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春华
在我的心里,没有了母亲,也似乎失去了家的感觉,连原本温馨、亲切的故乡,现在也仿佛感到了陌生。
母亲走了。这一天,连续二十多日的阴雨骤然结束,早晨就出了太阳。而且,这天也正好是星期六,母亲在外面的儿孙辈也都能赶回来,包括七天后的下葬和烧七,一点也不需要耽搁工作和学习。村上人说,你妈妈为儿女们想得真周到,她上路的时候也选择了一个好日子。
早春二月,绵绵阴雨一直下个不停。此间,我曾回过一次老家,看到母亲的状态似一日不如一日,心便一直拎得紧紧的。距我回来还不到一个星期,就接到小弟打来的电话,他说,妈妈下午还好好的,到了吃晚饭时突然不会说话,喊她也不知道,好像是昏迷了。
一直惧怕这样的电话,我的心猛地颤抖,慌乱中旋即出门,在冷雨中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乡下。此刻,我恨不得插翅飞到母亲的身边,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妈妈啊,你千万要等着你的儿回来,让我们母子能见上最后一面!
母亲的病早有了时日。两年前,她老人家来城里看病,当时是看心脏,住院后翌日清晨便中风了,紧治慢治一个月也没有能站起来。在此后的日子里,母亲的病便成了我心中的痛,不仅常打电话家去问询,回老家的次数也比以往增多,尤其是到了节假日,总是要尽量赶回故乡去多陪伴母亲。老家有“做九”的习俗,我害怕母亲会随时撒手人寰,在前年母亲79岁生日的时候,我和弟妹们,提前为母亲热热闹闹做了八十大寿。
茫茫宇宙,赤空万里,人只是大地上的一颗沙粒。脆弱的生命,随时都会被抛向岁月的另一边。每一次回去,看到母亲精神尚好,心里便踏实许多。一旦发现异常,心便揪得很紧。妈妈,这次你会真的离开我们吗?
到家了,我走进屋子,看见父亲和弟妹们正围在母亲的身边,手忙脚乱的样子,心想也许我真的不能再见到母亲了。走近前去,我知道母亲尚在人间,心里有了稍许安慰。渐渐地,母亲醒了过来,虽不能言语,但已经认得出她的儿女,她的亲人,问她的话也晓得是点头或是摇头。当晚,我们将母亲扶上床睡觉。第二天,也如往常一样,帮母亲起床穿衣,坐上轮椅,漱洗,喂一些流食。谁知到了傍晚,母亲又瞬间神情恍惚,样子比昨日更糟。冥冥之中,我预感到母亲离大去之期不远,即叫人搬来门板,搁在堂前,铺上了被褥,将母亲安放在上面。至午夜,母亲又渐渐醒来,且神志出奇的清醒,我拉着她的手,让她闭上眼睛安静地休息,她也知道点头,可就是不睡,睁大眼睛左看右瞧。到了上午10点多钟,情况突变,那真是令人伤心而悲惨的时刻啊!母亲急剧地喘气,胸口难受,喉咙口有痰在作响,但她依然睁大眼睛望着我们,眼角有泪流了下来。我握着母亲的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胸口,我知道母亲现在是难受极了,我的心要碎了,但我没有办法帮助她。母亲脸色惨白,似乎在努力地挣扎,但终究气息越来越微弱,眼神也好像散了,突然昕到“咕咚”一声,那口痰掉了下去,母亲终于停止了呼吸。那一刻,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梦还是真?我用手将母亲的眼睛和嘴轻轻地合上。
母亲走了,永远地走了。她像一只蝴蝶飞进了天国,把无尽的悲恸和思念留给了我们。那晚,守着母亲的灵,我一夜未睡。仔细地端详着母亲,想着母亲含辛茹苦的一生,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母亲年轻时生得漂亮,用如花似玉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她进过学堂,念过书,识得字,在那一辈的妇女中,也算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了。按理说,凭着母亲的聪颖能干,她完全应该有着自己的梦想。可是,由于我的祖父解放前当过国民政府的乡长,解放后家里被定为地主成份,母亲受尽了委屈,她的能耐没有得到发挥,她的梦想大概也随之破灭了。为此,母亲并没有抱怨社会对她的不公,命运对她的薄情。
母亲总共生过九个孩子,其中一个幼年夭折,哥哥7岁时承继给上海的二伯母,二弟和四弟在生活最困难的日子里给了山东高密人家。剩下的五个孩子,在那个艰难的岁月里,拉扯大是多么的不容易。
