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四益
我最怕读“圣人”写的书,就像我最怕同“圣人”或准“圣人”谈话一样。
老友晤对,促膝谈心,是很惬意的事,可以倾听,可以受教,可以辩难,可以反诘,哪怕争得脸红脖子粗,都无碍于友情,因为相互之间是平等的。同“圣人”或准“圣人”谈话就不一样了。他是“圣人”,什么都对,句句是真理。你只有洗耳恭听,还要不时地恭维几句,从心理上就有一种压迫感。何况,真理都在他手里,你就再没有思考的余地。剃头挑子,—头热乎,这样的谈话,实在没趣。
读书,也如谈话,是一种心灵的交流。在大学学习时,一位老师对我说,读古人的书,同古人交朋友,是最没有危险的,因为古人不会同你争辩,不会告密,不会搬弄是非。我想,这话自有他的一份经验,一份道理。但是,也并不尽然。如果你读的是“圣人”之书呢?那就同样会有一种压迫感。因为社会已经将他封为“圣人”,将他的话奉为圭臬。你理解的要照办,不理解的也要照办,否则就是“非圣”,“非圣”就要杀头。这样的书读起来岂不扫兴。魏晋时代的嵇康,因为一句“非汤武而薄周孔”,让人抓住了辫子,丢掉了脑袋;明代的李卓吾,因为不赞成“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终于被加上“敢倡乱道,诬世惑民”的罪名,迫害致死,都是现成的例子。所以,相沿成习的办法是,对“圣人”之书,跪着读。跪着读,当然保险,但也就此禁锢了思想。中国历来多陋儒、多腐儒,盖缘于此。
然而,也有例外,虽是凤毛麟角,却闪耀着不灭的光辉。汉代的王充,便是杰出的一个。单看他《论衡》中《问孔》《刺孟》的篇名,就叫人提神。
“世儒学者,好信师而是古,以为贤圣所言皆无非,专精讲习,不知难问。夫贤圣下笔造文,用意详审,尚未可谓尽得实,况仓卒吐言,安能皆是?”
“追难孔子,何伤于义”;“伐孔子之说,何逆于理?”
这几句理直气壮的话,令人神往。当然,王充生活的时代,孔学还没有被神化得那么至高无上,所以他也还没有因此掉脑袋。到了后世,能够含含糊糊地说“于不疑处有疑,方是进矣”之类的话,也就很不容易了。更多的人,只能打着“圣人”的旗号,塞入自家的货色,大抵是跪着造反。
不但孔、孟这些钦定“圣人”,谁也不敢雌黄月旦,流风所被,就是一些行业圣人,也往往令人噤若寒蝉。
譬如杜甫,确实写了许多好诗,但任何一个诗人,哪怕是极伟大的诗人,也难免会有败笔。但是,一旦杜甫被称做“诗圣”,他也便沾上了点圣人气。说到杜诗,大抵很少敢有不敬之辞。
不过,也有例外。
手头有一部《杜工部集》,是粤东翰墨园光绪年间刊印的五家评本。印工虽也精致,但并不是什么古本、善本。所谓“五家”,是指王弁洲、王遵岩、王阮亭、宋牧仲、邵子湘。各家评语,分别以紫、蓝、朱、黄,绿几种颜色套印。它的好处,在于评点诸家,有站着读的勇气,没有只磕头不说话的陋腐气,不时会有“不成句”“亦无意味”“不见佳”“亦不好”“不足诵也”之类的评语跃出。
杜甫有一首《徐卿二子歌》,是夸奖那位做官的徐先生的两个儿子的。诗中说:“君不见,徐卿二子生绝奇,感应吉梦相追随。孔子释氏亲抱送,并在天上麟麟儿……”
夸奖人家的儿子到如此肉麻的地步,真让人想不到出于“诗圣”之手。我不由想起鲁迅的《立论》。杜大诗人同鲁迅笔下那些许诺^、家孩子会发财、会做大官的庸夫俗子有何二致?对于杜甫这首诗,邵子湘的评语是“如此诗乃不免俗耳”。王弁洲的评语是“少地步”——吹捧过头了。
能够坦率地指出杜甫庸俗的一面,真也难为他们了。
我丝毫不想贬低杜诗的成就,但过去时代的伟大人物,常常既有其伟大崇高的一面,又有其庸俗浅陋的一面。只有顾及全人,才能有正确的认识。而要顾及全人,跪着读是不行的。
杜甫的另一首诗《杜鹃》,起首便是:“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五家的评语各呈所见,煞是好看。
邵子湘说;“古拙。乐府有此法,不害大家。”诚然,乐府确有此法。“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即为此类。
宋牧仲的评语却是“然诗实不佳”。
王遵岩也有相类的看法:“断不可为训。”
王阮亭则从另一角度说:“兴观群怨,读此恍然有得。”
歧见迭出,各出手眼,正是站着读的好处。后人读着这些见仁见智的评语,实在比千篇一律的颂扬要有味得多,因为它能启人心智。
今天读书,当然有更好的条件。因为读书而产生不同的见解,因为不同的见解而被杀头的事,大约不至再有了吧。但是,跪着读的心态似未能扫除。自己喜欢跪着读,也不许别人站着读的人的事也并未绝迹。这也是叫人很觉扫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