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俊秀
青海民和新石器文物遭盗卖 我如何堵截珍稀国宝
■文/王俊秀
去年有一件人头罐,当时因为没出上价,被宁夏的人以36万买走。这东西比目前珍藏于国家博物馆的那件好多了,“那才是国宝”。
新闻提示青海省民和回族土族自治县历史悠久,早在距今四五千年的新石器时代晚期,就有人类聚居,留下大量具有考古价值的文物,尤以构图精美的马家窑文化彩陶著称,被誉为新石器时代彩陶之冠。9月8日,中国青年报记者王俊秀发表题为《青海民和:大量新石器时代文物被私藏贩卖》的报道,揭露民和大量珍贵文物被倒卖的事实,一时引发国人关注。
民和,这个古老的青海小城,从9月4日到9月11日,我已经在这里呆了整整一周。离别之际,眼前又浮现出那些朴素华美、典雅精致的彩陶,这些祖先留给我们的馈赠,正在被撕碎、丢弃、贩卖,伴随着我们5000年的中华文明。
9月4日下午,我在网上看到一则信息:青海民和大量新石器时代文物被贩卖。我一惊,迅速向主任汇报。发信息的是《中国质量万里行》的记者刘畅,他在接到举报后已经先期赶赴民和,经初步调查后发现事态严重,希望更多、更有影响力的媒体介入。
事情比想像中的更严重!随后,主任和分管副总编都表示:立即行动!
于是我马上订好机票,当晚坐飞机赶赴兰州,与刘畅碰头。此时,已是次日凌晨1点。我们顾不上休息,讨论案情,了解他初步掌握的情况,并决定明天的行动计划。
他初步调查的情况是:这里盗卖文物情况严重,公安部门只是罚款并没收了事。更离谱的是,有村民竟然多次发现,他们被收缴的文物又出现在了市场上。显然有公安人员和文物贩子勾结。但是,如何证明这一点?
我们决定先去找几个村民探听情况。
我们打听到,有一个外号叫“金刚手”的人收藏和倒卖文物,在当地小有名气。到了“金刚手”所在的村子,一问,果然人尽皆知。
我和刘畅以文物购买者的身份敲开了门,“金刚手”恰好在家。别看他家只是几间黑乎乎的小平房,里面藏着不少古董。他随手从桌上拿了几件彩陶给我们,只要价几百元。我暗自感慨,这可都是五六千年前的东西啊,在这里竟然几百块钱就卖了。他也是从村民手上收的,村民卖的时候可能更便宜。而这些彩陶倒卖到海外,往往要几十万一件。
我们故意说这些货太差,要看精品。“金刚手”打开了保险柜,拿出几件手镯和项链问我们要不要,一件只要300多块!我拿过来看了看,都是象牙白的石珠,打磨得珠圆玉润,精致美观,很难想象,我们的祖先在艰难的生存条件下,已经在装饰和审美方面颇费工夫了。后来我们在国内最大的彩陶博物馆柳湾彩陶博物馆里看到与这些几乎一模一样的石珠项链,属于马厂文化,距今4000年~4300年。
“金刚手”说,他干这行已经十几年了,也被公安抓过,但后来也没什么事,还把货要回来了。在他家的墙上,贴着一张“兰州彩陶研究会马家窑文化研究会会员”的证书,以证明他是“行内人”。但据村民介绍,这样的证书很容易弄到,花几百块钱谁都可以买一个。
从“金刚手”家出来,我们又打听到一个因盗掘文物被抓过的村民寇某。但当我们向他询问情况时,他三缄其口,只说“不知道”。正在无奈之际,旁边的一个村民悄悄告诉我们可以去找一位姓谈的人,寇某的货卖给了姓谈的。
但这个谈姓村民是否也会像他一样,什么也不说?据村民反映,以前曾有记者调查过,后来向记者反映情况的村民都被抓了,到现在也没放出来。
看来通过正常的采访还是会碰壁。刘畅急了,说:形势所逼,我得用手段了。我一惊,“你要用什么手段?”“放心,不会有事。到时见机行事。”
我正暗自忖度着,已经到了谈某的住所。一下车,刘畅大声问:谁是谈某某?
