补过于机械刻板而造成的负面影响”(208)。

跟卡莱尔和阿诺德一样,罗斯金也对现代文明的机械性深表忧虑。他关于现代文明把人分成“碎片”的一段论述是他的经典言论之一:“分工劳动可真是伟大文明的一大发明。近来我们把它又研究并完善了一番,只不过我们给它取了一个虚假的名字。说实话,我们并不是在分工,而是在分人——人被分成了一个个片段——分解成了生命的碎片和细屑。结果,一个人的智力所剩无几,甚至不足以制造一枚别针或一颗钉子。仅仅制造针尖或钉子头就耗尽了一个人的智力”(Matteson 299)。人蜕变成了“碎片”,这始终是罗斯金要批判的“反文化”现象,而与之相对的“文化”则如前文所说,意味着人的全面发展,以及人类社会和自然环境的整体性。

威廉斯曾经高度评价罗斯金对19世纪英国人总体生活方式的关注,并认为他“对文化概念的丰富内涵的发展做出了主要贡献”(Williams,Culture and Society 130)。威廉斯的这一论断得到了不少人的赞同,如约翰逊(Lesley Johnson)的如下言论:“罗斯金的工作为文化意义的迁移提供了证据:作为个人精神状态的‘文化转变成了作为‘总体生活方式的‘文化”(Johnson 59)。本文要强调的是,既然“文化”意味着人类的“总体生活方式”,它就应该包括人与自然/环境的关系。罗斯金显然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的生态意识渗透在他对“总体生活方式”的关注的方方面面。对此,威廉斯和约翰逊等人并无论述。

倒是哈特曼(Geoffrey H.Hartman,1929一)关于罗斯金与“文化”之间关系的论述更能提供与本文题目有关的思考。哈特曼在《文化的重大问题》一书中把“文化”概念的嬗变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时期的“现代性焦虑”放在一起考察,并认定现代“文化”概念内涵的演变根植于这种焦虑。他说:“到了穆勒、阿诺德和罗斯金的时代,对于文明的肤浅及其悖逆自然的效应的焦虑开始赋予‘文化一词新的价值含义”(207)。此处,“悖逆自然”一语值得深究,它提醒我们关注罗斯金对于自然乃至生态环境的忧患意识。虽然哈特曼并未深入阐述这一话题,但是他给了我们这样的启发:如果说19世纪的英国从卡莱尔开始形成了一个文化批评的传统,那么罗斯金的生态观构成了其中的重要一环。

说罗斯金是上述传统中的重要一环,首先是因为他继承并发展了卡莱尔等人的思想。例如,他的生态观实际上是发展了卡莱尔对劳动与自然关系的论述。卡莱尔认为劳动本身是福音,劳动能改善自然。在《文明的忧思》中,他讲到:“通过劳动,肮脏的丛莽被清除了,变成了肥沃的土地……人本身也不再是一片丛莽,或者一片龌龊的荒漠”(62)。卡莱尔此处强调人类通过在大自然里的劳动获得自身的完善,这一论点在罗斯金那里得到了继承和发展。后者在强调劳动的基础上,主张“劳动”与“艺术”以及“审美”的结合(详见本文第二小节),因为他认为带有艺术性的劳动更接近自然,或者更与大自然相吻合。

