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静波 张 欢
谈大陆之行
人物周刊:4年多前您的大陆之行,最深的感受是什么?
李敖:终于活着回去了,一个臭老九还能受到那样的欢迎!我这么嚣张、快乐地回去。
人物周刊:您在北大的演讲,可惜我们没能看到直播,您对演讲满意么?
李敖:大体还好,因为我演讲不能像连战那样背稿子,也没有像美国总统那样有提稿机,我们都没有的,只有土法炼钢的方法。
人物周刊:之前有精心准备吗?
李敖:有深思熟虑的保密,他们千方百计来打听(想事先知道我要讲什么)。我的(谢绝)理由很好玩——我和你们一样:爱中国、反对美帝、反对小日本、反对台独,我和你们一样的,不用怕。
他们把我定义是自由主义者,怕我宣传这玩意,可是我在大陆放弃了,我拥抱宪法,因为宪法条文比自由主义追求的还要有实际意义,法律不落实,宪法就没有功用嘛。马克思主义者也要宪法。他们都没想到我放弃了(直接谈)自由主义。
人物周刊:事后回想,哪些地方讲过头了,哪些地方该讲更重一点?
李敖:适中,到第二场——清华的演讲就温和了。这里面有很多内部原因,他们觉得太重了。
我很骄傲,我在北京念小学的时候有一个把兄弟——詹永杰,我说我不在清华讲了,我回去了,他说你别开玩笑。后来就这样了。
人物周刊:您此行对北大和北大学生印象怎样?和台大比呢?
李敖:比台大好太多了。北大学生用功,台大学生不用功嘛。北大还是了不起的,可是我必须说,涉及到思想层面、社会科学或者政治面相上,不好。原因是被框框套太久了,尽管他们不承认。
谈台湾
人物周刊:近5年前我采访您谈两岸问题,您说“50年不变就好了”,那50年之后呢?
李敖:邓小平说过的,50年不变,50年之后就更不变,不在话下了。可是问题出现了,美国的基辛格见过两次毛主席,有记录,我们就看到很多很妙的记录,有两段内容几乎一样,毛主席说的——台湾反动分子太多了,我们不要,给你们美国;可是100年以后,两次都说100年以后,我们要,即便是动手我们也要。第二次时基辛格补了一句话,上次你讲过了,可老毛还是要讲。
大陆和台湾的关系就是,一个是大国思考,另外一个什么都不是。大国思考就能够忍耐,只是说你不要独立,你暗地里搞什么我不理你,你自生自灭谁也不甩你。
我是真的不希望台湾惹麻烦,现在东协+1,+2,+100都没有台湾了,台湾已经出局了。几年前我就说了,台湾要靠观光,台湾没用了。
现在大家都维持着一些错误的观点,认为台湾维系了中华文化的一些东西,什么故宫博物院啊。这是不对的,我举个例子,台北故宫65万件文物,真正流失在国外的160万件,要是说中华文化靠故宫的宝贝,那国外比中国还多,两个故宫都比不过外国。要真以为手里捏着些古董就代表着中华文化,那对不起,中华文化在外国。
这个错误就是为了大家高兴,为了维系感情。现在两岸联系点多了,蒋氏父子也变成联系点,太荒谬了。
人物周刊:让您来谈政治其实是一件很低级的事,但我们还是想知道,马英九上台一年了,他干得怎么样?您怎么评价?
李敖:什么都不是嘛。
我说个笑话,台湾的小学生猜拳,赢了林志玲嫁给你,输了陈水扁送给你。党中央(在台湾也就我敢讲党中央,因为我在台湾被当成共产党)推迟了统一,结果没有把林志玲嫁给我,把蒋介石送给我了。(笑)老的折腾了我26年,儿子又搞了十几年,父子总共折腾39年。混蛋李登辉12年,又来了个混蛋陈水扁8年,现在又来了个小XX马英九。
他当选,政见就一条——你不选我,他比我还坏。脸蛋也漂亮,就这么简单。
人物周刊:您看台湾政治人物哪些还不错?像样子的你说过有许信良,还支持宋楚瑜。
李敖:许信良在民进党内的大陆看法是比较正确的。宋楚瑜是个干才,有技术有技巧,但这种做法是蒋经国式的,会把人累死。309个乡镇一遍又一遍走,胡闹嘛。真正的政治人物不可能事必躬亲的。司马懿抓到诸葛亮的小兵,小兵说打军棍20以上的,丞相都要亲眼看到。司马懿笑笑,这王八蛋肯定会累死,果然诸葛亮就是被活活累死的。
人物周刊:这次来台湾,感觉族群对立、蓝绿分割的情况好些了,一般会认为由乱而治是民主制度建设过程中的必经阶段,您对台湾在华人世界里的民主实践,仍然评价不高么?
