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 毛
我采访过一些有名或者无名的食业家,也有过一些“白骨精”(白领、骨干、精英的简称)朋友。他们都有点钱。
他们吃饭去的地儿,他们开的车子,他们的手机笔记本和衣服,甚至他们住的房子,我有过机会近距离观摩,然后有足够的时间产生失落,连带一点穷人的虚伪的高傲。
豪车行驶时如船行风中,毫无震动一驶千里,音响一流,上下车时莫名其妙就让人产生一种美好感。宽敞的房子很华贵,卧室大,卫生间大,书房更大,你可以把一家老小都接来,不必担心晚上不方便说悄悄话。
平常他们很忙,用秒计算时间。所以当他们休息时,会随心所欲。譬如去国外哪片海滩潜个水,譬如去国内哪个山水别墅群消个夏,譬如去哪片高空领域蹦个极跳个伞,譬如……这个休闲项目名单应该很长,但我所知有限。
其实,都是常人,有得必有失,也有自己出不来的陷阱。
有位海归,确定采访后派人用奔驰车接我。在他的办公室,他说最初的奋斗史,当下的光荣史,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他翻开一本相册,里面全部是他跟外国地区政要和中国地区政要的合影。时光荏苒,照片仿佛一分钟纪录片,能看到他从留学的浪荡小青年,如何变成了西装革履、表情纹沉重的中年男子。背景换成了越来越大的车和宅,但他的笑容,越来越少。
采访中,他接到母亲的电话,问他心脏好些没有。他后来跟我解释,一忙就喘,一级台阶都上不了。采访完后,他出去,看见前台小姐身后的画框是歪的,很生气,说一早就让修,现在都没人理。前台小姐只知道诚惶诚恐地站着,他干脆让人找来了榔头和钉_子,丁丁当当地敲上了。这么亲力亲为,心脏怎么会不喘呢?据他的助理讲,他有时会忙到穿着一件不经意间撕破了的衬衫去参加学校演讲。
他已经快40岁了,仍然单身,没有女友,甚至没有绯闻。他忽然叹口气,说,“有时也问自己,这么辛苦是为哪般?有时想停手,停不了。一天不干事就有危机感。”如果把物质财富当成自己的精神支柱,原以为的荣耀,就成了越来越约束灵魂的绳索。
另一位采访过的董事长,很早就知道“辛苦是为了哪般”。他出生富贵,即使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依然锦衣玉食。有次,他跟着父母去山西一个特别偏僻干旱的山区探亲。屋外围了五六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嘻嘻哈哈地看热闹。他吃完一个苹果,把果核扔到屋外,溅起了一阵黄色的土尘。紧接着,爆起更大的一阵土尘——那些孩子,聚拢在果核的周围争吵厮打,恍如那是一颗至高无上的珠宝。最高且瘦的一个孩子抢到手,马上塞到嘴里,露出骄傲的笑容。看着那个笑容,九岁的他惊愕莫名,心中难受至极。他走的时候,把包里的苹果全部悄悄放在了泥巴做的窗台上。
之后,苹果核就在他心底发了芽。嫩嫩的两片叶子,一片是怜悯,一片是慈善。出了国,又回国创业,他始终像个“苦行僧”。公司上市之后,他依然开着奥拓,在路边小饭馆吃饭,睡在简陋的办公室。他对我说:“我过过好日子,没有什么物质需求。”后来被同级领导强力执行,他才勉强换了坐骑和住处。他把自己挣的钱,几乎都修建了乡村学校,乡村道路,或者资助了乡镇企业……他说,目睹那种非人的贫穷,是人类都应感到羞耻。
在那些裘马轻肥的同行当中,他总是简朴寡语,如同潜伏的森林动物。他被人尊敬,却并不被人理解。有次会议临时取消,他竟然对多出来的那点时间不知所措,无人可以邀约。去了饭馆坚持要了两副碗筷,吃一副看一副……那闲置的碗筷里,有着他不愿面对的刻骨孤独。后来他爱上了旅游,会在某个让人蠢蠢欲动的季节,突然消失,去和遇上的陌生人说话。
还采访过一些企业家,今天风光无比,明日忽然负债累累。下落不明或者被羁押的,也有。另外一些人寄情于山水、笔墨或者古玩,或者也寄情于慈善,坦承“做慈善就像听一场高雅的音乐会,能让心灵平静而且幸福”。平心而论。选择做富人,也只是选择了一种生活方式。并非最好,也非最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他们的路因为更风光所以更艰险。他们的荣耀如同太阳光芒,但太阳落山了,某些富人的内心,跟某些穷人一样,都是一片黑暗。
能照亮黑暗的,绝对不是存折上的阿拉伯数字。不管是贫是富,看一场好电影,听一张好碟,漫步在一条美丽的街道,仰视洁净的星空,抱着爱人或者抱抱熊做个好梦,天下的幸福,不认钱袋,大抵相同。
编辑胡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