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政
因为对巴克以及他的创作都不是很熟悉,所以就先看了他的简历和创作谈。创作谈与他的这三篇短篇小说没有什么关系,但却比较清楚地介绍了他的创作经历以及对文学的认识。文学是一个没有标准答案,谁都可以说上几句的对象,巴克怎么理解都行,但有一点值得关注,那就是巴克是一个写写停停,在文学上有一搭没一搭的人,他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写作者,换句话说,文学之于巴克,是业余之事。这就不怎么一样了。一个专心致志干这桩事的与一个有空才摆弄几下子的人当然会不一样。但这个不一样的含义却不是我们想象中的,以为专心致志即有大成,偶尔为之难得上品。文学可能与其他活计不一样,它的专业性并不强,只不过在以文字来表达我们的生活,人事景物,所思所想。所以,我们可以从专业的角度比如形式、语言、谋篇布局乃至人称、象征等等来说文学,做文学,但是,最终决定作品高下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它所能提供的鲜活丰沛的生活世相、个性化的人物和作者的情感与智慧。什克洛夫基斯等俄国形式主义论者可以说是将作品的形式抬得位置最高的人,说要让读者每一次的阅读都因形式的新奇而感到“陌生”,但是陌生的目的却是让读者不能因为形式的熟悉忽略了作品叙写的对象。什克洛夫基斯著名的比喻就是要让石变成石头,也就是说要换一种新的写法来写石头,让读者停下来琢磨,然后恍然大悟,这是石头啊,目的还是“石头”。巴克说十几岁就在他人生的土地上落下了文学的种子,但是拿起放下,放下拿起,大部分时间都在奔波人生,接近中年才回过身去光顾那一小块庄稼,我以为这文学的植株却未因特殊的照顾而畸形,没有化肥、农药,全是大自然的雨露阳光,长成的是有机的文学植株。功夫在诗外,几十年的人生可能与文学无关,但实际上都是有关的,他自然不会在意什么花里胡哨的形式,表达的都是留下记忆的人生经验。
所以,巴克的作品可能超出许多人的想象,作为一个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写作者,所谓70后的作家,其作品有着不可想象的质朴,全无一点铅华粉饰。《忽悠》、《热夏》、《第一份工作》,三篇皆清一色如此。而且,全部都是直面当下的,经验主义的。这种直面当下又与流行的所谓底层写作不同,当然更与走了样的反腐、批判无关,他书写普通人,写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他似乎刻意掐断了这些人与事可以提升或深入的通道,更对自己有可能的想象与联想保持着高度的警惕。这倒是与现象主义的方法有些相似的,就是防止既成的观点或意识对事物的呈现可能造成的伤害与误读,而尽可能地逼近事物本身。可以称这种表达方式为就事论事的方法。巴克对自己的生活经历与文学创作说了一番话,涉及到文学本体或文学标准的只有两个词,那就是“特色”与“结实”,而这两个词又可能是一回事,后者是对前者的具体解释。一个不经常写作的人要在文学上有所作为,只能靠特色,这特色是什么,如前所述,不能再去搞什么花头,而要把自己的积累用上,把自己的人生经历用上,以生存的本真取胜,以对世相的逼真呈现取胜,以对普通人人生况味的体察取胜,有了这些,作品自然会“结实”。其实,不止一个作家以“结实”作为自己的写作理想,因为做到这一点其实不容易,它背后的东西实在太多,首先要有直接的丰富的经验,然后还要不吝啬,不是把这经验省俭地掰出一点发酵、膨松、放大、包装,而是相反,大把大把地拿出来,大方地去除那些浮皮边料,留下上好的原料,然后再压缩、捶打,加大它的密度,直到它变得坚硬、沉甸,厚黑的一块,如一块冷铁。结实是一种理想与结果,同时也需手段,以巴克而言,这手段就是就事论事,即把要表现的对象写真,写透,写足,不让读者对其有一点虚浮的感觉。
