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畅
与中南海仅一墙之隔的西华门,住着许多中共领导人。推开一扇绿色的大铁门,在警卫员的带领下,沿着高高的围墙没走多远,就到了胡家。
这是一个典型的北京老四合院。胡耀邦逝世后,小儿子胡德华一家便陪伴母亲居住在此。会客厅保持着十几年前的原貌,胡耀邦的遗像挂在最显眼的位置,四周鲜花环绕。这里更像是一个胡耀邦的小型纪念馆,他生前的书籍、照片、奖章全部陈列在此。伴着满屋的花香,胡德华与记者面对面坐了下来。
“其实我挺普通的,父亲也不是什么大人物,”胡德华很谦虚地说。
他的妹妹满妹也很低调。2005年11月18日,中共中央在人民大会堂举行座谈会,纪念胡耀邦同志诞辰90周年。之后不久,胡耀邦的小女儿满妹出版传记《思念依然无尽——回忆父亲胡耀邦》,胡家子女才第一次进入公众的视线。满妹当时几乎不接受任何媒体访问。“我一向都特别低调,千万别把我当名人。”直到2008年新年之际,记者才有幸见到了胡耀邦三子。翻看胡家子女的履历:长子胡德平,中央统战部副部长,全国工商联副主席;次子刘湖,华润集团常务董事,副总经理;三子胡德华,上世纪90年代从中科院软件中心下海,投资项目囊括科技开发、植树造林、填海造地;小女李恒(满妹),中华医学会副秘书长,某外企高管。他们个个都算功成名就。
谈起父母与兄妹们的关系,胡德华说得最多的一句话竟是“他们才不管呢!”这是胡耀邦夫妇对待子女的一贯态度。正因如此,胡家子女从小就在“自力更生中长大”。
“稀里糊涂”地长大
“我多次询问母亲我的出生地,她的回答竟然是‘记不得了。”胡德华总是觉得遗憾。
1948年11月,任兵团政治部主任的胡耀邦,和徐向前等人正在太原战役的前线,当时正是战役打得最艰苦、最激烈的阶段。一而在后方石家庄的胡耀邦夫人李昭,即将临产。就在此时,石家庄遭到敌方偷袭,身怀六甲的李昭在警卫员的保护下,迅速转移。“母亲只记得被拉上一辆运煤车,跑了大概一两天,途中生下我。”胡德华最后自己推算,他应该出生在河北井陉,“韩信背水一战、大破赵王的地方”。
由于家里已接连生下两个男孩,父母都望女欲穿,以至于他出生后,父亲直接从前线传话:“既然又是个男娃,也没什么好回去看的。”在父亲的失望中,胡德华默默地来到人间。不仅没有出生地,他还和其他兄妹一样,一直没有大
1984年1月,胡耀邦亲临广西边防前线,慰问烽火前沿的广大官兵。名。
“如果要按现在的说法,我父母就是典型的‘工作狂,孩子生下来就不管了,能活就活。”胡德华和兄妹们都是被外婆拉扯大的。在他的记忆中,自己的前两个名字都不好听。第一个叫“胡利利”,和狐狸谐音。对此他一直不解,再三追问父母,才得到两个答案:一是因为父亲姓胡,母亲姓李;二是他出生后不久打了胜仗,胜利了。虽然两者都经不起推敲,但胡利利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街坊四邻叫大了。
1950年春,川北地区获得解放,参加完“成都会战”的胡耀邦,被党中央任命为中共川北区委书记。于是,胡耀邦拖家带口到了四川。“那时候我们家算是聚齐了,连爷爷奶奶都去了。”在这个全家团圆的时刻,胡耀邦的父亲看着一群都是小名没有“大号”的孙子,郑重地拿出家谱。“爷爷宣布,我爸是‘耀字辈,我们是‘德字辈。家中‘德字辈出生的男孩,以后按长幼分别叫平、安、发、财。”于是,胡耀邦的长子名为德平,轮到胡利利,就是德发了。之后在北京上幼儿园,由于德发的“发”繁体字太难写,幼儿园老师自行将其改为胡德华。至于当时孩子名字叫什么,是否妥当,胡耀邦夫妇完全无暇顾及,听之任之。1952年,胡耀邦夫妇终于在四川南充迎来小女儿的诞生。“家里人特高兴,外婆说孙儿、孙女都有了,满足了,就给小妹起名满妹。”在胡德华看来,家中这个最小又是唯一的女儿,备受宠爱。满妹直到参军时才起名李恒,随母亲的姓。
同年,胡耀邦调任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中央书记。第二年,已经4岁的胡德华说着一口四川方言跟随母亲来到北京。在胡德华的记忆中,父母为他选择幼儿园、小学、中学的标准,只是一条——全托,能住校。而在满妹的回忆录中,她也这样写道:
“小时候,父亲对于我来说,虽然并不陌生,却也不太熟悉,至少不感到亲切。坦白地说,在我内心深处,还多少有点害怕,害怕这个从来没有跟我玩过的爸爸。母亲是共产党培养起来的典型干部,一向只顾工作不顾家。1952年她随父亲来京不久,便加入北京的棉纺行业,从此以厂为家。工人们反映说:‘一天三班倒,班班见领导。在我记忆中,母亲只抱过我一次,可当我好奇地伸出手去摸她那亮晶晶的眼镜时,她‘啪地给了我一巴掌,我吓得大哭起来。外婆急忙从她怀里把我夺过去,埋怨道:‘从来也没抱过孩子,就抱这么一回,怎么还打她!母亲说:‘她要是把眼镜弄碎了,我明天怎么工作!”
