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 克
1
潘渭很忧郁,这种忧郁固然有其性格使然的因素,但跟他的家庭、处境更有关系。他大学毕业一年多了,却找不到工作,依然呆在家里。这个家也不是原本的家,而是城里的一处出租房,跟父母住在一起。他们家原本在乡下,一个小山村,他考上大学后,父母在欣喜之余顿感经济的压力,就从山村搬到城里来打工,现在父亲在农贸市场做搬运工,母亲干钟点保姆。父母收入微薄,勉强维持着温饱。而他呢,也是个懂事的孩子,感觉愧对父母。因为压抑,高中、大学的同学都不太联系了,成天一个人,十分孤独,郁郁寡欢。父母倒没过多责怪他,只希望他早点找到工作,同时人开心一点,不要这么孤独。母亲好几次心疼地说,潘渭,多出去走走,交交朋友,找找工作,不要成天这么闷闷不乐。他往往嗯一声,低着头。
他也不是不出去,有时候也到人才交流中心看看,还在那里留了资料,但合适的工作实在难找。他大学很一般,是个三本,有中意的大公司那是想也不用想(曾经也报名过,面试的资格都没有),就是一般的企业,也对他挑挑拣拣,试了几个没成功,就有些灰心了。除了找工作,他偶尔也出去玩玩,要么网吧要么台球摊,都是在家门口附近。在网吧玩游戏,或难得跟几个同学在QQ上聊聊天,台球摊那儿大多是看,即使很便宜,他也不敢放纵地玩,他知道父母挣钱的不易。
这天傍晚,他在台球摊边看,就认识曹天雄了。台球摊设在象牙浦路,大马路边摆着一溜台球桌,总有七八张的样子,因为本身地处嘈杂的市井问,来打台球的人也多是社会中下层。那天曹天雄和一个头发有一绺挑染的同伴打球,打了几局互有胜负,可是他脾气有点不好,对方打得好他一声不吭,对方打差了他就连连讥笑对方“臭球!臭球!”对方慢一点呢他也骂骂咧咧的。曹天雄是个小个子,人瘦脸窄,对手比他高半头,强壮多了,可他挨着骂还露着个笑脸,一点不气不恼。骂人的人总喜欢有帮衬,自己的观点能得到认同,曹天雄也是这样,他臭球臭球地骂对手,然后扭头朝潘渭看看说,喂,你说他球臭不臭?!潘渭也没答,温和地一笑。如是几次。后来,他们打完球,曹天雄付钱走人,走之前竟冲着潘渭笑了笑,说了句:弟兄,再会!他们也不是走着去的,而是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丰田凯美瑞轿车,染发小伙开的车,屁股冒着一串烟跑了。潘渭想肯定是个有钱的主,估摸着年纪跟自己差不多,那就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了。对这种人,潘渭只有羡慕的份,可这是命里注定的,羡慕也没有用。他不知道曹天雄为啥跟他说话,也许是因为自己人瘦脸白,穿着西装,戴副眼镜,看上去比较有修养吧?周围的人大多是民工或此地城西村的村民。目送汽车远去,感觉吃饭时间快到了,他就回家去。他父母租了一套城西村村民造的房子,准确地说是半套,一套房隔成两半,四十几个平方,两个房间,带小小的卫生间、厨房,四百块钱一个月。
过了一个多星期,他又一次碰到曹天雄了,也是在台球摊边,差不多同样的时间。曹天雄对他还有印象,跟染发小伙子打了几局,笑说,弟兄,来两局!潘渭看他们也不来钱,加之水平也不是很好,就羞赧地应承,说好啊。打了两局,一胜一负。打完曹天雄付了钱就要走了,临走掏出来一张名片递给潘渭,说,弟兄,交个朋友,有事打我电话!说完上了车绝尘而去。潘渭看名片:天地投资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他不懂投资公司为何物,但觉得公司名字很气派,职务很显赫,确实是个有钱人!他把名片小心地放好。
晚上他去了网吧,跟一个同学聊天,问起投资公司是干什么的。同学也不甚明了,就顾名思义地猜测,应该是很好的吧,没听说过风险投资吗?现在它们最火了,中国有名的互联网企业的背后都有它们的踪迹!看看中央二台吧,《赢在中国》那些评委就有好些是投资公司的老总。潘渭大吃一惊,兴奋异常,不想来头这么大!于是又跟同学探讨,既然是小城市的投资公司,也不会很厉害吧,充其量能够在小城市里呼风唤雨。
同学问,怎么啦,你想进去?
