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石黑一雄《长日留痕》中的象征

2009-09-17 08:06鲍秀文
外国文学研究 2009年3期

鲍秀文 张 鑫

内容提要:石黑一雄的小说《长日留痕》颇富象征性。作品借助带有虚幻色彩的空间环境、指向过去的田园时光以及苦苦思索自我身份的人物形象,不但描绘了一幅英国田园时光的怀旧画卷,也展示了主人公对怀旧情结与帝国身份的困惑和反思。本文认为,石黑一雄非西方的文化身份和修正主义的视角,使他得以通过人物与人物、人物和环境之间的象征性关系来揭示田园神话和帝国身份在当代文化背景下的虚幻性。

关键词:石黑一雄《长日留痕》象征环境与人物

作者简介:鲍秀文,浙江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张鑫,浙江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上海外国语大学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1954-)是20世纪80年代开始在英国文坛走红的新锐作家。因为国际化的写作主题和清新典雅的写作风格,他常被视为是继简·奥斯丁、E.M.福斯特、亨利·詹姆斯、伊芙林·沃等之后英国传统小说的最佳继承人。到目前为止,他虽然只有6部长篇和一些短篇小说问世,但都凭借极高的思想艺术性和题材国际性而屡获各种文学大奖或提名。除了首部小说《苍白的山色》(A Pale View of Hills)外,其余5部都进了英国文学界最高奖——布克奖的决选名单。1989年,《长日留痕》(The Remains of the Day)最终获得布克奖,并荣登《出版家周刊》的畅销排行榜。这部堪称石黑一雄最负盛名的小说讲述了达灵顿府男仆史蒂文斯的六天休闲之旅。作者在极其有限的时空里,运用以环境和人物为中心的多重象征,不但描绘了一幅英国田园时光的回顾画卷,而且在主人公的内心掀起了一场对怀旧情结和帝国身份的回顾、反思与认知的心灵风暴,从而最终通过人物与人物、人物与环境之间的象征关系,来揭示田园情结在现代意义上的神话色彩和追求帝国身份在当代文化思潮中的虚幻性。

以达灵顿府为中心的环境象征主要包括达府本身和府内田园时光两个方面。长期以来,在英国的现实文化中,存在一种关于纯粹古老帝国身份的完整意象,这就是具有完美乡村府邸的英国。乡村府邸及其代表的乡村文化景观完全被神化了。但是随着二战后资本主义危机的到来,种族多元化和文化多样性的发展,帝国身份开始从内部瓦解;而以乡村府邸为核心的遗产业在撒切尔时代的重振雄风,也在很大程度上彰显了再振民族精神和保护国家集体身份的愿望。所以乡村府邸被高度美化和商业化的过程,是与对昔日撒切尔时代的国家历史进行政治性挪移分不开的。

