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顺文大学文化。1971年生于江苏淮安。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诗歌集《站在新世纪的地平线上》、《风情万种的大地》,散文集《在看得见你的地方徘徊》,大型人物传记《父亲》-主编出版《月亮光光》、《乡村代课教师》、《一潭冬水》、《敦煌》、《飞翔的忧伤》等作品集多卷。个人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青年作家》、《扬子江》、《延安文学》、《文苑》、《西部散文家》、《雨花》、《语文教学与研究》等。中国文化信息协会会员,中国青年诗人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主编品牌文学丛书《妙手文丛》、《热土文库》、《虹桥文学丛书》。
母亲的柳篮
老家多柳,如同天上飘浮的云。婀娜。摇曳。我的童年就是跟一枝枝柳条一起长大长粗的。柳编的农具,仿佛阡陌纵横的田野,遍布我的瞳仁。柳篮、柳筐、柳笾、柳篓,比比皆是。柳成群的儿女中,惟有柳篮是我母亲惯使的贴身,犹如剪去刘海的农家妹妹,一直在我的脑海里面摇晃或者荡漾,从童年到如今,她让我读懂了母亲比柳更加博大、无私、坚韧、淳朴、厚重的内在。
熏风捎来又一个春天,也熏绿了大地。母亲就和乡村里面所有勤劳善良的女人一样,挎起柳篮,带上一年之计和锋利的刀,赶赴大地的亮处。她是去田野和沟畔挖掘猪食的草料。蒲公英笑容般放纵地绽开,像大地上一枚枚彩色的钮扣,它们的中央,夹着马兰草、花郎菜、七角菜、橡瓠子、肿边菜,以及各种我已经忘记名字的朋友。马兰草、花郎菜是乡村里面最上等的猪草。她们在仲春的指尖上轻轻地舞蹈。她们的体味,温馨扑鼻,沁人心脾,像我正在热恋的爱人的肤香。一个上午,母亲常常要返回两三趟。每一趟都从满满的柳篮卸下一小垛草料,这些草,是我关于乡村土地最初的彩喷,占据了我关于乡村记忆的最大的内存。她们浸香了我的童年。并使我和乡村一直保持着贴心的距离与莫名的暗恋。
柳篮是母亲四季的工具,她与母亲的手一直持有最忠诚的温度。夏天里,母亲提她去地里薅草。秋天,当水稻裸成大米以后,一望无际的空旷上还零星地残留着一些被刀和语言匆忙忽略的稻穗,仿佛天上掉下来的星星,金黄、锃亮。母亲就提着柳篮,来来回回地在天空下搜寻。她对土地的认真和执著,是我生命的字典里关于勤劳最初的诠释。疏密有间的柳篮,在冬天的早晨则成了母亲淘洗红薯的家当。
二十余年前的苏北,寒冷如刃。三九时节,地像被刃剔开的肉一样,露出一道又一道缝隙,与母亲粗糙皲裂的手面上一条条长长的皴形成何其相似的等比。一场雨后,冰棱挂满草屋的长檐,长三四尺,短一二尺,挂成九天绝妙的风景。早晨九十点钟以后,那些冰棱就在太阳的怀抱中渐渐地融化,水从它们的头上、颈上一滴一滴坠下来,把地面亲出一个又一个拇指大小的吻痕。而今,所有这一切与寒冷相关的场面都已经锁进时间那紧闭的双唇,成为我们这一代人在回味中才能播放的黑白影片。提柳篮的母亲,无疑依然是这部部黑白片的主角。她于早晚出场,柳篮里面装满大大小小的红薯。缺衣少食的年代,红薯就是所有五谷杂粮公选的代表。一柳篮的红薯大概和我八九岁时间的体重差不多吧。母亲要敲开近岸的河冰,把柳篮放进河里反复汆洗。她用的工具是铁钩。无数次,我亲见母亲用铁钩敲冰的过程,无数次,我体验了那个叫做疼痛的字眼的真实感受。她站在岸上,抡起五六十公分长的铁钩对冰就砸了下去。前面几钩充其量只能在冰河上留下拳头大小的白点,像一团洁白的雪花。母亲一边嘘着气,一边继续着她对生命河流的叩问。当冰河上冰屑四溅、河冰乍开的瞬间,母亲笑了。她的额头,渗出点点汗珠。她的笑,像风一样灿烂、自如。可是有一天早晨,母亲淘红薯的时候,一不小心松掉了篮把,那柳篮一下子就沿着她凿开的冰窟沉了下去,与此同时,母亲的脸也一起沉了下去,结成一块表情复杂的冰,或者如同覆盖在家后菜园里的厚厚的霜层。她举钩就去钩篮把,但是只钩起空荡荡的失望和无奈。接下来,她居然不顾一切地跳到了河面上,冷而滑的冰面像一个巨大的对手一样。毫不犹豫地将她重重摔倒,她的钩也一下子摔出去两三米远。在一边的我连忙跳了下去。伏在冰面的母亲,看我跳下来拉她,圆瞪着眼睛,大声喝斥道:“赶快爬上去,谁叫你下来的。”她的口气,坚决、果断、干脆,如同一块不客置疑的石头。她嘴里喷出来的热气形成一个巨大的雾凇,遮住了她瘦弱的脸,也刺痛了我柔软的眼睛。从冰河上站起来的刹那,我恍然大魇初醒,泪流满面。