潘渭说,跟老总是朋友,有这个想法。
同学说,那就试试看,总比呆在家里强,反正不好可以再出来。同学也还没找到工作,不过他的家境还好,心情也好些。
潘渭说,有此想法!你也赶紧啊,大家努力,创造美好明天!
这天从网吧出来,他心情特别好!第二天上午,他就给曹天雄打了电话,他一时称呼不好,就说喂,我就是昨天跟你打台球的那位——你公司在哪里?我想过来玩玩。曹天雄告诉他地址,说哦好的,那你过来吧。公司在体育场路,不算太远,他就走着去了。找到地址,见是在比较冷僻的地段的一幢新楼的底层,不宽的一个沿街门面,玻璃大门上方写着:天地投资。他推门进去,果然看到曹天雄、染发小伙子都在,还有一个大个子,一个小胡子,四个人在搓麻将。曹天雄冲他一笑,叫他自己从饮水机上泡茶,也没起身。潘渭也没泡茶,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然后在靠墙的三人沙发上坐下来。他环视了一下房间,觉得布置很简陋,一张大班台靠里面放,上面摆着一台电脑,旁边是一部电话机,以及一些散乱的纸张、书本。靠墙边摆着一张办公桌,上面放着一台传真机。房间中央是一张小方桌,就是他们搓麻将的,几张高背凳,一张长沙发,几乎全部的家当都在此。一面墙上贴着几张纸,似乎是营业执照什么的。房间面积不大,四五十个平方吧。
搓了两圈,他们歇了,小胡子出去。曹天雄掉转身子,说,弟兄,不好意思!
潘渭忙说没关系。曹天雄让染发小伙子泡茶,又问,找我有什么事?
潘渭有些难以开口,微微涨红了脸矜持了一会儿,还是把来意表达了。
曹天雄低头思忖了一下,抬起头来说,没问题,我这里再多个人也可以,那就跟着我吧。
潘渭如释重负,感激不尽。曹天雄说,那你明天就开始上班,没事情在办公室里坐坐,有事情我会安排的。
潘渭连连点头。曹天雄又说,工资给你1500块一个月,做得好到时候另外还有。
潘渭喜不自禁。自己才刚刚开始工作,能拿到这点很不错了。他妈妈兼了四份家政钟点工,给人家拖地擦玻璃搞卫生,很辛苦,一个月收入也不过1600元;他爸爸更辛苦,可还不到这个数。当然自己读到了大学毕业,不能跟他们比,但社会上大学毕业生无业的一大把,有些进了私营企业的,待遇也很低,如果能拿到这个数就该满足了。
他喜滋滋地又坐了会儿,中饭时间快到了,染发小伙子打电话叫人家送,潘渭起身告辞。曹天雄留他一起吃,他觉得还没上班,不好意思,就走了。
回到家里,他妈妈在烧饭,他爸还没回来。他按捺了好一阵,等他爸回来,三个人吃饭的时候,还是将喜事告诉父母了。父母当然为他高兴。他爸爸还是有点疑虑,就三个人的公司,会不会是皮包公司呢?投资投什么呢?生意好不好?交不交养老保险、医疗保险等等。虽然自己这些都没有,但希望辛苦供出来的儿子能进个正经单位。但他妈妈比较开通,说有事干总比呆在家里好,钱多钱少还不重要,重要的是认
识社会,锻炼自己,有了经验以后还能找更好的嘛。她庆幸儿子碰到了贵人,又叮嘱一番,做事要怎么怎么认真,领导吩咐干什么就干什么等等。末了,她还拿出两百块钱递给儿子,说,去上班了,身上总要带点钱的,不能太寒酸。
