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牛奶甜又香

安　宁

大四那年，为了考研和搞毕业创作，我搬到校外的学生公寓居住。看看安静别致的房间，虽然有点孤单，我还是觉得欢喜，想着住宿舍时因舍友作息不一，怎么也摆脱不了的失眠，终于可以有机会慢慢地治愈了。

清静的日子没有过几天，便被楼下刚搬进来的4个大一的小男生给扰乱了。初入大学的新鲜自由，让他们一个个像是吃了兴奋剂，不仅把午休大方地砍掉了，就是晚上也要把卧谈会开到12点之后。

起初出于礼貌，我会拿东西敲敲角落里的暖气管，示意他们小声点儿。这样的暗示倒也起到了一些作用，他们很快把声音降低了。但毕竟是一群刚从高考重压下爬出来的毛孩子，再强的自制力也不管用。像一锅沸腾的水，没有人泼一勺凉水，他们的一腔热情照样化作灼人的水汽，不停歇地冒出来，且大有一番要把锅盖顶掉的气势。

终于在被失眠折磨得心力交瘁的时候，我决定下楼狠狠地教训他们一番。

我气势汹汹把门敲开的时候，4个穿了迷彩服的小男生齐刷刷地探出头，一言不发地笑看我。看他们一脸没心没肺的模样，我努力地忍住笑，板起面孔，严厉地警告他们：“以后再这样没日没夜地大声喧哗，小心我告诉你们辅导员，请你们把旺盛的精力分给有失眠痛苦的师姐一点儿好不好?”只听齐刷刷一声：“Yes，madam!”还敬了标准的军礼。几日来的愤恨和烦乱，终于在这4个小毛孩儿的幽默里，化为乌有。转身离去的时候，一个略带沙哑的嗓音冲我喊：“师姐，祝你今晚睡个好觉。”我笑了笑，没回头，径直上了楼。

以后的两天，情况有了好转，一过10点便有一个温厚沙哑的嗓音一本正经地告诫：“师姐要睡觉了，大家都别说话了。”这样一句命令之后，总会有小声的嬉笑，而后便安静得只有木板吱呀的声音了。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我正聚精会神地画画，听见有人小心翼翼地敲门，我头也不回地高喊“进来”。那声音停了片刻，却又犹犹豫豫地响起来。我趿拉着拖鞋，漫不经心地起身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一个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的男生。他略带羞涩地一笑，喊了声“师姐”。我从他有些沙哑的嗓音里，想起他是楼下宿舍里的小师弟。

我怕小师弟看见自己乱糟糟的宿舍，便堵在门口直截了当地问他有什么事。他羞涩地一笑，弯身从地板上抱过一个大大的保温杯给我。我疑惑地接过来，他噔噔噔跑下楼去了。

打开保温杯外层的盖子。内侧贴了张纸条，很内敛很沉稳的几行字：“师姐，这是我和舍友们新发明的‘爱心牌牛奶，用薄荷煮成的，医生说睡前长期饮用，可以治疗顽固性失眠。收下这份爱心，好吗?——二楼的康白。”打开第二层盖子的时候，牛奶的清香一下子浸润五脏六腑。我的心，像是乳白色牛奶里飘着的一片片薄荷，碧绿，清澄，温润无比。

在康白熟悉的“命令”里，轻轻啜饮着“爱心牌牛奶”，我突然间觉得，楼下4个小男生偶尔“犯了规”的吵嚷声，听起来竟也可以像音乐般悦耳。

以后每晚8点，康白总会准时代表舍友把牛奶送来，拿走前一天的保温杯。我无法阻止这份好意，又不能简单地用钱来补偿爱心，便也礼尚往来地买一些零食让他捎回去。杯盖里的小纸条，是另一种关爱，让我喝着牛奶的时候，觉得温馨和幸福。

11月中旬的时候，因为成绩优异，我被保送本院设计系读研究生。同时，我的油画也进入最后的润色阶段。为了庆祝，且对楼下小师弟们的鼎力相助表示感谢，我打电话约他们吃饭。接电话的小男生一脸茫然地问了一句：“什么爱心牌牛奶啊?我怎么不知道。”我亦是迷惑了片刻，便忽然明白：那一日日让我安眠的牛奶，其实是康白一个人偷偷地煮了，借了舍友们的名义送来的。而我，很粗心地忽略了一个小男生的心。

第二天，康白再送牛奶过来，我便拦住他说：“以后，就不麻烦你了，谢谢你和舍友们一直这么照顾小渔姐姐。过几天，我要帮导师给一个公司设计广告，所以就在导师楼下租了一间房子。”康白盯着手里淡蓝色的保温杯，怔了许久，慌慌地问：“那，你什么时候搬回来住，我接着给你送。”我转过身，没回答他的问题，却问了一句：“你多大了?”“20岁。”康白急急地答道。我微微笑着，装作不经意地说：“比我男朋友小7岁呢!”