十九岁那年,初恋像一颗流星撞到了我的前额。单相思如同一只贪婪的蚂蟥,吸走了我的时间和欢笑。光阴里面所有生动活泼的章节都化成了苦涩的呼唤和没完没了的黑暗。我一天天憔悴了下去,如同提前到来的秋天里一天天减少的叶子。我不能拥有,也不能接近。我不能前进,也不能自拔。人生的第一次失败就这样凝华了我继续生活的酸性和勇气。我像生存一样死亡着。放假回家,母亲心疼地说:“有什么放不下的,不就是女人吗?只要你有出息,遍地都是女人,就像我们家后的柳条。”
我第一次用一个成年人的眼睛去注视一个女人就是在我回家的那个假期。盛夏的那天中午,蝉在我的耳边轰炸,高温像蛇一样在我的血管里面蜿蜒。我无法入睡。叹息一声高过一声,如同潮起时的涛。我的母亲,她准确地把握了我初恋的命门,并给我的一生注入了镇定的一剂。躺在隔壁房间,她轻声地问我:“睡了么?”我说:“睡不着。”她说:“过来。”我不明就里地走进了她的房间。盛夏的雪花落满了我的世界。母亲,像玉一样圣洁的胴体一下子击穿了我的眼帘。她肢体侧卧,面外背内。让我一瞬间明白了女人的全部。星星在闪烁。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是在地面仰望或者俯视。从不在午休时间放下的母亲的蚊帐,那天中午是放下的。仿佛一道墙,透明而不可逾越。那是一个暗示。是母亲给自己的儿子设置的他能够读懂的暗示。在母亲的床掌旁,我看到她一直使用的那个柳篮,里面摆放着她的内衣,那也是母亲给我昭示的女人的另一片神秘的土地。母亲轻轻地转过身,她的臂和丰盈的臀立即也像玉一样映入了我的眼帘。“出去吧,做个有钢有火的男人。”一字不识的母亲,用她无边大海一样的广阔,洗净了我一直卑微而狂乱的内心。
这些年,家境渐渐好转。每年春节,母亲总要宰一头猪犒劳我们几个从外地回家过年的孩子。短暂的相聚之后,就是漫长的分别。正月初五六,母亲总要给我们外出上班的几个孩子每人送一只猪腿。那是母亲用盐腌制过的祝福。仍然是那个柳篮,四只猪腿,静静地堆放着,像一幅丰收的画。谁走了,母亲都用蛇皮口袋给装上一只。大说:“这口袋干净着呢,你妈洗过几十遍了。”我就觉得鼻子又痒又酸,赶紧掏出手帕。前年过年,我是母亲最后一个上班的儿子。母亲把柳篮里面最后一只猪腿捎上我的车以后,我发现。堂屋的角边似乎还堆着几只猪腿。问母亲:“胡大哥提倡的小康提前在我们姓邵的天下实现
了?”母亲笑着说:“今年收成好。妈多杀一头猪,留着和你大一起吃。”半年以后,大哥告诉我真相,我才知道,那头猪是一头病猪,病死以后,母亲没有丢掉,又怕我们几个孩子吃了有恙,就宰杀了和父亲一起吃。“为什么不能扔?”“母亲说你属猪。”大哥说。那一瞬,我再一次被一种又苦又成的液体淹没。
去年秋天回家探亲,正逢一件趣事。大哥也在家。他和大嫂在檐后的草垛旁散步,不经意发现了一窝刺猬。一只母刺猬带着四只小刺猬。大哥就用母亲的柳篮把它们提回了家。我们正围着它们叽叽喳喳的时候,母亲来了。她问清楚原由之后,对我们说:“不耍没事找事情做,赶快放了它们。好歹也是命,积点善。”我问她:“放哪里去?”她说:“哪里抓来,放哪里去。”
我是母亲几个孩子当中最不省油的一盏。下海的浪花过去多少年了,我还是坚持要赶一趟无人驾驶的车。母亲听后大惊,说:“你犯什么傻?外面有多少钱等着你去捞?一年挣些钱够用就行了,何必翻来覆去折腾呢?”她指了指后面的柳篮道:“你们每个人过得安静,我这老脸上也有光。我这老骨头不图你们什么回报,哪个一辈子不跟这空篮子一样,来也空手,去也空手。等我走后,记得每年给我烧些纸我就安心了。”说着,她的眼角情不自禁地滴下了几滴泪水。
那一刻,我知道母亲真的有些疲惫了,就像她用了一生的柳篮,历经千万次的修复以后,总有一天会停止下来,成为往事。自然是谁都无法抗拒的力量,如同无边的水。想着,我的心头不禁微微震颤。看着柳篮,母亲关于柳篮的点点滴滴又一幕一幕地浮了上来。跟着母亲的柳篮,我又倒回了青年、少年、童年时光。我是母亲的儿子,也是土地的儿子。我知道,我必须放下手中的笔,回到母亲的身边,挎起柳篮,重新迈入田野和沟畔的深处,重新认识那些花、那些草,母亲最初教给我的那些与大地相关的朋友的名字和做人的道理,我必须趁农村的土地还没有完全变成钢筋混凝土的时候,再一次认真地向她讨教。
父亲的鱼篓
