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河

2009-08-25 09:37赵丽宏
语文世界(教师版) 2009年7期
关键词:赵丽宏苏州河河畔

人们聚集在江河畔,靠水为生,以水为路。水的流淌,犹如生命繁衍和律动,水的波光,映照着人间哀乐疾苦。江河,犹如母亲哺养了城市。

上海有两条母亲河,一条是黄浦江,一条是苏州河。黄浦江雄浑宽阔,穿过城市,流向长江,汇入海洋,这是上海的象征。而苏州河,虽是黄浦江的一条支流,但她和上海的关系却似乎更为密切。她曲折蜿蜒地流过来,流过月光铺地的沉睡原野,流过炊烟缭绕的宁静乡村,流过兵荒马乱,流过饥馑贫困,流过晚霞和晨雾,流过渔灯和萤火,从荒凉缓缓流向繁华,从远古悠悠流到今天……

一百多年前,人们就在苏州河畔聚集、居住、谋生,大大小小的工厂作坊,犹如蘑菇,在河畔争先恐后滋生。苏州河就像流动的乳汁,滋润着两岸香烟旺盛的市民。在我童年的记忆中,苏州河是一条变幻不定的河。她清澈时,河水黄中泛青,看得见河里的水草,数得清浪中的游鱼。江南的柔美,江北的旷达,都在她沉着的涛声里交汇融和。这样的苏州河,犹如一匹绿色锦缎,飄拂缠绕在城市的胸脯。

我无法忘记苏州河给我的童年带来的快乐,我曾在苏州河里游泳,站在高高的桥头跳水,跳出了我的大胆无畏;投入无声的急流中游泳,游出了我的自信沉着。我还记得河上的樯桅和桨橹,船娘摇橹的姿态仪态万方,把艰辛的生计,美化成舞蹈和歌。我还记得离我家不远的苏州河桥头的“天后宫”,一扇圆形的洞门里,隐藏着神秘,隐藏着往日的刀光剑影。据说那里曾是“小刀会”的指挥部,草莽英雄的故事,淹没了妖魔鬼怪的传说。我还记得河边的堆货场,那是孩子们的迷宫和堡垒,热闹紧张的“官兵捉强盗”,将历史风云浓缩成了孩子的漫画。

少年时,我常常在苏州河畔散步。我曾经幻想自己变成了那些曾在这里名扬天下的海派画家,任伯年、虚谷、吴昌硕,和他们一样,踩着青草覆盖的小路,在鸟语花香中寻找诗情画意,用流动的河水洗笔,蘸涟涟清波研墨,绘树绘花,绘自由自在的鱼鸟,画山画河,画依山傍水的人物……然而幻想过去,眼帘中的现实,却是浊流汹涌,河上传来小火轮的喧哗,还有弥漫在空气里的腥浊……

苏州河哺养了上海人,而上海人却将大量污浊之物排入河道。我记忆中的苏州河,更多的是浑浊。她的清澈,渐渐离人们远去,涨潮时偶尔的清澈,犹如昙花一现,越来越难得。苏州河退潮时,浑黄的河水便渐渐变色,最后竟变成了墨汁一般的黑色,散发着腥臭,污染了城市的空气。这条被污染的母亲河,就像一条不堪入目的黑腰带,束缚着上海,使这座东方的大都市为之失色。人们无休无止地吸吮她,没完没了地奴役她,却没有想到如何把她爱护。她的黑色浊浪,是上海脸上的污点。

我曾经以为,苏州河的清澈,将永难恢复。20多年前,我在一首诗中为母亲河哀叹,并一厢情愿地以苏州河的口吻,无奈地呐喊:“把我填没吧,把我填没/我不愿意用甩不脱的污浊/破坏上海的容颜/我不愿意用扑不灭的腥臭/污染上海的天廓/哪怕,为我装上盖子/让我成为一条地下之河”。

