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琪
诗人兆艮先生的诗集《骑着蚂蚁看大海》出版了。
我用了一天的时间读完了《骑着蚂蚁看大海》,发现他的创作视野是越来越开阔了,诗歌语言也越来越具个性特征,对人内在的审视的切入更显功力和刁钻。这本集子显示出的兆艮的细致,敏锐,甘于吃瘪,适当示弱,接受失败和疼痛,同时也是他本身具备的“景深”。
曾与另一诗友聊天时谈到过兆艮,该诗友说,兆艮是在“清醒状态下”写诗的人。他的诗深刻、机警、有哲理,让人深思,是经过思考后说出来的话。不像某一些诗人,自以为得道,举着个性、探索、前卫、先锋的旗帜把文字当成千军万马,排兵布阵随性而为,终因缺少深刻、厚重的表现主旨而使诗歌流于浅显、喋喋不休,让读者感觉不到阅读的欣喜与叹息。
的确,较之从前表达上的找寻、游移的感觉,兆艮这本集子可以说是平静、舒缓、开阔的,不动声色、不枝不蔓,或者应该这样说,更凌厉一些。“除了现实世界/我还有一个世界/在那里,一切都默不作声/只偶尔听些人生纷繁的脚步”——这是十多年前他写过的句子。那时他很年轻,给我的印象,是在众目睽睽下揭示、抗争、批判、抨击,对各种社会现象做出回应,带着点“文青”色彩,还有点“愤”,有点理想主义,现在的“他”,退到了暗处,褪去了那些让人一眼就能看到的棱角和锋芒,以一种更为松弛的状态观察。审视,分辨,聆听。
兆艮在这部长诗的开篇中说“是一棵树与海的对话”,他一直自以为是一棵树,但在大海的眼里,以大海的“大”和“海”作背景,他不过是一只蝇营狗苟的蚂蚁而已。这种对比、反讽和揶揄,让兆艮看上去具有了一种襟怀,一种能把苦难咀嚼出甜味来的胸襟。我不十分明了他出于什么样的考虑为集子取这样的名字,大概一个人的知识越渊博、才华越出众、成就越非凡,他的眼界往往就越高,他对世界无限、人生有限的认知就会越深刻。而他想做的事与能做的事之间的冲突越尖锐,也越能使他感到个体的微不足道?
阅读《骑着蚂蚁看大海》,常会被一种从字句和段落中发散开来的东西击中,我想了想,觉得那是诗人的笔探到人在非常处境中的纠缠、闷骚,挣扎与困惑之际透出的机灵与智慧。兆艮通过呈现自身的物欲、纠缠、错位来反观人世和自身。这种呈现不是简单的描摹了一张表情统一的集体照,而是在同样道德失衡状态下的众生与理想现实之间油水分离的状态:“大海的门一撞就开/从任何角度任何方向/谁都可以进入/没能进入的是一滴米粒大的油/它旋转着用尽力气/还是被大海挡在了门外”。“米粒大的油”,这样的表达多么准确。人和现实之间,理想的状态是相互进入、相互包容,如果一个人不具备基本的必要的处世技巧,那他终归要被某些规则拒之门外。
就诗歌文本来讲,“骑着蚂蚁看大海”并非无懈可击,它的优势在于作者呈现的景深和文字的穿透力度,就如上面提到过的:兆艮的多重社会身份,及他在诸多身份中的穿梭,使得他在对人世敏锐的观察、及在“挪揄与微讽中所暗藏的对人世的惺惜与认知”更入木三分。“只有夜晚/它通过骨骼和我的血液/宁静,清晰/不让我感到孤单/像一条流向身体深处的河流”:“看着一个个浪/看着一个接一个的浪/再生和破碎/我想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一滴海水那么小/那么小的一滴海水/不会流多么远”。
还有这样的思索:“看着看着,我想/海滩上的沙子多么像人/多么像生活在世上的人/我就是其中的这粒或那粒/潮来潮去,大家便相互依偎和相互摩擦/越来越小或越来越细/实际上,我们就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消失的”。准确、精到、随心所欲、干净利落。让人读后会心一笑并忍不住偷偷翘起大拇指。“那些惶惶而来的浪是丑陋的/它的声音必将引发一场争论/我将从梯子上走下来。甚至/把梯子搬进黑夜”:“在云彩上搭建的楼阁/被一道道金线射穿/风抬着云朵前行/从楼阁上掉下来的天书/被我双手接住/”而读这样的句子,时间咔咔断裂的声音在四周分外清晰。这些貌似松散的文字象征意味深长,尤其,长诗的“开篇”部分,在我读来有圣经的意味和诺查丹玛斯预言的味道。
引申著名评论家陈仲义先生的话,那么兆艮的这部诗集就是以“海为轴线,多层面串接”的结果。兆艮用了洋洋洒洒一个“集子”的容量,写了“一棵树”与海洋的对话,写了他的打了折的幸福感,信仰碎裂和灵魂的回响,写了风的方向就是他的方向,风的一生就是人的一生。写了在广阔无垠的生活的大海上,我们各自行走江湖,靠一苇渡海和骑着摩托艇呼啸而过,手法、策略大相径庭,但最终的结局就是同登彼岸。内心的自在和放下,才是最重要的。
我同许多诗友一样留意着兆艮的诗歌写作,除了因为他是本土诗人,他的诗歌在安静中体现对抗,揭示存在,更因为他的写作态度,以及他呈现的那些被动的旋转、爱恨、永远的错过,善良人内在的毁灭、饥渴、灰烬和伤口。这样的呈现有时候貌似安静、温和。
除了诗歌,他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他的不动声色的冷幽默。崔卫平在谈到诗人食指的创作时曾经说过大意如下的话:“一,从不敢忘怀诗歌的要求,即使生活本身是混乱的、分裂的,他也要将那些原本是刺耳的、尖锐的东西制服;二,即使生活本身是扭曲的、晦涩的,他也要提供坚固优美的秩序,使人们苦闷压抑的精神得到支撑和依托。”这话在兆艮身上也兼容。
面对生活这个广阔无垠的大海,诗歌不提供“渡海”捷径。诗歌的冠冕是有机玻璃制成的,含金量低,也不具收藏潜力和兑现价值。再进一步讲,诗歌不过就是一个愉快而赔本的买卖,被聪明人和傻子从各自的角度针砭和褒扬。
因此,我为兆艮鼓掌:为他对诗歌的深情守望、为他对诗歌的始终不渝、为他“骑着蚂蚁看大海”的顺利出版、为他一路走来与诗友们的惺惺相惜、为他那些来自内心对自我的认知和对人生的自省的句子,鼓掌。
(《骑着蚂蚁看大海》兆艮著,2008年12月,由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