李敖:没有民主,假的。共产党党员7000万,13亿人口,18:1的样子,至少18个人里有一个,还是有规模的。民主就是投票、民选,南美那些独裁者就说:投票是你们的,算票是我们的。台湾议会里屡次出现不让人投票,议会为什么不让人投票,为什么拦截?典型的假民主。
谈大陆
人物周刊:您是历史学家,能否为中国指一条没有刀光剑影的路?
李敖:过去第一个阶段,中国共产党背负的历史包袱实在太重了。第二个摸着石头过河,邓小平讲的,为什么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因为社会主义不够嘛。第三段,李敖讲的,我用苏州一句土话概括,捧着卵子过河。现在不是么?大家穿一样的西装,打一样的红领带,每个人都不敢闹事,你盯着我我盯着你,都是党校毕业的。
我们可以承认,现在的领导人是很好的技术官僚,讲大开大阖当然赶不上毛主席,可是现在不需要毛主席这个阶段了。几个月前我家来了一个小客人——毛主席的外孙女孔东梅来看我,我说你是毛主席思想的真正实践者,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们现在整天请客吃饭,说明革命成功了嘛。我觉得现在是好的,按规矩来,不会再让彭大将军“坐飞机”了。
但是我们付出的代价太大,邓小平说1949年之前我们和国民党斗了28年,其中打仗打了22年,1949年之后到文革后两年,前后30年都是在斗来斗去。
人物周刊:以您对两岸中国人性的了解,未来中国人还可能有战争的动荡岁月吗?
李敖:他们最怕这个了,捧着卵子过河嘛。
人物周刊:您关于美国、关于毛泽东、关于民主政治的一些见解,坦白说在大陆思想界引起过很大争论,您自己是千山万水我独行,但思想是要传播给大众的,您为什么会有这些高论?
李敖:这个是很正常的现象。你知道美国有多么大的吸引力吗?我们在台湾就是这么长大的。当然,像美国这种思路也没错啊,但是我李敖开始反思,我们接受你们美式的民主,能不能也接受你们美式的生活标准?我们不能只要美式的民主,也要美式的生活标准,也很合理嘛。那好,要8个地球才能够解决污染问题啊。
美国绝不会接受你们的生活标准和我一样。美国就是这样啊,我们两国订交了,我们大陆订立一个《与夏威夷关系法》,我们卖武器给你们一个州,你们美国接不接受?你不会接受的。那为什么你们会有《与台湾关系法》?美国就是宣传舆论太强了,排山倒海而来,没完没了的,我们抵挡不住。
你看这次奥运,美国导演斯皮尔伯格说你们援助苏丹,所以我不来了。可是我们查历史,中华人民共和国援助苏丹之前,有18年的历史是美国在援助苏丹。苏丹变成没有人权的巨兽,是美国培养起来的,我们中国才援了几年啊?我们要是不这么看问题,就被他们糊弄过去了。好,“9•11”双子星大楼你死了3000人,无辜的,可是最近伊拉克的照片出来了,一个小孩子浑身都是泥,挂着个奶嘴,死掉了。
人物周刊:大陆当下的议题很多,最重要的议题之一是行政体制的改革,您过去一直没有谈。
李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什么?一胎化合不合理,对于小夫妻来说,当然不合理,可是人口膨胀起来,绝对不是人多好办事,要砸锅的。美国参议员骂中国不人道,可是如果不一胎化,人口爆炸了,你会不会救我?中国人10个人分不到一只羊,新西兰一个人分30只羊,你要不要分羊给我?
