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海军
已经过了寻求感官刺激的心境,又不喜欢人群,这使得国庆长假到哪里一游,成了一道难题。解题的方法自然不是在旅游手册里寻觅,而是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检索。
不知是老来怀旧,还是腻烦了眼下的世道,近一段时间,总是忆起小时候从抗日小说、电影中看到的晋察冀抗日根据地的情景。这追忆中有亲切,有留恋,也有反思;有生活情感方面的,有历史政治方面的,也有文艺方面的。现在看来,那是很特殊的一段历史,也是我少年的真实,而且直至今天,我们也没有从根本上跨出这历史的阴凉。
我们这些“60后”少年时期的阅读是很荒凉的,当时就连《苦菜花》都是禁书,手捧一本头尾不知撕了多少页的《烈火金刚》,那迷狂的劲头毫不亚于当今的“网游少年”。少年的我们虽然也要背诵《毛主席语录》,但我们真正的《圣经》,却是由《烈火金刚》《敌后武工队》《地道战》《平原游击队》等这些革命文艺作品构成的。当然了,后来拍摄的电影《烈火金刚》不算,那简直是一帮当代的城市人穿了抗日时期的服装在耍闹,时代气息、精神气质都是驴唇不对马嘴,实在是大损了原著的光彩,也毁了我的一个革命浪漫主义的梦。
这些作品中的情节、人物是永远不能在现实中找到的,但作品中的环境还是能够触摸到的。秦砖汉瓦尚在,只是60多个寒暑,又怎能让那小山村、那老房子、那石头路、那大红枣、那纯朴的笑脸……踪迹全无呢?而寻找、触摸这环境,定会让我这个依稀的怪味儿的梦丰满起来的。走一趟太行山“老区”的想法就这样形成了,而且想着想着,竟然有些激动,看来是非去不可了。
头一天晚上看了中央台、河北台的天气预报,要去的地方是改不了的阴雨天。其实阴雨天也没什么不好,更不能成为此行的阻碍或遗憾。阴雨蒙蒙比阳光灿烂更有诗意,也更与追忆、怀旧的情绪合拍。多年的摄影经验还告诉我,湿漉漉的土地、山石、树木、老房,会一改阳光下的浮躁气质,世界的颜色也会变得沉稳柔润,那味道,就好像忧郁的哲人在思想;浑厚、纯朴、苍凉的太行深处,还会因了这雨,而显示出更加浓郁的母性的温良与默爱,而这些,不正是我此行的精神追求和心理期待吗?看来,这有些凄婉的潇潇秋雨,竟然是此行的“及时雨”了。
下午从北京出发,第一个晚上宿在保定。当地的老佟问我晚饭想吃什么,当然是本地风味越浓越好,于是,就在以炖菜而著名的“王家大院”就餐。味道还好,只是还不够土,也没有干锅炮小鱼这道能够充分引发思“老区”之幽情的乡土菜。次日早饭,同行者都只吃一个驴肉火烧,很少吃早餐的我却吃了两个,因为我知道,下一顿饭何时吃、在哪儿吃、吃什么,都是说不定的。其实有趣的出游就该多一些“说不定”。我喜欢这样,便与善于计划、编排的人们搞不到一起。其实又何止是旅游呢?如果人生的每一步都是确定的、可预知的,那么生命的魅力和乐趣不是同样会大打折扣吗?未知,往往意味着趣味,意味着激情和希望,甚至是活下去的一种力量。
老佟说,出保定半小时,顺路有个“柿子沟”,不妨一停。他拍了多年照片,又是我电影学院学摄影的同学,他说停,自然就该停。
雨歇不晴,满树的黄柿子被半绿半黄的叶子簇拥着;因湿而黑的树干与黄的柿子形成了鲜明的色彩对比,使一切关于柿子树的画面变得格外地精神。弯弯的小路,蛇行于起伏无常的山根地带,林中人迹寥寥,静寂而荒野,我们在其间游窜,竟然有了自己是野生动物的感觉。那黄得很晶莹的柿子,如果是软的,摘下来便可就地吃掉,一点都不涩。蹲在瓜地里吃自己选摘的西瓜,倚着柿子树吃“树熟儿”的柿子,与坐在家里吃水果是完全不同的乐趣。后者若是摸着姑娘的手在酒吧调情,前者则是赤条条地滚在了一起。