旅行开始前,史蒂文斯对即将小别的达府恋恋不舍,离别之情充塞心头。他浓厚的怀旧之情表明,达府在他的心目中已演化成了一个关于帝国身份的幻象,一个只存在于想象空间中的虚幻之物。在史蒂文斯的眼里,达府是“一幢名副其实、豪华而又历史悠久的英式住宅”(124)①,一处彻头彻尾的英式庄园,这里有豪华典雅的宅院,严肃的主人和忠诚尽职的管家。但是当老主人去世后,这座建立于英帝国如日中天时的达府,在国际市场上被出售给了一个亲英美国人法拉戴(Famday)。作为打包协议中的一款,前管家史蒂文斯继续服务新主。而在这位新主人的心目中,达府及其附属品男管家只是他的炫耀品之一,其象征意义大过实际用途,史蒂文斯“犹如一只供人戏耍的猴那样被展示在出席别墅聚会的宾客们眼前”(33)。这种环境下的达府与男管家也就日益演变成了将帝国身份与习俗物化的象征之物。达府新主人法拉戴先生的名字弥漫着丁尼生式帝国的复古情调,他本人也有颇深的复古情结。“他对英国传统和习惯表现出极其深厚的激情”(122),购买达府即是成为“一幢颇为壮观的英式住宅的所有者”(122),拥有“一个真正的老牌英国男管家”(124)。这里的人们都在追寻一个日渐消失的英格兰,他们回顾的主旋律仍是空虚与幻灭。达林顿勋爵的去世和法拉戴对达府的收购,在话语层面上分别象征着维多利亚式权威的丧失和新世界秩序的建立,而达府与男管家也就蜕变成了一种拜物商品的象征之物,一种只有世界头号大国才能支付得起的欲望商品符号而已。残酷的现实宣告沐浴帝国身份旧梦的结束;随之而来的历史优越感和帝国荣耀的丧失,也被那层覆盖着达府的厚厚灰尘所言说殆尽。年届半百的史蒂文斯虽鞠躬尽瘁,但依然觉得完美管家的称号离自己相去甚远,达府也正被日益美国化。这些不可抗拒的因素直接导致了帝国身份神话不可逆转的淡去,达府环境的急剧衰退也构成了帝国衰亡的一个缩影。身陷其中的主人公愈是感到变化的激烈,骨子里就愈加“不会心甘情愿地对传统的方式作太多的变更”(7)。这种执拗而无奈的坚持几乎包含了视达府为真正帝国身份的理想化情结,因为在这座与其生命同辉的府邸里,他“一直享受着了解英格兰最美妙之处的特权”(4)。如果说达府是象征帝国身份的博物馆的话,史蒂文斯就是馆内的一座活化石,他象征着变化中的幻象。

与作为环境象征中心的达府密不可分的还有被史蒂文斯反复提到的府内田园时光。作为一个有着悠久传统,且颇具英国怀旧风情的意象,田园时光作为象征话语中不可或缺的场景经常在小说里出现。田园时光首次出现在肯顿小姐的信中,并在写信人与读信人的心中激起了一段对二战期间“悠闲岁月”的美好回忆。肯顿小姐回忆说:“我曾是多么喜爱从三楼卧室俯瞰那草坪及视野中可见的开阔高地。那景色现在依然如故吗?现在我可以向你承认,我过去常常耗费许多宝贵的时间,就站在其中一扇窗户前,陶醉于那景色之中”(47)。而在田园时光中上演的那个“寻找珍珠”的片段则更加具有象征色彩。那是令肯顿小姐“怎么也无法忘记”的一幕,也是让史蒂文斯日后反复思量的片段。三十年前的一个仲夏夜,肯顿小姐和史蒂文斯同时发现史蒂文斯的父亲“在凉亭前徘徊着,目光紧盯着地上,似乎希望找到些他丢在那儿的珠宝”(48)。史蒂文斯的回忆则更具体:“我父亲正站在那用四块石板砌成的台阶旁,深深地陷于沉思之中。然后,我们注意到他非常缓慢地走上台阶。到达顶端后,他就转过身来以稍快的速度走下台阶。我父亲再次转过身来,在原地又停了几秒钟,凝视着他前方的那些台阶。最后,他又第二次爬上台阶,这次是异常地小心翼翼。这一次他继续走过草坪,直到几乎到达凉亭前时才转过身来,然后缓缓地往回走,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地面”(65)。“寻找珍珠”不过是达府一连串田园怀旧时光中的一个典型事例而已,它的象征意义不限于某一固定的方面或固定在某个独立的时刻上。从民族情结上看,它是对日益西沉的大英帝国的怀念;从阶级角度上看,则是对消失在职业化和民主化大潮中贵族荣耀的惋惜;对达林顿勋爵来说,则是光荣府邸黄金岁月的一去不复返;对史蒂文斯来说,不仅是父亲尊严的失去,而且是为自己带来无限荣耀的达府岁月的远走。史蒂文斯是在确信了肯顿小姐依然有着浓重的怀旧情结之后才踏上旅程的,但是怀旧只是一种虚幻情绪的外在化,他追求的是一种不存在的东西。在反复构建和重现田园时光的过程中,史蒂文斯始终象征式地重复着父亲寻找珍珠的举动。他不但对肯顿小姐书信中的怀旧情怀念念不忘,而且经常