问题就在这里了,难道说北京不知道一胎化不人道么?当然知道,可是为什么这么干,整个国家受不了啊。
从个人感受来看,小市民要自由要民主,要两个小孩,都没错,可是对国家而言,我最喜欢举阿拉斯加的例子。当时帝俄要把阿拉斯加卖出来——72万美金,一亩地7分钱。美国国务卿Seward就买下来了,美国全国人骂他,神经病,买个冰箱干什么?那时候也没什么核子战争。就是有这个土地对我们有利。如果阿拉斯加在苏联手里,不需要制造长程飞弹,就把美国干掉了,所以政治家的眼光和小老百姓是不一样的。
人物周刊:说句不敬的话,我觉得您有双重标准,当谈到台湾问题,谈到普遍的政治原则时,您是代表理想主义的、正义公正的,可谈到大陆问题,您采取的就是现实主义的、历史合理论的观点。
李敖:一点不是双重标准,而是不同的起点。60年前,我们来台湾的时候,来了300万人,连老百姓和军人。可是有3万万人留在大陆,就是共产党接收的坏分子,有土匪,有强盗,有老国民党,大部分干掉了,留下来一些样板——国民党的将军们还有末代皇帝。工厂统统被炸掉了,能搬走的全都搬走了,国库92万两黄金搬走了,故宫65万件古物搬走了,一穷二白。毛泽东去莫斯科给斯大林磕头,那么苛刻的条件,借多少钱呢?借了3亿美金,那个钱就是国民党搬到台湾的钱。
我对共产党是这么看的——就是国民党的终点是他的起点。1949年毛泽东56岁了,周恩来51岁(蒋介石63岁。我的头脑还是非常好的啊,记得非常清楚),急于富国强兵,急于把天堂造出来,就开始大跃进,什么招都来,闹了个不可收拾。陆贾早就说过: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
人物周刊:您在节目中质疑说大饥荒不大可能饿死3000万人,就算只有1000万,难道这些死去的生命没有价值吗?
李敖:问题就是你要怎么办?就是这么简单。为什么我要在北大谈宪法,就你的锅下你的面嘛,就是要落实、实行1982年以来的宪法!能把1982年宪法实行,我就觉得不得了了,何必唱那个高调呢?
人物周刊:您的见解中有非常强烈的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立场,我想这和您历经战乱有关,我觉得您关注的议题和大陆知识界的议题不对等。
李敖:当然不对等了,很正常。我这次给凤凰做节目的时候(凤凰卫视最近给李敖先生拍摄了一个来台六十年的专题片,即将播出),专门用手摸着《南京条约》(我把它找出来,借了故宫的),戴着手套看。里面写着,你可以不把香港还给中国,九龙也可不还,但新界要还,是你租借的99年。可是邓小平和撒切尔夫人谈判的时候非要不可,为什么?中国共产党可以不给你水喝,干死你。撒切尔夫人就说,你要是这么威胁的话,香港就变成空城了。邓小平就说空城也要。
可是这种观念啊,现代的年轻人已经不太知道了。年轻人会走希腊路线,希腊人就说,我们是世界公民。
人物周刊:您在谈及大陆问题时,如果还是用富国强兵的思路,国家主义优先,有没考虑过在大陆能否有共鸣?
李敖:可是大家在得到富国强兵的保护之后,尤其是强兵保护之后,就不觉得了。我看过日本军人骑着马在我眼前经过,你们没有这种亡国的感觉。
世界怎么会终结呢?你美国人是怎么对待阿拉伯人的? “9•11”出来之后,现场访问美国人,他们说为什么他们这么恨我们啊?小布什也说,为什么他们这么恨我们呢?人家拿命来和你同归于尽,能说是“迷信”两个字么?美国人完全不能反省。
这种话你无法和小老百姓说,他们听不进去的,他老说“饿死两千万,饿死三千万”,“你拿钱买阿拉斯加关我什么事”,“你造原子弹对我没意义”,从这个角度看,确实就没任何意义。历史学者就是这么看的啊,老百姓不这么看,就看眼前的。
谈天下
人物周刊:那您观察大陆现在的大问题是什么?台湾的大问题又是什么?
