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锦江
在人类不知道地球是圆的时候,唐人三藏的西游是最惊心动魄的长途。
关玉一样的长相和美玉一样的心。可以使三藏木秀于长安的舍利林,慢慢熬成全中国佛教徒最狂热的神学大师。
但这位固执的天才不甘心等待资本。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他的精神版图远远不止一个唐朝。他相信佛国无边,有一千双眼睛就有一千株菩提。
三藏披上了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王赠送的红袈裟。僧侣是可以不向王礼拜的,玉树临风的三藏微躬了一下。转身走下层层叠叠的大理石台阶。一只朱雀恰巧飞过宫廷的天空,为远足的少年送行。
三藏默默对长安城说。我会回来的。我会告诉你幸福的秘密。
三藏出了阳关就被人们称做唐僧。西域是大唐的属地。很多城邦穿着大唐的丝绸,喝着大唐的葡萄酒,却并不长久承认自己是李家的率士之兵。
唐僧黑白分明的眼睛被天山的雪光擦亮。他不小心踩到了汉使张骞宽大的脚窝,他决意绕开这条通向罗马通向大秦的大路。张骞是属于王朝的,唐僧是属于世界的。张骞是喧哗的,唐僧是沉默的。
他喜欢孤独的感觉。他觉得悟道是一个人的事。系铃解铃只有自己清楚。
后来孙悟空从神话里降落在他经过的丛林。唐僧只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揭,孙悟空就从沉重的封条中解放出来。唐僧第一次触摸了缘——这个沾满尘埃的字。
唐僧问孙,你犯了什么罪过?
孙说,我热爱自由。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唐僧抬头,见佛光深处暗示着一句偈语:自由和规则同在。
唐僧给孙悟空戴上金环,限制野生动物的天性。既然你想做人。在享受做人的快乐的同时。就得接受做人的辛苦。
孙悟空其实是个挺好交流的人。他给唐僧讲他在东海上的故事,无拘无束的花果山让唐朝学者听得心动。
唐僧自言自语,有比人幸福的野物。
孙悟空接口,是生灵。猴子也是生灵。
唐僧双手合十,对,佛也是这么说。万象皆天赐。万物皆人类的朋友。
唐僧又问。那你就做美猴王好了,为什么偏要登天?还要闹事?
孙悟空哈哈大笑,我没有感觉到那是我不应该做的。
唐僧拍了拍猴的后脑,有些刺手,三根坚挺的毫毛在不安分地摆动。唐僧想,不去做怎么会知道做不成?又有什么是不应该做的?做不成的就一定是不应该做的吗?
唐僧的心开始乱了。做还是不做。这是个值得思考的烦恼问题。
他暗暗敬重着天真而勇敢的实践家孙。但他不想暴露心里的迷惘。伟大的问题必须用一路的时间或一生的时间才能寻找谜底的。他想眼下先要做的是搞定彼此的关系,这样才好同行。
孙说。你做我师父。
唐说,这不合适吧?你比我大至少五百岁。
孙说,五百年跟宇宙洪荒比。只是沧海一粟、浮生一瞬。再说,法的感悟跟长幼无关。
唐僧蓦然记起小时候玩尿泥。就从蝼蚁搬家中懂得了欲速不迭的深意。
有了旅伴,唐僧不再害怕黑天,常常在月光下钻进草丛里采集午夜的露水。他想听懂草木鱼虫的悲欢。他知道知识多了就拿到了开门的钥匙。
那是一扇空门。若有若无,远看有形有相。走近了却捉摸不着。唐僧朝着西天的方向一扇一扇穿过哲学之门。
唐僧除了采集花露水。洞察造化破译自然,还沿途学习各国语言文字。当时西域和高原盛行拼音文。弯弯曲曲如走龙蛇,和中土的象形文迥然不同,他惊叹天下汪洋,遂一波一折描摹着这奇诡之符。博闻强记的唐人还奢望学会方言口语,进入天涯族群的心灵生活。他想把光怪陆离的声音囊入行李。但神通广大的齐天大圣也帮不上他。他向高徒摆了摆手,说,声音不是东西,说出即逝,存亦亡,生亦灭。
孙说。参禅参禅!咱们以后不说话了。
唐说,你又说了。
孙说,我说的是以后。
唐说。没有永恒的瞬间,此刻已是以后。
孙说。还是说吧,两个男人太寂寞。
孙悟空有小弟弟了。八戒、沙和尚在时间的岸边陆续出现。他们是互补型的绝配,外向的猪天王痴情着人间那段一厢情愚的初恋。内向的水怪却从不透露心事。
三个超人认了师兄弟,结成了一条不即不离的生物链。哥仨儿都不忘前世,一边回忆着千年往事,一边陪着智慧的凡人向着天竺跋涉。
唐憎是血肉之躯,走起来当然最疲惫。前面总是不断横亘滔滔大水和巍巍高山。师父悄悄问大徒弟。你一个跟头能十万八千里,为何不背着我一跃而过飞渡难关?