努力重现其中的田园时光。在他的行程即将结束时,史蒂文斯又想起肯顿小姐在书信中表达的对田园时光的无限热爱,他一直记得肯顿小姐说“我曾是那么喜爱从三楼的卧室俯瞰那草坪及视野之中可见的开阔高地”(177)。徜徉于夏日黄昏乡村府邸的生活一度被视为战前英国田园生活的核心,但铭刻于肯顿小姐脑海里的“寻找珍珠”这个似曾相识的过时片段却具有强烈的做作感和讽刺意味。从个人角度来看,老史蒂文斯在破坏了午茶仪式的摔倒之地徘徊踯躅,是在努力寻找失去的尊严;他盯着地面缓缓挪移之举,是在回避衰老无力的事实。事实上,老史蒂文斯从未拥有过属于自己的“珠宝”,所以谈不上拥有与失去。他毫无目的的徘徊与寻找既有讽刺意味又有悲剧色彩。从更为广阔的社会角度来看,这未尝不是一种讽刺,是后帝国时代对高度物化历史的怀旧,对复得女王皇冠上珍珠的集体渴求。将英伦喻为珍珠在英国文学史上并不鲜见。福斯特在《霍华德山庄》里将不列颠岛喻为“躺在银色大海里的一颗珍珠”(127);莎士比亚在《理查二世》中也曾赞美英格兰是“一颗镶嵌在银色海水之中的宝石”(316)。莎翁之英格兰欣欣向荣、蓬勃有力,如百鸟之园;福斯特之英格兰,帝国气势如虹、民族身份鲜明;而石黑一雄笔下的英格兰则已是帝国雄风不再、民族身份岌岌可危。此时“英国已经失去了一个帝国身份,但是还没有找到另一个角色”(Clarke319)。所以在达府上演的这个田园时光片段具有多重象征意义,并不断消解着那幻化、漂浮不定的怀旧情结和对田园时光的向往与无奈之情,也彻底将那些想象中的贵族荣耀和优越感一扫而空。

小说中的人物象征包括史蒂文斯、达府旧主,以及与史蒂文斯相连的其他人物。史蒂文斯出发前后的言行思绪,以及与他人的关系上都具有象征意蕴。史蒂文斯一生矢志追求做一个有尊严的伟大管家,几乎将绅士品质与管家风范等同看待。出发前,史蒂文斯基本上是以绅士标准来装扮自己的;踏上西部之旅时,他穿的是1931或1932年别人送他的西装,研读的是30年代写成的《英格兰奇观》;一路上的回顾也是以其心目中的标准绅士达林顿勋爵为中心的。他在莫斯库姆曾含蓄地鼓励当地人称他为真正的绅士,并暗示他不但与丘吉尔和哈利法克斯勋爵等人很熟,而且对二战前的外交政策很有影响力。其实史蒂文斯所有与绅士有关的东西都是舶来品:衣服是别人送的,汽车是别人借的,语气和腔调是模仿得来的。当绅士观念与时代变化相去甚远时,史蒂文斯拼命要抓住最后一线残留的虚幻,他的所作所为又使得他看上去像一个移动的纪念碑,去发现和纪录帝国身份神话;与此同时,不断觉悟到的愚忠和盲从,又将他心目中以“绅士”为标准的帝国身份神话一步步戳穿。回忆、反思和旅途中渐次暴露出的愚忠和个人情感压抑,也从侧面象征性地将史蒂文斯及其阶层对帝国身份追求的反思置入不断的拷问之中。史蒂文斯对达林顿勋爵几乎是言听计从,对主人的任何指示都是无条件地执行,并常常以完美管家身份而自豪。旅行第二天他曾对自己的往昔岁月做了一个颇为自豪的小结:“追溯我的职业生涯至此,我主要的满足是源于我在那些岁月里所取得的成功,而且我今天惟一感到骄傲和满足的是我曾被赐予如此的殊荣”(126)。但每一次的自我肯定都会招来一次内心拷问,这时他的语气常常是自欺式自辩口吻。在拼命维护达林顿勋爵的权威和在达府的光荣岁月时,他曾两度否认认识勋爵,并且找借口说这些善意的谎言是“尽量避免听到更多有关勋爵阁下的此类胡言乱语”(126)的最好方法。两度否认的象征意义表明,他要想重估自己的一生和探询生命的价值而不与落伍过时的达府相连是不可能的。在与哈里·史密斯进行一番关于尊严问题的争论后,史蒂文斯非常沮丧地退到内心深处对历史再做思量:“因为时间的流逝已表明达林顿勋爵的艰辛努力是被误导的、甚至是愚蠢的……如果勋爵阁下的生命和辛劳在今天看起来不过是可悲的浪费,那几乎不可能是我的错——倘若我自己会感到懊悔或是羞愧的话,那也是非常不合乎逻辑的”(198)。与以前对自己“出色和胜利”的妄自尊大感不同的是,这里的辩解苍白无力、近乎自嘲。所以在对“自尊”和“专业”进行重新定义时,史蒂文斯其实已开始思考对达府的无限忠诚的意义所在。在这个短暂的反省过程中,达府那个曾经一味追求有尊严、有帝国身份的男管家变成了一个痛苦地追忆过去生活的反思者。