李敖:台湾没有问题,台湾出局了,就只能靠着观光来活。台湾的这些电机企业,什么张忠谋、李忠谋啊,只要大陆和外国厂商挂钩,都玩完了。
中国大陆我有点担忧,这种好景能否经受住特殊意外的出现?金融海啸就是大意外啊。邓小平去美国,卡特总统说你们不让人民出境,人民没有迁徙的自由,邓小平说你要多少人?1000千万?我送你1000万中国人你要不要?你不要嘛,那你闭嘴。果然卡特就闭嘴了。我出来1/26,出来5000万人难民在全世界流传,世界就得垮掉。
人物周刊:您如何看日本?
李敖:日本人完蛋了,断子绝孙了。日本人就是少子化太严重了,他们没有真正成为大国的条件。
人物周刊:俄罗斯呢?
李敖:俄罗斯不可测,我看到一个红楼梦的现象——大家族要垮,都是从内部垮掉。俄罗斯的接班人,都是原来的核心分子,普京就是克格勃嘛。外面人搞了半天,都是旁敲侧击。
我当“立委”的时候,连战下令买美国那个雷达系统,花300亿台币。买的理由是什么呢?改善两岸军事均衡态势。大陆的飞弹打出来后,我们7分钟后就知道了。可是知道有什么用呢?7分钟后飞弹都到我们头上了,而且这个算法还是从新疆发射飞弹。大陆为什么这么笨呢?他们就不会从福建发送么?买这个干什么?给美国人买的。从新疆发射,到美国要20分钟。买这个武器就是给美国人买的。
但是国民党、民进党居然都全体通过了,这就是“汉奸政权”嘛。为什么台湾的“国防部长”下台,我送给他一个大奶嘴,奶嘴就是吃起来过瘾,但是没什么营养。
人物周刊:您怎么看中国大陆的外交政策。
李敖:第一次世界大战打了一半,苏联革命了,列宁说我们新政府,不打了。德国说不行,我们还得打你。就只好订条约,苏联赔惨了,赔土地赔钱,卖国条约嘛。可是列宁他们有信心,总有一天我们会拿回来的,后来果然拿回来了。
现在是一样的老问题啊。钓鱼岛问题,邓小平说挂那里,下一代人比我们更聪明,他们来解决。
人物周刊:这就牺牲了多少无辜小民,包括许许多多的慰安妇,您在台湾也支持王清峰、高金素梅她们做了许多援助受难者的事。
李敖:这是一个最动人的题目。香港1960年代的难民潮,一对小情侣一起跑,游泳游到一半,男的淹死了,这个女孩子抓着男朋友的尸体继续游,死也要埋骨在我们要去的地方。非常动人的故事。
从小夫妻观点来看,完全没错,我们活不下去了。可从政府的观点来看,当政者管不了那么多。在一个乱世里面,有人成功有人失败,有的人就成倒霉蛋了。
谈百年中国历史
人物周刊:让我们回到1919年的五四,如果没有发生火烧赵家楼事件,左翼暴力文化没有发育起来,文化运动还只是思想界内部的事,那这90年来中国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李敖:你要反过来看,周恩来都说过,多少次都觉得不行了,但彷佛有天命一样救了共产党。政治人物有赌徒性格,只要我在桌子上面,我就有赢的机会,运气好可以多赢,运气不好可以少输,而不是下台。
人物周刊:国共争天下的过程中,哪些历史节点是最关键的?西安事变是吗?
李敖:西安事变不算,我已经考证过了,西安事变之前,国共双方已经搭上线了,等于都已经上床了,媒婆还在忙,媒婆就是张学良嘛。
长期来看历史都是必然的,没有什么转折点。乱世里面就是有倒霉鬼啊,王实味就是。不光是普通人倒霉,国家主席都是啊,国防部长也是,哪一个不比你大?所以我觉得有一个情绪特别不好,就是怨。怨是没有出息的,人类就是有不公平,就是有倒霉的。
我就是运气好,我的老师殷海光49岁就死掉了,蒋介石活89,他敌人比他多活40年,那你怎么反对你的敌人呢?所以我笑殷海光,哲学家得了胃癌死掉,就好像神父得了梅毒死掉一样。
谈李敖是怎么炼成的
人物周刊:您一生以强者自期,到现在怎么看待您这一生?
