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颖
那天,我和电视台一位记者出去采访。车在半路上出了故障,司机一脸痛苦钻下车底去修理,我们在车里坐着,眨眼间就被烘得全身流汗。有眼灵的人看见前面有两间茅草屋,屋前枝繁叶茂的树投下的一片阴凉像个美丽的女子一般冲我们抛着媚眼。这使得我们一行人三步并做两步,像一块块炽热的炭,从炉中冲入水中一般地冲进那片绿阴。
树阴下放着几块石头和一把竹椅,一个60岁上下的老农正在那里编晒席,看得出他正在为即将到来的秋天做准备,在他身后不远处,他的妻子正在切猪食,刀砍在木板和菜叶上空空的响。
这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除了斑驳的泥墙显得比别的农家更贫穷以外没有任何异样,两位老人见我们来了,也没停下手中的活计,只是很狐疑地看着我们,好像想问什么,但又什么都没问。
我们自作主张地坐下,主动和老人套近乎,说说天气和今年收成之类的话,这些话使老人对我们放松了戒备,停下手中的活,叫老伴给我们倒水喝。
不一会儿,老婆婆端着两个身体有点残疾但还算干净的碗出来了,碗里盛着散发着清凉气的凉水。她端水的手像是石头刻成的一样,上面有很多很黑的裂纹,裂纹里累积了多年来艰苦劳作的痕迹。
有了水,有了树阴,我们自然轻松起来,开始聊天。从拉丹袭击美国到以色列围困阿拉法特一直聊到前两天吉林发生的矿难,有二十几个四川民工困在井下。
我发誓我们聊天纯属信马由缰,没有什么目的。但我却看见一直埋头干活的老农民停了下来,手中的竹刀开始颤抖。这时,他的身后,他白发苍苍的妻子轻飘飘地倒在地上,手中的刀很清脆地响了一声。
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有人说老人是中暑,赶紧掐人中,有人则想起自己采访包里还有藿香正气液,赶紧去拿。大家手忙脚乱一通忙活也不见效,有人提议赶紧送医院。
幸好,汽车在我们最需要它的时候修好了,乡卫生院离得不远,十几分钟就到了。医生乡里乡亲的也算熟人,对老人的病似乎也很有把握,半小时的抢救,老人终于醒过来了。忙活完的医生一面洗手,一面对我们说:这老婆婆经不起刺激。
“我们自己聊天,没刺激她啊!”我们感到很委屈。
那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不就是本拉丹阿拉法特吉林煤矿埋了二十几个人吗?
医生把眼镜一扶说:这还不算刺激?老人的两个儿子都在外面打工。
在外面打工,也不一定就是下矿啊!
医生一脸正色地说:你想想,你们这一路人,又是摄像机又是采访车的,莫名其妙地就进了她家,还矿难矿难的,这年头,他们能捞着被采访的机会恐怕就只有家里人在外面死了,你想想吓不吓人啊?
我们还是有点迷糊,说:老人的儿子在吉林打工吗?
医生说:这倒不清楚,我上次抢救她时,好像是她听了广西出矿难的消息。我们这里通讯不方便,后生们出去打工,都像树叶一样,飘到哪是哪,960万平方公里土地上所有的矿难都会让他们的家人心惊肉跳。
听了医生的话,我们感到震惊和惭愧,在用车送老人回家时,我们拍着胸口向毛主席保证,我们只是路过她家讨口水喝的,跟她的儿子们没有任何关系。
老人眼里空空的点头表示相信。
我们眼里湿湿的踏上了归程。在路上,我们几个发誓,从此不再在农民面前聊矿难之类的事……
选自《现代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