说罗斯金是19世纪英国文化批评传统中的重要一环,还因为他深深地影响了后来的学者和文化人。例如,稍后时期的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1834—1896)曾经坦言罗斯金对自己的巨大影响(Morris,“How I became a Socialist”35)。这种影响在莫里斯的作品中几乎无所不在,其有关生态方面的论述也不例外。受罗斯金的有机生态观的影响,莫里斯十分强调人与自然环境的有机融合。他的乌托邦小说《乌有乡消息》(News from Nowhere,1890)展现了一个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乌托邦”(ecotopia)。小说第27章中,女主人公克拉娜谈及人们在19世纪的生活时,有过这样一段评论:“这种生活老是把人类以外的一切生命和无生物,也就是人们所谓的‘自然当作一种东西,而把人类当作另一种东西。具有这种观点的人当然会企图使‘自然成为他们的奴隶,因为他们认为‘自然是在他们以外的东西”(莫里斯,《乌有乡消息》223)。除了主张人与自然环境的有机融合以外,莫里斯还强调人与工作环境的有机融合,这也是继承了罗斯金的思想。在一篇短文中,莫里斯提出,要使劳动有吸引力,就必须有一个愉快的劳动环境(Morris,“Useful Work Versus Useless Toil”131)。与罗斯金一样,莫里斯还在劳动概念里加入了艺术的内涵。在他看来,劳动过程和劳动果实都须体现美的原则,而美的标准则有赖于大自然:“凡是与大自然协调并有助于她的,就是美的;凡是与大自然不协调并有损于她的,就是丑的”(Morris,“The Lesser Arts”85)。类似的标准其实罗斯金在《威尼斯之石》和《建筑的七盏明灯》(The 3even Lamps of Architecture,1849)中已经明确提出(详见本文第二小节)。同样,莫里斯还追随了罗斯金在《现代画家》(Modem Painters,1843—1860)中对艺术规律的判断②,并提出了一个更简明的观点:自然规律即艺术规律(Morris,“The Lesser Arts”85)。可以说,在莫里斯的阐述里,劳动、艺术与自然三者进一步融合,而从中随时可以看到罗斯金的影子。

总之,罗斯金的生态观必须放在19世纪文化批评的大语境中来研究,必须结合上文所说的现代文明/机械文明/外部文明所引起的“现代性焦虑”来审视。也就是说,罗斯金的生

态观是对19世纪文化批评语境的介入。

二、环境与焦虑

罗斯金是最早敏感地捕捉到人类生态环境遭受空前的威胁,并用散文形式加以表述的文人。他对于环境的焦虑是他的“现代性焦虑”的重要组成部分。

“19世纪的暴风云”一文集中体现了罗斯金的环境焦虑。它破天荒地记载并评论了由工业污染造成的一种暴风云。用罗斯金自己的话说,这种暴风云现象是“我们这个时代独有的,然而迄今为止也未得到气象学家的特别注意和描述”(151)。③难能可贵的是,这篇文章的基础是罗斯金本人对空气污染状况长达13年的观察,以及他严谨的文献研究——为了诊断暴风云症状,他几乎翻遍了历史上所有的相关文献。下面这段文字可以为证:

无论是荷马还是雏吉尔,无论是阿里斯托芬还是和贺拉斯,都否认在朱庇特所谴责的那些云中有过这种云。乔叟、但丁、弥尔顿和汤姆逊也都只字没有提到过它。在近代,司各特、华兹华斯和拜伦也都同样对它一无所知,科学家中最有观察力和最能描述的德·索绪尔,也丝毫没有任何关于这种云的记述。要是把气象方面的口传从司各特逝世的前一年继续下来,我通过自己不断而缜密的观察就能向你们证明,在那以后的40年间(大约从1831至1871年——因为所说的这种现象是逐渐形成的)——在过去的英国、法国和意大利的天空中,从来没有见过像现在这样的、常常连续几个月毫不问断的云。(152)

罗斯金还总结出这种暴风云的五个基本特征:1、它是一种“黑暗之风——在以往的情况下,所有令人烦恼的风无论从西方或者东方刮来,或多或少总是能与阳光并存”,然而如今“只要刮起这种灾难性的风,不用10分钟,天空马上就会变得漆黑一团”(155);2、“这是一种跟指南针所指的任何方向都没有关系的有害性质的风”,如“从东方刮来时,带毒的造成枯萎的气候条件”(155);3、“它刮起来总是抖动不止”(155);4、“这种风不仅时时刻刻在颤抖,而且有时还出现突然的停歇,这是以往天气中从未出现过的现象”,而且“要想用任何一种颜色来描绘这种天气往往都不可能,因为从早到晚,光线在两秒钟内也不相同”(156);5、“它在加剧普通暴风雨的同时,也使其更加有害”(156)。假如没有长年累月的观察和研究,罗斯金是无法概括出上述特征的。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他那强烈的环境意识。