李敖:我对自己的期许就两点:第一是如何有一个好的人格;第二、如何有一个好的头脑。我给凤凰做节目的最后一集,我挂出了林则徐女婿沈葆桢寻台时的一副对联,写给郑成功的,说他“是创格完人”。
我给台湾、给大陆创了两个:一个是人格;一个是风格。你可能觉得我在吹牛,我对我的人格评价高过我的文字。就这么一个臭老九,还能耍到现在,没有加入政党,也没屈服谁。
人物周刊:您这一生有遗憾么?
李敖:(笑)有。女朋友不够多。我给你讲一个笑话,别人问我,你这么多女朋友,空中小姐、女明星、歌星,还不够么?
我就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小女孩在马路边上哭,有10块钱铜板掉水沟里,捞不回来了。我说你别哭,我给你10块钱,结果还哭。她说不然就20块了。我要是不坐牢,女朋友就多了。说起来很坦白,和女朋友之间的是真的,下了床之后全是假的。
人物周刊:我的观察,尼采的权力意志论在您身上有强烈体现,没受过尼采的影响么?
李敖:不会,他思想混乱。我特别欣赏头脑清晰的。我对自我的期许也是如此。
人物周刊:您意志坚强,在很年轻时就要面对生死,您的生死观如何形成的?
李敖:其实这是可以训练的。我不怕疼,好比我脚趾丫开了,医生要用针从裂缝中穿过去,穿的时候我还是和医生谈笑自若,和关公一样刮骨疗毒,医生很奇怪,我说我能控制我的疼痛,疼是意志的部分。
苏联的那个元帅朱可夫拔牙的时候,牙医要给他打麻药,他不要,他就给你看元帅拔牙是不要麻药的,把人都吓死了,他也是可以控制自己没有疼的感觉。莎士比亚的说法——所有哲学家都是怕牙疼的,就是这个意思。
人物周刊:在遭受刑求、有牢狱之灾时,有过对死亡的恐惧么?
李敖:坐牢的时候没有,因为我罪不至死,这一点我看得非常清楚。可是我现在不是有了对死亡的恐惧,而是要去面对死亡了。我今年74岁,去年才死的那个世界三大男高音、大胖子帕瓦罗蒂,和我一样大。母亲死之前我还没这种感觉,我和阎王爷之间还隔着我母亲,现在我母亲去世了,我和阎王爷直接面对了,才发现怎么搞这么近了?!
人物周刊:您年轻时也是“惨绿少年”,大学时代还为情事自杀过,怎么变成后来的样子?
李敖: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人是可以磨练的。笨的人不断犯错误,聪明的人知道该如何选择。我现在训练自己就可以没有负面情绪,什么是负面情绪,就都是不好的情绪。苦恼啊,愤懑啊,怨天尤人啊,我没有这些情绪。正面的我都有:快乐、嚣张啊。原来负面情绪是可以消灭的!
你多愁善感,你看见花也发愁,还要葬花对不对?如果你想花是花,我是我;太阳是太阳,我是我;月亮是月亮,我是我,我们欣赏它的美,不把自己和他们捆在一起,这就是聪明人的做法啊。
人物周刊:其实您是一个有入世和救世情怀的人,玩世的一面是怎么来的?
李敖:玩世这一面,可能是受了美国人的影响。我一辈子没去过美国,也没出过国,如果说美国人有什么优点,就是幽默感,幽默感是很重要的。
人物周刊:这个优点您年轻时、穿长衫的时代有吗?
李敖:那当然没有了。我说一个例子,德国人,纳粹,是听着瓦格纳后杀人。美国人是讲着笑话后杀人,这是最大的不同。格调比德国人低,但美国人的确有幽默感。
人物周刊:您年轻时在军队呆过,机缘巧合也和台湾的演艺界混在一起,比如和李翰祥、刘家昌他们,都能如鱼得水,怎么做到的?
李敖:这一点我是受了胡适的影响,他平常看了俗人可以讲几句俗话。我很随和的,我在军队时就了解了一个道理:你讲他能听得懂的话,你只能得到他的脑;你讲他能说的话,你才能得到他的心。就是我跟你一样讲粗话的时候,你才能对我认同。
人物周刊:您的反宗教立场,现在还坚持吗?