孙说,你一动偷奸取巧的念头,肉身就沉重无比,我怕耗尽了内力也渡你不过。
唐说,我跟你开个玩笑。我心向佛,只有用两只脚板丈量出九九八十一难的长度。才会皈依正果。掺水的汗珠骗不过佛和自己的心。
他在西行漫记中写下:过程就是过程,什么也无法代替。
在一个白衣垂地的国度,唐僧看不到浮屠梵铃,街头是尖顶圆的教堂神殿。浓眉深目广额虬髯的智者与唐僧执手散步,说,世界苦难,我们便给自己建造了天堂。各自借一神或诸神的手指,点破心魔。
唐僧动容,说,善哉,谢老师指南。天庭里众神云集,会不会发生战争?
智者沉思,说,后世之事,自有机缘。
智者肩负的彩陶罐脱落。文明的碎片叮叮咚咚。智者足不稍停。
唐僧说。老师,碎了。
智者说,既已碎了,看有何用。
唐僧抚掌,说,我中土有先圣与老师殊途同归。
唐孙猪沙四人夜宿智者的庄园。
这个夜晚像所有夜晚一样。八戒又在喊肚子饿。拉着沙和尚去偷鸡。
唐僧假装没听见。蒙着光头想念家乡。
孙悟空知道他没睡,就聊天,猪,猪猡的理想。
唐僧就问。你们是神仙,怎么也饥渴?
孙悟空从耳洞里掏出镇海神针,在桌面上画了一只鸡的形象。说,是贪恋人间的烟火。品尝各种各样的味道是一份快感,要是有一颗灵丹妙药可以让你永远不吃饭了。你会拒绝的。
唐僧说。变出来的山珍海味吃起来不香。
孙悟空说。不仅不香,变出来的有香无味。再说。神的法术也有限,须不断修炼。我七十二变,尚未登峰造极。
唐僧在大森林里遭遇到了诱惑。一只野猪被雷击火烧烤成香喷喷的野餐。因为是白天,八戒不好径直去暴饮暴食,咬着食指流口水。
唐僧合上眼皮,说,悟能,请你自律。
八戒揉着肚皮,说,佛只说不能吃荤,却不说理由。
唐僧说,佛说过了,不许杀生。
八戒说。但我们又不是凶手。
唐僧语塞,咽了一口唾沫,说,你总不应该吃你的同类吧?这是一只野猪。
八戒脸红了,说,天制造了万物,希望大家能相安共处。可这只野猪被天谴了,必有因果,如果我们不享用它,岂不是错解了天意。浪费了资源?
唐僧的柔肠轱辘了起来。他怕自己被呆子说服了,忙屏住呼吸逃避肉味的陶醉。说。我们是人,要学会打败自己的陋习。
他握紧了禅杖,减轻手腕的颤抖。他又说。哪怕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要一如往常穿着衣裳,绝不会赤身裸体。羞耻与尊严在心里。
八戒感到唐僧在影射自己袒胸露腹。便反唇相讥说。师父我这就不明白了,佛提
倡清静和空无。衣裳本是身外之物,落地便是泥土,有何不舍不弃呢?
师徒四人在谈禅说法中追赶光阴。唐僧迷恋上了这样的打嘴仗,真理越辩越明,他听到了成长的声音。
渐渐熟透的大唐美男子开始怀春,让他震撼不已的是初遇白骨精的惊艳时刻。小妖女的温情一笑旱已刺穿了他的童子心。甚至见八戒在抢先打情骂俏,他都有些吃醋了。
所以他不容许孙悟空的无情棒喝。他严厉批判了毛猴的粗暴行为,就差骂他是没进化好的类人猿了。孙老先生总爱做出先知的姿态,老是扮演精神领袖的角色,这让唐僧暗暗不安。但事实又一再印证孙的火眼金睛。唐僧每每忏悔,我并不知是错,故不能算是错。
一堆白骨置换了红颜,唐僧说。我又错了。这回心下却久久留连着美丽的幻象。
年轻的长老在女儿国是真正的走险。女王完美得让几乎所有男人腿软。唐僧不敢靠近她和她的象牙床。他怕再也站不起来,他喃喃地念着经,语无伦次。
佛说人要慈悲,让他人快乐,我为什么不能够向快乐出发呢?
他终于给自己的梦想重新上了锁。他慰安自己,爱情应该是一盒最美妙的糖果。别去打开,别去吃掉,打开就要吃掉,吃掉就没有了。
唐僧试探孙悟空,你能洞见凡人的心中世界吗?