这样来看巴克的这三篇东西就有意味了,就产生了份量的感觉。《第一份工作》在内在结构上存在着几重看与被看、局内与局外的二元对立。首先,潘渭以及所有人物与情节与叙事人之间是一重对立,叙事人冷静地看着这一在当今社会与经济结构中畸形存在的所谓投资产业及运作方式;第二重是潘渭和他的父母与曹天雄之间,前者是被看,是局内,而曹天雄对一切是清楚的,但他也不说破,这就有点残酷了;第三重是潘渭与父母之间,潘渭是局外,父母是局内,看着父母“糊涂”;第四重是在潘渭自身存在的二元结构,一个是清醒的看的局外的潘渭,一个是宁愿糊涂的局内的被看的潘渭。这第三、四重是最残酷的,当潘渭第一次出去用胶水粘人家锁眼且放出更进一步的狠话,逼债主交纳高利贷时,他知道了这个投资公司的行业本质与行规,其实,跟时下的黑社会无异,他想退出去,但还是走了下去,他清楚地知道走下去会是什么,但他就这样清楚地看着另一个潘渭走下去,他还得瞒着父母,让父母生活在儿子找到一份好工作的欣慰之中。他没有办法,父亲是个拉大车的,母亲兼做着四份钟点工,他别无选择。在这几重对立中,我们知道了人的分裂,人的无奈。当然,巴克可能并不希望我们有更多的联想,就这么冷酷而清醒地看着,比什么都要有力量。
这种局里与局外的结构不仅保持了叙述的克制,还保持了对象的独立与自足,确实使人与事获得了意想不到的观察视角,产生了越俎代庖不可能有的戏剧性。《热夏》写了一位大学生在特殊情境中的状态。他来到了一个农民工成堆的工厂,农民工们不仅生活得简陋,工作得辛苦,而且相貌粗俗、猥琐、愚昧、怯懦、自卑,毫无文化可言。大学生李岩在这样的生活中感到了优裕,更感到寂寞,他不知道除了衣冠楚楚,除了五箱子砖头般的书籍,长跑、游泳,露出小麦色的健美身材之外还能做什么。这时,农民工汪根的妹妹汪霞找工作也到了这里,她引起了李岩的关注,但当汪霞接受了李岩的亲昵后,李岩又退缩了,可当汪霞放下这一切时,李岩又耐不住了,直到被汪根揭了其翻墙越屋,却又临阵脱逃的老底,到这时,李岩与汪根们的关系颠倒过来了,他成了一个失败的、被嘲弄的角色。
《忽悠》就更清晰了,这是一篇内容与巴克自身职业相关的作品,所以写得更加从容,内在的关系在知识的支撑下处理得也更加细腻到位。作品冲突的一方是齐小卫,他是银行信贷员,对外称经理,另一方是夏友良与他的老婆,夏友良是齐小卫的客户,几年前以房产作抵押从齐这儿贷款并开公司,不想赔了,陷入了三角债,在偿还了部分贷款后再无法还钱了,齐小卫只得反复上门催债,使尽了手段,哄吓诈骗,竭尽“忽悠”之能事。如果要不回来,齐小卫要为这笔不良贷款受处罚。不料这时第三方出现了,她是夏友良正在读大三的漂亮女儿夏婷婷,于是情形立刻大变,客户变成了“叔叔”、“阿姨”,齐小卫由催债变了“我会摆平的”。至于夏友良夫妇、婷婷怎么打齐小卫这张牌的,或者根本就没有打这张牌,也就是谁在忽悠谁,小说没有写,只是在结尾从法律上将夏友良推上了被告的可能性摆在齐小卫的面前,使他陷入了狼狈。这里显然存在着看与被看,存在着错误与倒置,存在着一种滑稽与荒诞。
我只读了巴克的三个短篇,只从他的自叙中约略了解了他的文学履历,所以只能说以上的话。可能有许多的误读与南辕北辙的议论,但不管怎么说,人生经历比“文学”更重要,写自己熟悉的生活,并且尽可能贴着对象写,而不要轻易将对象主观化是一种不错的想法,特别是“结实”,更是好小说的标准。仅就这些,就足以让我有足够的信心但又不那么着急地等着写写停停的巴克。
(责编:钱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