如果不在记忆的入海口逡巡,我以为,父亲的鱼篓真的成了我们已经忘却的一抹尘烟。
每次回到淮安,我总爱沿着家后的河边走走。说不清是对生活的回味还是河流与我之间达成的默契。走在岸上,我不说话,河也不吱声。河与我凝望,对视,像沧桑之后心心相印的朋友,从终点到起点,我一直用感恩的脚和感恩的心度量。
坚信可以在这条河的岸边,觅得多年前某条鱼风干的某一片鳞。它一定已经被一年又一年的阳光灼得更加晶莹彤亮,被一年又一年的风吹得更加光洁细腻,被一年又一年的霜锻得更加脆薄明净,被一年又一年的雨浸得更加结实干练。它看过人间的贫与富,听过人间的哭与笑,感受过人间点点滴滴的变迁。它是智者,它是圣贤。它有犀利的眼睛,但是从来没有睁过;它有锋锐的嘴巴,但是从来没有张过。它是人间最好的听众,也是最忠实的观众。它洞悉过去,先知未来。它思考,但是它沉默。它可以折射脚下的土地,头顶的天空,像一枚小小的镜子;它也可以像一卷长长的电影胶片或现代数码的CPU,通过它。在倒流的时光中重温童年抑或回味纯真。
而我最迫切的,还是想通过它来找到父亲的鱼篓。它在哪里?它还有完整的身躯吗?我甚至冲动地认为,它比我最疼爱的秦半两钱还珍贵。
父亲的鱼篓曾经是我们全家人的粮仓呀!
那些年,贫困像雌蠓的嘴,叮得我们一家六口人失血如柴。父亲撑过花船演过戏,干过木工、瓦工、剃头匠,还编过筐,炸过茶馓,为了生计,他几乎成了个全能的人,但仍然没能为我们降下高得缺氧的贫困的海拔。每年年底,来我家的债主把脸拉得门帘一样长。父亲总是拆东墙补西墙。“这也不是办法!”父亲说。
背篓下水捕鱼是除了农活以外父亲最后的职业。
父亲第一次下的水就是我家后边的这条河。它美丽、狭长、弯曲,大地上镶嵌的一轮弯月。着皮衩的父亲用他尖硬的鱼又敲击厚实的河面。他从完整的冰河袒露的伤口下脚。一边前进,一边敲打,一边摸鱼。在岸边,我听到被敲碎的浮冰相互撞击的声音,这是一种沁人心脾的寒冷与疼痛,它像冻僵的蛇贴近我的皮肤,像锋利的扦扎进我的体衃,像金属的针渗入我的心肺。父亲沿着刈后的芦根一路过去,他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小,露出水面的头,远望犹如一只在浮冰上歇息的鸊鷉。黄昏时分,父亲返回他下水的地方。他吃力地抓住河堤上的几个芦根,跌跌撞撞地爬上了岸。由于在水里呆得时间太长,父亲几乎已经不能行走。我们赶紧过去,拿叉的拿又。背篓的背篓。搀着父亲,我感到,他的手又硬又冷,像刚刚捞上铁砧的一块冻豆腐。我的眼睛突然模糊起来。
父亲第一次下水,战绩不错,河蚌、草鱼、鲤鱼、螃蟹、甲鱼……弟兄们正在那里统计,我却仔细打量起了他的鱼篓。这是一个竹编的大肚篓,竹篾的宽度仅有一公分左右。在每两排竹篾中间都相隔不到一公分的距离,使得竹篓有相当的内容是一个一个小小的方孔,可以沉入水中,也可以在离开水面之后,滤尽篓中的水分。它的奇特之处在于它的盖。一顶草帽的形状。帽顶是细长而坚硬的竹披,帽沿由四个细长的胶皮结着,在每块胶皮的另一端,系一根长长的铁钩。沿着竹篓的口将这顶帽子反咯,再由四个铁钩在外围牢牢地扒住竹孔,这个竹篓就成了一张疏而不漏的网。沿“V”形的篓盖轻轻一塞。鱼就顺势滑进了竹篓。
父亲的脸越来越黑,父亲的鱼篓越来越沉。有好几次,父亲上岸后都背不动他的鱼篓了。这时,我们偶尔也能吃点外卖时留下的小鱼小虾。野生鱼虾在填补空缺的胃口时展现出了它们的鲜美。父亲的劳动成果遂成了我最最神往的淮扬风味。
熊大汪是五组的一条河。它更长、更深!在岸上看水,就觉得那一望无际的蓝天全都盛在汪里了。当家边河里的鱼虾被捕得差不多时,父亲决定转战熊大汪。这是一个危险的决策,每年夏天都有人终结于深蓝的汪水。母亲不让他去捕熊大汪的鱼。父亲坚持要去,他不信邪。但是每下一次熊大汪,母亲都像雷雨前的蚂蚁一样忐忑不安。回来的时候,汪水在他的顶上结成了冰珠或冰棱,但他的鱼篓依然沉沉的。与汪水的深度汪鱼的速度对垒,父亲以他的韧性成了最后的赢家。
原本一贫如洗的日子像五九过后的气温一样缓慢地回升不久,当有限的几条河被几个以鱼为生的人几乎捕尽时,父亲的鱼篓如同物理学上的抛物线渐渐地轻了下来。
生活。依旧以一种速率上的反比例渐渐地沉重着。