孙悟空诡秘地耳语。师父。我知道你在想她。
唐僧放心了,做出庄严的法相。他暗暗发笑,我其实在想她在不在想我呢。
掏出铜镜。唐僧用生锈的剃刀刮青皮。镜中人俊朗而憔悴。他是我吗?他是谁。他是真的吗?收起镜子,我在而他不在,他去了哪里。我先死还是他先死。唐僧不得其解。钻进睡袋,逃避思考:睡袋外妖风阵阵。
好多妖怪千方百计捉拿唐僧,不知听谁说的,唐僧肉是长生不老药。唐僧接二连三跑出蒸笼刀俎后。明白了自己的前世是金禅子。是金刚不坏之身。
有一次趁观音救难之际,他提问疑难,天地阃什么可以不死?
观音说,人人不死,死去的是躯壳,灵魂一直在轮回。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唐僧仰望祥云,说,那不必轮回就存在的呢?
观音说,有佛,有神,有仙,可以与日月同寿。有的是无生也无死。有的是有生而无死。还有妖,有魔,有精灵,有鬼怪,它们要修行才有望永生。或者吃你的肉。不过永生也很寂寞。
兰花手一拂。净瓶便飘扬下丝丝雨露。
唐僧如醍醐灌顶。但仍茅塞未开。
他见观音袅袅飞翔,姿态万千,忍不住又追问一句,敢问菩萨,你是男是女?
观音不悦,说,到了我们这样的境界,哪里还分什么男女?那是红尘罢了。
红尘里的红表人索性一问到底,既如此,天上为何还要玉帝娶王母?
观音面色凄婉。说。他们是向人间演说爱情的典范。
唐僧大声呼喊,念珠随风激荡。菩萨那你为何不娶不嫁呢?
观音化作一缕彩虹远去。唐僧隐隐听到观音在说我已不能我已不能。
他含泪望着彩虹。无端想起了做小沙弥时,那位爱说爱笑的老和尚一边敲木鱼一边传说牛郎织女。
他发现佛并不能注解一切。善花盛开在远方。每个人都能闻见异香,却不知神圣的角落。
他求证着奥秘的神谕。在一些小国寡民的地方,他支持悟空悟能和悟净拯救民众,把愚民篡权的恶霸们处以死刑。
徒弟们说。你过去总是主张非暴力。主张劝服收降。现在怎么以血还血了?
唐僧说,我们杀的是魔鬼,不是杀生。
诸如此类的妙语唐僧后来说了许多,八戒记语录都记不过来了。沙和尚的扁担越压越弯。白龙马是拟人化的宠物,不用扬鞭亦奋蹄。
大家都知道西方快到了。在天竺国的前一站。取经人看见了海市蜃楼。忽儿琼楼玉宇,暮鼓晨钟。忽儿车水马龙,贩夫走卒。忽儿男耕女织,草长莺飞。
唐僧说,行者。你看见了什么?
孙悟空说。我看见了瑶池,看见了玉帝老儿和王母娘娘。
八戒说。不对不对,是极乐世界,如来佛正和菩萨们吃斋饭呢。
沙和尚说。我看像是当地的土地神,准备迎接咱们。
唐僧掸去白马头颈上的风尘,念了声法号。把三个徒弟的手逐一拍遍,说,那是大唐的俗世风景。是世界的芸芸众生,是我们游历过的寻常人间。西天我们不必去了,就此回转吧。
孙悟空手搭凉棚,极目远眺,说,师父,大雷音寺已近在眼日,岂可空山空归?
唐僧掉转马头,指向东方,说,美猴王,你还没想通佛在哪里吗?快回你的花果山吧,心中至爱不可错过。
八戒笑道,我们做欢喜佛。不做苦行僧。
沙和尚摊了摊手。说。我原本想登堂入室,真的册封成佛,看来功亏一篑了。
孙悟空跳起老高。在巨大的热带雨林中荡起秋千,说,呆子和老沙太功利了。命运这东西总跟人捉迷藏,信其有便有,信其无便无。你离他近时他却远,你离他远时他却来扰你。其实谁也擒拿不住他,就连如来爷也不清楚,这会儿该让我们再往前靠几步。取一箱子死经。还是该让我们就此打住,带回没有标准答案的功课一世修行?