李敖:年轻时我是无鬼论者,现在我谈不可知论。有没有鬼我不知道,只是理论上相信没有鬼,断言没有鬼也是没有证据的。
人物周刊:您批评宗教的精神鸦片性时,没考虑到宗教有益于世道人心这一面吗?
李敖:我很羡慕啊,我一个朋友妈妈死掉了,还很快乐,认为上帝来接她了。人偏执可以偏执到这个地步,恐怖啊!我开始骗自己,可是骗不到。
不可知就是不可知啊。我看到爱因斯坦的传记里,他为上帝掷不掷筛子,和所有科学家打对台。这就是我的缺点——我的数学不行,所以我对理科的了解还比较局限。(笑)爱因斯坦也这样感慨,感慨自己的数学不好。
人物周刊:您有很多面向,不同角度会有不同的李敖印象,这是自己修炼的结果还是天生如斯?
李敖:我跟您说,这都是后天学的,而且可以从书本里面磨练出来。我没单独佩服什么人物,你不要笑,江青那个臭婆娘,在受审的时候,一点都不孬,你再看看吴法宪他们,都成了孬种,她会讲狠话,我是失败了,可是我不孬。这一个单项就吸引了我。我没有一个朋友,自己摸索,一个人关着门做皇上,自己乱搞。
人物周刊:您最真实的一面我们是看不到了,独处时一般会是怎样?
李敖:就告诉你一点,绝对不会有生闷气的时候,只有水平的感觉和快乐的感觉,如果有一点点沉闷的感觉,那就技术上把它击倒,tko(技术击倒)嘛。(好比拳击时)打你眼睛,眼睛流血了,裁判说你不能打了,tko嘛。人生也是一样,闷闷的,那洗个澡吧,或者骑车,可能骑一身大汗,情绪就会改变。运动非常好,可是我不方便,出去跑啊游泳啊浪费我太多时间。
人物周刊:您的人生道路,是阴差阳错,还是高度规划好的?
李敖:我都是按照小时候在北京定的方向在走。那时我觉得我是个很好的会写文章的人,后来发现自己还可以讲话。都是后天训练的,我做了2000场电视节目。是这么一个特立独行的单干户。
有一些美国所谓的学者和我说,如果你在大陆,没出来,你会这样吗?我说我有那么笨么?我可能做了王洪文,他和我同岁,我有我的方法。当然我也可能会倒霉,像郭沫若儿子郭世英那样,26岁就被干掉了。可为什么就会倒霉呢?也许就会沾了便宜啊。钱锺书的说法很有趣,文革倒霉的人就是他自己闹事,都是你们自己惹来的,可钱锺书自己在家里也不能避免外面打架啊,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再谈女人
人物周刊:我觉得您警惕性很强,是坐牢后遗症,还是因为您获得的爱不够多?
李敖:千万不要接受这些心理分析的玩意,都是不准确的。像我就完全没有恋母情结,可是恋母情结被他们说得头头是道的。心理学说分析梦很有道理,但是一到分析梦的内容就胡说八道了,哪里有那么好解释的?!
人物周刊:我姑妄言之,您姑妄听之。我觉得您还是最爱胡因梦。
李敖:那是你太不了解我了。她是个漂亮女人倒是真的,很少有女人能这样——在一个公共场合里,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夺走。她不单是漂亮,她有一种气势。
人物周刊:那您为什么在她50岁时还给她送花,而且那个告白似乎有些酸溜溜。(笑)
李敖:这就是我的厉害地方啊!50朵荷兰的玫瑰花,还配了一个法国的花盆,花了我8000块钱给她。后来报上登出来她也非常感动啊。其实我是提醒她——你50了,你老了。
人物周刊:您骂两蒋父子、骂国民党、骂民进党很英勇,可您下笔为什么对您尊重的老师辈,对和您曾经有过情爱关系的女人也不留情呢?看了您的自传告白,我想很多读者都有此一问。
李敖:事实上已经够留情了,我骂我前妻,她做了多少坏事啊!你们都不了解她,我对她一直不谅解,直到台湾有一个人,施明德,他的前妻出现,我才谅解我的前妻。(施明德)前妻,那么丑的老太太,门牙都不全,看看我的前妻多漂亮。你不知道当人有了偏执狂以后,你的前妻最麻烦。
人物周刊:您有个观点,女人长得漂亮就好了,就不要有思想了,很反动啊。(笑)
李敖:没一个有好下场的,就是作怪嘛。像我的前妻就是。她有了小孩子,她断定是男的,现在断定男女检查就知道了,她不愿检查,她就照男的来处理,结果生出来一看是女的,大叫怎么生出来女的?她得了癌症,本来应该动手术,她不肯,跑到印尼,说有一个医生伸手一摸,你的癌症就没有了。结果摸了半天,回来以后还有。怎么可以这样无知?这不是我糟蹋她,这是她写在自传里面的。只是这一章在大陆版本里给删掉了。你看她漂亮,你就会原谅她的一切,可是人怎么可以这么荒谬?