老佟说太行山里的花盆村很有味道,是各路画家、摄影家写生、创作的根据地,只是他已经十来年没去了,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子。我说只要没有开发成旅游景点就行,而且进了山,也一定不会只局限于花盆村的。老佟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近些年,中国的旅游开发成了救穷的好招数,增加了当地人的收入,也毁掉了不少原生态的风景和朴实的民风。上世纪80年代初,没有几个城里人知道野三坡这个地方,它桃花源般的情境,深深地吸引着我们十几位摄影爱好者频频造访。如今的野三坡成了著名的旅游景地,也早已经是风景狼藉、民风刁蛮、钱味弥漫、处处勾栏的另一番景象了。发展经济、破坏环境、精神堕落———谁又能解开这个“中国结”呢!解不开,便想躲。
花盆村没有成为旅游景点,但还是变化不小。许多村民放弃了山坡上的老房子,搬进了紧邻公路的新居。老佟说从前吃完晚饭便躺在马路上聊天听溪。现在则是运煤的大卡车一辆接着一辆轰鸣而过。村边的小溪不但基本干涸,还堆满了含有大量塑料袋的生活垃圾。好在老房子还在,好在民风还算朴实,好在还有几分“老区”的风韵。我已经很知足了。
老佟说花盆村有一个叫“二姐”的人物,多少年来,前来写生、拍照、体验生活的城里人都住在她家。我想这样的妇女定是热情好客、能说会道、不乏智慧的样子,搁在早年间,一定是妇救会主任、拥军模范、游击队长之类的角色,并会在革命文艺家的手中大放光芒。任何一个村庄、任何一个时代,都会有这样的风头女人,她们的性格很相近,只是在不同的时代,所做的事情和充当的角色不一样罢了。
二姐是村里的能人,自然是弃了老房,住进了紧邻公路的新居,并成了市场经济时代的能干户。只是因为建筑设计文化的不够普及,使得所有的新宅比老院的舒适性好不了多少,以审美的角度看,则近于垃圾建筑。比较这新旧农舍,便很容易理解发达国家为什么会那样地珍惜老的东西。二姐没在家,二哥说她到乡里上班了,晚上回来。按常规,本来应以二哥、二嫂相称,只因女方太能干了,是家里和交往中的实际主角,“嫂”就变成了“姐”。这中间隐含了民俗与称谓的微妙趣味。二姐家住着几位画画的师生男女,但还有我们住的地方,号好了房子,我们便到不远的乡政府所在地羊角村找午饭吃。没想到只有一个营业的小饭馆,卫生太差,便改成了买方便面。柿子沟算是此行第一道让我动容的自然风景,而让我动心的第一道人文景观,竟是乡政府的院子。
这个院子本没什么特别之处,既无百年老房,也无参天古树,一切都是平平常常的,更没有抗日老区的感觉。打动我的,是它和我童年生活过的许多院子很相似。那是上世纪60年代城郊农场场部、干校校部特有的一种味道———平庸的起脊排子房,门框上钉着木质标牌,不小的院子里有几株一搂粗的青杨,落叶与杂草不多不少,砖砌的影壁上是“为人民服务”的口号,一只不怕人的白猫懒洋洋地散步……这院子里竟没有一个人,派出所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屋子拥挤而幽暗。这个院子打开了我怀旧的放影机,小时候的人人事事情情景景,像一部诗意浓浓、划痕累累的老电影,遥远而又真切的影像在我的脑海中频频闪现。其中有披着大衣的革委会干部出来进去,有军代表和红卫兵在谈话,有满院子的大字报和灰色的高音铁喇叭;傍晚有穿着补丁衣服的孩童在捉迷藏;静下来的夜晚,则是昏暗的白炽灯伴着蟋蟀杂虫的鸣唱。追忆着这些并不温馨的情景,我的灵魂照样像怀中的婴儿,被母亲的心跳、体温和柔缓的呼吸声慰藉着,舒适而惬意。可见世上有些景象即使不漂亮,但因为历史雾霭的虚化、诗化,它在人们的心灵世界照样是美妙的。这个院子,就是这样的风景。
