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文
1828年8月28日,列夫·托尔斯泰生于莫斯科以南200公里的一个贵族庄园。
托尔斯泰从小就富于想象,曾经从自家顶楼的窗口跳到院子里,希望像鸟儿一样飞翔,结果摔成脑震荡。他的一位家庭教师说他“既无志气,又无才能”,可他很小就能感情洋溢地背诵普希金的诗,七岁就自办了一个手抄的杂志《儿童娱乐》。他上大学也不太用功,可他在课外却读完了卢梭的“全部20卷”著作,还对法学原理产生了兴趣,“目的不是为了应付考试,而是想从中找到令我感到奇怪和疑惑的那些人生问题的答案”。托尔斯泰本人是一个大地主,但他却下决心改善农民的生活。他经常下地耕田、割草,甚至在一次火灾中亲自投入救火,灾后又组织对灾民的救济。可他这些出自真诚愿望的行动,并不能使农民的状况有多大改善,这使他大失所望。他20岁跑到莫斯科,在“上流社会”的诱惑下过了一段放荡的生活,但又因自己的行为感到沮丧,不断批判自己,向往着道德上的纯洁。1851年春,托尔斯泰追随哥哥去了战场,与许多人“投笔从戎”不同,他却在战争中开始了写作,小说《童年》和《塞伐斯托波尔故事》发表后,“把文坛上的元老们惊呆了”。他和比他大10岁的屠格涅夫成了好朋友,后来又因为思想性格不合而闹翻,几乎要决斗;然而17年后,他又主动写信给屠格涅夫检讨自己,与其重修旧好。
从以上简要的介绍中可以看出,托尔斯泰是一个内心充满矛盾的人。他的三部赢得世界声誉的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和《复活》也深刻反映了俄国社会的矛盾。享誉世界的俄国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对托尔斯泰无比崇敬,称他为“艺术之神”。
晚年,托尔斯泰内心的矛盾更加剧烈,他说:“由于不平等,我们在贫穷现象的环绕中过着豪华奢侈的生活,我越来越感到痛苦。”从1892年起,他便放弃了1881年以后全部作品的版权,又力图说服家人放弃财产,改变贵族的生活,这使他和妻子的矛盾日益尖锐。1910年10月27日深夜,82岁高龄的托尔斯泰竟离家出走,途中因着凉引发肺炎,病倒在南方的一个小火车站,延至11月7日去世。他临终的最后一句话是:“我非常爱真理”。
列宁对托尔斯泰有极高的评价。有一次,他问高尔基:“在欧洲,有谁能够同他并肩媲美呢?”然后不等高尔基回答就自己说:“一个也没有”。对所谓“托尔斯泰主义”,列宁作了深刻的分析,认为其积极方面主要表现在“对国家、对警察和官办教会的那种强烈的、激愤的而且常常是尖锐无情的抗议”、“对土地私有制的毅然决然的反对”和“对资本主义进行了不断的揭发”;而其消极方面则主要在于他唯心主义地把个人的精神、意识活动当作历史前进运动的杠杆,认为马克思主义关于经济基础的理论是错误的。他主张“暴力必须取消,而代之以人与人之间自由和爱的团结”,并且身体力行地追求自身的道德完善,鼓吹“不用暴力抵抗邪恶”,鼓吹基督教的博爱精神,这当然是一种无力改变现状的幻想。
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写于19世纪60年代,《安娜·卡列尼娜》写于70年代,《复活》写于90年代。这三部世界名著的写作时间,从托尔斯泰的中年直到晚年。
就思想内容来说,有两个重点贯穿在三部作品之中。一个是揭露贵族社会的道德堕落和精神空虚,一个是对社会问题及人生出路进行思考。在《战争与和平》中,托尔斯泰把贵族分为两类,一类是追名逐利、自私腐朽的宫廷显贵,一类是比较接近人民的庄园贵族中的优秀分子,比如安德烈和彼埃尔,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托尔斯泰自己的精神探索,前者牺牲在抗击拿破仑的卫国战争中,后者最终参加了十二月党人的活动,走上同沙皇反动势力作斗争的道路。在《安娜·卡列尼娜》中,托尔斯泰通过女主人公追求个人自由幸福而最终成为牺牲品的悲剧,深刻揭示了造成这一悲剧的社会原因,愤怒地谴责了社会政治、法律、道德、宗教等方面的罪恶势力。在成功塑造俄国古典文学中最富魅力的妇女形象安娜的同时,也深刻细致地塑造了冷酷自私的官僚典型卡列宁。到了《复活》,托尔斯泰对整个官僚世界的揭露就更加广泛,更加深刻,更加尖锐。通过女主人公卡秋莎·玛丝洛娃的悲惨遭遇和男主人公聂赫留朵夫为她上诉请愿的过程,托尔斯泰把整个上流社会的残忍、冷酷、伪善、自私和卑劣都反映出来。列宁曾经指出:托尔斯泰在他的晚期作品中“对现代一切国家制度、教会制度、社会制度和经济制度作了激烈的批判”。