收到学费通知的那天中午,父亲和母亲低声长谈,他们说什么,我听不清楚。母亲紧锁着眉头,父亲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重又穿起了皮衩,背起了鱼篓,沿着熊大汪的方向出发了。母亲转过身去,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我正在门口玩耍,突然见到一个穿皮衩的人在村子东边田埂上由南向北奔跑着。只有被追赶的双腿才能爆发出来的力度。我不愿意相信,但直觉告诉
我,那是我的父亲,没错。他兔子一样狼狈。没有扛鱼叉。也没有背鱼篓。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对父亲的担心几乎窒息了我。他出来的方向是圩西一家养鱼池。父亲从五组的熊大汪绕道圩西的养鱼池偷捕池鱼被发现了。在三尺布能换两年牢的岁月。父亲为了让我们多念几个方块字,不可思议地背叛了他人生最后的信条。我猛然间觉得自己是个多么无用的人。我活着好像就是父亲头上一根又一根白发的助长剂。跟着鼻子一酸,眼泪就如断线风筝似的,一下子没完没了。
在黑暗中守候,半小时仿佛一生。终于听到一阵“哒哒”的脚步由远而近地传了过来。父亲推开虚掩的门。
躲在里屋的我听到了父亲啜泣的声音。
那是父亲唯一一次丢掉自己的鱼篓。
第二天早上。母亲早早起来淘洗地瓜。她刚到家后,就尖叫了起来,“老久,老久!”父亲闻声从厨房赶了出来,母亲指着草垛说。“那不是你的鱼篓吗?”父亲暖睁着跑了过去,他提了提鱼篓的背带,没提动。他颤抖着打开了篓盖。鱼篓里装满了鱼。一色的鲤鱼。父亲雕塑一样诧呆了。
失而复得,更显珍贵。沉默的鱼篓,它像一篇上善的文章,让我懂得了宽厚与宽容,父亲无疑犯了一个错误,可就规则而言,圩西渔家何尝不是跟着又犯了一个错误呢?也许正因为错过、残缺过,生命才算得上完整与完美。竹质的鱼篓。美德的化身,父亲牺牲了什么,圩西渔家牺牲了什么,我可以用文字把它们描述清楚吗?也许。只有河水只有河流才能给人生画上最后的句点。
记忆中,父亲去洪泽湖捕过鱼,去安徽、江西、湖北、湖南等好几个省捕过鱼,大肚的鱼篓装满了我们全家的期冀。
分田到户后,农村像猴子一样翻了个跟头。家里的粮仓一天天地粗壮了起来。唯一令我遗憾的是日渐缩小的河流。它们的面积和容量,正被一个又一个红红绿绿的产权证、经营许可证蚕食着,正被一株又一株水稻、玉米挤占着。岸以下的呻吟是多么苍白和无奈呀?父亲偶尔也穿上皮衩背上鱼篓去捕点鱼虾换换口味,但他只去那深不可测的熊大汪,问他为何,他从不回答。我想,如果我们还没有意识到,我们将比河床上的鱼提前失水。这是我的父亲想到却不能精练表达的唯一答案。
在外工作多年,常常想起父亲、母亲。想着从前的生活,心思自然就落到父亲的鱼篓上。曾经喂养了全家近十年的鱼篓,父亲会把它扔掉吗?如果扔掉,也应该是在家后的河边吧?对于鱼篓来说,河流应该成为它最后的归宿,如果必须远行。
我一直以为,我的性格里有父亲的影子。比如说,对某些特别介意的问题,我总是欲言又止,比如说鱼篓。好几次我借着自己的酒劲想问问父亲,你不会把它扔掉了吧,我坚信父亲之于鱼篓就如同我对待朋友一样,但每次话到嘴边我又缩了回去。
再一次走近河流。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惊奇地见到了父亲的鱼篓。在搭建于河边的猪圈的梁上,它安静地悬挂着。像一个熟睡已久的老人,那么宁静,那么安详,那么从容,那么无争。它的四面,蛛网与灰尘厚厚地覆盖着,并具像着它已经下岗的年限。我已无法再看清它的任何一个竹孔。它的内部,一些关于生活的话题被湮埋,还有一些词语在上下跳动。我知道。它们将永远跳不出我的记忆,如同我祖母那张沧桑的脸,如同父亲木讷的性格,如同风干在家后河岸上的某一片鳞。
故乡
每年春节拜年期间,故乡都会绕着我的双脚旋转一遍,就像一个巨大的磨盘,在中心轴的四周款款转动,把镶嵌在她周边的道路、庄稼、河流、树木、房屋、星星、云朵都在我的眼前展览一遭。这些闪闪烁烁的事物,或微笑,或沉默,它们的光芒擦亮了我眼睛中灰暗的底色,如同一只只轻盈的鸟翼擦亮浩森无垠的天空。
这一刻,眼睛不动,心犹在动。这一刻,心不动。故乡犹在动。这一刻,故乡不动,风犹在动。这一刻,风从故乡的南方吹来,像爱情和纯粹的欲望,温暖的手指,返青的阳光,升华的河水。那些我熟悉却不熟悉我的麦子的眼神告诉我,我已经不是故乡的主人。我只能以一个客人的身份短暂逗留在故乡冷得烫人的怀抱,我要向故乡说的每一句话,都注定只能成为内心的独白。对故乡的倾吐,似乎是我有生以来最漫长的孤独。