四个孩子三个姓氏
胡德华常听外婆讲,父亲生来好动,虽然个头矮小,却喜欢体育,常和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同学同场竞技。“除了喜爱体育,父亲还喜欢演说。有意思的是,他从小有些口吃,爷爷曾叫他‘九结巴。”
调皮的小德华儿时也是个结巴,直到上大学才慢慢纠正过来。“大人总说‘哎呀,你就是学你爸。父亲开会的时候‘啊,那个那个,我也跟着‘啊,那个那个……最后他生气了轰我走,我就跟他做个鬼脸跑了。那会儿我爸和王震见面,人家都管他叫结巴子。”胡德华在父亲身边,总是非常随性,他说家中“母亲很厉害,而父亲从不发火”。奇怪的是,随着胡德华长大,胡耀邦的口吃也渐渐矫正了。
胡耀邦家中4个子女却有3个姓氏,除分别随父母姓胡、李之外,还有一个姓刘的。胡德华说,他们从小就知道有一个“送了人”的二哥。
1945年冬,胡耀邦担任冀热辽军区政治部主任,将赴前线作战。李昭态度坚决,也要求同往参加战斗。无奈,胡耀邦夫妇将未满40天的次子,送给了陕北老乡刘世昌。“当时他们对孩子可不太在乎,把革命看得高于一切。父亲只提了3个条件:一是不要把孩子再转送别人;二是将来要让孩子上学;三是让他自由恋爱。父亲坚持让孩子随老乡姓刘,老乡采取了一个折中方案,就叫刘湖(胡)了”。
从胡德华出生起,就没见过二哥。这一别,就是十几年。解放后,刘世昌一家辗转到了青海。他牢记着胡耀邦的嘱托,即便家里连吃饭都困难,还是坚持让刘湖上了学。13岁时,刘湖小学毕业,各门功课成绩优良。其间,胡耀邦从没有来找过儿子。
当得知胡耀邦已在北京任职时,刘世昌和妻子犹豫再三,“孩子像生父,学习那么好,不能耽误
了”。就这样,刘世昌硬是把含辛茹苦养大的刘湖送回了北京。“父亲看到刘世昌愣了,半晌说不出话,他拍着二哥头说:‘记住,刘世昌永远是你父亲!”此后每逢寒暑假,刘湖就会去看望刘世昌夫妇。
“走资派”的后代
全家团圆的幸福时光转瞬鼾逝,很快“文革”开始了。胡耀邦被打成“走资派”,发配到了河南省潢川县黄湖农场劳动。“母亲被隔离审查,年近七旬的外婆被轰回安锱老家,音讯全无。父亲的秘书、司机也早就撤走了,满妹曾一个人住在三进大院子里,几十间房子空空荡荡……”
胡德华当时还在上高中,那时他的理想是要做工程师,要考清华大学。然而刚读完高一,他被分配到北京市政二公司工作,负责修马路。“当时我的工种叫‘壮工,听着都可怕。我一天能吃掉一斤八两糕食,可见体力消耗有多大。”
胡德华记得,当时母亲比父亲受冲击还早,在“文革”中的境况更惨。“母亲孑然一身,在牛棚里熬了一年多。然而,刚强的她从来不谈自己在‘文革中所受的煎熬,也从不抱怨。”由于“文革”,胡德华笑称二哥刘湖是预备期最长的党员“预备了将近十几年!”“二哥当年就读于清华大学化工系,和现在全国政协副主席刘延东一个班,她还是我二哥的入党介绍人。1966年5月,他成为预备党员。一般党员的预备考察期是一年,但他刚入党一个月就赶上‘文革,直到上世纪80年代才成为正式党员。”
而老大胡德平,也因为“文革”改变了命运。1962年,他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就在1967年毕业前夕,随着邓小平、胡耀邦被打成“走资派”,邓朴方和胡德平也成了“黑五类”子女。“大哥在北大成了受专政的对象,聂元梓等造反派把持的北大革命委员会,勒令他们接受检查,要他们反对自己所敬仰和信赖的父母。那时他的身心受到极大创伤。我大哥小时候特别淘气,但是后来变得越来越老实、沉稳。”
胡德平的外表酷似胡耀邦,戴一副眼镜,书生气很浓。实际上,胡德平在进入政界以前,是个标准的学者。
“文革”后,胡德平捡起了他心爱的历史学专业,考取了中国思想史研究大家侯外庐教授的硕士研究生。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历史博物馆做研究工作,后又担任历史博物馆的副馆长。同时,胡德平还致力于“红学”研究。1983年,他联合一些志同道合的中青年红学研究者,成立了“曹雪芹研究会”,出任会长。为了考证曹雪芹的故居,胡德平到传说中的“黄叶村”香山一带考查,还出版了一本名为《曹雪芹在西山》的书册。一些红学老前辈,对他这种刻苦钻研的精神极为赞赏。
