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 旭
迈克尔·杰克逊是谁
2009年6月26日,北京,晨曦初露。
习惯早起的金先生,顺手打开床头的收音机,一边洗漱一边听着新闻。就在迭时,收音机里播出了迈克尔-杰克逊去世的消息。还在睡觉的女儿“腾”的一下从床上蹦起来,瞪大眼睛问:“迈克尔·杰克逊死了?”金先生一脸茫然:“迈克尔·杰克逊是谁?”
生于上世纪50年代的父亲,完全不能理解80年代出生的女儿怎么会为一个“唱歌的”而放弃早晨宝贵的睡眠。在金先生的世界里,并不存在“the kingof pop”这样的概念,他的青春期是伴随着“文革”度过的,他对于音乐的记忆就是八部样板戏。
“那时候我十几岁,八部样板戏可以从头唱到尾,一句词都不会错。”直到30多年后的今天,金先生依然为这样的成就而感到得意。背熟八部戏的唱词可是个浩大的工程。记者采访金先生一家时,问他究竟下了多大的功夫来背这些唱词,他却显得有几分无奈:“哪里下过什么功夫啊,广播里天天放,除了这些根本没别的,听着听着就会了。”
在那个年代,谁都没见过“多彩”,所以也无所谓“苍白”。但是当国门打开,一条接一条的新鲜信息如同夜空里一朵接一朵的焰火,渐渐照亮了一个花花世界,人们仰望着遥远的天堂,惊奇的眼神如同孩子般纯真。当记者问起金先生,在他的记忆中第一个“明星”是谁时,金先生的太太马女士却立刻抢过了话头——“邓丽君!”
“我对邓丽君的印象就是一个字——美!旋律美,歌词美……”马女士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人也美!”那时女孩们对“美”的追求十分简单,平时只是往脸上搽点雪花膏,特别的日子穿件颜色鲜亮的衣裳,如果再烫个头发、穿条喇叭裤,就绝对可算是“卓尔不群”了。马女士至今都记得,她和金先生结婚时也不过就是穿了件粉红色的花袄,可当她往金先生的自行车后座上一坐,人人都知道她是新娘。就在这一年,邓丽君带着甜美的微笑和婉转的歌声走进了新娘的生活,马女士从没见过如此精致的妆容,也没听过如此甜蜜的歌,她从此成了邓丽君的歌迷,油烟缭绕的厨房里经常飘出《甜蜜蜜》的旋律。不过,金先生对邓丽君没有太大的好感,觉得她的歌虽然好听,却“软得没有骨头”。
样板戏是壮怀激烈,邓丽君是入骨缠绵,面对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审美,连一对30年相濡以沫的夫妻都不能达成一致,可以想见当年邓丽君第一次“遭遇”样板戏的时候,会在中国的土地上激起多大的波澜。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的历史学者雷颐对1983年“反对精神污染”的情形历历在目。那年他还在念大学,当时录音机已经比较普及,同学们都喜欢翻录邓丽君的歌,但是老师却要求大家把邓丽君的磁带全部上交。年轻人的心态是,你越压制他就越想听,于是邓丽君的歌被转入地下传播。当时社会上流传着一种笑谈:“白天老邓(邓小平),晚上小邓(邓丽君)”。
这些被定性为“靡靡之音”的歌曲,极大地迎合着当时年轻人对“美”的追求——一种不同于老一辈的“美”,那是在经历过苍白的少年时代后,发出属于自己的时代的声音。“反对精神污染”的声势浩大,结果却很差,这有些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60后与杰克逊共同的黄金时代
上世纪80年代,中国进入了一个激情四溢的黄金时代。经历过信息和文化断代的人们的内心如同干燥的海绵,当改革开放的洪流汹涌而至,他们立刻拥抱一切可以吸收的东西。亲历了“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岁月,他们格外珍惜重新学习的机会。他们不断探寻着“价值”和“意义”,文学和艺术被摆到了非常高的地位。60后的文艺青年们抱着“补课”的心态,在短短几年间吸收了几十年的风格和成果,饱享了一顿精神上的饕餮大餐。80年代完全当得起“大时代”的美誉,各种艺术形式和思想观念都在努力地被吸收着、喷薄着、躁动着,音乐也不例外。