人物周刊:您这种女性观,您对台湾新女性的批判,现在是完全政治不正确了。
李敖:肯定不正确嘛。(笑)这些人的头脑怎么可能辨别是非呢?可是她有相当高的知名度或者偏执狂,反倒影响别人。
人物周刊:您还是喜欢那种秀美修长的女孩子吗?
李敖:我喜欢的女孩子,5个字(他一字一顿曲着一个个指头数)——瘦、高、白、秀、幼,我的朋友都喜欢成年的女人,风骚,有恋母情结,都是笨蛋。(笑)
人物周刊:您这是强者性格,喜欢女孩子比较传统,比较纤细柔顺的。
李敖:模特走秀,好看,可是不能上床,太硌了,走过来和躺床上就不一样。这种辨别就很细腻的。
人物周刊:那您肯定不喜欢西方女子了。
李敖:美国人都疯掉了,女人都muscle(肌肉型),太糟糕了,我觉得女人太壮了不好看。
人物周刊:您对您的前辈比如老师姚从吾先生的批评,够苛刻的,其实您也说了他很多好话。
李敖:我没有批评他啊,我只是说他笨,他其笨无比。(但)我还有很多面你们是看不到的,我会去他的坟前看他,我就说要(之前探路的朋友)把坟前的草都清掉,你们要给我照片看。就是前几天的事情。
人物周刊:包括对殷海光太太的批评,您其实很尊重、赞美她的,却又说她是教棍。
李敖:这就是好的中文,有党棍,有棍子出现了。用信仰者、迷信者都不行,用棍子才能形容可恶的一面。
人物周刊:刘会云后来去了哪里?在您的众多女朋友中,您笔下对她格外怜爱,称她“知我最深,护我最力”。
李敖:不清楚,后来和一个男演员结婚,以后就不清楚了。在凤凰的节目中,我还给她写诗——明知你即将远走,明知我志不移,明知他灰飞烟灭,也要下这盘残棋。这说明你出国了,我还在台湾和这帮人搅,结果下了半天是一盘烂棋。
我在60年代就有这种感觉,我浪费了很多生命,可是我没办法,我打比喻——孙悟空被二郎神打的时候,二郎神派狗来咬他,你知道吧,孙悟空没办法,只好打狗嘛。所以我有很多和狗作战的记录,原因就是我无法选择我的敌人。
谈家人、情人和教育
人物周刊:您处理年华老去的事情相当洒脱,比如长住在阳明山,一星期只回市区见家人两三次,都是您有意识安排的吗?
李敖: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独家的——我一直有情妇,很年轻的情妇,17岁的,以前是我的模特。可是我前列腺开刀的时候,我躺在医院里面,陈文茜来看我,夜里10点,她看到一个小女孩子站在我的旁边,窃窃私语,陈文茜一来,她就走了。陈文茜问我这人谁?我说我的情妇,她说那你和她谈什么呢?我说我要遣散她,就是再见了。
不是说前列腺开刀以后不好,而是没有以前那么好,你懂我意思吧。我就说这是拳王阿里定律——他一拳出来,大概300磅,把你就打死了。哪怕他挥出去的拳只有100磅,我们还是打不过。他不是和你比较,而是和自己比。
人物周刊:您在这里披露自己的私生活,如果我们的报道刊登出来,会不会对您的家庭生活造成影响?
李敖:(微笑)不会,她看不到。
人物周刊:关于教育话题,您觉得自己是一个好父亲么?
