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经哭泣过的
美国科伦拜恩中学校园枪击案,已过去10年。2003年,格斯•范•桑特的《大象》,在戛纳,同时得到金棕榈和最佳导演奖。大量的跟拍长镜头,网状的叙事。4月的阳光,有毒的日子;无序的青春片段,像雾一般,向着最后半小时的凶案笼罩过去。桑特的焦点,不在社会伦理层面,在对校园这一世界观场景的白描。孩子们走来走去,像一根根散发麦香的新鲜面包。校园,是对世界的一种模仿。教师,是世界派驻的使节。起初,人类在这里培植理想,也在这里防范未来。而枪击案发生在校园,是以一种残忍的方式将校园和世界拉平了。就像新娘的婚纱被暴徒扯下,就像医生边开处方边拿红包。校园成为街头,意味着人类失去理想,人类的未来也不再设防。
校园这一世界观场景坍塌的另一个标志,是自杀。美国每年自杀的大学生超过1300人。去年广东有31位大学生自杀,上海有23人,全国有数百人。离我家最近的一所大学,去年有3位女学生从楼上跳下。校园的存在,或为了解世界的真相,或为遮盖。但送孩子去学校,大都为着要在孩子的灵魂中,描写一个理解世界的模型。但在这时代,比校舍更容易坍塌的,是校园意图传递的世界观。
为什么还要看一部关于科伦拜恩的电影?一是看见介绍说导演是枪击案幸存者。10年之后,孩子进入世界,拍这片子,追溯枪击案对他和伙伴们的冲击。我本无所期待的心,一下就受安慰了。又一发不可收拾地想起马加爵。5年了,关于这个年轻人和他失丧的灵魂,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一个早晨,读穆旦的诗。这个王佐良称为“作品中一切非凡的品质都与中国古典传统无关”的现代派诗人,在“一种浓郁信仰的气氛”中写作。在他笔下呈现出中国诗人从没有过的世界场景。即一个“神-魔-人”的宇宙架构、一个“罪孽-审判-救赎”的历史观。读他写于1976年的最后几首遗作,世人以为春回大地时,他写下《冬》,每段都以“严酷的冬天”结尾。当世人再次走出户外时,他写道:你那一本小说躺在床上,/在另一个幻象世界周游,/它使你感叹,或使你向往,/因为冬天封住了你的门口。
在《神的变形》中,穆旦再次以“神-魔-人”的宇宙图景书写那个时代。最后一段,以“权力”的口吻,写下:而我,看不见的幽灵,躲在他身后,/不管是神、是魔、是人,登上宝座,/我有种种幻术越过他的誓言,/以我的腐蚀剂伸入各个角落,/不管原来是多么美丽的形象,/最后……人已多次体会了那苦果。
就这一首,超过了北岛30年。朦胧诗是一种先锋写作,而58岁的穆旦,是一种先知写作。穿过今天的朦胧,在异象中看到未来。但对那些看不见未来的人来说,异象中的未来更加朦胧。穆旦的遗作,是对这30年的惊人预言。他在一个超越的场景中,预言了地上场景在伟大变迁中的、本质上的衰败。不触及灵魂的变革不过是一次又一次蛇的诱惑。当一切的可能还不可能的时候,58岁的穆旦,如同先知以西结一样在那坍塌的顶峰默默哭泣。
“四月的阵雨,五月的风暴。”这是英文中关于气候的民谚。这部电影,始终将对枪击本身的描述,束缚于监视器中几个零散的镜头,而将全部的胶片倾覆在几个孩子青春的脸庞上。友谊、初恋;歧视、惊慌、恐惧。基督受难的符号不断出现,项链、鱼和十字架的汽车尾贴,以及12个被高高举起的木十字架。导演想描述的,不是一场枪击案,而是整个青春期的挽歌。在世界面前,青春沦陷,校园坍塌。如马加爵事件一样,教育在本质上,已变成对人类未来的谋杀与自杀。片末,几分钟字幕,列出美国从1960年代开始,所有校园枪击案的死者名单。我也在网上,搜到几个2001-2007年中国大学生自杀的不完全统计名单。
起初,大学在欧美出现,牛津、剑桥、哈佛、麻省、巴黎,是人类关切信仰、理性与良知的一个又一个团契。但现今这些长长的名单,枪击案,自杀者,校舍坍塌的死难学生,仿佛呈堂证供,向这世界宣告校园已不构成社会理想的一部分。校园不再是山上之城,不再是孩子们的磐石和避难所。这也是我脱离教职的原因。我们这些知识分子最大的缺陷是将思想知识化,不敢、不愿也不能触及灵魂。
1941年,穆旦和马加爵一样,刚好23岁。他写了两首诗,就像是为马加爵写的。一首叫《控诉》:我们为了补救,自动流放,/什么也不做,因为什么也不信仰,/阴霾的日子,在知识的期待中,/我们想着那样有力的童年。……/我们做什么?我们做什么?/啊,谁该负责这样的罪行:/一个平凡的人,里面蕴藏着/无数的暗杀,无数的诞生。
谢谢这位幸存者的作品,让我想起了他。因为在某个国度,每个人的死亡都牵动另一个人的死亡。就像在另一个国度,每个人的盼望都取决于别人的盼望。我们曾经哭泣过的,已被遗忘。这荒凉世界上,有许多声音却没有真理,有一颗良心却各自藏起。1947年穆旦写下的诗句,也是我此刻的祈祷:主啊,我们生来的自由失散到哪里去了,/主啊,生命的源泉,让我们听见你流动的声音。(《隐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