一个老实巴交的村民,穿着浑身是泥的裤子走出来,低声应道:我就是。你们是哪的呀?“我们是北京来的,调查关于陶罐的事。你要老实交代,否则后果自己承担。”刘畅声色俱厉地说。
谈某一惊,刘畅又顺势说:走,到房间里去。走进去后把房门关上,故意作出很严肃而又保密的样子。在这种情形下,谈某惊慌失措地把如何从寇某手上买的货,在半路被公安截获,被罚款一万多,货物全部没收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们。
谈某还交代,他曾办过一个收藏家协会的会员证,说以前都是有会员证就不抓了,这次不知为何这么倒霉。我们于是问他会员证在哪办的,拿出来看看。谈某只好拿出来,我们趁机拍了照。
出于对他的保护,最后我们嘱咐他,今天的谈话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可能会引火烧身。谈某满腹狐疑地点点头,一直望着我们远去。
5日做完乡间调查后,刘畅由于家里有急事就匆匆赶回北京。此时,任务只完成了一半,剩下的只能我独自完成了。
6日一早,我按照从谈某那里要来的电话,给青海收藏家协会的秘书长杨三有打了电话,称自己是民和镁厂的职工(镁厂有外地来的职工),收藏点古董,想办个会员证。
杨三有满口答应,并说他就在民和,让我拿着两张身份证复印件和一寸照片,过去就可以办。工本费100元,会费一年100元,一般入会办3年。为了拿到证据,我决定办一个会员证,和杨约好在民和县阳光商贸广场二楼见面。
不能拿真实身份证,去哪儿弄个假的呢?反正只要复印件,于是我PS了一个假身份证,做成复印件,以期混水摸鱼。
杨三有盘问了我半天,拐弯抹角地问我一些民和镁厂的情况,我竟一无所知。但我故作镇定地说:我是今年刚毕业分配去的,一些情况还不了解。然后迅速转移话题,跟他交流收藏的事。杨三有看我像是真的搞收藏的,就对我打开了话匣子。
他对我介绍说,青海省收藏家协会是经青海省民政厅审批、由文化厅的文物局业务指导的民间团体,挂靠在青海省商会下面,是正规机构,他拿的都是国家的工资。但是,他有4个孩子,负担比较重,所以要弄点“副业”。为了打消我的顾虑,杨三有说,有了会员证以后,就可以合法收藏国家一级以下文物,协会担保其合法性,政府部门不会找麻烦。
为了让我相信会员证的“功效”,杨三有跟我说,曾经有一个叫李方亚的人弄了3车货,让警方扣住,就是他过去协调,最后放人,东西也顺利地拿走了。
杨三有约我见面的地点也是一家古董店,店里摆着不少彩陶,但大多是仿制品。我问杨,这里有没有真货。杨说,有,你问这个小姑娘,是她叔叔开的店。
这时我的心一下子缩紧了。我想起刘畅跟我说过,他9月4日会过一个大文物贩子,是一个中学老师,叫王裕霖,店面是一家古董店,看店的是一个小姑娘,是这老师的侄女……这一切信息都相符,原来这就是那位老师的店铺。我竟然没想到,他们是一伙的!
按照计划,应该是下午去会大文物贩子王裕霖。但是,按照现在的情形,我会不会已经暴露?杨三有会不会知道我是谈某介绍来的,猜测我和刘畅是一起的?还要不要照原计划行事?
图为“彩陶王国”的青海柳湾彩陶博物馆内展示的原始社会氏族墓穴。
我给刘畅打电话商议,最后决定将错就错:就让他们知道是我也没关系,我是为了安全(担心买了货运不出去)才去找杨三有办会员证,假扮民和镁厂的职工,是担心他不给外地人办证。
就这么办,去会王裕霖!此时,我的身份是“刘总”(即刘畅,自称是湖北的大老板)公司北京办事处主任,负责财务。刘总由于公务繁忙,已赶回北京,他挑好的货让我来拿。为了让他相信我们的实力,我们特地借了一辆丰田霸道越野车,并雇了一个司机。
下午3点左右,我选了一家高档饭店的包间,给王裕霖打电话,告诉他我在那里等。不料,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王裕霖一直没来。难道他发觉了什么?要不要撤?此时,线人一直在附近等,一直没有消息,以为我出什么事了,想冲过来“解救”我。我叮嘱他千万不要来,因为他是当地人,绝不能暴露。
一直等,7点左右,王裕霖终于来了。他对我的身份半信半疑,盘查了半天。看到我带来的越野车,还有专职司机,又听我所说的和“刘总”交代基本相符,便信了大半。王裕霖又提出要看我的身份证。幸好我早有准备,拿出为办会员证准备的“身份证”复印件给他看。
他居然也相信了!终于蒙混过关,我的心跳也开始慢慢回归正常速度。
身份确认后,王便对我不设防,告诉我刚才去一个地方看了件刚出土的货,价值20万元以上。他给我展示了照片,是一个人形陶罐,没有描绘图案,但造型独特,通体看来是一个人,捧着大肚子,惟妙惟肖。王告诉我,这是齐家文化的陶罐,很少见(齐家文化比马家窑文化晚1000年左右,当时由于青铜器的出现,陶器已经开始减少,因此更显珍贵)。