只有一条长满了巴根草的小径,可以载我回到三十年前,回到童年。这条路,一端连接着家,一端连接着大人们规划的我们的一生。那是一片不毛之地,没有教室,我们就在大操场上几棵浓密的法桐树下学习。绿阴像繁体的唐诗宋词笼罩着我们。空气中摇曳着无边的幸福。几张水泥板,几个石凳,几本书,一群咿咿呀呀的泥孩子。这就是我童年最主要的情节。老师是本村的一位先生,他既教语文,也教数学。他是我们眼睛中的神。世界上所有的神都是人造的,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他讲课的时候,法桐树上的喜鹊、麻雀也唧唧喳喳地发言。老师下课的口哨一响,那些鸟就纷纷振翅高飞,成为我在半空中假想的参照。孩子们也欢呼着朝操场四周散开而去。我是唯一一个不愿意奔跑的学生。我就这样静静地坐在石凳上,看天上的鸟如何扑打自己的云。鸟在飞,我的心也在飞,我想有一天,我会飞得比云朵上的鸟更自由。
我一直是一个忧郁者的主要原因是我的贫穷。我坚信我在童年的时候没有穿过一双像样的鞋子。我的脚距离地面很近,但是距离我的同学很远。在爱情到来之前,我一直自卑。三年级的时候,我们转到六队的一户居民家里学习。我刻意和同学玩一次捉迷藏的游戏,可是那天。他们都没有受到伤害,惟独我的脚被一个玻璃瓶底扎伤。很长时间,我不能行走。我的母亲,每天坚持把我驮到六队上学。伏在她的后背上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多么幸福,宛如插上翅膀的鸟。这种感觉,一直荡漾在我的脑海。今天。当我看到母亲皲裂的手面如同断流多年的河床,我才明白一个道理,所有的幸福,无不建立在父母的疼痛之上。无知,让人自豪;知道无知,才让人无比羞愧。接近母亲还远远不够。接近世界才是我应该作为的事情。今天,我只能回到对往事的回忆,却不能随着回忆重返往昔时光,不能用自己积蓄的爱来偿还拖欠的爱。
尽管如此,我引以为荣的是,我赶上了一个时代。准确地说,我抓住了一个时代的尾声。当暑假来临的时候。我和我的兄弟们以在夜晚捕捉飞蛾为业换取工分。我们用的工具是老式的煤油灯。一个玻璃灯罩里面,燃烧着一个棉链。这棉链下面是装着煤油的玻璃瓶。棉链发出微弱的光芒,仿佛一声长长的呼吸。这光芒对于飞蛾来说,是一股神秘的呼唤。抑或某个无法颠覆的真理。它呼唤飞蛾飞近,并为之献身。我一直为飞蛾这种无惧死亡的英勇震撼。相比之下,人类比一切都更加卑微。
故乡的每个早晨都像一只水灵灵的大眼睛。晶莹欲滴。而故乡的天空无疑则是这眼睛中最迷人的瞳仁。从它的周遭散发出来的金焰,让故乡的每一条道路、每一株庄稼、每一条河流、每一棵树木、每一幢房屋、每一颗尚未消逝的星星、每一片云朵都有了光芒
与色彩。韵律与深长的意味。每一天,我都觉得故乡的这一切都是献身给我的,自然中的所有都是应我而来,亦应我而去。内心的丰足是真正的丰足。它超越田野里数据的产量。抚摩故乡的玉米、稻谷、棉花、高粱,我闻到了女人的体香。庄稼在扬花,我身体里最柔软的部分也在拔节。我不止一次对自己说:我是故乡的儿子,我要飞翔。
爱和死亡天天都在继续着。这让我明白了土地的意义:容纳爱,也接收永久的死亡。没有比土地更加博大的东西,它收留一个人的死亡。没有任何疼痛的表情。小学五年级时间,庄子上一个男孩游泳时溺水而亡。他的躯体被打捞上来以后,几乎全庄子的人都悲痛不已。人们把自己浸泡在盐和呼喊里。但是。土地不会哭泣。土地把它巨大的痛苦咽进了自己的深处和时间。就这样,真正的豁达,不是不表达,而是以敛于心深之处作为表达。
现在,我站在这条巴根草小径,我看到巴根草已经枯萎,像一个答案。小径两侧的两条河流已经疲累得无法流淌,它的血凝聚成了黑色的肝。我的周身因为大容量的流失而干裂。这两种流失就是自然与嘉誉。人一直想把自然搬进自己的温室,而自然期望的却是与人和睦共处。如果说不爱是一种不幸。那么用错误的方式去爱显然是一种灾难。在故乡的巴根草小径上,我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那叹息,让我热血澎湃,我知道那是两条河流的叹息,也是故乡血管里流淌出来的叹息。看着田野渐渐变园。我仿佛又一次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光。回到了对这片辽阔天空三十年前的回忆。
