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荻晔 苏 枫
当年的学生已两鬓斑白,先生的风采却始终未改。
桃李满天下的季羡林逝世之后,他的同事、朋友、弟子和再传弟子纷纷赶到北京,表达自己的哀悼。他们的回忆逐渐将作为教育工作者的季羡林复原在了人们的脑海中。
张光:他根本不要弟子磕头
张光:1937年生,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东语系教授,1980年调入北大跟随季羡林工作。
我南开中文系后到北大东语系进修,教东方文学,研究泰戈尔。正好季先生需要一个既了解南亚又了解中文,又能编辑的人,所以他就同意我到南亚研究所工作。我的工作就是编辑他的文集和《东方研究》,他是《东方研究》的主编,我是副主编。我和他一起编辑了《东西文化议论集》,60万字,最后我退休以后写了一本书,叫做《季羡林先生》。
季先生的学术我不懂得。吐火罗文只有他能看得懂,梵文则是他的弟子在做,其他的都是中文著述。季先生不喜欢参与到政治斗争这种龌龊污泥里面去,但是他并不是不关心政治:他爱国。
他每天在医院里都要读报,他眼睛看不见,每天都让秘书给他读报,读《参考消息》,读《光明日报》。
季老在301医院住了六年,基本上处于一个比较封闭的环境里,前几年季先生的一个研究生去世了,他的妻子就来看季先生,一边说一边哭,季先生也哭起来了,他的病情就加重了。
为了这件事情就赶紧转移病房,从此李玉洁老师就卡得比较紧,后来到06年以后李老师生病了,就换上杨锐,杨锐就比较开放,一般的他的学生弟子们愿意去先打电话联系都可以去看。
举一个例子吧,钱文忠给季先生磕头。你知道是怎么做的吗?根本没有打招呼。钱文忠跟杨锐说我来给季先生拜寿,那季先生说可以,让他进来吧。哪里想到一开门,后面就跟着中央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钱文忠)马上就跪在地下立刻就磕头,季先生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情,而且马上说“我像往年一样的每年来给你磕头”,他以前从来没有来(磕头)过。然后立刻就在中央台播了。
大家就觉得很滑稽,怎么你的弟子都21世纪了怎么还磕头啊。08年我和他的几个弟子七八个人一起去给他过生日,哪里磕头了,我们就是唱祝寿歌,和他一起高兴的聊天,就是很自然的事情。
季先生自己并不在意过生日这种形式,但是大家很在意,这已经成为一个习惯了,甚至过去外国大使馆都要给他过生日。他不喜欢这种事情,但他也不会拒绝,这是他的性格。
更早时候一个北大的学生想去看他,又不敢敲门,就在他家外面走来走去的,他看见了,怎么走了半天都不进来,他就推开门,“你是找我吗?进来进来。”他的门是这样,谁都可以进来。后来学校觉得这样不好,您岁数大了,谁都可以进来,干扰你的生活,影响你的研究,所以就在门上贴了一个告示,说要先打电话跟秘书约定时间。贴了以后季先生就不高兴,觉得人家来看你,怎么能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季先生不擅长说,他都从他的文章中表达出来,他的学术地位,他的社会地位都很辉煌,但是他的内心很孤独。他很早就失去了母亲,他的婚姻是封建包办的。
他当时和德国女子恋爱,剑桥大学又下了聘书,你就不回国就可以吧,在解放前根本没有离婚不离婚一说,你结婚以后就到了剑桥去当教授不是很好吗?他不,我一定要回来为人夫、为人父,负起责任。
他认为为能别人想百分之六十以上就是好人,就我跟他的接触来讲,他替别人着想,绝对不止百分之六十,可以说是百分之八十以上。
他的女儿六十岁不到就去世了,他的儿子又是这样一个情况(和父亲一度关系紧张),你说他这一生,他付出了那么多爱,但是他得到的爱太少啦!