年轻时是啤酒厂,乐趣都在酿造新酒上面;多活了几年,就变成了白酒厂,真正的宝贝是酒窖里的那些经年老酒,就是开封闻一闻,也会醉眼蒙的。我知道这是老了、生命意志衰退的表现。然而啤酒有啤酒的魅力,陈年老白干也自有它的妙处。人不怕老,关键是要把岁月的陈粮冷水酿成老酒,而不要变成污害现实的臭水。一个人对于自己的历史是这样,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对于自己的历史同样应该这样。可悲的是,这些年来,我们经常干着向历史中倾倒甲醛的勾当,给后人勾兑着一缸一缸的假酒、毒酒。
商店前水泥地面的空场虽然不到一个篮球场大,却是羊角村的天安门广场。老佟算地主,我们是客人,泡方便面的事自然由他干,我们则在“广场”上与休闲的本地人聊天。这里有小伙儿、孩子、姑娘、小媳妇……虽然他们身上也散发着现代的气息,但还是比富裕发达地方的人朴实忠厚很多。跟他们聊天、玩笑、调情———我在他们散发着乡土气息的心灵广场散步,欣赏着人性世界的美丽风景。到后来,我竟一厢情愿地成了一个漂亮小媳妇幼子的干爹。我的厚脸皮和拙劣的小品式的表演,逗得包括小媳妇在内的所有人笑个不停。我们素不相识,我们心无杂念,我们相互给予了欢乐。我欣慰。
第一道“老区风景”,是我们吃过方便面进到羊角村老宅区碰到的。本来是去看一棵谁都说不上树龄的古槐,还没到,就见一个老院子的门楼下有两个老大娘在纳鞋底。这立刻让我想到了电影中抗日游击队的头头和村干部在“堡垒”户开会,老大娘在门口纳鞋底望风的镜头。上前一问,这是城里商人放下来的活儿,一双八块二,一个老人三天可纳一双,若一天不歇,一个月可挣八十多块。这一带是白求恩工作、牺牲的地方,这些大娘很可能就是当年望风大娘的儿女,60多年后的今天,她们为了生计,照样还在这里纳鞋底,而当年的游击队长的儿孙们,很可能成了豪宅名车的主人。我想游击队长和望风的大娘当年都不会想到,他们拼着命搞成的事情,竟然会是这个样子。至于那棵古槐,确实很粗很高,起码有几百岁。我对它的兴趣,远不及我对这些老人、老屋的兴趣,只是想,槐若有灵,就该将它亲历的沧海桑田、世态炎凉一代人一代人地讲述下去。可是它不能。
接下来是此行最触目惊心的一幕。
别老槐,我们继续在老宅区游荡。又是一个荒弃的院落,我首先进了院门。这里的破败,已经到了让人不得不感慨“残破之美”的地步,以至于一进院门,我就举起了相机,并招呼散落在周围的同伙。大家聚拢过来,议论着,拍摄着,我则想象着夜深人静、邪风哭嚎、冷雨飘零之际,三五孤魂野鬼在此幽窜的情景。这是顺山而上的两进院,后院的破败有增无减,几间老房只有窗棂,没有窗纸,想来早已成了鬼魅蛇狐之类的宿处。胆怯又好奇地跨进屋门,只见铺着破炕席的土炕上竟还有一床破棉被捂盖着什么东西,刚要上前掀开一看,只见那被头一动,竟露出了一个老者的脑袋,惊讶中还没看清神情,被头一合,脑袋又回到了被子里。我们快步退到屋外,心里是从未有过的一种怪味———惊奇、不解、恐惧、凄凉、伤感、怜悯、无奈……交杂在一起。接下来,便是一系列的猜想和思索:他为何沦落至此?是无儿无女,还是后生不孝?他能否下炕行走,会不会说话?他为何马上蒙头、羞于见人?他饭怎么吃,水怎么喝,冬天冷不冷,夜晚怕不怕?每一个24小时对于他意味着什么?他的精神世界又是怎样承受一分钟一分钟的孤寂无望的煎熬的?我们怎么如此慌张地退出,而没能询问一番?他年轻时是怎样的一个人?是本分的庄户人,还是抗日积极分子,还是汉奸伪军?即使是汉奸伪军,就该如此老来凄惨吗?中国会有多少这类的老人?如此快速增长的GDP,如此快速的财富积累,怎么就拯救不到他呢?民主发达的国家又是怎样对待这类现象的?当时我为什么没放下一百块钱?放下了又能解决什么问题?我何时能再来?那时他会不会已经死掉了?……越想心情越灰暗,再假想自己的晚年也是这个样子,灵魂便深深地沉入了无边的黑夜。