我知道。正是时故乡的回忆一直支撑着我,朝向更加遥远的地方。不熄的炊烟是故乡不朽的品德,我们比品德本身更加深远,如同幸福是我们对母亲必须承担的义务。故乡与母亲是我真正的翅膀。对这片土地的深情。使我从来没有对自己失望。我相信,故乡的一切都不会结束。故乡的每个早晨依然是一只水灵灵的大眼睛。这眼睛将使我融合我自己,成为我漂浮在未来的名字。
茶馓飘香
十月,天远如同宽阔的胸膛。家中请来队上男男女女七八人,收完水稻,开始脱粒。脱粒机像一个大嗓门的司令官,在檐前的空场上有板有眼地吼开了。其声隆隆,其气腾腾。而众人则在它的吩咐下紧张地行动起来:搬运稻捆。关进机仓,清堆谷粒,扬场去壳。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着穗一般的欢笑,
黄昏悄悄地来了,仿佛学生回家轻轻迈进门坎的脚步。母亲开始张罗着招待忙碌了一天的他们。一张硕大的桐未桌上,围坐着说说笑笑的乡邻。他们一边抽烟喝水,一边咀嚼着搁在自己面前的茶馓。他们的牙齿与茶馓碰撞,齿尖挤出“咔咔”的声音;他们大口地喝水,嘴边发出“呼呼”的声音;他们无所顾忌地喘着气,鼻孔游出“丝丝”的声音;他们互相调笑,淳朴的乡音里传出“嘻嘻”的声音。屋子里,茶馓的香气缭绕,在屋梁,在墙壁,在桌椅,在每个人的衣衫,甚至连每个人的眼角也都因为茶馓的香馨而绽开笑容,如同早春化冻的溪。
茶馓是那个年代招待客人的上品。大人们在桌上的时候,母亲坚决不允许我们靠近餐桌:我们几个弟兄只能在厨房里面大眼瞪小眼。等到他们吃好以后,我们才可以上桌吃饭。可是这时,桌上哪里还有茶馓的影子?细心的二哥。就在木桌的四周找寻起来。偶尔会在桌腿边发现几根茶馓,他刚刚弯腰,我和小弟已经抢先从地上捡了起来。母亲看着我们,笑了:“长大可不能这样,没有出息。”
当时庄上做茶馓的只有一户,姓熊。我和母亲去他家买过茶馓。一个矮矮的草屋里面,一口大锅,里面熬着菜油。男人拿着大约五十公分的长木筷站在锅边,女人则用双手把盘成电线一样的小麦面递给他。他用筷子娴熟地一挑。顺手放进看似宁静无息的锅中。那一瞬间,平静的油锅欢腾起来,锅的中央泛起了油的波澜,像春天的草地上一夜之间绽开的黄色的花瓣。蒸腾的热气就沿着锅心冉冉上升,飘散。只一分钟,那波澜就平静下来,最后的热气在半空失去了与锅的联系,仿佛飘浮在头顶的一个哈欠。男人把长筷子往上一夹,一支黄亮亮、椭圆圆、香喷喷的茶馓就出了锅。男人接着把茶馓放进身后的笆斗里,并且用抱被轻轻地盖上。
两年以后,我家成了全庄第二户炸茶馓的人家。我家的锅,变成了大油锅,笆斗变成了装茶馓的工具,父亲变成了手持长筷的主角,母亲则变成了盘面的配角。刚刚开始的时候,我的父母亲丝毫没有经验,不是火烧猛了,就是茶馓夹迟了,或者面盘粗了。最初出锅的那锅,大小不一,粗细不均,色彩不匀。咸淡不等。笆斗里面的茶馓,没有一支像样的。仿佛巨人与侏儒参差不齐地躺在一起。母亲心疼地说:“这些卖给谁呢?我们自家吃吧。”一锅油。一盆面,一个晚上,一笆斗残次的茶馓。母亲大口地嚼着,眼中噙着晶莹的泪花。
火候。加油的时点。盐在油中的比重。面点的粗细。油炸的时间。在反复试验了几十次以后,我的父母亲终于炸出了自己满意的茶馓。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母亲早早起床,挑起了两个笆斗,从黎明的曙光中出发去邻庄叫卖。她临行前,我们几个弟兄庄重地站在家门口,排成队,为她送行。当她走到自留地前面的羊肠小道时,我的眼泪,如同洪水一般决堤而下。对于我的母亲来说,这只是生活中的一个动作或者片段,可是对于我来说,她的扁担是全家的重担,是漫长的疼痛和心酸,是苦难记忆中最刻骨铭心的章节。
下午三四点钟,母亲挑着空笆斗回来了。她的脸上。笑容可掬。“早早就卖差不多了,最后一支送给东头瞎五奶吃了。”她说。
瞎五奶是队里最贫穷的一户。她上无老,下无小,又是个瞎子。每天都要围着自己的灶台摸来摸去。洗锅、刷碗、烧饭,全凭自己的经验。母亲在炸茶馓之前,就经常帮她抱抱草,晒晒被,洗洗衣服。受她的感染,我们也不时去帮瞎五奶做点杂事。母亲说:“能帮的,帮人一点,不会缺了胳膊少了腿。”以后,每次出去卖茶馓,她总是留一支回来,带给瞎五奶吃。而作为她的儿子,我也许仅仅能够获得几根散落在笆斗底的残渣。