他性格虽然内向,但是和我们这些比较熟的人在一起,他还是挺高兴的,他很希望我们经常到他家里去随便聊聊天,他就听,听的时候问几句,笑一笑,很高兴。
有的时候他不喜欢的人到他家里去,他就不说话。很多人要请季先生写个字啊,照个相啊,他最烦这样的事情。季先生说我认都不认识你就要照相,拿着相片拿着签字出去就发表,就自己为自己贴金。这种人去,去了之后一般他不会把你轰走,他就是不说话。
他在医院里,大概一天工作差不多五六个小时吧,他常常说我没有病。其实他开始是骨髓炎,需要每天清洗,还是很痛苦的。
季老家里水泥地大白墙,根本没有装修,桌椅板凳都是学校发的,什么都没有,就和普通的工人农民的家一样。后来因为中央首长要来给他拜年,派人来了解情况,汇报说不行不行,这样的家太简陋了。北大就说赶紧给他送沙发去,这样才装修了一下。季先生在这样的环境下,做出这样大的学问,这种精神是我们今天的青年一代的学者、知识分子极大的可贵的财富,在当代太有价值了。
弟子葛维钧:后悔没早校出《糖史》
葛维钧:1942年生,1979级北大东语系印度历史研究生,师从季羡林先生,毕业后进入中国社科院亚太研究所,主要从事印度学研究工作。
大概是60年代末我就去过了季先生家。当时我有个远方亲戚是北大生物系的学生,认识季先生,对他文革中的情况比较了解,不时去登门拜访。我那时候因为读过季先生的一些文章,所以他去的时候,我也跟着一起去了。
那时候季先生没有恢复工作,比较闲,他性格也比较谦和,通常都来者不拒,在他家进进出出很容易,不过因为在文革中,上他家的人不是很多。
一次他跟我说,他常常用的《辞源》,现在手头没有,觉得很不方便。我就说我去旧书店看看。那时候的旧书店,凭着介绍信,可以买到以前出版的旧书。后来我就给他办成了。
总共大概去了五六次,时间也并不固定,因为我那个亲戚后来被分配到外地,他回北京的时候,建议去看季先生吧,我们就再一起去。到1979年的时候,我决定豁出去考研究生。我60年高中毕业后,想考大学,但是我有“帽子”,无法录取。我考了两年,还是放弃了。之后我进了一家汽车修理厂工作,工作了16年。
三年困难的时候物质上极度匮乏,精神上的控制也就相应放松了。我中学毕业以后还能学习英文,就是在这个时期里,买到了一些很好的英文教科书、字典,甚至还有英文唱片。我后来到季先生家里同他聊天,也常常会谈读了些什么,虽然跟学问无关,但是他可能会觉得,这个工人还是看过几本书的。
到1979年的时候,看到季先生招研究生,想去试试,那时候我年龄太大,已经没办法考大学,我去和工厂说,我要考研,工厂方面说,再等等,马上就开平反会了,开了以后就能把你的帽子摘了,不然没法给你写介绍信。结果就等到开完会,离报名结束也没几天的时间了,我去报了北大季先生的研究生。
请假突击了两周,我就去考印度历史的研究生。大概考的是英文、政治、古代汉语,印度史还是世界史我有点记不清了。我记得总共有26人考,最后录取了两个,多数都是有大学学历的,季老为什么录取我,其实我也不清楚,就像我现在也不知道他干吗让我写《蔗糖史》的序一样。但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就是成绩肯定是排在前面的。
李玉洁老师打电话告诉我被录取了,但季先生说,如果不学梵文就不收。同事们当场就为我庆祝,一起把我抛到空中。其他的考生也恭喜我,说觉得录取我也是一件好事,因为我的工作单位是最差的一个,觉得我能这样改变命运也很好。
季先生78级的研究生里,段晴老师原先是工农兵大学的,学德文;任远老师(任继愈先生的女儿);我那一级的同学,王邦维老师原来是川大历史系的学生,功课很不错。几个人当中,我基础最差,到现在也是这样。我们同门人都非常好,知道我学习差,不过也不会向我提这话(笑)。现在我的梵文,也就是拿起来还能用用,放下来就很生疏。
季先生给我们上的课,是全所一起上的,比如印度历史和哲学。教我们梵文的,是蒋忠新老师,是60年梵文巴利文本科班的学生。季先生没有指导过我们具体的梵文学习,学语言就是得自己下工夫。他不是有个常常用的学语言跟学游泳一样的比喻吗,平时也就是这样教我们的。
我毕业以后进了社科院,跟季先生的联系就变少了些。其实我也一直很记挂他,比如要是知道他发了个什么新文章,我也会去找来看看,我平时看得更多、更有兴趣的还是他的学术文章。
季先生在80多岁还写出《蔗糖史》,前前后后花了17年,一个老人,查那么多资料,写那么多字,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能做到,所以去做的。金克木先生也是一样的。我自问我要是到了80,肯定不敢这么干。
这两年因为要出版《蔗糖史》,我才去季先生那比较多。第一我不愿意访人;第二就是我觉得他也需要自己的时间,季先生本人也是不太愿意去到处走动的人,但是别人要来拜访他,他通常也不会拒绝,这样就非常影响到他的生活了。但是只要有事,他需要我,他就会找我了,我就去。虽然不常见,但我们关系还是挺随便的。