维多利亚式标准的绅士风度讲究言行规范,情感内敛。在刻意追求和努力恢复绅士精神的过程中,史蒂文斯基本抵制了与个人事务和情感纠葛有关的任何诱惑。他虽好读男欢女爱的传奇故事,却一直极力掩饰,他的借口是读这类书“可以保持并提高个人驾驭英语的能力”(165)。虽然此次旅行是重燃与肯顿小姐之间个人情感的良机,但他出发前冠冕堂皇的理由却是为达府找人手。与肯顿小姐相会时的激情被他转化成了职业仪式,因为在他心中“私通事件对府内井然秩序是一种极为严重的威胁”(48)。当肯顿小姐因没有收到史蒂文斯的表白而嫁给别人,并为此当面哭泣时,史蒂文斯依然不为所动,并坚持回到工作岗位上,因为那里正在发生“具有全球性重大意义的诸多事件”(214)。此时他提到最多的是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而不是纠缠于个人情感。在追求绅士精神的理智完全战胜追求个人幸福的情感后,他也就放弃了达成个人浪漫理想的最后一线希望,同时又被欧洲最有权威的人拒之门外。如此一来。象征个人幸福与帝国身份的两扇门都已向他关闭,史蒂文斯除了静听主人的召唤外,实际上处于一种无依无靠的悬浮状态。在经历短暂的萎靡不振后,史蒂文斯随后却有“一种深切的胜利感”,因为他有坚不可摧的“与地位相符的尊严”(224)。对他这种致力于维护英国绅士和民族身份的人来说,实现个人内心欲望事小,而献身事关尊严的专业事务才是头等大事。

在达府这个象征着昔日帝国身份的纪念碑上,还铭刻着达林顿勋爵这样一位维多利亚时期的权威遗老。在史蒂文斯的记忆中,达林顿勋爵“是位完完全全的绅士”(59),是维多利亚式英国绅士的典型代表。勋爵坚信领导责任和权威性是绅士的必备品质。他曾就德国的处置问题召开了1923年的非官方秘密会议,要求与会各方要“公平地对待战败国”(75)。他的观点是战争双方应该像绅士一样,即使在相互炮轰期间,彼此仍要“体面地进行谈判”(71)。可是那次名义上的公平聚会,后来却演变成了一场公然背叛“费捱泼赖”并与纳粹同谋的舞台。会议如策反密谋一样神秘,与会人员个个行色匆匆、鬼鬼祟祟。达府的两个汉子在意大利绅士所到之处“以怀疑的目光搜寻着”(86)。客人们虽表面上彬彬有礼,但“主要以相互不信任所表现出的某种相当紧张的气氛”所包围(87)。美国参议员虽赢得了大家的信任,但在史蒂文斯的眼里依然存在“诸多疑点”(84)。史蒂文斯还如间谍似地偷听杜邦与刘易斯诋毁勋爵的诡秘谈话。整个会议前后始终笼罩着如侦探小说和间谍小说般的故事情节。由乡村小说蜕变成侦探小说是“乡村小说延续性衰退与堕落性兴起的一个标志”(Wil—liams 248),这种写作形式上的蜕变与绅士精神实质上的蜕变何其相似。在全球化浪潮中,

