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

王巨成

爸爸童春生倚在沙发上，右手的两根手指夹着一根雪白的香烟，香烟的一端燃烧着，缕缕青烟曲折有致地袅袅而上。过一会儿，童春生就把香烟送到唇边，接着他的嘴巴鼓起来，香烟燃烧的一端那火星亮闪闪的。然后他拿开烟，张开嘴巴。奇怪的是烟从嘴巴出来后，直接钻进了爸爸的鼻孔。这时候，爸爸两只眼睛往往眯着，很陶醉、很惬意的样子。

这简直是一幅生动而诱人的画。

这幅天天在童小童面前展示的画，给了童小童很丰富的遐想，以为香烟一定是世界上最最美妙的东西，是非常非常好吃的东西。

“爸爸，给我抽一下。”童小童这天向爸爸提出了他的要求，还把手朝爸爸伸过去。他以为爸爸一定会满足他。

“你说什么?你一个小毛孩子还想抽烟?”童春生吓了一大跳，香烟也差点落到地上。

童小童的手继续伸着，那双眼睛里闪着渴望。

“香烟是坏东西，你怎么能抽呢?它能把你的肺抽得像烟囱一样黑，还能把你的肺抽出洞来!”爸爸严肃地说。

童小童马上说：“你骗人，你自己为什么抽?”童小童显得格外理直气壮。

爸爸一愣，很快找到了另一条理由：“我是大人，你是小孩。香烟是大人抽的，没有小孩子抽香烟。”

“你骗人!”童小童再次下了他的判断，“你想自己一个人抽!”

也难怪童小童要这么下结论。在幼儿园里，小朋友有了好东西都不愿意给别人玩，那么以此类推，爸爸也是，他想一个人独自享用“世界上最最美妙的东西”。

童春生说服不了童小童，只得强词夺理地说：“我可告诉你，要是我看见你抽烟，我就打断你的腿，撕烂你的嘴!”

童小童噘起嘴巴。爸爸只许自己抽，不给别人抽，这太霸道了!所谓“小孩子不能抽烟”肯定是假话，是爸爸的借口，是用来骗他的。以后看见爸爸抽烟，童小童就以一种复杂的目光看他，那里面嫉妒、心酸、不满，都有了。

机会终于来了。爸爸这天把一包香烟连同一只打火机，遗忘在茶几上了。

童小童几乎没有做什么考虑，抓起香烟和打火机进了自己的小房间，把自己关在里面。那份激动，那份意外的惊喜，使得童小童的面孔变红发亮，使得他的接下来所有动作都哆嗦着。他哆嗦着从盒子里掏出一根香烟，哆嗦地把香烟送到嘴边，哆嗦地按亮打火机，迫不及待而又狠狠地吸了一口。

童小童怎么也没有想到香烟的味道竟然是那么的样子，难闻，又呛又辣，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得童小童的腰弯了下来，把嘴边的香烟抖落在地。

待稍稍平息下来，童小童又拿起地板上的香烟(香烟在地板上留下了一个褐色的点)，探究地看着。他很费解，在爸爸那里是“世界上最最美妙的东西，是非常非常好吃的东西”，怎么到他这里变成了这样?童小童不甘心，这次他学聪明了，把香烟小心地凑到嘴巴跟前，轻轻地吸了一点。可惜，香烟仍然是那样的味道，而且香烟上冒出的烟还把他的眼泪熏了出来。

童小童揿灭了手中的香烟，又拿出一根，撕开包装香烟的那一层雪白的纸，拣起烟丝，放到鼻子下面嗅着，用舌头舔了一点，在嘴里嚼着。

童小童一连撕了三根香烟，所有的香烟都是一个味道。

香烟一点也不好吃，连糖果都不如!童小童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童小童对香烟的兴趣一落千丈。他把香烟放回原处，心里对爸爸那么爱抽香烟感到莫名其妙，也很不以为然。

如果到这里，事情也就算结束了，相信童小童也不会再去碰香烟。可是爸爸的巴掌改变了这一切。

这天爸爸和妈妈回来了，童小童脸上的表情告诉他们，童小童在家可能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爸爸妈妈，我知道了，香烟一点也不好吃!”童小童迎上去，大声地说。

爸爸立刻朝茶几上的香烟看过去：“你……你怎么知道?”

“我抽了，又呛人又辣人，难受死了!”