至于上述灾难性风云变幻的原因,罗斯金直言那阵阵黑云来自工厂区排放的浓烟,并且把工业污染跟英国政府物质利益至上、过度追求发展速度的政策,以及弥漫于全国上下的功利主义思想联系在一起。在“现代的制造业和设计”一文中,他诘问醉心于“成功”的国人:“在今后的50年里,你们还准备把多少英国的土地变成煤坑,变成砖窑,变成采石场?问题的回答很显然,所以呢,让我来设想一下你们的这种极端的成功会是什么样子:一片海岸接着一片海岸,整个英伦三岛上烟囱林立……在英国的土地上,你看不到草地,看不到绿树,看不到花园,能看到的只是种在屋顶上的一点点玉米,由雾气来收割、脱粒;地上甚至没有容纳人的空间,若出门走走,你就得从磨坊的屋顶上过去,跳到高架上去,或者从屋里的地板下过去,穿过地道去;烟雾遮住了太阳,人们享受不到阳光,还要在油灯下辛苦地工作;没有一英亩的土地上不是充满了烟囱和机器,最后连一丁点儿空地也没有了,你倒是有可能在烟囱和机器上面站一站,但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吹下去,跌得粉身碎骨”(237)。这里需要特别留心的是“极端的成功”一语。造成工业污染的正是对所谓“成功”的极度追求,即对功名利禄的疯狂追逐。在罗斯金之前,卡莱尔就曾说过,维多利亚人有一种“对‘不成功的恐惧”(The terror of“Not Succeeding”),其程度不亚于“下地狱”(Houghton 191)。这种对“不成功”的恐惧,也就是上文所说的机械文明的特有标志。

罗斯金关于人与环境的论述,都植根于他对19世纪工业革命乃至机械文明的焦虑。他一方面抒发对工业化造成环境恶化这一现象的无比愤恨,另一方面表达对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这一境界的无限向往。例如,在抨击了以环境换取“成功”的现象以后,罗斯金随即描述了一幅理想图景:“我们可以想象一家人,他们过去常常坐在这个小花园里度过他们的夏日时光,听潺潺的流水透过石楠的篱笆轻轻地传过来,看绵羊在远处的丘陵上沐浴在阳光中”(238)。事实上,在罗斯金的笔下,山清水秀、阳光斑驳的景象常常跟烟囱林立、烟云蔽日的情状形成鲜明的对比,字里行间饱含着作者的忧思、愤慨和祈望。更值得关注的是,罗斯金把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重要性跟人的精神信仰与宗教情怀结合在一起。在《芝麻与百合》中,罗斯金举了圣女贞德的例子:贞德生于多姆雷米之泉,旁边的森林非常广阔,散布着星星点点的庙宇;每到晨昏之时,钟声“穿过森林,达数十里之外,而且每一只钟都有着各自梦幻的传说”(84)。在罗斯金看来,宗教蕴涵在自然之内,人们身处大自然的怀抱,胸中自然会激荡着宗教情怀,因此,贞德自小养成了宗教信仰和奉献精神。罗斯金还敦促读者做这样的推想:假如贞德生活在烟囱林立的19世纪英国,那么情况将会大不相同。在同一本书中,罗斯金还引用了华兹华斯的诗歌,以此说明自然与人类的和谐共处是人性获得良性发展的前提,说明人只有生活在自然的环境中才能获得自然乃至神圣的情感。所有这些论述都可以归结为一点,即人不能背离自然,否则就会异化成上一小节中所说的“碎片”。