英国绅士的落伍被美国绅士刘易斯评价达林顿勋爵时一语道破:“他是位典型的英国绅士。公正体面、诚挚坦率而且本意善良。然而勋爵阁下在此仅是位业余政治家”(100)。他认为当今的国际政治已非勋爵之绅士型政治家所能为,因为以他们“那崇高的本事行事的时代现在已经结束了”(100)。小说作者不但藉此来揭露作为昔日帝国身份中枢的绅士观在现代的过时性与重振意识,还批评了其理念中的精英主义与种族主义偏见。达林顿勋爵的思想中有领导权与纳粹主义一致的痕迹。他曾告诫史蒂文斯,由于德国和意大利有强大的领导权,现在“已经将内部整顿好了”(195)。对于具有排外性的帝国身份及无视发展的权威情结,小说主要通过勋爵的反犹主义和同情法西斯倾向而表现出来。他告诫史蒂文斯“我们达林顿府的职员中不能有犹太人”(144),并一意孤行坚持解雇了两名犹太女仆。由此帝国身份神话中显而易见的种族主义偏见也显露无遗。

与史蒂文斯一生联系最紧密的人物除了达府的主人外,还有肯顿小姐和他的父亲。这些人物关系之间的象征意义,对小说主题的深化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他在小康普顿玫瑰园与肯顿小姐相会的情景颇具象征意味。他坦承“再次见到她令人非同一般地愉快”(228)。当谈话变得亲切,话语变得随和后,他发现了肯顿小姐身上那些似曾相识的细节:“她那淡淡的微笑、她那不时略带讽刺意味的音调、以及她的肩膀的动作或者手势”(229)。而且谈话也更加转向与职业无关的个人主题。当肯顿小姐说时钟不可倒转,适合她的地方是与丈夫在一起时,史蒂文斯感到“心将破碎”(235)。旅程即将结束时,史蒂文斯终于认识到了不堪回首的屈辱历史,也得到了短暂的“自我认识”。他终于意识到由于自己的盲从和轻信,以及对一个虚幻之梦的毕生追逐,而葬送了任何一丝可以获得尊严和个人幸福的机会,也清醒地认识到他那以帝国身份为指针的生活是多么空虚无聊。最后的反思里明显包含内疚、甚至忏悔的成分:“我甚至不敢承认我自己曾犯了些错误。真的——人须自省——那样做又有什么尊严可言呢?”(239)六日行程即将结束之际,史蒂文斯暂时摘下面具,并欣赏了一下人类的温情与交往的美好。与此同时,史蒂文斯首次感到自己“应该停止过多地回顾过去,应该采取更为积极的态度,而且应尽力充分利用我生命的日暮时分”(240)。然而灵光一现的醒悟并未持续太久,难得的顿悟时刻并未让史蒂文斯有更多的释怀之感,相反又为重新认识到了一生的不幸而身心疲惫。结束旅行后,史蒂文斯又回到了出发之地,在一个不知通往何处的码头停留片刻后,他别无选择地返回达府,在一个被美国化的庄园里尽职尽责。史蒂文斯与父亲之间的关系不但展示了将个人欲望和情感升华到与帝国管家身份一致而努力的痕迹,还揭示了这种理想破灭的根源和后果。作为一号和二号男管家,史蒂文斯与父亲总是缺少交流,即使是“就工作所必须交流交换信息那样简短谈话,也是在相互之间感到窘迫的气氛中进行的”(62)。他对父亲一直使用职业化的第三人称,也从不向他透露个人心声。在他眼里,父亲甚至会变成“对府内家政管理的正常运行随时带来威胁”的人(64)。在父亲弥留之际,史蒂文斯依然穿梭于楼上楼下履行职责。面对父亲最后的温情表白,他的回答也职业化到无懈可击的地步:“我很抱歉地说我们此刻特别地忙,但是我们可以在明天上午再交谈”(95)。在他眼里为杜邦先生找绷带要比陪垂死的父亲重要。父亲的去世尽管让他悲伤,但自豪感却随时将个人不幸带走。在史蒂文斯的眼里,只有在英格兰“才真正有男管家”,因为只有在这里才有“节制情感”(40)恰倒好处且有尊严的人。真正的帝国身份要求的是男管家的尊严与整个英帝国的尊严同在,这一点在以处理卧室老虎的管家和隐忍尽职的父亲为代表的上代男管家身上有明显展示。“卧室老虎”是史蒂文斯反复叙说的一个“与他总是以批判的眼光去反省他所从事的职业有着非常紧密”联系的故事(34)。故事中那个随主人旅居印度的男管家,显示出了高超的处理内务的技巧和临危不惧的尊严,象征帝国维护世界秩序的决心和能力。同时,故事又象征在帝国身份理想化的背景中,明显的帝国暴力色彩和殖民地秩序混乱之状。在一次对布尔居民发起的“完全违背英国惯例”(38)的进攻中,指挥官指挥不当使史蒂文斯的兄长死于非命。尽管史蒂文斯的父亲对将军“憎恨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39),但他还是自愿为来府上参加聚会的将军服务,并得到了很高的褒奖。史蒂文斯援引这个父亲职业生涯上的事例来证明,一个真正优秀的男管家是多么具有绅士风度和个人尊严,能置个人恩怨于度外,以非凡的专业水平来履行职责。这个忍辱尽职的事例同时还表明,对完美帝国身份的盲目追求,恰是助长帝国暴力和进行殖民掠夺的祸首。早期打虎代男管家代表的是在无序失控的殖民地建立和维持秩序的帝国制造者形象;父辈隐忍代则是爱德华时代帝国主义盲从者的代表。而父亲年迈体弱不堪头号管家之职的事实,和维多利亚主义的凋敝与帝国权利的下降如影随行。