李敖:我可以说我是一个好祖父。我女儿和我差60岁,我儿子和我差58岁,你就必须得警醒,她/他太聪明,你那一套不灵了。现在的小孩子都比想象的要坏太多了,你说不能看A片,其实他早就看过了。
人物周刊:您儿子今年17岁,你们之间有代沟吗?
李敖:我儿子对我倒不是不尊重,因为我比他坏太多了。(笑)所以很奇怪,从他身上看不出反叛。
人物周刊:那会不会因为您太“坏”,他怎么也超不过您,只好放弃反叛了?(笑)
李敖:我们经历的很多事情,都不是他所能理解的。我和他说,你拿个尺子去量小鸡鸡有多长,我陪他看过,他躲避不了这个诱惑。我过去也有过所谓的“惨绿时代”,有过“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时代,就是自己慢慢磨练,现在就已经炉火纯青了。
人物周刊:过去台湾向大陆输出精英文化,比如您的书等,现在则是输出流行文化、娱乐节目,您孩子看电视吗?
李敖:不得了。真是败坏人心。我对我儿子不管的原因,就是管不了,电脑在他手里,你抢不掉的。这就是美国文化的后遗症啊。
人物周刊:您自己斯巴达式的苦修方式,想过应用在孩子身上吗?
李敖:没有。我觉得小孩子成长的过程太复杂了,不是一个人能影响的。我自己也不是斯巴达式,过去的时候是,可是用这个办法和自己过不去,多痛苦啊。
人物周刊:假定您当教育部长,您会做什么?两岸的教育问题都很突出。
李敖:主要是教科书的问题,教科书实在太无趣了。教科书的缺点,是请各科专家来编,而这帮学术界书呆子就会觉得自己的学科最重要,让人发生不了学习的兴趣,搞得考试成了敲门转。
人物周刊:您怎么看高考?我看台湾的“补习班文化”也盛行得很。
李敖:对于公平而言,是有好处的,就是用了中国古代科举的方法,没有错。这是一个出人才的管道,别的出路堵住了,没有管道,高考是一个火山口。
人物周刊:您对大女儿李文有过愧疚的时候吗?
李敖:有过。我做政治犯的时候,她在美国,跟着姑姑们,没人收留她。你们说她是钉子户,其实她是锤子户。她是一个典型的美国人,就是那种拼命消费,什么都看不顺眼,到处结怨,不会体谅别人。
她不通人情世故,我举个例子,我说你家门口从来只许别人按门铃按一声,结果有一次送外卖的多按了两下,完了,她就骂别人。我说你这样做不对,下次给你的饭菜里可能就有口水了,怎么可以得罪厨子呢?
人物周刊:您母亲去世时,您流过泪吗?
李敖:没有(斩钉截铁)。我妈妈92岁(去世),走得很好啊,她生了8个小孩,7个都不要她,只有我要她。我又有钱,24小时护士照顾她。
人物周刊:您年轻的时候会为女人流泪,有没有过为天下苍生感怀流泪?
李敖:我觉得那就是负面情绪。可能你看了悲剧会流泪,但那是戏剧。你要知道,人间很多好的爱情故事只可能在戏剧里才有,真的人生不能有,那是要命的。悲惨的爱情故事,你当事人碰到了,你是罗密欧她是朱丽叶,那怎么受得了?所以我赞成戏剧里有爱情故事,但是真实世界?对不起,再见。
谈诗书文章
人物周刊:您现在还坚持写古典诗词,您怎么看自己在诗词方面的功力?
李敖:我可以把不押韵的诗改得押韵,这是我保守一点的评价。
第二,我承认中国旧诗词不足以表达一些情绪,可是现代诗也做不到,大家都在摸索。旧东西推翻了,可新东西并没有成功。朱自清的文章现在看起来很烂,茅盾的小说现在看起来也很烂,鲁迅的东西不好,可你们都在捧,我不觉得。白话小说到张爱玲,我觉得写得炉火纯青,可是没有什么思路。其他这些人,你在台湾看到的这些人,我说他们是做人成功,做文失败,因为互相交朋友,你捧我,我捧你。他们也和我不和,和我不来往。大陆说我是政治评论家,真是太小看我了。
人物周刊:大陆有没有您欣赏的学者或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