潘渭喜滋滋地接过。他身上确实只有几十块钱了,手机费一缴就没了。他想等发了第一次工资,就上交母亲至少五百块。
2
第二天起,潘渭上班了。他很快知道染发小伙子叫柴玉峰,是曹天雄的司机,大个子叫李军。而他们都有绰号,柴玉峰叫老柴,这几乎算不得绰号,就是平常的称呼,但他只有二十四岁,是三人中最年轻的,叫老柴就有点绰号的意味了。李军叫大傻,这个绰号还比较形象,因为他个子高大,脸长,动不动一副凶相,还真有点像香港影视剧中的那个黑社会老大大傻,他二十八岁。但在这里老大是曹天雄,他们也真的这么叫他,他比潘渭大一岁,二十六。第一天上班,大傻就给他也起了个绰号,叫四眼,因为戴着眼镜的缘故。这绰号太平常,几乎满大街都是,但潘渭也不反对,不难听,叫着就是了,这样也能更容易地融合。这个集体倒是很好相处,第一天上班潘渭就跟他们中饭、晚饭一起吃了,到路边小餐馆炒几个菜或者叫他们送来,都是老大付的钱。晚饭后在公司玩了会儿他就回去,因为他还有个家还有父母,而老柴、大傻好像都是光杆一人的样子,没见他们回家。他后来才知道,他们老家也都在乡下,出来到城里混了好几年了,跟着曹天雄也有一段时间了,吃在一起,住则各自都租了屋。
过了几天,他慢慢地知道公司是干什么的了。简而言之,就是放债,将钱借给形形色色的人,有办企业的,做生意的,甚至赌博的,而且是高利贷。曹天雄在外面也有合作伙伴,一起做生意或互通信息。曹天雄好像对老柴比较亲信,过手钱的事一般亲手或者由他出面,大傻主要是催债,而潘渭呢,刚来就做个帮手。潘渭还知道曹天雄果然是个富家公子,他老爹在老家办有很大的公司,做电讯器材的,据说员工有四五百,资产至少几千万,他自费读了几年大学,跟老爹干了几年,听人说这一行现在赚钱,就跟老爹要了一笔钱出来单干了。有几次在公司里坐着或者吃饭时,他会跟三个部下讲讲事情,同行的情况以及自身的现状、设想。他说,哪个弟兄五百万起步,才一年多时间已经赚了快五百万了,又有哪个熟人,半年时间赚了两百万,花一百多万买了一部宝马X5。不过,老大又说,他才刚刚开始,还需要大家齐心协力,共同创业,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听得潘渭暗暗咂舌,钱是这么容易赚的吗?又颇感振奋。
几天下来,潘渭也没什么事。生意倒是有的,都叫老柴一个人搞定了。都是一些小生意。老大最喜欢新开公司的验资,几百万借出去,三五天就收回,利率低点但安全。其次是企业转贷款,通常也是安全的。最担心的是私人借款,你不知道他借钱是去干什么,到期还不出的事就时有发生。虽然多数作了担保、抵押,处理起来还是有些麻烦的。但又不能不做,高风险才有高回报,做得好的话这一块回报是相当高的,这么说吧,十万块钱借十天就要付一万块的利息,这样的生意哪个不想做呢?没事的时候,大家经常在公司里呆着,老大喜欢搓麻将,叫潘渭上,可他不懂,他们就老是叫边上汽修店的老板,那个小胡子,潘渭则勤快地往他们的茶杯里续水。
过了一个多星期,终于轮到潘渭干活了。那天上午,曹天雄来公司,眉头有些拧着,他在大班台后面坐了会儿,抬起头来说,大傻,你过来!