在邓丽君打破禁忌之后,年轻人中间流行起了台湾校园民谣,香港的各个组合、各路歌星也曾红极一时,这为后来西方流行音乐的进入做了铺垫。从80年代初就有一些热爱音乐的年轻人组成乐队,在北京高校的艺术活动中翻唱卡朋特、保罗西蒙的曲子,由于语言的限制,这些“原版”西方音乐流传范围依然有限,反而是重新填过中文歌词的“翻唱版”流传更广。在摇滚音乐领域,华语乐坛最早的摇滚音乐人罗大佑、Beyond乐队等,在80年代也为大陆听众对这种音乐形式的接受能力开疆拓土,当1989年崔健推出《新长征路上的摇滚》之后,人们终于知道原来这种音乐叫做摇滚。
即便已经有了这么多铺垫,迈克尔·杰克逊依然带给了中国观众超乎寻常的震撼。而这种震撼,与传播媒介的革命息息相关。
现在北京大学读新闻专业的王硕,是迈克尔·杰克逊的歌迷,她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迈克尔·杰克逊的情形,那也是她记忆中第一次欣赏MV。一天,电视台的点歌节目中播出了迈克尔·杰克逊的Remember the Time,画面中那浓郁的埃及风情一下就印在了小姑娘的脑子里。在辉煌的宫殿、艳丽的皇后和威猛的武士的映衬下,迈克尔·杰克逊所扮演的魔法艺人气质诡谲,让人无法判定性别,他以高超的舞技和唱功打动了皇后,又以精妙的魔法逃脱了国王的追捕。当时的中国大陆连MV都没有,更别提画面如此精美绝伦、情节如此引人入胜的MV了。面对迈克尔-杰克逊呈现出来的亦真亦幻的世界,王硕震惊了。
20年后的今天,已经把新闻与传播作为自己专业的王硕,学会了用专业知识解读儿时经历的这个魔幻瞬间:“对于西方流行文化的接受进程,被分成了两条线,其中比较‘另类的音乐都是通过地下传播,比如打口CD和翻录的录像带,这种状况直到90年代末依然存在。而主流的大众文化,其实与全世界的媒介革命是同步的。在电视一统天下的时代,现代MV作为一种新的载体被创造出来,MV与杰克逊互相成就了彼此。”
迈克尔·杰克逊的音乐糅合了流行、摇滚、黑人音乐等多种风格,对于习惯欣赏优美曲调的中国人而言,实在算不上“好听”,在广播为王的时代和录音机的时代,迈克尔·杰克逊恐怕很难走近中国老百姓。然而从80年代末开始的“电视潮”彻底改变了中国人的业余生活,音乐从此不仅要“好听”,更要“好看”。迈克尔·杰克逊每一支MV都可以达到相当的长度和质量,他的《幽灵》MV长达39分钟,即便放到今天也是惊人的大手笔。
北京外国语学院副教授滕继萌说:“迈克尔·杰克逊是美国摇滚音乐商业化的开端,电视改变了人们欣赏音乐的方式,以前人们说‘你听过杰克逊的音乐吗,现在成了‘你看过杰克逊的音乐吗。杰克逊的音乐在视觉上非常奢华,歌手也不再是歌手,而是演员。”从这个角度看,迈克尔·杰克逊
确实功不可没,他不仅在音乐和舞蹈的专业层面做出了巨大贡献,在技术和表现形式的层面也把世界流行音乐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伴随着互联网的兴起,年轻人再也不用躲在宿舍里翻录磁带,也不用蹲在马路牙子上淘打口CD了,手握一只鼠标,足不出户就可以听遍喜欢的音乐。《颤栗》1.04亿的销量将永载唱片业的史册,互联网时代使整个行业的盈利模式都变了。在结束采访时,王硕有些遗憾地说:“杰克逊是个超级巨星,在我们国内没有这样档次的巨星,至今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因为他的那个年代已经结束了。”
值得庆幸的是,中国吸收、接纳西方文明的黄金时代,也碰巧赶上了迈克尔·杰克逊的黄金时代。在那个文化融合的年代里,对于大部分普通百姓而言,迈克尔·杰克逊是通过电视走进中国人“视野”的第一位西方流行巨星。由于长期的隔绝,大多数中国人越过了属于猫王和披头士的时代,直接听到了他的音乐、看到了他的太空步,也通过他的生活管窥到了西方生活方式的一角。
