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小妆
Noe
米蕾在十七岁的夏天,向往着一个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常常像美丽的音符一样钻到她的梦里,然后梦的色彩又会像彩色油墨一样泼在她的生活里。
那是高考结束的第二天,她去车站送表姐小雅,多年来,她与这个性格外向的表姐并不是太亲密,她去送只是因为母亲那天不好请假,没有时间。
当表姐上车时,她局促着,都不知该说一些什么道别的话才好,最后还是表姐抱了抱她说:小蕾,看来你还是得去远方走一走才好,别老闷在屋子里。
不知为什么,表姐的话在她听来突然就有了一种特别的感觉,仿佛真的就有很美好的远方在等着表姐,或许也会等着她。
当列车缓缓启动,然后渐行渐远时,她突然追赶起来,直至把火车追没了,她累而无奈地停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回家。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突然就对表姐要奔赴的远方充满了好奇,让她执意去追,执意去想,远方一定比身边的一切都美。
那天晚上,米蕾在电子邮箱里看到一封奇怪的信,不是同学或老师发来的,一个很陌生的名字,他在信里说,我会像雪花等冬天一样,在远方等着你。
她挺好奇,犹豫了一下,还是回信说,我在武汉,你在哪里呢?
没想到仅仅只过了十分钟,那边就回信了。看到哈尔滨三个字时,米蕾激动得手指在键盘上微微抖,在她的想象里,那是个遥远却又美丽得像宫殿一般的城市啊。
信来信又去,深夜时他们转到QQ上聊,这才知道他叫齐小瑞,原来他给同学发邮件弄错了,同学的邮件地址跟米蕾的只相差一个字母。
但是在米蕾十七岁的眼睛看来,这样的错误是多么的清澈而又美好。很快他们便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再后来,米蕾便充满向往地报了哈尔滨的大学。如愿以偿收到通知书的那天,她惊喜无比,终于有个确定的远方可以让她去想念去奔赴,她开心地把这个消息告诉齐小瑞,她说,小瑞,我终于就快要看见远方的你了。
他也很开心,一点一滴地告诉她哈尔滨的特色,告诉她需要带些什么。
离上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他们聊得时间越来越长,他们自己都弄不懂为什么,越到快要见面的时候反而就越想念对方。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对她说,米蕾,我来接你吧。
那个晚上,米蕾像床单上的那些小碎花一样睁着眼睛,红着小脸,她失眠了,从未有过的一种甜蜜整晚都在往她的脑子里钻。她明明知道齐小瑞也只是个十七岁的男生,他不可能说话算话,像大人一样意气风发地启程,而且就算他能,这么远的距离,他不会害怕吗?
Two
同学夏雪说,米蕾你脑子进水了啊,你身体这么差,跟个林妹妹似的,你过去了一定会不习惯的,北方的气候,保证让你呆一天都难受。
她说不会的,齐小瑞接她来了,昨天他打电话来说在列车上,再有几小时就到了。
夏雪无奈地看着她说,米蕾,你不相信啊,咱们打赌,保证你在那里挨一个冬天,你再来说对它的喜欢,就会很少很少,我小时候跟我爸在那边住过,去了就进了医院,回来后半个月才好呢,可是你却至少得呆四年,你得有心理准备会变成更弱不禁风的林妹妹。
米蕾仰着脸看着天空笑着说,小雪,但也说不定,我去那里了就会长得像加菲猫那样胖,连胳膊小腿也都变得像树干一样厉害了呢,要是有坏蛋欺负你,我立刻回来帮你。
夏雪被逗笑了。
齐小瑞到武汉的那天,天气特别的好,阳光,初秋的风,把一切都抚得美好而温软。
米蕾带齐小瑞登到黄鹤楼的最高层,她倚在栏杆上问齐小瑞,哈尔滨的冬天到底是什么样子?
齐小瑞说冷啊,冷得你外出时总会把自己包了一层又一层,在雪地上走路就像是一只大蚕茧在散步。
米蕾笑着,笑着笑着就微微地皱起了眉头,小声地说,那我在那里岂不是会越来越丑越来越笨啊?
齐小瑞笑了,抓紧她的手往楼下边跑边说,不会的呢,米蕾,哈尔滨会因为你的到来而开心的,你知道吗?它一开心啊,就会让你住进宫殿里啦。
那天晚上,米蕾又做梦了,梦到她穿着她那条白色的棉布裙子,走在宫殿的旋转楼梯里,宫殿里的一切都是洁白洁白的,像雪一样,但是她在其中却一点也不冷。
两天后,米蕾终于登上了真正去远方的列车。因为有齐小瑞,爸妈就没有送她。她为这样的旅途兴奋极了,在车里学列车走路的声音,还一遍又一遍地老是扯着齐小瑞的胳膊问他,齐小瑞,再有多远就到了?很快?是吗?
齐小瑞总是忍不住笑,说还远着呢。
她听了就又摇着他说,有多远?快告诉我,还有多远?比如一下,到底有多远?
齐小瑞想了想不紧不慢地说,嗯,可能、大概有你的两个梦那么长吧!