石黑一雄是“自由乐观”的60年代宽松移民政策下诞生的种族多样性的典型代表,并具有在新式国立学校与“红砖大学”就读的教育背景。尽管幼年就随父定居英国,但与生俱来的种族性和民族身份,使石黑一雄并未视追求正统帝国身份为人生圭臬,也很难将英国作为一个新家来看待。在英国传统的身份意识里,“成为大英帝国的子民,首先必须很早就在这里扎根,必须成长于生生不息的连续性中,必须意识到是国家风景和文化传统孕育了民族精髓”(Wright 85);同时“民族性文化适应”的艺术再现速度总是落后于其社会、文化表现速度。面对如此悠久的种族意识的历史性和身份认同的顽固性,以国际化主题创作为己任的石黑一雄认识到,自己必须将“局外人”的感觉向帝国身份追寻问题靠拢,在进行批判性疏离的同时,应该进行适当的文化吸收。于是,在强烈的接受与融入意识的驱使下,石黑一雄逐渐形成了适合自己创作的“人乎其内、出乎其外”的修正主义者视角。一方面,他能进入英国文化内部进行仔细观察和亲身体会;另一方面,他又可以自如地抽身而退,冷静客观地思考英民族的身份追寻问题。石黑一雄独树一帜创作风格的形成,与他发自内心地将自己看作异域出生的英国作家意识有关。在他身上,公民身份在自然连续性上的缺失,被强烈的修正主义思想所弥补,并用国际写作将本土意识联系起来。所以《长日留痕》才能在字里行间凸显一个移民作家独到的眼光和独特的分析,而所有这一切与小说中象征手法的巧妙运用是分不开的。其次,《长日留痕》中的时间、地点和历史事件虽然十分清晰,就连达林顿勋爵也有历史原型,小说的背景也是在苏伊士运河危机爆发、帝国身份行将结束之时,但石黑一雄并未将其局限于英国与一段特定的历史上,只是努力将英国乡村特定的场景转换成象征或寓言而已,并将浓重的怀旧情结置入动荡的社会情态之中。在石黑一雄的创作理念中。珍贵的历史时刻只是为写作服务,其目的“并非只是为了记载英国人的历史教训,因为那只是象征层面上的一个神话而已”(Vorda 152)。所以《长日留痕》也只是一种在象征结构中对帝国身份的思考与追问。

注解

①本文引用的小说译文均出自石黑一雄:《长日留痕》,冒国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年)。以下引文,只标明页码,不再一一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