白天,母亲在生产队出工,样样农活不拉后,即使有孕在身将要临盆也舍不得休息上一天,每年所挣工分比一般男劳力还要多;晚上,则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摇上小纺车,将一根根细棉纱纺出来,待到来年春天织布,为家里换回一些柴米油盐。她心灵手巧,每年还从集镇上的绣花厂领回来一些面料,在灯下一针针一线线地绣,常常是通宵达旦,熬红了双眼。
母亲还有着永不向困难低头的坚强。至今,我还记得她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苦,不要放在脸上,即使三天不吃饭,脸上也要有笑容!”当年,两个弟弟给山东人家领走的时候,母亲没有流泪,反倒过来劝慰我们:“大家都守在一起饿死,还不如给他们一条生路!”其实,将亲生的骨肉给人家带走,母亲的心里哪能不悲痛呢,她这是将眼泪流进了心里。后来,生活稍稍好转,她就和父亲一起去山东探望两个弟弟,以后又去过多次。直到前年,二弟举家回来定居,这给病中的母亲多少带来稍许的慰藉。
母亲也是个极具有善心的人。小时候,家里常常揭不开锅,一年难得吃上几次白米饭,但只要是有客人上门来,母亲总是倾其所有招待。上门乞讨的人,母亲总不会让人家失望,多多少少总是要给上一点。家里难得做一顿像样的饭,她也总喜欢喊上左邻右舍的人来家里吃,或是给人家送去。村上有一个孤寡老人,母亲说她可怜,逢年过节总要叫到家里来。
母亲也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在我的记忆中,家里的大事都是靠母亲拿定主意。我考取中学的时候,父亲考虑家境窘迫便不想让我去上,但母亲硬是不同意,说孩子不读书将来就不会有多大的出息。母亲把很大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亲自送我去学校报到,为我铺好被子,挂好蚊帐,临走时又再三嘱咐:“你一定要挣口气,好好念书,将来能考上大学。”然而,我初中毕业时正遇上“文革”,读高中需要推荐,我家成份不好自然没有被推荐上。为此,母亲十分难过,和人家大吵了一场。
母亲也是一个开朗豁达的人。她喜欢看戏,附近村子里有唱大戏,不管路途远近,她总是要赶去的。如果有唱戏的来到了我们村子,母亲便忙前忙后的成了热心人。唱戏的费用要从乡间筹措,母亲乐此不疲的走东家串西家,一遍遍地向人家说上许多好话,筹上一点钱款。母亲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我生下女儿后,她倒反过来开导我。
和世上所有的母亲一样,母亲牵挂着所有的儿女。我的身体一直很弱,母亲每年春天都要捉上一些小鸡,待小鸡长成仔鸡后炖了给我吃;到冬天则为我送来羊腿,煨汤给我滋补身子。她还求人买来产妇生婴儿的胎盘,瞒着我偷偷地拌进猪肉包成馄饨,让我毫不知晓的吃下去。母亲的良苦用心,使我的身体确实有了明显的强壮。而当我工作以后,每次给母亲一点钱,她老人家总是说:“我有呢,你在城里开销大,还要买房,留着自己用吧!”
料理完母亲的丧事,我得赶回去上班。临走的那天,父亲对我说:“你妈妈不在了,你在外面也不要过于的悲伤,有时间常回家看看!”我说:“我会回来的,你放心!”然而,在我的心里,没有了母亲,也似乎失去了家的感觉,连原本温馨、亲切的故乡,现在也仿佛感到了陌生。我弄不明白,难道说我的家、我的故乡也随着我的母亲而远去了吗?
是的,有母亲在家就在,有母亲在故乡就在。春风掠过了树梢,鸟儿在枝头鸣唱,金灿灿的油菜花开满了故乡的土地。清明节那天,是母亲走后的整整一个月,我又一次回到了故乡,来到村东头母亲的墓地,捧一把泥土,烧一些纸钱。伫立在母亲的墓前,凝视着刻在大理石墓碑上的母亲的遗像,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抚摸着,禁不住又一次悲从中来。母亲,你和普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们,给了你的孩子,这已经是够伟大的了,何况你还有无私善良的品格!
母亲走了,永远地走了。今天是母亲的断七,晚上,我在灯下铺开稿笺,饱含热泪写下这些文字,以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
唉,母亲,你在天堂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