大傻没有专门的办公桌,正靠在沙发上抽烟呢,赶紧站起来走过去,一边问,老大,什么事?
曹天雄递给他一张写了字的白纸,说,这个人还有三万块钱的利息没还,催了好几次了他妈的一直拖着,你去把他家的门给封了,给他点颜色看看!
大傻接过纸看了看,问,什么时候去?
这会儿就去吧,他们家肯定没人,上班去了,曹天雄说,你把四眼带上吧。
大傻转过身,冲潘渭一笑说,走,四眼,干活去。
潘渭赶紧站起来,第一次干活,当然得卖力点。
其实,他们也没走着去,而是由老柴开车送过去的。小车在城里逛了半圈,进了一个环境很不错的小区,房子很漂亮,空地上植满了树啊花啊的,虽然是深秋了有些凋零。路上没什么人,安安静静的。老柴在路边停下车,大傻和潘渭下来,一前一后地往里走,到了20号楼折身,往第三单元的楼梯爬上去,到了五楼大傻停步,目标就在这里了。看看四下没人,大傻拿出一管胶水来,交给潘渭让他往505室防盗门的锁孔里倒。潘渭有些发愣,大傻压低声音说,快呀,一会儿有人来了!他就脑袋犯浑了,拿胶水往锁孔里猛倒,弄到外面很多。完了,大傻拿过胶水,用那张纸裹了往裤兜里一塞,轻声说,撤!像个师傅指导着徒弟。
回来的路上,潘渭的脑袋晕乎乎的,他想这不是黑社会的行径吗?自己还是一个大学生呢,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勾当?万一被抓住了怎么办呢?父母知道了怎么办呢?他心乱如麻,忐忑不安,但看到大傻和老柴脸色平静,就跟没事似的,就觉得自己也许过于紧张了。又想到好歹曹天雄也是个大学生,要说有事,他还是主谋呢,就比较心安了。他想,千万不能让父母知道。
这一招还真管用。第二天一早,曹天雄来上班,笑嘻嘻地说,三万块钱收进了。他说昨天中午他给那个人打了个电话,说如果不怕摔死你们全家就爬窗户进屋吧!乖乖,晚上那家伙就弄好了钱来找他了,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曹天雄表扬了潘渭,作为奖励,中饭四个人去吃了一顿好的。潘渭本来不太会喝酒,这天喝了三瓶啤酒。他脸喝得通红,脑袋昏昏沉沉地想,他奶奶的,我算是真正融合了,还算好,老大还不错,就跟着他干吧。
前几天他跟同学在网上也聊过天。现在他知道投资公司是怎么回事了,就不再谈远大抱负,而是谈班里的女生了。这些日子,他还注意到其实在这个小城里投资公司还是蛮多的,有些有个比较像样的门面,有些猥琐不堪,就在居民区里租了间路边的小屋。那么多人想要发横财,这个世界真他妈的有些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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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在公司里搓麻将。公司里三人,还有一个是曹天雄的朋友。潘渭也陪着,给他们做服务工作。那位朋友风头很好,独赢三输,大约到十点半,他老婆打来好几个电话催他回家,他就乐呵呵地站起来走了。其他人饥肠辘辘,就想去吃夜宵。
他们到迎宾路上去吃羊肉。那地方有两家羊肉馆,一家叫“名羊四方”,一家叫“羊霸天下”,两家生意都很好,尤其是夜宵。他们进了“羊霸天下”,好不容易找了个地方坐下,就点了羊排、羊肉串、羊腰一大堆东西,又上了啤酒,又点了炒螺蛳、水煮花生。羊肉串咬在嘴里,啤酒一灌,那个爽啊。尽管外面有点冷,里面却是热气腾腾。
吃夜宵的年轻人居多,男青年女青年,不过这么迟了,正经的女青年少,不正经的居多,比如那些娱乐场所的小姐,娱乐完了跟着客人们出来的,有些穿得很露,很招摇。曹天雄斜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