爸爸奔到茶几跟前，拿过香烟，里面果然少了香烟，而且不止一根。爸爸的脸色顿时大变，那是一种近乎铁青的颜色，他拿着烟盒，冲妈妈说：“他抽烟了，他小东西抽烟了!”妈妈的眼睛忽地大了一圈，那张紧闭着的嘴巴发出了尖啸的声音：“小童，你抽烟了!”

童小童呆住了，不明白爸爸和妈妈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

爸爸奔到童小童跟前，抓起童小童，把巴掌抡圆了，朝童小童的屁股掀去。

童小童遭到这突然的打击，愈发地懵了。他做错什么了吗?他什么也没有做错，不但没有，还终于弄明白了一个困扰他好久的问题。要不，他也不会在爸爸妈妈刚进家门时，炫耀似的告诉他们香烟一点也不好吃。

在平日，爸爸要打童小童时，妈妈会站到童小童的这一边，护着他，但今天妈妈却没有。妈妈说：“你胆子不小呀，谁叫你抽烟的?才这么点大的孩子也敢抽烟呀，你不要命了吗?”

妈妈也很生气。

童小童明白了，爸爸妈妈这样，是因为他抽烟了。可是爸爸天天抽烟却没有人批评他，也没有人打他。童小童能做的就是没命地哭。

巴掌导致了童小童走得更远。

如果说童小童前面抽烟，是为了“探求”，那么童小童后来抽烟则是为了“报复”。童小童报复的是爸爸和妈妈。为了香烟，他们今天竟然打了他，而他一点也没有错!

童小童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了一包牡丹牌香烟。在小卖部买烟时，店主怀疑的目光刚挨上童小童，童小童伶口俐牙地说给我爸爸买的。这包牡丹牌香烟被童小童藏在了书包里。在放学后，童小童没有及时回家，他约了几个男生。他对他们说：“有一件事特别特别好玩，你们要不是我的好朋友，我才不会告诉呢!”那语气格外神秘。几个男生无一例外地动心了，跟了童小童。

童小童一直把他们带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才拿出香烟。

看见香烟，一个叫郭东东的男生大叫起来：“你敢抽烟?我给你告诉老师!”

可不是一句话就能吓住童小童的，童小童说香烟是他捡来的，还没有开过头。没有开过头，就说明童小童没有抽香烟。

几个男生眼睛发亮地看着香烟，一时不知道童小童的意思。

若是没有郭东东的话，童小童肯定要在他们面前抽烟了。

童小童把香烟递到他们面前，不是很有把握地问：“你们谁敢抽?”

谁也不说话，他们互相看着，但眼睛里闪烁的东西，已经把他们心底的欲望表现了出来——都想试一试。香烟就是用来抽的，许多大人是抽烟的。

“你们想抽，我就给你们抽：你们不抽，我就扔了，反正是我捡来的。”童小童无所谓地说。

“会有人告到老师那里?”郭东东眼睛看着大家，说出了他的担心。

童小童急忙说：“我不告诉。谁要告诉，谁就是笨猪!”

“我也不告诉!谁要告诉，谁就是笨猪!”其他人发誓说。

于是，童小童拆了香烟的

包装，从里面拿出一支一支的香烟，分到他们手上。童小童拿出打火机时，还说了一句：“我从来不抽烟!”

别人也说他们从来没有抽过烟。没有人对童小童身上连打火机都准备好了产生怀疑，他们也不会怀疑，他们的心都沉浸在第一次抽烟的紧张、冒险、激动里了——他们敢抽烟了，他们做了别人不敢做的事情!这时真有谁不肯抽烟，绝对要被他们看不起的。

等别人都点上了香烟，童小童才为自己点上。大家都抽了香烟，这样就不用担心有谁会告发到老师那里。

几个人把一包香烟都抽光了，抽得满嘴发苦。

“好玩!”

“真好玩!”

“谁也别告诉老师!”

“谁也别告诉!”

他们用如此简短的话，为今天大胆的行为做了总结。

之后，他们去买饮料，咕噜咕噜猛灌了一气。

其中，最最高兴的自然要属童小童了。他今天不但真的抽烟了，还让这么多同学跟他一块儿抽了。爸爸妈妈说小孩子不能抽烟，他们偏抽了，能怎么样?