在树上做了一个漂亮的姿势。用古老又童真的眼神打问唐僧,渴求师父的嘉许。
唐僧的笑声总是超凡脱俗,淡泊而清澈。
人生有涯。流光苦短,少年人妄图十全十美,中年人穷追十之六七。老年人仅剩一盆半钵而已,能做成一少半便已知足。
八戒与沙和尚哑然,所以我们要做佛。超越生死。
唐僧长袖一展,说,人不堪老,佛不堪久。无限的光阴能让佛无喜无忧,无欲无求,已不解时间的珍贵,万栽亦同一瞬。
八戒挠头。沙和尚闭目。孙悟空露齿。
唐僧继续布道。天下本是一桌吃不尽的盛宴,造物主让世人轮流赴宴,人人皆有口福,滋味不同罢了。
歧路古道,清风明月。唐僧看着三个弟子须眉间都霜雪宽驳,不禁情动。说,人如汪洋,浪花与浪花的相遇最多只有十万分之一的偶然。我们四个人加上一匹马。竞在一根红线下面走了十七回曼陀花开。
孙悟空忽觉眼球一热,滴落了一颗沧桑的泪。说,眼看着要东西南北了。经此一别,人神殊途,日后终是割舍不去的挂牵。我们能否曼陀花开十七回便相约一聚呢?咱们轮流做东。先由我开头。
八戒说。师父才是老大。应先去打扰他。风闻唐王朝是大地上最热闹的国家,美味号称甲天下。我要腾出十七年的肚皮,把唐天子的御宴打包带到天上。
沙和尚说,好歹同甘共苦一场,还请师父点评点评徒儿们的功过。我们心里有了分数,也好到天上交差。
孙悟空说,你当天上的老先生们不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我看也不用交代了。其实佛祖和玉皇大帝是联手变戏法,让我们哥几个历练一遭,去耐着性子学乖呢。至于最终拜没拜到小雷音寺。倒不是伪君子们关心的。
八戒推开孙悟空,说,我们这个特别行动小组也快解散了,猴哥你且让师父倒倒心中的苦水。这一路上我们勾心斗角。可别结下化不开的恩仇。
唐僧说,功过相倚,恩仇互证,是与非不过是多与寡决定的一种说法。世界本来是天矛地盾,没有矛,盾之何用?没有盾,矛之何求?
顿了顿,唐僧又说。我倒是可以送给你
们各一个尊号。
八戒抢先问。我是什么?该不是有名无实的元帅把戏吧?我不要贵族称号,我要实惠。
唐僧说,你是美食家。对孙悟空说,你是冒险家。对沙和尚说。你是旅行家。
沙和尚苦笑,谢谢师父替佛祖封神。师父点石成金,一句话把我归结到了痛处。师父。那你又是什么家?
唐僧说,我是梦想家。走的是信仰的苦旅。
四人一时无语。白龙马用蹄刨起了细细的沙砾。
唐僧说,我们的合作已经到期。你们不必再叫我师父了。你们都是大有来头的神圣,口口声声叫我,压得我一路上强颜不苟,无端老去了许多。从今日起,我要老老实实做我的小和尚。
三兄弟异口同声,师父,你已经成了老和尚了。
唐僧举手一拂。见自己胸前飘满了长髯。干咳了一下,说,我要回家做老和尚,兄弟们无功而返。却要各自如何?
孙悟空说。我还回东海,猴子们无田无地,无金无银,没什么可争可夺的。索性我就弄他个民主制水上城邦。日后每年接师父到那边一聚,也让师父看看海。
唐僧心跳如痒,边点头边摆头。说。好是好,只是东海无边,据说要跨过日出线,仙境一日,尘世十年,我怕倒不过来时差呢。
八戒说,那师父你就到人多的地方去。师父既说我是美食家。我就在万国之中开一些吃肉吃酒的店铺。还请师父给题写牌匾,我好四处张挂,玩一玩连锁经营。
唐僧说,唐人街。就叫唐人街吧。
沙和尚面红耳赤。想不出去处。
孙悟空献计,说,你就留在西天吧,找一家宅院,娶几房婆娘,好好地过一遭神仙日子。老哥哥给你算了一卦,千百年后四海诸国都将行一夫一妻之礼。惟独这一带可以坐拥数美。你就在此地投胎还俗。也让子孙们享受生活。
沙和尚双手一拍,说,子子孙孙也是我生命的延长。我的眼睛继续看着活人的世界。不上天就不上天了。
把肩上的担子释下,说,有劳白龙驮这师父手写和口授的经卷了。
唐僧亲了亲马的额头,说,老马识途,我有白龙陪同,不会迷路。等我东归了,就让它退役。我写文章颂扬一下龙马精神。
盛唐的春天。僧人三藏回归长安,带回来厚厚的两麻袋经卷。朝野震撼,僧俗感动,老幼奔迎,倾都罢市。举国景仰三藏十七年苦旅,见得真颜。取得真经。
在三藏的指点下,中国的佛像自此无论金泥大小。都眉目含笑。
史栽三藏大和尚六十五岁无疾而殁。衣钵肉身俱留禅房。并无羽化失踪之神怪现象。法师圆寂时哼着童谣儿歌。曲终人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