米蕾听了,像个听话的小孩子,赶紧躺下,一边往身上搭毯子一边还闭着眼睛天真地说,齐小瑞,我会把两个梦一块儿做了的。
但是米蕾都还没有来得及做完一个梦,她就被疼痛叫醒了,她的双脚都肿了,很疼很沉。她难过地叫一声齐小瑞。齐小瑞蹲下来,像个大人,给她揉了这只再揉那只。他想了许多办法,它们却怎么都不见好,像是注了铅般地让她难受。
后来齐小瑞突然说,米蕾,我给你洗脚吧,我们试试那样或许会有效。
火车上没有盆,他就用好几个大一点的塑料袋套在一起,在里面兑好温水,提过来让她把脚放在塑料袋里,他一直把塑料袋提着,跟她小声地说着话,讲着原来班里同学的一些小糗事,逗得她捂住嘴笑得像只全身发抖的蝴蝶。
夜深了,其他乘客都睡了,车厢里很安静,他一共换了三次热水,她的脚被泡得红红的,终于好了许多。她看着他的脸,轻轻地说小瑞,谢谢你。
她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在梦里的宫殿里徘徊好久好久,直到齐小瑞轻轻地摇着她,说米蕾快醒醒,再过半小时咱们就到了。
她坐起来看着窗外,车行景动,看着看着,她的眼底竟然生潮。
这就是她要来到的远方吗?从前,她只知道北方的风里因为尘土沙子变得有一些粗野,但是此刻进入她视线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美好得像那个有白色宫殿的梦,像她身边这个叫齐小瑞的少年。
见她久久看着窗外都不说话,齐小瑞怯怯地叫她,脸上露出愧疚地说米蕾,这就是北方了,永远都是灰色的,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美。
她接过话看着他,认真地说,但是小瑞,我会像你一样爱它的啊。
Three
米蕾和齐小瑞并不在一个大学里,平常他们不常见面的,只是周末的时候,齐小瑞会来米蕾的学校找她。
渐渐地,宿舍楼里的女生都认识了齐小瑞,每当他在楼下叫米蕾,她们就会说,蕾丝,蕾丝,你的瑞式法郎在叫你。
米蕾听了总是眯眯地笑,觉得这两个名字还真有趣。那次她们在宿舍开通宵卧谈会,各自讲各自的故事,有的忧伤,有的好玩,有的快乐,她们听了米蕾的故事后,都惊讶地说,齐小瑞他可真是浪漫啊,浪漫得都像个法国人咧!
于是从那以后齐小瑞再来找她,她们便叫他瑞式法郎,叫她蕾丝。米蕾喜欢她们这样说,她觉得在北方里,每个女孩的心思都像雪花一样晶莹精巧。
只是北方的秋天很短很短,仿佛不过几夜的功夫,秋天就告辞了,天气就变冷了,特别是早上和晚上,都有深深的寒意了。
在这样的气候里,米蕾的身体单薄得抵挡不了风里的凉。她总是感冒,穿得再多也总是觉得冷,走路时总是把尖尖的下巴落在毛衣领子里,然后缩着她小小的肩膀,像是一只可怜的小猫。
那个星期天齐小瑞来找她,她一句话都没讲,一直咳嗽着,咳得眼泪掉下来,脸红红的。不顾周围有那么多的同学,齐小瑞一把抱住她,轻轻拍她的背,平静下来后,他脱下外套包住她,认真地说,米蕾,听话,快到宿舍里躺着。
沉沉地睡了一觉后,她发现桌边有大号的保温杯,室友说,蕾丝,这是瑞式法郎给你送来的中药汤,他说让你一定喝完它,他还说听话的女生总是会提前得到圣诞老人的奖励的。
药很热,也很苦,米蕾笑着喝完后,苦着脸要下床倒水漱口。
室友却过来递给她一把巧克力,笑着说,蕾丝,你的礼物提前降临了。
她的眼里顿时一热,它们是怡口莲,她最喜欢吃的糖,是齐小瑞给的。
傍晚,齐小瑞来电话了,告诉她不要怕药苦,快点儿好了,圣诞节那天他要带她去看冰雕。
但是圣诞节那天,这个城市又下雪了,刚好没多久的米蕾又感冒了,这一次还更厉害,发着高烧。他们在约好的地方见面,在大街上走时,她挽着他胳膊的手,越来越沉,越来越沉,终于再也坚持不住。
这个圣诞节,他们在医院里度过。
Four
或许她是真的不适应这里的气候,几乎每年的冬天,米蕾总是在感冒和治感冒过程里度过,她的衣服口袋里,总是放着好几包纸巾,她的眼睛和鼻子总是被擦得红红的,但是她的手,却总是被赶过来的他紧紧地牵着。
虽然在哈尔滨的三个圣诞节,米蕾一个也没真正地过,一次也没有去看过冰雕,但是齐小瑞手心的暖,齐小瑞眼底的暖,齐小瑞催促她吃药的着急样子,让她觉得那就是她的礼物,它让她幸福得都宁愿自己一直是只小病猫。
室友们都说,可怜的蕾丝,再过一年,我们毕业就好了,毕业了,就让瑞式法郎带着你,去海南,再也不在冬天回到这里。
米蕾听了总是笑,她不想去海南的,甚至连武汉也都不想回,尽管这里冷,但是这里的世界在心里最美。