有次放学回来,饿极的我责问在炸茶馓的母亲:“为什么她能吃,我们却不能吃。她又不是我奶奶?”说着,我翻起她身后的笆斗,拿出一支茶馓就嚼。母亲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夺下我手中的茶馓扔在地上,对着我的脸狠狠地扇了过来。她湿漉漉的手,在我的脸上。留下了一记通红的印痕。我一下子懵了,站着,一动不动,像一棵没有阳光的树。一旁的母亲却独自抽泣起来:“你五岁的时候,自己扒着瞎五奶家的小水缸。一下子翻了进去。要不是瞎五奶把缸扳倒,哪里还有今天的你?我们人得讲心呀。”瞎五奶那次为了救我,被扳倒的缸砸伤右脚外踝,而我却意外地活了下来。
母亲讲完故事以后,心疼地抚摸着我的脸,说:“疼不?”话毕,她转身到笆斗里面取出一支茶馓,递到我的手上。“记住了,瞎五奶救过你的命,她是你的救命恩人。妈刚刚打重了,这支茶馓,你拿去吃吧。”这是我生命里面最香甜的一支茶馓。母亲用它教育了
我。让我懂得了怀揣一颗感恩的心生活。
以后农忙的时候,母亲就用自己亲手炸的茶馓招待帮忙的客人。乡邻们都说:“秀珍两口子炸的馓子就是好吃。颜色好,味道香,一点也不像熊家的那么成。”母亲爽朗地笑了起来:“我们家的馓子,盐加得比他们家少。”她说的是实话。茶馓中的盐加得越多,茶馓越打斤重,茶馓的利润也会越高,这是茶馓行业里面人人皆知的道理。但是,我的母亲卖出去的所有茶馓,没有一支是成的,相反,熊家的茶馓。却因为盐分过重。经常被人退货。
茶馓终于从我家里消失是在两年以后。因为加盐少。茶馓单支重量不足,导致两年的生意仅仅保本持平。那天,爷爷也来到我们家。面对那口大油锅,两个小笆斗,我的父母亲沉默不语。爷爷说:“要不,和熊家一样,把盐头加重一些,生意继续做。”母亲摇了摇头说:“算了吧,不要让乡里乡亲的说出话来。”
时光荏苒,二十余年弹指即过。庄子上已经没有人再炸茶馓,偶尔有人要吃茶馓,也是顺便从街上带回来而已。工业化的茶馓,现在是正宗的淮安茶馓,是真正的巴拿马国际食品比赛金奖得主的后裔。但是,我从来没有吃过一口被包装得富丽堂皇的茶馓。对于我来说,世界上最好的茶馓,并不是包装最好的。而是母亲亲手的制作。母亲用茶馓养活了我们的身体,同样也用它喂养了我们的心灵。今天,当我在灯红酒绿的世界里面。在物质第一、金钱至重的舞台上来回行走时,我仍然念念不忘母亲炸茶馓时对我讲述的那些平凡道理。我明白,很多人已经忘记了根本,很多人正在迷途,而我不能。因为,我是母亲用茶馓教育过的儿子,我的根是淳朴的乡村。
掬一杯月色秋香
乡村是一部永远也写不完的大书,八月半,这本书达到自己最精彩的一章。
庄稼总是像我暗恋的情人一般含情脉脉,撩人心魄。你瞧,那一株株水稻在田野里站着,活脱脱一个个待嫁的娉婷的姑娘。它们的穗饱满充实,细长的芒在午后的阳光下仿佛针一样发出金色的光芒。微风吹过,它们齐刷刷地涌向南方,犹如一股金色的波浪。它们染黄了稻野,也在农人的脸上涂满一层厚厚的希望。他们一边在稻埂上漫步,一边细细计算着水稻的谷仓。农人是世界上最精湛的技师,有时他们一弯腰,掐一株沉甸甸的稻穗,就能够得出稻谷的产量。成熟的稻子是煽情的,它们周身上下,发出诱人的谷香。即使你不是稻野的主人,只是偶然之际路过,你也一定止不住要停下脚步,尽情地吮吸这沁人心脾的浓香。
八月半的自留地里,则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大片的瓜果,已经跨过自己的成熟期,留在藤上的朵,正等待着最后的摘取。瓜藤在渐渐变冷的风中,渐渐枯萎泛黄。它们的姿势。虽然多少有些苍凉,但是丝毫没有神态的忧伤。这是中秋与深秋的区别所在。如果秋天是一幅画。那么从初秋到深秋的画面上。一定是从暖色到冷色的渐次过渡。这让中秋变得柔美,并且具有了很强的亲和力。它拉近了人们与其物理上的距离,使人们更加愿意用自己的心与之交流。
此时,自留地里的瓜,大致有西瓜、小香瓜、烧瓜、黄金脆、黑汉里、南瓜、花酥瓜等:小香瓜像握紧的青色拳头。烧瓜像伸长的黄色胳膊,长达五六十公分,短也二三十公分,黄金脆像一个长而粗的金黄的山芋。黑汉里的粗细仿佛八九岁孩子的小腿,色彩暗褐。南瓜像一个巨大的红灯笼。花酥瓜身上纹着一道一道斑驳的线条。是瓜类中年轻前卫的一族。它们在自己的地盘上发出浓烈的香气。自然、醇厚、浓郁,在秋风的吹拂下,向大地的四周无限扩散,令人沉醉其中,久久难以自拔。
八月半,是摸秋的季节。摸秋之“摸”,实则为偷,但是由古及今。人们似乎从来不对这样的偷盗行为严格追究。不光如此,他们还特意在自己的瓜地里面,留下一些瓜,专供他人来“摸”。这善意的举动,传承如此漫长的时间,里面究竟蕴含着怎样的宽厚情怀,其中又延伸着怎样的文化囤积?