20多年过去,再看我的这首诗,我发现,我的呐喊,可笑之极,我的悲观,幼稚而浅薄。苏州河没有被填没,也没有成为地下之河。这些年,我一直在传媒报道中看到关于苏州河改造的各种消息。我怀疑过,认为要使一条浑浊的河流变清,谈何容易。然而为使被污染的苏州河重返清澈,上海人想尽了一切办法,疏清河道,切断污染源,改造两岸的环境。轻诺寡信的时代,早已过去,无数人在默默地为此行动。这些年,常常经过苏州河,河岸的变化很明显,破旧的棚屋早已不见踪影,河畔的垃圾码头和杂乱的吊车也已绝迹,河岸已经被改建成花园,绿阴夹道,草坪青翠,绿阴缝隙中水光斑斓。我甚至不知道,这些变化,发生在什么时候。这两年过端午节时,在电视上看到苏州河里举办龙舟竞赛,波光粼粼的河面上,鼓声震天,万桨挥动,两岸是欢声雷动的人群。电视里看不清河水的清澈度,但是给人的联想是:在一条污浊的河流中,怎么能举办这样有诗意的活动呢?

终于有了像童年时一样亲近苏州河的机会。前不久,上海举办一个讴歌母亲河的诗会,请我当评委。组织诗会的朋友说,请你从近处看看今天的苏州河吧。昔日的杂货堆场,成了一个现代化的游船码头,踏着木质的阶梯登上快艇,河上的风景扑面而来。先看水,水是黄色的,黄中泛绿,有透明度。远处水面忽然溅起小小的浪花,浪花中银光一闪,竟然是鱼!没有看清楚是什么鱼,但却是活蹦乱跳的水中精灵。童年在河里游泳的景象,突然又浮现在眼前,40多年前,我在苏州河里游泳,常有小鱼撞击我的身体。现在,这些水中精灵又回来了。河道曲曲折折在闹市中蜿蜒穿行,两岸的新鲜风光,也使我惊奇。花圃和树林,为苏州河镶上了绿色花边。河畔那些不知何时造起来的楼房,高高低低,形形色色,在绿阴中争奇斗艳,它们成了上海人向往的住宅区,因为,有一条古老而年轻的河从它们中间静静流过。

生活中有一条江河多么好,没有江河,土地就会变成沙漠。江河里有清澈的流水多么好,江河污染,生活也会变得混浊。苏州河,我亲爱的母亲河,我为她正在恢复青春的容颜而欣慰。一条污浊的河流重新恢复清澈,是一个梦想、一个童话,然而这却是发生在我故乡之城的真实故事。

一个能把梦想变成现实的时代,是令人神往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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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丽宏,散文家,诗人。上海崇明人。1952年生于上海。1968年高中毕业后回故乡插队,当过木匠、乡邮员、教师、县机关工作人员。1982年毕业于华东师大中文系。历任《萌芽》月刊编辑、编委,专业作家,上海作协副主席,《上海文学》杂志社社长,华东师范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兼职教授,民进中央委员,全国政协委员。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198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创作一级。著有诗集《珊瑚》《沉默的冬青》《抒情诗151首》等,散文集《生命草》《诗魂》《爱在人间》《岛人笔记》《人生韵味》《赵丽宏散文》等,报告文学集《心画》《牛顿传》等及《赵丽宏自选集》(4卷),共六十余部。另有文学评论、电影文学剧本多种。作品曾数十次在海内外获奖,散文集《诗魂》获新时期全国优秀散文集奖。《日晷之影》获首届“冰心散文奖”。《望月》《山雨》《与象共舞》《学步》等作品被选入全国各地语文教材和香港、新加坡以及加拿大的大中小学语文课本,在读者中有广泛的影响。赵丽宏先生散文风格厚重真诚、恬淡质朴,散文内容丰富,涉及山水天籁、花鸟虫鱼、艺术人生等诸多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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