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梓河畔

2009-08-17 09:53
辽河 2009年8期
关键词:棚屋老太爷表舅

严 清

一条清幽的小河从渔村流过,绵延八十余里汇入嘉陵江。解放前叫梓江河,如今叫双梓河,得名于由此分流的梓绵河与梓盐河。双梓河在渔村拐了一个长长的弯,把渔村正好围了一个半圆,由此形成了一个很大的河湾,叫做鱼家湾。

——引子

(一)血滩

双梓河河谷狭窄、滩险礁多,因而并不适合航运。它算不上长江这棵大树的枝丫,充其量只是一节须根罢了。省区地图上根本找不到它,只在县志的地图上可以看到那自东北而西南的一条孱弱的绿线。河流是孕育人类文明的摇篮,然而双梓河的贡献可没那么大。就连一个成规模的小镇她也没能孕育出来。八十里的双梓河上没有航道、没有码头,偶尔能见几条采砂船漂在河面上,柴油机的轰鸣声搅浑一碧清水。又或者,一叶扁舟满载了刚收割的农作物驶向彼岸。沿河有几间水磨作坊,淙淙的流水传承着古老的生产方式。

双梓河进入富驿镇境内的狭长一段地域叫血滩。盖因谷深滩斜,谓之“斜滩”,“血滩”疑为其讹音。总之,都已无迹可考。血滩一带多岩石,当地人称之为“硝地”。谷物、玉米都无所收成。人们反倒乐意种上豆类等经济作物。农历十月,远远望去金黄色的黄豆荚子漫山遍野,那一抹金黄被双梓河一分为二。收获的季节是村民最喜悦的时光,家家户户把成熟的豆子连根拔起,然后捆成一扎一扎倒挂在树枝上,等水分都干透了再用粮盖(一种用于脱粒的农具)把豆荚打下来。再用风车除去豆壳,一粒粒豆子就分离了出来。

(二)鱼家湾

血滩很少有浓密葱郁的乔木。凡是绿树成荫的地方多半是院落了。南方的院落较之北方显得十分稀疏、杂乱。北方地平,村落相对集中且容量极大。南方因为多为丘陵地带,受地势影响,村落显得散乱。在南方,村下面还有更小的地域单位,叫“湾”。“湾”其实只是一个个有河流经过或者连条小溪也没有的小山坳,一般根据姓氏来命名,比方说,如果一个山坳里姓杨的人居多就叫杨家湾,姓李的多就叫李家湾。当然也有例外,不过这种例外很少。往往是几个湾连在一起组成村民小组,再由若干村民小组组成村。湾,在南方农民眼里是一个极有分量的称谓。因为它是人们生产生活的大本营、根据地。它是人们的精神家园和依托,湾的内部有强烈的族群认同感和凝聚力。湾与湾之间往往会因为某种利益冲突而抵触,甚至是大打出手,也会因为共同的命运和遭遇而紧密地团结起来。总之,湾是联系人与人之间的纽带,人们对湾的认同要比村强烈得多。

鱼家湾就躺在血滩北侧。鱼家湾的住户不多,留守户更少,差不多十室九空。他们像千千万万中国农民一样,放弃了祖祖辈辈耕耘的热土,背上了沉重或空乏的行囊到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圆梦去了。湾口有间棚屋在风中摇摇欲坠,青瓦上的苔藓泛着绿光。竹篾编夹的墙体上糊的泥巴已经剥落了好些。明亮的阳光透过那些缝隙射到屋里去,根根光柱更加衬托出棚屋的阴暗。

(三)百年棚屋

这里是鱼家湾,这棚屋的主人当然也姓鱼。传说棚屋的第一代主人鱼老太爷,是个比大地主穷,比富农富的半拉子地主。后来被划到地主一类,家业地产全被没收,留给他的就是这间原本是他家长工住的棚屋。鱼老太爷在这间他辉煌时从不曾来过的棚屋里度过了他生命中的最后时光。他没有抱怨、没有憎恨,他的死是那么的安详。这个鱼老太爷就是我外祖母的父亲,也就是我母亲的外祖父。棚屋留给了他的儿子、孙子。

关于棚屋的这些事是十五年前我随母亲、舅舅一干人去给传说中的鱼老太爷烧纸祭坟时舅舅告诉我的。那时的我,稚嫩得不知道什么叫人生的无常与命运的叵测,糊涂得为了一块糖就可以出卖朋友和兄弟。我和大哥坐在汽车后排争抢着长辈们给的糖果。汽车在机耕道上颠簸,不知道摇了多久、颠了多久。只听到舅舅拉手刹的“咯咯”声响过,感觉就该到了。天有些冷,但有一股子新鲜劲儿,也觉得不怎么冷了。 母亲晕车,下车时她扶住车门俯下身去呕得厉害。

鱼老太爷家的坟地在鸡公岭,去鸡公岭的路上我见到那间棚屋,门楣上的楹联字迹已很模糊,依稀可以辨出是“人勤春早”四个字。门框上的春联早被顽皮的孩子撕去了半截,左边只剩下“天增岁月”,右边剩下“春满乾”。门板上的门神我说是尉迟公和二郎神,大哥却说是二郎神和托塔天王李靖。锈迹斑斑的大铁锁挂在门扣上。屋檐下有一条深深浅浅的沟,事实胜于雄辩地证明了水滴石穿的古训。