1984年胡德平作为中共中央整党领导小组的特派员到了湖北省。在湖北时,他还创办了曾经轰动一时的理论刊物。从湖北返京后,胡德平出任中共中央统战部秘书长,之后,被提升为统战部副部长。
“我们比父亲差远了”
谈起子女对父亲的继承,胡德华坦言“我们差远了”。“谁也比不了父亲,父亲做人的骨气和实事求是的态度,无人能及。”如果说有联系的,就是胡家人的共同情趣——读书。“其实父亲文化程度并不高,14岁就参加革命,但是他博览群书,不论战争年代还是和平时期,不论在马背上还是帐篷里,父亲只要有点滴空闲时间,总是孜孜不倦地读书。他记忆力惊人,对一些佳作警句背诵如流。如司马迁的《报任安书》,他诵读几遍,便能全文背下来。”胡德华列举了许多父亲看过的书目,算起来总共有5000万字。“父亲说每天坚持读1万字书,14年就可以成为学者。因此在‘文革后期,邓小平派他到中科院工作,那些大科学家特别敬佩父亲。”
1973年,胡德华考入重庆通信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南京通信学院教书。他在南京一呆就是10年。1986年,胡德华进入中科院软件研究中心工作。他说自己的梦想一直是要科学救国。“以前觉得能当个科学家才是对国家贡献最大的。”但后来,胡德华却改变了想法。特别是父亲去世后,他在领导的鼓励下决定下海。这个想法引起了家人的一致反对:“我大哥说:‘你搞科学技术的,哪能做买卖?!我就不服气,我说当时那么多农民企业家,我上过大学的,怎么不成?我一定要争这口气。”
胡耀邦的子女对父亲都充满了敬畏。事隔这么多年,胡德华每每回忆起父亲批评自己的情形,心里还是有些慌乱,对于父亲的铁面无私,胡德华至今还十分感慨。
“就连父亲最疼爱的小妹,也没能沾父亲半点光。”1968年满妹被分配到北京市造纸总厂一分厂的维修车间当车工。一年之后,看到大家陆续都去参军了,而父亲不闻不问。她自作主张,找到了父亲在晋察冀野战军三纵队时的搭档一一时任北京军区司令员的郑维山。她托警卫员带话:“我是胡耀邦的女儿,想请郑司令侵帮我去当兵。”
作为胡耀邦的女儿,能当上兵,满妹深感不易。她甚至在回忆录中写道:“我根本不在乎兵种如何、部队驻在何地,乐不可支地来到当时全军最大的柏各庄农场,在师医院当了名卫生兵。”几年兵当下来,满妹却发现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地被推荐上了大学。苦闷至极的她,给父亲写了信,希望父亲能托托关系,让她也有个上大学的机会。
胡耀邦很快回信了:“你原先分配在工厂,后来当兵我是不知道的,内心也是不赞成的,因为是走的后门。现在又提出想上大学,我认为你应该靠自己的能力,既要注重学习书本知识,又要到社会实践中去学习。我们家的人不应该走后门,而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实现自己的愿望和理想……”那时,满妹完全不能理解父亲的思想,懊恼、委屈一齐涌来,她把信撕得粉碎。“打那以后,她再也没有指望能沾父亲的半点光。”胡德华说,小妹每每回忆起当年撕信的情景,总是满心愧疚。
如今,一切都已成为过往。谈话间,胡德平的女儿走了进来,温文尔雅,彬彬有礼。胡德华掩饰不住骄傲:“大哥家有两个孩子,这个是英国剑桥毕业的,另一个毕业于美国耶鲁,大女儿已经成家立业。我的女儿在复旦大学毕业后,如今在澳大利亚一个投资公司工作。我们家也算是四世同堂了,很幸福了。”
经历了大起大落的胡家子女,最终归于平静安宁之中。谈话中,胡德华笑声爽朗,谈起往事绘声绘色,这也是如今胡家子女真实生活的写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