80当道:能理解杰克逊的都不是当事人
在中国大陆,虽然迈克尔·杰克逊被60年代出生的人接受了,但他并没有得到真正的理解。他的形象颠覆传统、音乐风格多变,舞步更是独创一派,即便放到西方,他也算是站在浪尖上的弄潮儿。
改革开放之初,中国人被动地仰视西方强势的工业文明,人们为之惊叹,却始终无法拥抱那种生活。60后们对西方文明的艳羡和对传统的反叛,只不过因为他们的青春期恰巧处在80年代而已,一旦他们真的去拥抱西方的生活方式,却往往会经历《北京人在纽约》的尴尬——毕竟受到中国传统的熏染太多了,眼前的花花世界固然动人,但这些并不属于自己。
然而这种障碍在80后的身上几乎完全看不出痕迹,他们从小就看米老鼠和唐老鸭,从迈进校门就学习英语,从刚刚对世界产生好奇就有了互联网——他们从一出生就是世界公民。
在迈克尔·杰克逊逝世后的这段时间,他以往演出的录像骤然成了网络上的热门,一个1988年出生的女孩分享了迈克尔·杰克逊的演唱会录像,她的分享感言与众不同:“十岁是个神奇的年龄,小小的际遇就能改变人生的轨迹。”
她十岁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记者怀着巨大的好奇,与这个名叫李煦的女孩攀谈起来。
李煦的父亲是个音乐爱好者,喜欢收集碟片,受父亲的熏陶,李煦从小爱唱歌。十岁那年的暑假,百无聊赖的小李煦为了打发时间,从父亲的CD架上翻出一个碟片,放进了DVD机。那恰巧是迈克尔·杰克逊的演唱会。童话般的舞台布景、梦境般的绚烂灯光,还有那帅到极致的太空漫步,一下就震撼了李煦的心,她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经常缠着父亲问东问西。父亲于是又给了她一盒新的碟片,是西方经典音乐剧《猫》。在音乐剧领域,《猫》堪称完美典范,情节简单而紧凑,唱段高潮迭起,舞蹈的编排富有表现力,其主旋律Memory是世界名曲。当大幕拉开、灯光亮起,舞台瞬间变成了猫的天堂,华丽而清新的风格让李煦一下子就爱上了舞台。虽然才第一次接触,她却一眼看出“杰克逊的现场表演借鉴了很多音乐剧的元素”。
从此,李煦所关注的事物几乎都与音乐和舞台有关。兴趣是最好的老师,2006年她到北京念大学,以高考普招生的身份报考了学校的艺术团,竟然以高分获得通过。
“我希望以后能够从事这个行业,所以我一直努力往这个方向靠拢。”别的女孩攒钱买衣服,李煦却攒钱买票去看各种舞台剧,并且开始在学校艺术团里自编自导舞台剧。通过高校艺术社团联盟、大学生艺术节等平台,李煦还认识了一大帮志同道合的朋友。她告诉记者,虽然她本科的学校并不是一个专业的艺术院校,但是研究生的目标已经锁定了北京舞蹈学院的艺术管理专业。
一台西方流行巨星的演唱会、一盒经典音乐剧的录像,帮一个中国女孩树立了一个执着的梦想,这样的故事并不是传奇。记者很好奇地问李煦:“你的爸爸怎样看待杰克逊呢?”李煦用力地回想了一下:“他似乎没什么感觉,当我翻出那盘演唱会的碟片时,显然已经是很久都没人看过了。也许爸爸看过,但早就忘了。”对于一个成年的音乐迷来说,迈克尔·杰克逊只是漫长音乐史中的沧海一粟,但对于一个爱做梦的小女孩来说,迈克尔·杰克逊和他那神话般的舞台风格已经足够让她相信:梦境并不遥远,现代舞台手段可以把任何梦想变为现实。面对记者关于“西方文化入侵”之类的问题,李煦轻松地说:“其实我没想那么多,我就是觉得好看、震撼,于是就喜欢了,于是就决定去做了。”
孩子般的执着、华丽的梦想和轻快简单的人生态度,正是迈克尔·杰克逊一生的性格写照,他挚爱彼得·潘,为自己建造的庄园叫做“Neverland”。在中国,属于他的黄金时代早已终结,但真正能够理解西方流行文化的一代人却刚刚成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