过了七八天吧，郭东东说他也捡到了一包香烟。“你们想不想抽?”郭东东按按自己的裤子口袋，对包括童小童在内的上次那几个一起抽烟的人兴奋而神秘地说。郭东东的口袋里凸现出一个方形的东西。

几双眼睛都盯着那个地方。

“你们不敢呀?”郭东东又问。

“谁说不敢了!”童小童说。

“好!”郭东东竖竖大拇指，把目光对着其他男生。

“我也敢!”其他人都说出了郭东东想听的话。

他们约定了一个时间，同上次一样，把一包香烟抽了。

这几个小男生与香烟的决绝是悄悄的，不动声色的。这件事和学校传达室的许大爷有关。许大爷是一个乐呵呵的老头，他喜欢跟一些小男生开玩笑，尤其喜欢摸一摸小男生的头。童小童的头也被许大爷摸过。可是许大爷忽然死了，说“忽然”，是因为许大爷从生病到去世，只是一个多礼拜。

那天看见传达室来了一个不认识的老大爷，童小童问对方：“怎么是你?许大爷呢?”老大爷看看童小童，没有表情地说：“他死了。”

“他，他……死了?”童小童怎么也不相信，他恍惚记得昨天还看见许大爷的。“你骗人!”

老大爷不再理会童小童。

童小童很快从同学那里知道许大爷确实是死了。许大爷患的是一种很可怕的疾病，叫肺癌。老大爷爱抽烟，这是学校许多同学都知道的，那么在别人议论中，老大爷的去世跟他爱抽烟，被画上了等号。

童小童嘴上不说，但心里的一种平静被轰地打翻了。他也抽了烟，还有那几个跟他一块儿抽了香烟的同伴，他们的肺里是不是也被那个叫“癌”的东西啃出了黑洞洞?接着他们是不是也会和老大爷一样死去?

这是一种无法说出口的担忧和恐惧，正因为无法说出口，才更容易折磨人。

那些天里，童小童特别的乖。在学校也好，在家也好，显得少有的安静。安静是表象，内里是战战兢兢的，童小童吃饭不香，睡觉不实，上课心不在蔫。童小童想到自己不久将死去，暗自落过不少眼泪。

爸爸妈妈哪里想到童小童的变化里隐藏了那么大的心思呀，他们为童小童的变化而高兴。

“真不错，像一个女孩子了!”爸爸妈妈在心里说。他们一直希望童小童能文文静静的，像一个乖巧的女孩子。

童小童每天走进学校，第一件事，就是找那几个跟他一块儿抽烟的伙伴，看他们中少了谁——如果有谁没有到学校来，那无疑是死了。

想必那几个男生想的跟童小童差不多，他们每天一走进教室，目光就搜寻着抽烟同伴的身影，他们还常常不由自主地聚到一起，很朋友，很知己，有种患难与共、惺惺相惜的意思。确实，有了抽烟的秘密后，他们成了朋友。他们有许多的话题，但绝不谈论香烟，仿佛香烟是妖魔，是定时炸弹。

童小童还留意上了爸爸，爸爸抽的香烟比他多多了，而且还在不断地抽着，他肺里的黑洞洞应该比他的大，比他的多，应该死在他的前面。

童小童害怕爸爸了，爸爸身上总弥漫着一股香烟的味道，甚至包括头发上，而香烟的味道又总让童小童想起死亡。虽然它们是无形的，但在童小童看来，它们简直就是张牙舞爪、狰狞凶残的怪兽。如果爸爸抽着烟进了童小童的房间，童小童会挥舞着手，没命地喊起来：“你走，你走开，我怕闻到香烟味!”

童小童还拒绝爸爸跟他有任何亲热的举动。

“这个小东西!”爸爸说不出地费解。

这一天郭东东没有在规定的时间里到学校，直到早读课下课。

“郭东东没有来!”一下课，童小童就把他的“发现”告诉了他的那几个朋友。其实他们都知道郭东东没有来。

“说不定他在路上走着呢。”一个男生说，说得很没有把握。

“是呀，他喜欢睡懒觉。”另一个同学信誓旦旦地说，仿佛他看见的一样。

“我们看看去!”童小童说。

童小童的话立刻得到了响应，他们呼啦啦地朝学校大门外跑去。

可惜，直到上课的铃声响了，直到一天结束，郭东东也没有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他们失望、担忧、恐惧地度过了一天。

放晚学的时候，他们又不由自主地走到了一起。

有一句话，都到了他们的嘴边，但谁也不愿意说出来，就是郭东东死了!郭东东被那个叫“癌”的东西咬死了。而那个“癌”是香烟催生出来的。

他们磨蹭着，谁也不马上回家。

“我们去问老师吧，老师一定知道郭东东怎么没有来。”童小童忽然说。

所有的目光都看着童小童。

“我……”童小童好像心中的秘密被人看穿了一样，被看得不知所措。

“你去!”他们说。

童小童扭捏了一会儿，坚定地说：“好，我去!”