还须一提的是,罗斯金的“环境”是广义上的环境,不仅包括自然环境,还涵盖了劳动环境。让罗斯金忧心如焚的,不只是自然环境的恶化,还有劳动环境的恶化。“现代的制造业和设计”一文中有一个核心观点,即19世纪的工艺设计者无法与13世纪比萨的哥特派建筑设计者媲美,其原因正是现代工业对劳动环境的破坏:“昔日让人无比快乐的小溪慢慢地渗进了一层又黑又厚的浮垢,稠乎乎的……远处正前方,在屋舍和小山之间,城市的锅炉持续不断地喷出大量的硫磺色的浓烟……烟云在寸草不生的荒地上空低低地盘绕;底部是粗大的烟囱,圈起烟云,烟囱当然不能用篱笆制成,而是由大量方形的石块垒成,像墓石一样,用铁铆合在一起”(239)。此情此景让设计发明变得不可能,因为良好的设计首先依赖于劳动者对劳动环境的观察。用罗斯金的原话说,“没有观察,没有经验,就没有设计”,“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演讲,所有的教育,所有的奖金,所有的艺术原则,倘若不能使你为你的工人们提供一个良好的环境,都是没有用的”(240—241)。这里,罗斯金显然把劳动环境看得比演讲、教育和艺术更重要。凡是了解罗斯金的人都知道,教育和艺术都是他的总体文化观的要素。我们可以由此推论:劳动环境也是罗斯金的文化观的要素,甚至是举足轻重的要素。

在罗斯金那里,劳动环境、自然环境和审美判断是三个密切相关的概念。上文提到。罗斯金十分推崇哥特式建筑,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审美判断跟他的环境观的紧密联系。他认为哥特式建筑的精髓之一是它的“自然主义”(Naturalism),即“对自然本身的热爱,并力

图率真地、不受技巧法则束缚地再现自然本身”,而自然主义的实现有赖于工人的劳动环境和自然环境:“一旦让工人自由地表现主题时,他就会放眼身边的自然,并努力以他的技艺,多少带有精确性地再现他所见的自然”(Ruskin,On Art and Life 40)。可以想象,假如劳动者放眼望去,看到的只是被团团烟雾笼罩的城市,那么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建造出生机勃勃的哥特式建筑的。在罗斯金看来,恶化的劳动/自然环境会使劳动者失去对“美”的正确判断。关于“美”的标准,罗斯金有过许多论述,归纳起来有两大要点:1、美的形式就是那些最接近自然的形式;2、只有频繁出现在自然界的东西才是美的(陈德如82—84)。因此,罗斯金主张劳动者从没有受到污染的大自然中汲取美的灵感,获得充沛的创造力。出于同样的理由,他觉得19世纪英国的工艺设计都将是“虚假的、粗俗的、无用的”(241)。可以说,净化自然环境和劳动环境,进而净化劳动者的心灵,是通向罗斯金心中美的境界的必由之路。

