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星光

刘殿学

下午两节课后，班主任老师到班上来说事：下周五，学校举行一次星级演讲比赛，主题是“母爱”，每个班选送一到两名同学参加。班主任老师叫大家酝酿一下，物色候选人。

教室里一阵沉默，没人说话。

一般情况下，班上要大家民主的事，所有人习惯不吭声，都由老师一锤定音，这也是一贯的。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老师说：“我看这样吧，就由徐冰蕾一人参加，大家说呢?”

大家不说。

没人说话，班主任老师手一挥：“就这么定了。”

徐冰蕾确实是班上能说会道的一个人，上去讲一下，说不定，也能给2班拿个三颗两颗星的，老师指定她去，大家倒没什么意见。问题是，这次演讲主题是“母爱”，而徐冰蕾平时总说她老妈怎么怎么烦人。电脑锁起来，不让她上网。饭没吃完，就催她做题。从学校到家一刻钟时间，每次最大误差不能超过两分钟。还经常警告她，不准结交异性朋友。手机信息，天天检查。听口气，她似乎并不爱她妈妈，让她上台去讲母爱，有些不真实。大家觉得老师的决定，有点那个。但没人敢反对，却默默地坐着。

没什么反馈意见，班主任老师就收拾课本准备离开教室。

“老师……”

就在班主任老师要往讲台下跨的时候，一个很细很细的声音，像一只无力的小蚊子，从教室的一角飞起，慢慢地飞向老师的耳朵。

老师站住。掉过脸。寻看。看了半天，没看出有人像刚说过话的样子，只有坐前排的吴小娜，脸有些发红，像刚刚说话憋的。就问：“吴小娜，你说话了么?”

吴小娜一吓，脸更红，埋得更深。这个从不爱发言的瘦小的女生，今天怎么主动说话了?

老师又走回来，问吴小娜：“你说话了么?”

“嗯。”吴小娜小心地对老师看看，点了下头。

“想说什么?你要请假么?”

吴小娜摇摇头。

“那你想说什么?说呀?”

吴小娜看着老师的脸，站起来：“我是说……”

“说什么?”

“我说演讲比赛。”

“演讲比赛怎么啦?你也想参加演讲比赛么?”

吴小娜不吭声。

老师放下手中的课本，说：“刚才我不是说了吗?这次演讲比赛的主题是‘母爱，你有这方面的内容讲吗?”

吴小娜点点头。

大家都很奇怪，听说她妈早死了，现在的妈妈是后妈，她要讲后妈吗?

老师也表示怀疑：“我们大家都知道，你没有母亲，情感深处一定渴望母爱，对吗?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嘛。哎!没办法，母爱是一种特殊的爱，不是谁能代替的。到了演讲那天，我让你去旁听，和她们一起分享母爱好吗?”

吴小娜听了，不坐下，仍固执地站着。说：“老师，我想自己讲。”

老师无奈地捧了捧眼镜，说：“这次，不是在自己班上演讲比赛，是全校演讲比赛。参加比赛的同学，最后还要评出星级奖。三等奖，一到两颗星；二等奖，三到四颗星；一等奖；五到六颗星。获一等奖的同学，学校还要为他们所在班级，奖一面优胜红旗。我想让徐冰蕾去为2班打拼一把。你想参加演讲比赛，这很好。可是，在全校师生面前，你能讲吗?”

吴小娜深深地看着老师的眼睛，不说话。

班主任老师看着吴小娜渴望的脸，心里实在没底。2班是全校尖子班，学习成绩、文体活动、劳动及班风班纪……一面又一面的优胜红旗，挂满了教室前面的墙。但她又不忍伤害吴小娜的自尊心。这个来自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连队的小女孩，性格内向，不爱发言。今天能当同学面站起来说话，一定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如果对她冷淡或发脾气，也许会使她从此更加封闭起来。

班主任老师咽了咽唾沫，态度温和地说：“这次演讲比赛，要求脱稿讲的，因为，脱稿讲才自然亲切。你不看着稿子能讲吗?”

吴小娜点点头。

“好吧，那你先讲一段给大家听听，如果达到星级演讲水平，就参加。什么是星级演讲，你知道吧?就是要求脱稿，用普通话讲，演讲自然，有真情实感。”

吴小娜眼不离老师的脸，看她讲过这些话之后，会不会发火。

老师没发火，又一次温和地启发她：“你讲一讲好吗?不要讲大话，讲空话，讲实实在在的事情。嗯，就像你写作文开头那样，平步上桥，慢慢地说，像说故事一样，尽量放松。没关系的，都是本班同学，讲得不好也没关系。”

吴小娜看看老师，又看看同学，转过身来——一个清甜的小女孩子的声音，似乎是从遥远的地方轻轻地飘过来……

三年前，我母亲得了绝症，离开了我。

在我母亲死后的第二年秋天，一个甘肃来的女人，帮助我家拾棉花。棉花拾完了，她不走，就在我家住了下来。

我知道我爸的意思。

但是，我没有办法。

她一住下来，我就觉得家里处处不自然，眼睛鼻子都碍事。我特别不想看到她，更不想跟她说话。每天天不亮，我就上学。天黑透了，才回家。一天三顿饭，我一个人端到自己房间去吃，不跟她在一起吃。我讨厌看到那张黑黑的布满皱纹的脸，更不愿看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尤其讨厌她那粗黑的手，动不动就往我碗里夹菜。她每次夹给我的菜，我不吃，偷偷丢到桌子下边，喂猫。