多年前我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情,也悲悯过,但远没有今天这样的沉重和这样多的联想。看来我活得是越来越累了,活法也越来越远离时尚了,甚至连这篇老气横秋的游记,都很难从旅游杂志换得稿费。我知道这样下去终会被时代抛弃的。像我这样的人,即使至死衣食无忧,灵魂却很可能像那老者一样地孤寂、凄凉。
告别羊角村,又信马由缰地来到了离公路较远的牛眼沟村。可能正是因为离公路远一点,这里的人显得更加朴实一些。
这是依大山沟两侧形成的一个村落,沟底变成了一条穿村而过的主路。同样是意味浓厚的老屋与浮躁的新宅的混杂;同样是充满诗意的石头老路与干涩的水泥路的穿插。这是太行山村,也是当代中国。只有怎样的一帮家伙,才会驱赶着中国人造就如此的时代风貌呢?就连白求恩卫生学校的遗址,也修复得嗅不到一丝历史的气味,更触摸不到丁点的历史质感。
这个红色小遗址上方的空地上,聚着几位五十多岁的男人在聊天,其中的一位竟光着一只脚。老区人民不至于穷得只能穿一只鞋吧?原来他坐在一个不大的石头上,一只鞋充当了临时坐垫儿。与他们攀谈的同时,看到下面一个老宅院里生着一棵红色的树,树冠越过了房顶,在深灰瓦色的衬托下挺好看。下到精致的小院里一看,是一棵结满了果子的海棠树,捡了几颗落果,边嚼边出院来到大道上与同伙们会合。立足未稳,只见两个老大娘急匆匆从院中出来,喊着我们听不大懂的话追了下来。同伙说,看,偷人家海棠,追你来了吧!二老来到近前,问了我们从何而来,便死拉活拽地让我们回去。到了院子里,又是搬凳子、拿竿子让我们打海棠,又是将大把的红枣往我们兜里塞,怎么都拦不住,真像是电影中老区拥军大娘款待八路军战士。我们着实体验了一回当年的“军民鱼水情”。其实那海棠涩得难以下咽,半干半湿的红枣也不好吃,然而我们根本无法冷却她们的热情,也不忍阻止她们的亲善大行动,更说不出口这些东西不好吃、我们根本就不想要。走完了打海棠、吃枣的程序,才得以和两位老人站在院子里拉家常、拍照片,并记下邮回照片的地址。令我们有些吃惊的是,这腿脚比我差不了哪去的妯娌俩,竟然一位84,一位近90,前者竟还脸蛋儿泛着红润。返回花盆村的路上,我们在被亲善的愉悦中,分析着二老健康的原因,并认为她们虽然没有条件体检,却不会因过早地发现有病而痛苦,而一旦发病,便已是病入膏肓,她们将比我们经常体检的城里人更加快速、快乐地撒手人寰。看,分析到后来,竟变成了一个奇怪、现实而又无奈的祝福了。
今夏,在三亚亚龙湾的“五星级”住了几天,碧海银滩的享受与太行山村的苦行虽然不大好比较,但我还是更看重后者。三亚行,是我肉体一次平庸舒适的梦游;太行游,则是我灵魂的一次探家。按说心灵的美好家园,应该是具有一定宗教性的高尚信仰,我没有,便来到这太行山村修复遥远的记忆。明知这记忆是由愚弄和血腥调制成的,然而我们只有这么一点点信仰的资本。这信仰虽然不免可怜、扭曲,甚至有点变态,但与儿孙们的网游迷狂相比,我们竟然还算是幸运的。
漂泊已久,谁不想回家啊!累了,烦了,病了,老了,就更想回家了。然而,这新旧杂糅的太行山村,实在是缺少家的温馨和慰藉,心里还挤进了那位很难删除的孤寡老人。
其实,我们原本就是无家可归的人了。
责任编辑 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