如果我们再往前推进一步,就会发现罗斯金的生态关怀是跟他的社会关怀和道德关怀结合在一起的,这从他的财富观中可见一斑,而他的财富观则在他的神话故事“金河王”中得到了近乎完美的体现。“金河”是故事中反复出现的主要意象,它融财富与自然于一体。故事开篇就是关于“金河”的描写:在斯底利亚山区的一个山谷旁,飞泻的瀑布在阳光的照射下“宛若金雨”,因此当地人把它称作“金河”,又把受其哺育的山谷称作“宝谷”。然而,这样一个“宝谷”,竟得不到它的主人的珍惜。自私贪婪的斯瓦茨和汉斯对它进行了令人发指的掠夺:“凡是会吃而不会付钱的生物,都被他们杀得精光。他们射死了所有的山鸟,原因是它们啄食水果;杀死了所有的刺猬,以防它们吸吮奶牛的奶汁;毒死了所有的蟋蟀,因为它们吃掉了厨房里的面包屑;闷死了所有的知了,从此整个夏天的菩提树林里再也听不到它们的歌声”(Ruskin,The King of the GoldenRiver49-50)。无度的掠夺行为激怒了象征大自然的“西南风先生”(也就是“金河王”),后者一夜之间使“宝谷”变为沙漠,并使斯瓦茨兄弟命丧黄泉。对于财富和自然,故事中的另一位人物格拉克与斯瓦茨、汉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格拉克善待自然,视自然为朋友,并屡次通过了金河王对他的道德考验。在去金河源头探宝的路上,他冒着生命危险,把所剩不多的救命水分别让给了一位老人、一个小孩和一条狗。格拉克的高尚行为使他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例如,在和老人分享了珍贵的水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跋涉不那么费力了,路上也冒出了两、三叶草,一些蚱蜢开始在一旁的河边歌唱,格拉克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美妙的歌声”(Ruskin,The King of the Golden River 62)。由于格拉克对大自然的尊重,金河王因此在感动之余令“宝谷”重现生机。“金河王”的结尾暗示了一条通过道德完善来实现生态完善的道路。按一般童话故事的逻辑推论,既然金河王答应将金河变成金子,那么格拉克一定满载而归。但是,作品的巧妙之处在于,金河王将金河水引进了满目疮痍的“宝谷”,使其重披绿荫、重返和谐。这里,英文原文发生了一个细小的变化:原先作者使用的都是“the Golden River”,然而此处却变成了“a River of Gold”。虽然,这两个词语都可以翻译成“金河”,但前者更多地带有比喻的意味,而后者则更倾向于字面上的意思。这一变化的意义不容小觑,它其实在暗示读者:最珍贵的财富,不是黄金遍地,而是物我和谐、天人合一的自然生态环境,而这样的环境只有通过人类道德的自我完善才能实现。

因此,在罗斯金看来,如果一个国家像“金河王”中的斯瓦茨和汉斯那样为了钱财不惜掠夺并破坏自然,那么这个国家必定是道德沦丧的国家。在“19世纪的暴风云”中,罗斯金谴责英国为“道德阴暗的国家”,并指出正是这种利益至上的“道德阴暗”导致英国出现了近二十年从未出现过的“暴风云”(160)。这种“暴风云”有别于那些“携带益雨之云”,是一种由有毒的烟雾构成的“黑云幕”(153)。它来自“至少有两百座高炉的烟囱”,如死人的灵魂般飘荡在英伦的上空(154)。在该文中,罗斯金数次使用了“黑暗”、“死亡”和“恶魔”等词语来形容这种灾难性的云,以此表达对于环境危机的深深的忧患。鉴于环境恶化的根子在于道德的沦丧,罗斯金在文章末尾处号召自己的同胞“重新走上正直和虔诚的道路”,因为只有让精神信仰的阳光照人心灵深处并驱走那一份“阴暗”,英国人才能重获英伦上空的蓝天碧云(161)。这样的承诺与金河王对格拉克的允诺非常相像,两者都充分体现了对道德的重视,都强调人类只有完善自身才能完善所处的环境,并最终获得财富。

以上分析表明,罗斯金的生态观是他的文化观的有机组成部分。他的生态关怀跟他的社会关怀、道德关怀和审美情趣紧密相关,他的环境焦虑交织着深深的文化焦虑。正因为如此,他的生态观必须放在文化批评的大语境中才能得到全面的审视和理解。

注解

①在《关键词》这本书中,威廉斯还认定了“文化”一词的另外两种现代含义,即“思想、精神和审美演变的总体过程”以及“思想方面的、尤其是艺术方面的作品和实践”。

②罗斯金在《现代画家》第一卷中数次指出艺术创作需尊重自然法则。他号召“年轻画家们应该忠实地走到自然界……不拒绝任何事物,不刻意选择任何事物”(147),因为“画家的职责是观察自然的每一处细节,并在作品中表现出包含有大自然的每条法则最特殊、最显著的细节”(57)。除此之外,他还明确表示,“绝不能违背大自然的法则”(57)。此处引文出自丁才云等译:《现代画家》(第一卷)(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2005年)。

③文中第二部分相关引文均出自约翰·罗斯金:《拉斯金读书随笔》,王青松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0年),以下标明页码,不再一一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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