《蔗糖史》这本书就是,他很重视这本书。出版社是海关出版社,历史比较浅,就八九年吧,编辑都是一些年轻人,问题会比较多。出版社跟季先生说,这本书比较难读,最好找个人写个导读,季先生就说行啊,你们找那谁吧。这样我就被带到这事情里来了。在这个过程中,我到季先生那儿确实多了点儿:编辑要去见季先生,带她去;封面设计出来了要给他看;有些问题怎么解决;导读写完了也得给他看看,我说不能放在您文章前面,他说导读不放在前面放哪儿。
我觉得有义务帮季先生处理一些事情。季先生不可能自己跑着催,事情到哪一步啦?那我就得问出版社。到今年6月,我觉得这事终于有点眉目了,可以在他生日以前献给他了。这段时间我都在校稿,但是校得很慢,一是季先生在北大看的很多善本书我看不到,得转弯抹角地查,二是近阶段我这边也确实常常有很多事,虽然都算不了什么大事,什么老师评职称,学生毕业答辩什么的,但也得看论文啊,就耽误很多时间。就是一直觉得这事没什么问题,等他生日时没问题。他去世那天早上,我们一个老师的爱人打电话告诉我,我还在给他校稿。
他们都说他身体挺好的,我也就信了。我们学生,这半年很少去。在他去世头几天接受采访的视频里看,我感觉样子已经很疲惫了,气色也不好,也确实瘦的,感觉他已经精神不好,大家对那个采访的记者意见很大。
季先生去世当天,我打电话约了我们当时的同学,第二天下午去吊唁他。每个人都放下手头的事情去的,我就想,要是校《蔗糖史》时候,也把那些本来觉得都推不掉的事情推掉,也许现在也已经出来了。
梁志刚:跟先生挤土炕的日子
梁志刚:1944年生,1964级北大东语系本科生,中央档案馆国家档案局行政财务司前司长。
我高中的时候就读过季老的文章《春满燕园》,后来我如愿以偿考入北大,我是本科生,先生是我们的系主任。
先生的衣着总是蓝色中山装,大多数是很旧的,新的时候很少。我们那时候毕业分配,下放到延庆去搞战备,先生也在。那时候他穿一个蓝棉袄,下边蓝色单裤里边套一条绒裤,就穿一般老头穿的黑布鞋。
那时候能到零下十五六度,延庆比北京城区要冷得多,我们往麦子地里挑粪,睡一个土炕。先生跟我们班男生挤在一个土炕上,炕上有好多跳蚤!那跳蚤也分不清谁是先生,谁是学生,一顿乱咬,睡不好!那时候冷的啊,冻得直哆嗦,因为他那个棉袄很薄,先生的胡子茬上和眉毛上结的都是白霜。一个老农跟先生说:先生啊,你拿一个草绳系在腰上就会暖和一些。先生就拿一个草绳系上,说,“哎呀,这个老农还是很聪明的,这就暖和多啦!那时候先生还没有被定性,还是“半专政”的状态,没法从家里取衣服。”
我们早晨和先生一起起来出早操,老先生当然跑不动了,跟我们一起起来,我们跑的时候他下来,我们走路的时候他加进来。完了我们端个大碗稀粥一块喝!吃窝窝头,臭豆腐!
1972年的时候我回来进修,和二十几个人一起上课,男生比较多。那时候先生直接教我们有一年时间,课程有《初级英语》和《印度学》。他已经61岁,刚刚从牛棚里放出来,头上还戴着好几顶“帽子”。
这班上很多同学从来没接触过英语,英语字母和音标的发音往往是不一致的。一位同学就问先生:英语到底是不是拼音文字?先生用德语回答了一句,意思是,“所以有人说,英国人写的是A,念的是B。”先生还说:“英语的单词发音和美语的单词发音有的是不一样的,美国人和英国人是被同一种语言分开的两个民族。”
我们这段时间正在做准备,正在筹划给先生过生日,想着就是7月月底,提前一点给先生祝寿。因为我们这些人都是先生比较草根的学生,就想要提前点,不敢在最热闹的时候给先生祝寿。
我最近一次见到先生是5月2号。那时候先生的精神还可以。我发现学校派的人不在那。我就问先生:“大哥知道您的衣服在哪儿放着的吗?”他说:“甭操心了,反正我也不出门!”
“大哥”就是先生的儿子季承。两代人曾经有点矛盾。我们学生也都知道。先生在最近这半年多能跟季承和好,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那次去看先生有两件事:一个是我替先生编了个册子(《季羡林谈义理》黑龙江人民出版社),五一以前出版社把稿费送来了。另外一个是,我给先生写的一本传记,也印出来了(《人中麟凤:季羡林》东方出版社)。
这本传记是经过先生同意的。先生原先的传记我也都看过,我想把我的感受写进去。先生说:“写人物传记,不要夸大,也不要缩小。特别是你是我的学生,不要吹。张光的那本我从头到尾看过,卞毓方写得也不错。有的传记上有溢美之词,我自己看着脸红。”我说,“不敢有违师训!”
我问先生,我写您的传记,您看吗?先生说,“我不看,你实事求是就行。”
(实习记者王洋、武国英、郑思思于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