米蕾甚至想,一个人适应一个城市,总是需要时间的,当她越来越接近梦中的那个美丽宫殿时,她就只会越来越熟悉这里,而别处,一定会越来越陌生。
大四下学期,米蕾去一个小学做实习教师了。那小学离市区有点远,加上齐小瑞也在忙着找工作,他们见面的机会一下子就少了许多。
因为分离,这几年来所有的依恋和喜欢都在心里浮出来,米蕾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她想齐小瑞了,想看看他那高高大大的背影,想看看他那双深深的眼睛,想被他牵着手,在这里的任何一个地方走,吹任何一种方向的风,她想对他说,她有多么多么地爱他。
那天上午,她有两节语文课,上完第一节课后,就没有回办公室,而是在教室里跟孩子们聊天,她越来越害怕孤单,因为一孤单,齐小瑞就会跳上心来,她会想得难受。
又过了一个小时,当她终于抱着课本回办公室时,却意外地看到了齐小瑞。
身边有同事说,米老师,你的男朋友都等了两节课了。她高兴地快要哭了,齐小瑞,他永远都是那么替她着想,他没有跑到教室里打扰她,没有打电话发短信,而是耐心地静静地坐在她的办公桌前等着她。
他们在校园里走着,他拉着她的手说,米蕾,我找到工作了,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深圳吗?
她有些愣住,然后低下头去不说话。他停下脚步,双手握着她的肩再问她愿意吗?她看着他,摇头。
他一定是懂她为何不走的,他也沉默了,离开小学的时候,他说,米蕾,我再考虑一下,你也再考虑一下。
半个月后,他还是走了,他说,米蕾,你准我出去闯一闯,好吗?我只是想闯一闯,我会回来的。
她给他把外套的拉链拉好,给他围好围巾,给他一样一样收拾行李。她一直不说话,但是她一直笑着送走他。
这年的冬天,她还是不停地感冒,只是咳嗽声里,有了沉沉的孤单音,听起来很凉,凉得她黑夜里再也不会做那个有宫殿的梦了。
Five
米蕾毕业后留在了那所小学,带着三个班的语文课,很忙,忙得没有时间有心事。
一年后,夏雪来哈尔滨出差。
夏雪知道了米蕾的一切,她说,米蕾,齐小瑞都不在这了,你还守着做什么?
她说她要等他回来。夏雪看着瘦瘦的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一等,就是三年。
三年后,夏雪又过来,这一次是过来看她男朋友的父母,男朋友是齐齐哈尔人,夏雪说她的男朋友说了,明年会在武汉买房子,说只有真爱一个人,才会放弃所有追随爱人。她说米蕾你还要一直傻吗?
米蕾终于为自己的故事哭了。夏雪再一次让她跟自己回武汉。她却还是摇头,只是这一次,她不走的原因,不再是因为她要等齐小瑞。
去年冬天,齐小瑞最后一次回了哈尔滨。
那天的雪很大很大,操场上的脚印很快就会被覆盖。他们站在操场的中央,他跟她讲了他的这几年打拼,他这几年认识的人,他这几年改变的心情,他最后跟她说了分手,他说他不想再回来了。
她听了一直咳嗽着,声音低低的,凉凉的。
而他没有伸手过来轻轻拍她的背,而是等她咳着咳着,终于平静下来了,他才说他可以给她在深圳找到一份好的工作,她其实不必在这里白白受苦。
她听了眼泪直外涌,她想说话的,但是她又开始咳嗽起来,直至咳得看到他眼里似心疼又更似厌恶的那一道光芒时,她突然用力憋着胸腔的那口气,裹紧大衣,跑回宿舍。
站在窗口,她看到在雪花中离去的那个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小得在茫茫的雪地上,再也找不着。
也许长大的北国男孩心,也像北国之风一样,总会有粗野又坚持去奔向另一个地方吧。
瞬间,她想到了他们那年一起由武汉而来的火车上,想起很多很多,想得很远很远,她突然明白十七岁那年,她追赶列车的疯狂,只是因为远方是未知的,美丽也是未知的。而当她以为她找到远方时,才发现梦中的那个宫殿依然在很长的梦里。
寒假里,米蕾去找了一个老中医,三个月的调理后她的身体状况好多了,所以今年的冬天,她一次也没有感冒,今年的圣诞节,她还迎着北风在哈尔滨的大街上行走了整整一天,她一个人去看了冰雕,去接近了梦中的那个宫殿,它晶莹无比,每一片透彻仿佛都在告诉她,她梦中那个真正的宫殿,在另一个梦的方向里,它会来的,会来的。
然后她觉得她留下是因为对哈尔滨真正地适应了,适应到对武汉都有些陌生了,所以,她决定不走了,再也不是因为喜欢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