就小说结构而言,《战争与和平》如同波澜壮阔的海洋,规模庞大,人物众多,精彩场景层出不穷,纷繁事件纵横交错,它以包尔康斯基、罗斯托夫、别素霍夫、库拉根四个贵族家庭为重点,既写了1812年的卫国战争,也写了和平时期的社会生活,成为一部反映俄国在伟大历史转变时期的命运并探索各种社会哲理问题的宏伟史诗。《安娜·卡列尼娜》则明显由两条线索交错前行,一个是列文的比较幸福的家庭生活,一个是安娜的导致悲惨结局的家庭生活。托尔斯泰在小说开头写了一句后来名扬世界的话:“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话统领了整部小说。而在《复活》中,主要的线索只有一条,围绕着女主人公玛丝洛娃的遭遇和男主人公涅赫留朵夫的活动这个情节的主干,小说的细枝末节联系到方方面面,描绘出当时社会的全貌。
就艺术特色而言,最令人震撼的是托尔斯泰对人物心理活动的深入分析和细致表现,而这又不仅仅是对单个人物在静止状态下的心理分析,更多的是在人物的交往中,把他们的言行表情和心理活动融合在一起作生动的描绘,有时甚至深入到了潜意识的领域。在这方面,托尔斯泰简直是无与伦比的。他自己曾总结道:“主要的,是内在的、精神的运动。要加以表现的不是运动的结果,而是实际的运动过程。”我认为,托尔斯泰确实做到了惟妙惟肖地表现这些“运动过程”;我甚至认为,使托尔斯泰成为文学大师的主要原因也在于此。
让我们一起来看《复活》中玛丝洛娃在狱中与涅赫留朵夫见面的描写。为了简化行文,我们只看玛丝洛娃的心理、言语和表情,并把它分成几个阶段来说。
第一阶段,没认出对方。她“惊讶而探问地定睛瞧着涅赫留朵夫”,“看出他是有钱人,就微微一笑”,并且把她那张笑脸“凑到铁丝网上来”。她此时的微笑,是一个妓女对有钱人的献媚,是一种习惯性的反应。第二阶段,认出了对方。“他脸上的表情忽然间使她想起了他。可是她不相信。不过她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她开始痛苦地皱起额头。”接着,“玛丝洛娃看见他激动的样子,认出他来了……‘您像是……可是我认不清了,她叫道,眼睛没有看着他。她那忽然涨红的脸变得越发阴沉。”在这些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出初恋在玛丝洛娃心中曾经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当她认出他时,痛苦赶走了笑容,脸红显示出激动,阴沉隐含着怨恨。第三阶段,恢复了平静。此时由于副监狱长的照顾,他们得以单独见面,不必隔着铁丝网了。“她踩着轻软的步子一直走到涅赫留朵夫跟前站住,从眉毛底下看了他一眼……十分镇静……”她没回答他的问话,“她那对斜睨的眼睛瞧着他,而又好像没有瞧着他。”她在刹那间就赶走了那些令她痛苦的回忆,想尽可能若无其事地面对他。第四阶段,他问起了孩子。这又使她激动起来:“‘谢天谢地,他当时就死了,她简短而气愤地说,掉过眼睛去不看他。”但她很快又平静下来,先说“何必再说这些呢。我什么都不记得,全忘光了。那件事早就了结了。”然后就“忽然看他一眼,微微一笑,那是一种令人不愉快的,可怜样的媚笑。”这“媚笑”不仅使涅赫留朵夫“万万没有料到”,也同样使读者感到惊讶。为了解释这个“媚笑”,托尔斯泰在这里有一段精彩的内心分析,说明涅赫留朵夫的出现如何逼得玛丝洛娃“模模糊糊地想起一个充满新奇美妙的感情和思想的世界……想起他的不可理解的残忍,想起一长串的屈辱和苦难”;又如何因为“无力理解这些事”而“把这些回忆赶走”,忘掉那个她当年曾经爱过的青年,而把眼前“这个装束整齐、养尊处优、胡子上洒着香水”的人当成与一般有钱人一样的“老爷”。于是,她“也必须尽量利用他们来为自己谋利益”。第五阶段,她就提出了要求:首先是为她请一个律师准备上诉,“不要舍不得花钱”;然后“她又像刚才那样微笑了一下说:‘我想跟你要一点……钱,要是您乐意的话。不多……十个卢布就成,不必再多了。”可怜的玛丝洛娃只要十个卢布,这说明她尽管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可终究曾经是当年那个善良纯朴的卡秋莎。而涅赫留朵夫不仅非常乐意给她钱,更希望得到她的“宽恕”,但是这个所谓的“宽恕”,却使玛丝洛娃无法理解。第六阶段,接着写玛丝洛娃对所谓“宽恕”的反应。“‘您说的话真稀奇,她说,而且依他看来,似乎在鄙夷地冷笑……‘何必提那些老事,她干巴巴地说。”当涅赫留朵夫最后说:“对我来说,您比姊妹还要亲”的时候,她更加无法理解地说:“这话可真稀奇”,然后就“摇着头,往铁丝网的另一边走去。”
试想,如果要把这一段拍成电影,那导演该如何细致入微地“说戏”,那演员又该如何把这些复杂的“内心戏”通过表情、姿态、言语和动作表现出来呀!我想,不认真研读一下《复活》恐怕是不行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