我知道，我这样做，我爸心里是很难过的。他希望我能跟她和好，跟她说话，甚至叫声妈。可是，我做不到，怎么努力，也做不到。一看到她，总觉得像小数点后边除不尽的数字，多余。我只有一个决心：把自己的成绩搞好，等到第二年内地中学来团场招优秀初中生，一定要考内地援疆中学班，离开这个家，永远不跟她在一起。

心里有了目标，我就没日没夜地往内地援疆中学班奋斗。

一天夜里，我做题做到两三点，突然觉得头晕晕的。我就站起来，去厨房用凉水洗洗脸，继续做。一题没做完，我觉得眼前一黑，伏在桌上，抬不起头来。虽然头晕得不行，但我心里还清楚。这时，我想喊人，可爸爸不在家，喊谁呢?我不想喊那个甘肃女人。

慢慢地，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时候，我发现我已经睡在团部卫生院的病床上。

我睁眼看看周围，周围没人。再向门外看看，门灯下，那个甘肃女人，远远地坐在长椅上，手背上插着打点滴的针。她也生病了吗?我明白了，是她生病把我一起送到医院来了。那么，她生病了，咋不到病房里边来打点滴，而一个人坐在门外边呢?我心里对她虽然有了那么一点点感激，但还是不想跟她说话。

她也知道，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理她的，所以，她就死心塌地地坐在门外打她的点滴。

天快亮的时候，医生来查房。

“吴小娜……”

团部卫生院那个高个子女医生，说话嗓门很大。我很讨厌说话嗓门大的人。在我想像中，

医生说话应该是很文雅的，这人怎么咋咋呼呼?

那个大嗓门女医生一咋呼，我被吓醒了。对她看看，她手里端着白瓷盘，白瓷盘里放着针和药水。我知道，她要给我打针。我最害怕打针，每次打针，就跟杀猪差不多。

那个大嗓门女医生，根本不理我这一套，一手拿起大针筒，一手将我的被子一掀，命令似的：“把膀子伸出来。”

这时，坐在门外的那个甘肃女人听到了，连忙手举着点滴瓶走进来，帮我撸被子。

我不想让她碰我，对她狠狠瞪了一下。她一吓，连忙放下被子。

那个大嗓门女医生对我的态度十分不满，嘴一撇：“哟哟哟!干吗对你妈这么厉害!现在的女孩真是不得了呀!都成了小皇后了简直。有对自己的妈妈这样的吗?”她嘴里说着，手里的针头就狠狠地往我肉里扎。

我又疼又气，什么你妈你妈的?她不是我妈!我妈早死了!

那个大嗓门女医生起了针，嘴里又开始唠叨：“你以为你妈容易呀?昨天夜里，几十公里，把你背到医院来抢救!再迟一步，是很危险的知道不?你是急性贫血综合症，急需输血l半夜三更，医院里哪有O型血?只有你妈的血型跟你一样。抽了你妈两大针筒血，才把你救过来。血抽多了，一时间，你妈就晕过去，我们又抢救你妈。你休克了，不知道，就跟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什么孩子?真是!”她说着，对门外一指，“你看，你妈不也在挂水吗?你妈救了你，你对你妈就这样啊?噢哟哟哟，而今的孩子，噢哟哟哟!”大嗓门医生嘴一撇，收起针具就走。

听了大嗓门女医生的话，我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是内疚还是嫉恨。

打过针以后，我慢慢觉得有了精神，就想回去上学。

太阳好高了，病房静悄悄。

我起来。走到门口看看，她大概坐累了，已经在长椅上睡着了。焦黄焦黄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是因为抽血过多的原因吧?看她可怜的样子，我有些不忍心就那样走过去，在她跟前站了一会。

她听到脚步声，一看是我，吓了一大跳，连忙坐起来：“娜娜，你怎么起来了?”

“我想上学去。”这是我跟她平心静气说的第一句话，第一次没有给她白眼。

她不让我走，并且挣扎着站起来，手背上挂挂达达的针管，她也不顾，一边往起站，一边说：“不行的娜娜，再这样下去要出大事的!看你脸上都黄成什么样了?”说着，用另一只手背揩了一下眼睛，“不犟!听话娜娜，再进去躺半天。一会儿我挂完了，到街上给你买点吃的。每天学到两三点，不补补能行吗?”又揩了下眼睛，“没妈照应的娃就是可怜哪!”说完，自己背过脸去吸吸地哭了起来。

我始终站着不动。听她说到妈，心里猛酸了一下，脸马上转朝另一个方向，无声地流着泪，不愿意让她看到。

一会儿，她那吊瓶里的水滴完了，她也不喊护士，自己拔掉针，捡起棉球按了按，就要去街上给我买东西。刚走了两步，忽听轰的一下，倒在地上。

我一时吓得手忙脚乱，赶快喊医生。

医生护士一齐跑过来，把她平放到椅子上，给她打针。

那个大嗓门女医生，瞪眼对我看看，没好气地问：“你起来干什么?上学呀?病得这样也不休息?不想活了?给我好好躺着!你妈让我给你们老师打电话，请过假了。你妈这样疼你，你咋就像个收养的孩子呢?哎哟哟!现在的小皇帝真不得了哎!”

医生唠唠叨叨地走了。

我看着半醒半睡的她，忽觉心里猛一酸，好想哭的感觉，情不自禁，轻轻地喊了声：“妈!……”

她那半睁半闭的眼里，立即渗出两颗晶莹的泪珠……

吴小娜说完这一声妈，自己哭了。

课堂上许多同学就跟着流泪。

班主任老师也为之动情，走过来，摸了摸吴小娜的头：“很好!这个演讲很感人!”问大家，“周五，吴小娜同学和徐冰蕾同学，代表我们班参加全校星级演讲比赛，好吗?”

“哗!”教室里响起一阵掌声。

责编冉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