我一下子来了兴趣,马上跟“刘总”联系,报告这一情况。“刘总”明白了我的意图,最后决定20万成交。
王跟我说,只要我们有诚意,他这里有不少好东西。去年有一件人头罐,当时因为没出上价,被宁夏的人以36万买走。他说,这件东西比目前珍藏于国家博物馆的那件(指1974年出土于青海省乐都县的裸体人像彩陶壶,是迄今为止发现最早的人体全身裸体塑像,被国家定为一级珍贵文物)好多了,“那才是国宝”。
王又透露,他手上还有个人头罐,绝对属于珍稀文物,要价35万。我更加来了兴趣,又给“刘总”打电话请示,决定抓住这个国宝。这便是我在《青海民和:大量新石器时代文物被私藏贩卖》的报道中所写,后来被我堵截的双面人头彩陶罐,后经专家认定,确属珍稀文物。
看我兴致勃勃,王还让我去他家看货。在他家,王陆续拿出许多文物向我展示,有蛙纹彩陶瓶、龙纹彩陶壶、七山瓶、汉代的龟形器物……我随便挑了几件,他为我包好,决定明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尤其是那两件国宝级的文物:“大肚子”和人头罐。
明天要交货,我该怎么做?怎样才能抓住现行?报案了警方会出动吗?王也曾多次跟我说,他的学生就在公安局,就算他出事了,公安也会为他“跑事”。
跟编辑部商议,决定由编辑部报案。让王把货带到与民和一河之隔,却属甘肃境内的兰州市红古区,我们向红古警方报案。之所以选定甘肃,是因为担心本地公安人员和文物贩子有勾结。我的任务是,把王引到我们事先埋伏的地点。
这谈何容易!怎样才能把这个狡猾的狐狸引到埋伏圈?我思前想后,辗转反侧,一夜未眠。一早8点多,我便去红古区踩点,最后挑中了区政府对面的农业银行红古支行,这家银行比较大,而且在市中心,好找,且便于布置埋伏。
准备就绪后,向编辑部汇报,便与王裕霖联系交货事宜,地点就定在兰州市红古区。我跟部门主任约定,我到银行门口给她打电话,让她作为公司财务给我“打款”,这便是让公安行动的暗号。
下午,王裕霖到了,打开车门,箱子里果然放着人头罐。我惊喜而又紧张,给“刘总”打电话。此时,刘畅已经在安排报警了。为拖延时间,我故意找茬,说没注意到瓶口有破损。王说:昨天给你们看的照片就是这样的啊,哪能没有一点破损啊,31万卖给你们我还舍不得呢。
“刘总”却一直没来电话。王裕霖急了,说不卖了。看他要撤,我忙给刘畅打电话,最后“刘总”决定30万要货。但是我们要的“大肚子”,王裕霖没有带来,一定要等我们给他打了30万,把这件人头罐收货后,他才带我们去拿“大肚子”。
为避免夜长梦多,我决定马上去“打款”,并告诉王我只有农行的卡,为了方便要找一家大点的支行。王裕霖于是向人打听,路人指的方向正是我们设伏的那家。王裕霖自己正慢慢地走进我们的埋伏圈。
银行门口,王裕霖碰到几个熟人,跟他们寒喧。我马上通知编辑部“打款”。这时,几个便衣已经出动了,将王裕霖抓获,我同时也被抓了。一会儿,一位队长模样的人走过来,低声问我是不是中青报记者,我点点头。他说:没事,做戏给别人看的。我的心才稍稍平复下来。
出了公安局,我星夜赶往西宁,准备做后续报道。到西宁已是凌晨6点,找了家宾馆,倒头就睡。第二天匆匆吃了午饭,我又赶去青海省文物局采访,后来写成《青海省文物局:公安常常不及时上交收缴的文物》,进一步证明了公安人员参与其中已是常态。
9月9日,我又陆续采访了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和青海省公安厅。据考古所所长讲述,甘肃青海一带倒卖文物现象早已普遍存在,公职人员参与其中也是公开的秘密,许多地方明知有文物,就是无力保护,眼看着具有丰富文化内涵的彩陶一天天被盗光,甚至大量流失海外。从考古所出来,所长劝我说:别再往下做了,这里水太深,不是你能管得了的,自己注意安全吧。令我感慨万分。
到青海省公安厅,在门口打电话给宣传处,对方一听是中国青年报社的,问我姓什么,我说姓王。“王俊秀?”咦,他怎么知道?“我正在看你的报道。”青海省公安厅表示很重视,一定要尽快向领导汇报,严查此事。
返回的路上,青海省公安厅纪委书记给我打电话,表示公安部已给他们打过电话,已成立督查组,联络甘肃、青海两地警方,即赴民和、红古调查,调查结果会尽快向我们反馈。
很快,我又接到了编辑部电话,告诉我国家文物局也已经介入。
终于看到曙光了!
然而我很快又陷入了失望。9月10日,国家文物局博物馆司告诉我们,他们无法组织专家鉴定。青海省公安厅也告诉我,督查组已经赶往民和,但由于此事涉及的面广、线长,较为复杂,需要长时间的调查。下午,从红古警方处得知,因为“证据不足”,王裕霖已经被释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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