(四)鸡公岭

棚屋上了锁,棚屋的第三代主人——我母亲的表哥,我的表舅,大概赶集置办年货去了。我的两个小表弟呢?是和邻家的小孩一起放牛去了,还是被大人们带出去了呢?没有见到亲人,母亲和舅舅都有些失望,最后决定直接去祭坟。香、烛、纸、炮都挺沉的,舅舅额头上渗出了一层油油的汗。绕过一个弯,爬上一个坡就到了鸡公岭。

阴阳先生(道士)说鸡公岭是一块好地,它管着血滩的风水,决定着血滩的人脉。有一年镇上决定修公路要穿过鸡公岭,工程队都在这里驻下了,血滩的村民硬是扛了锄头、钉耙把他们给赶走了。所以鸡公岭就渐渐成了墓地。越来越多的死者葬在这里。甚至一些老而未死的人都请了阴阳先生来这里把风水看准了,好让自己死后有块如意的葬身之地。鱼老太爷的坟堆得老高,烧纸时母亲对舅舅说:“地主死了都是要挨斗的,当年外公这坟可不准垒这么大。后来鱼家的后人每年都在坟上培上新土,这坟才变这么大的。”母亲叫我和大哥,还有几个表弟表妹们排成一排跪在鱼老太爷坟前磕头。一下、两下、三下,那时的我们,还不知道磕头的庄重。

纸烛的烟熏味在空气中弥漫,鞭炮的噼啪声撕开晌午的宁静,几缕炊烟从农舍里窜出来摇曳着动人的舞姿。

(五)表舅和表舅妈

所有的祭祀活动都结束的时候,一个饱经沧桑的中年汉子背了个背篼朝这边走来,脸上洋溢着南方农民特有的质朴的笑。他的身后有两个孩子,看样子要比我小。母亲说那就是我表舅,棚屋的第三代主人。两个孩子是表弟,大的叫认元,小的叫陶二。农家孩子的名字来得自然,没有诗情画意,也无需引经据典。大人们免不了一番寒暄,孩子们就少了许多礼节。几家的小孩在坟前的菜地里打闹了起来。在那“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的喜庆日子里,我认识了我的两个小表弟——棚屋的第四代主人。或者,他们未来不再属于棚屋——如果命运眷顾他们的话。

记忆最深刻的事情是,那一天没在表舅家吃饭。表舅开了锁,母亲和舅舅一前一后跟着表舅进了屋。大哥和表弟表妹们还在屋外打闹。我站在门槛上,一只手拉着门扣,这样就只开了半扇门。屋内的陈设极其简单,一张跛了腿的桌子摆在屋角,旁边有两条凳子。桌上放着一只掉了漆的热水瓶,桌子右手边有一道门,门那边就是厨房。没有看到表舅妈。后来听说那天她知道家里来了客人就跑到隔房嫂子家去了。至今都不大明白表舅妈要躲什么。表舅叫两个表弟去找他们的妈妈,然后一边挽留母亲和舅舅。舅舅放下一大堆糖果、营养品,还有一包给两个表弟的旧衣服就辞了表舅上车了。“真饿啊,怎么没有饭吃呢?”我在车上问。

(六)两个表弟

白云苍狗,时光如流,一晃十五年过去了。十五年在历史长河中不过就是一粒浮尘。十五年在人间,却不知演绎了多少悲欢离合、花开花谢。我憨厚的俩表弟哟,也该长大成人了吧?

去年暑假回家,父亲的店里来了个小伙子。第一眼就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母亲告诉我那就是血滩的二表弟陶二。陶二冲我傻笑,那笑脸,好像我的表舅。母亲说陶二在店里做事很踏实很勤恳。闲暇时我也带着表弟去娱乐城看电影、到莲花湖看湖光山色。表弟告诉我这些年里发生了许多事。先是他兄弟俩双双辍学,父亲在工地上打杂摔伤了腿,母亲在乡里靠看水碗、端花盆、驱神鬼(都是川北农村的迷信活动)挣点小钱撑持家用。后来大哥认元和同村人外出务工打伤了人被收监,等等。

(七)尾声

今春我又和母亲一行人去血滩烧纸祭祖。大气候还是那个样子,不同的是机耕道宽了些、平坦了些,每个被轿车甩在后面的院落里都多了一两栋小洋楼。又到了棚屋面前,西墙的一角已经坍塌了,门上的锁已锈成一团烂铁。门槛也已经腐朽,靠近门框的地方还生了一丛黑色的菌。也许是脚步声太响,惊起一只沉睡在屋檐下的野鸡。野鸡飞走,拉下一泡屎,差点洒在我身上。

双梓河在鲜见的冬日暖阳下泛着粼粼的波光。那些整日待在钢筋、混凝土森林中的白领、蓝领们租了小皮艇在河中不紧不慢地行进,目的是贪婪地呼吸这里氧气富足的清新空气。

沧海桑田,人事已非。千年流淌的双梓河哟,荡涤着多少人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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