童小童去了，他们无所事事地蹲在墙根下，谁也不说话，眼睛看着意小童的身影。

童小童来了。他们站起来，盯着童小童，希望从童小童的脸上看出什么来。

童小童紧绷着脸，嘴巴紧紧闭着。

“老师说了吗?”有男生问。

童小童点点头，说：“老师说郭东东生病了，是感冒。”

“好呀!”一个男生雀跃着说。

“我也感冒过，只要吃药打针，就好了。”另一个男生附和着说。

其余的男生看着童小童，因为童小童的脸色还是那么严峻。

“郭东东真是感冒了吗?郭东东会不会和老大爷一样，先送进医院，然后过几天再死掉?”

童小童的话像一声惊雷。

几个男生脸色顿时惨白，他们的目光扫过对方的脸，又飞速地把目光掉开了。下一个死的将是谁呀?

回到家，童小童感觉自己的身心空了一样，脚步轻飘飘的。他随手把书包扔在沙发上，整个人软塌塌地斜躺了上去。

爸爸妈妈回来看见童小童这样，吓了一大跳。

“小童，你怎么啦?是不是病了?”妈妈急急地到了

童小童跟前，把手放到童小童的额头。

童小童抓住妈妈的手，眼泪猛地蹿了出来。

“妈妈，我……”童小童哀伤地说，“我肺疼……”

爸爸差不多要笑起来，童小童竟然说他肺疼。这也是他第一次听童小童说“肺”这个词儿。

“你知道肺在哪儿吗?”爸爸问。

童小童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爸爸终于笑了，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是肚子疼。”

“我……难受……”童小童泪眼汪汪，“你们把我送进医院，好吗?”

爸爸妈妈都知道童小童怕进医院，他今天说出这样的话，算是非同小可了。于是他们忙着把童小童送进医院，还挂了急诊。

医生在童小童身上却什么也没有查出来。

怎么会没有病呢?童小童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肺正遭受着一个叫“癌”的东西的吞噬。童小童差一点说出了他抽烟的真相。

童小童坚持说自己“肚子”疼。

后来医生跟爸爸妈妈商量后，给童小童打了针，服了药。

“好了，这一下没事了。”爸爸妈妈安慰童小童说。他们对童小童今天的“病”感到很奇怪。

童小童仍不能从恐惧中走出来。医生没有本事把许大爷救活过来，能把他救活过来吗?

爸爸妈妈，我对不起你们，我要死了，我得的是ai症，我背着你们偷偷抽了香烟，一共两次。我后悔死了。

这是童小童从医院回到家后偷偷写下的一段话。写这段话时，童小童的眼泪簌簌落下来。他把纸条放进了抽屉里。在他死后，爸爸妈妈整理他的东西时，一定会看见他写的纸条。

按童小童的意思，他是要在家休息的。可是他又怕他不去学校，他的那几个朋友到时候一定以为他跟郭东东一样了。

妈妈看着童小童弱不禁风的样子，说：“干脆别去算了，休息一两天再去。”

童小童还是坚持去了学校。

想不到郭东东又出现在学校里了。

看到郭东东，童小童浑身上下顿时产生了一股强大的力量。他手抓书包一扬，将书包朝自己的座位扔去。书包没有落到座位上，掉到了地上。童小童看也不看书包，朝郭东东奔去。他冲到郭东东跟前，抓着郭东东的手，使劲摇着：

“你，你没有死呀?”

童小童的话惹得不明真相的同学哈哈大笑。

郭东东是知道童小童意思的，他十分开心地冲童小童以及另外几个男生眨着眼睛：“我没有死，我没有死!”

重新回到家的童小童精神焕发，简直像过节一样开心。

“我身体好了，肚子不疼了!”童小童大声告诉他们。

爸爸妈妈再一次感到了奇怪。因为他们确切地知道童小童没有病，而且医生给童小童打的针是蒸馏水，吃的药是维生素片。

那张纸条被童小童悄悄撕了，以后童小童再也没有碰过香烟。

责编冉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