我转过身来的时候，康白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走掉了。我听见楼下有男生站在阳台上，发泄似地“啊啊”大吼。夜色，只是水一样轻轻晃动了一下，便又回复到先前的静寂。我慢慢搅着滚烫的牛奶，想，他还是小孩子的心，终究还是不要对他太温柔的好，否则，只会伤他更深。

搬宿舍的时候，康白逃了课来帮忙，任我怎么赶他都不肯回去。他满头大汗地一趟趟把我的东西搬到车上，而后又一件件地抬进我的新住处。一切都收拾妥当的时候，我请康白吃饭，他拒绝了，只是在说了“再见”之后，很突然地回过头来问了一句：“我以后可不可以来这儿看你画画?”我用力地点点头：“不仅欢迎你，还欢迎你的舍友以及你未来的女朋友。”

以后的日子，每每在屋里憋了一天，晚上出来透口气的时候，总会在门口看到那个熟悉的保温杯。清亮亮的薄荷在乳白色的牛奶里，似一叶绿色的小舟，载我驶入甜美的梦乡，亦让我在白日里做设计的时候，心会稍稍地走神。我阻止过，但没有用，康白很固执。

我知道康白遥牛奶的时候，会在门口停上片刻，有几次，甚至无意识地敲了敲门。屋内的我，硬硬地忍住了，不去请他进来。在脚步声渐行渐远的时候，我才跑过去开门，慢慢蹲下身，发上很长时间的呆，将保温杯的盖打开，看里边的关爱。

康白说，小渔姐姐你不要整日待在屋里画画，多晒晒太阳皮肤才会有健康的颜色哦。康白又说，我在展厅里看到你的画了，那么美，就像你的眼睛，幽深的湖水里卧着漆黑的宝石。康白还说，医生嘱咐的，要长久服用薄荷牛奶才能根治失眠，为了我以前的努力没有白付，我还会不停地一日日送来的。

我把设计的草样拿出来给导师看的时候，她甚是惊喜：“小渔，你的创作不一直是忧郁寂寥派的吗?怎么忽然明朗纯净起来了?”我低头笑看着那幅关于纯牛奶的广告，浪花一样飞溅起的乳白色牛奶里，一叶绿舟飘然而至，上面载着音符般的橙黄色广告语：“爱滋味，独体会。”那叶绿舟，是薄荷状的，亦如薄荷般有着清透明晰的纹路，几乎可以闻得见让人迷醉的芬芳。这样的文字，其实不仅是导师，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不知不觉，竟把每晚喝的安眠牛奶，在纸上一笔一画地绘了出来，而我的心，原本是要千方百计逃离这样一种滋味的啊。

我一直不知道，康白送的，究竟是什么牌子的牛奶。就像我怎么也搞不明白，每一张贴在杯盖内侧的小纸条上，除了日期，为什么还要加上一两个不相干的字母。康白不说，我也不会多问。有些事，装糊涂要比弄清楚，麻烦少得多。

暖冬里的第一场雪飘来的那个晚上，我习惯性地打开门。除了我一个小时前挂在墙上的空保温杯，并没有盛满滚烫牛奶的另一个保温杯。我看着已积了厚厚一层雪的地面，心想康白肯定不会来了。

以后的几天，康白也没有来。我看看大一的课程表，知道他们忙着应考，便在心里笑骂自己太过贪心，怎么竟像是小孩子痴恋什么东西。理所当然地认定应是日日可以得到，否则便觉得送东西的人失了职，该得到埋怨。

我不知道究竟是心理作用还是每晚喝的牛奶起作用，突然中断喝奶以后，我又失眠了。一个人躺在清冷的房间里，随手拿起床头许久没有写的日记，一页页翻着看。从9月20号康白送牛奶的那天起，日记便断了，取而代之的是康白精致的小纸条，被我揭下来，按日期贴在日记本上。

我一条条地竖着往下看，包括右下角飞扬的“白”字，还有小小的英文字母。看完了前11页的时候，我的脸突然地红了。那些藏在角落里的字母，组合起来，恰恰是“xiao vu，I love you”。我的手颤抖着，将一百多张细长字条上的英文字母组合起来，而后一个词一个词地艰难读下去。那些滚烫的言语啊，几乎快将我一向冷漠的心融化掉了。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会碰到这样一个内敛的男孩子，将自己的心，悄无声息地一日日送到我的身边。

我强忍了泪水，拨通了康白宿舍的电话。有个很疲惫的声音说：“康白骨折，手也烫伤了，正在学校医院里。你有什么事告诉我吧，11点半的时候，我过去陪床。”

我的心，针扎了似地疼痛难忍，匆匆穿上衣服，往学校跑。跑到一半，我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了。见面以后，我说什么呢?假装不知道他真正的心意，只是表达朋友式的关心?还是因为感动，接受一份并不适合自己的感情?有时候，更冷酷的回避与拒绝才是真正的爱护吧，康白的青春刚刚开始，他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美好爱情，而不是把时间和精力消耗在我身上。我的男友远在英国，他很快就要回到我身边了。

尽管非常舍不得那份清新美好的感觉，转天，我还是再次搬家。这次，我没有告诉康白我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