我觉得。这中间首先有中国漫长农业历史中传承的慈祥与大度。在我的记忆中,摸秋的实际操作者大多是七八岁至十四五岁之间的孩童。这个期间的孩子,都处在长身体的时期。他们饥饿,迫切需要食物的补给,但是漫长的农业岁月从来没有填饱农民孩子们空荡荡的胃口。所以,摸秋就成为这样一个共同的约定,每个瓜农在自己的瓜地上,专门留一些瓜,供左邻右居的孩子过来“摸”吃。尽管史书上并没有这样的记述,但是,我觉得在瓜地里面的瓜最后清理之前,留一些在藤上供孩子们“摸”吃,完全符合中国农民淳朴宽厚的悲悯情怀。
摸秋的另外一层含义是对丰收的昭示。古老中国对儿童有着神一般特殊的敬畏。在一些传说中,儿童往往被当成象征或者启示受人供拜,重大的祭祀活动中,儿童是必不可少的主角。中国对童男童女的尊崇甚至在医学上也有着明显的痕迹。用童子尿治病就是这样的典型表现。徐福东渡,带的不是成年男女,而是三千童男童女,也应该与中国人的童男童女“吉祥”观念密切相关。在一个收获的季节就要成为过去的时刻,借孩子们的手,抚摸一下田地里面的庄禾,以期来年的收成旺盛,应该可以作为摸秋民俗成因的另外一个阐述。
清人粱绍壬说:“鸠兹(芜湖之古称)俗,女伴秋夜出游。各于瓜田摘瓜归,为宜男兆。名日摸秋。”这是典籍中能够找到的关于摸秋的较早记载。但是,我个人觉得摸秋的风俗绝对不会是在清朝才开始诞生的。清朝是一个内外交困的朝代,它不具备形成这样浓重氛围的风俗诞生的太平土壤。根据我个人的推断,摸秋应该形成于唐。即使不是在唐朝形成,也应该是在彼时盛行。唐对中国民俗的贡献,至少在中秋和重阳这两方面有着开天辟地的“官肯”意义。摸秋,这个介于中秋和重九之间的民俗,很有可能就是形成于其间。至于典籍为什么没有记载,我觉得这和中国封建文化的体制有关。古往今来,中国文字的流传。基本是靠官方的机构和人物进行的,民间的力量,一直没有形成有效的传播气候。而摸秋这样纯粹的民俗,纳入官方的视野,可能经历了漫长的时间。
八月半的月亮,是银色的,它像一个巨大的圆盘,高高地悬挂在穹庐之上。流泻的月光,则带着些许的蓝色。这蓝色,洒在人们的头顶和肩膀,有着难以言表的宁静与温馨。这月光,涤尽了人们一天的疲惫,也熨帖了人们的烦恼忧伤。孩子们拖着长长的影子,开始了摸秋的行动。他们先要寻找一块葳蕤的玉米地,三三两两潜伏其间。当仔细观察良久以后,发现关注的瓜地里面根本没有人看守,于是就大着胆子,钻进瓜地,开始了近乎疯狂的掠夺。其实。他们根本不需要躲躲闪闪,我们的先民早就留下了规矩,纵容了他们内心深处这小小的欲望。只是当年懵懂少年终于明白这个道理时,已经从无知步入了人生中的另一个旅程。
这一步,跨过了多少日日夜夜?这一步,让我终于明白。世界上最香的稻谷。是故乡的稻谷;世界上最香的瓜果,是故乡的瓜果;世界上最亮的月光,是故乡的月光。那在海水一般蓝色的月夜里。和邻居小朋友摸秋的影子,再也不会重现,而只能在往昔的日记里面翻阅与打捞。
大雁南下。我在北上。我的根,在数百里外的北方。这是又一个八月半。我想着远在故乡的父母,寻思如果有机会再年轻一次,我一定要在故乡的大地上,掬一杯浓浓的月色,掬一杯酽酽的秋香,把它们装在一个密封的瓶子,让它们伴我在世界的各个角落行走。在无涯的漂泊与流浪中,我要一丝一丝把它们放出来,然后,用一生,细细地品尝。
责任编辑姚逸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