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梦龙与伏尔泰

2009-08-11 03:01
杂文选刊·中旬刊 2009年6期
关键词:冯梦龙伏尔泰丈夫

《另类人生》

作者:魏得胜

出版者:湖南教育出版社

说冯梦龙与伏尔泰,不能不欣赏他们从道德入手所编写的爱情故事。正所谓“戏法人人会变,巧妙各有不同”——两位文学家笔下的同类爱情故事,虽出自不同世纪、不同文化区域,但其框架结构却惊人一致,而所要表达的思想又正相反,这是我的兴趣所在。先来看冯梦龙先生编纂的《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故事(简本):

一日,庄生(庄子)出游山下,忽见一新坟,封土未干。一少妇浑身缟素,坐于冢旁,手执齐纨素扇,向冢连扇不已。庄生怪而问之:“娘子,冢中所葬何人?为何举扇扇土?”

那妇人道:“冢中乃妾之拙夫,不幸身亡,埋骨于此。生时与妾相爱,死不能舍。遗言教妾如要改适他人,直待葬事毕后,坟土干了,方才可嫁。妾思新筑之土,如何就干,因此举扇扇之。”

庄生心下不平,回到家中,将妇人扇冢,要土干改嫁之言(向妻子田氏)述了一遍。田氏闻言大怒:“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哪见好人家妇女吃两家茶睡两家床?若不幸轮到我身上,这样没廉耻的事,莫说三年五载,就是一世也成不得。梦里也还有三分的志气。”

过了几日,庄生忽然得病……气绝。田氏扶尸大哭……到了第七日,忽有一少年秀士(自称楚国王孙)拜在门下,特来相访。见庄生已死,口称:“可惜!”向灵前四拜……田氏一见楚王孙人才标致,就动了怜爱之心,只恨无由厮近。楚王孙道:“先生虽死,弟子难忘思慕。欲借尊居,暂住百日……”田氏道:“通家之谊,久住何妨。”

……约莫有半月了,那婆娘心猿意马,按捺不住……恨不能一条细绳缚了那俊俏后生脚,扯将入来,搂做一处……是夜,那婆娘收拾香房,(携楚王孙)正欲上床解衣就寝,忽然楚王孙眉头双皱,寸步难移,登时倒于地下,双手摩胸,只叫心疼难忍。(随楚王孙而来的)老苍头代言:“无药可治,只有一物,用之立效。”田氏急问:“所用何物?”老苍头道:“生人脑髓。”田氏道:“不知死人的可用得么?”老苍头道:“凡死未满四十九日者,可用。”田氏自己寻了砍柴板斧,往后边破屋中(先夫的棺材停放处),觑定棺头,双手举斧,用力劈去……棺盖便裂开了。只见庄生从棺材内叹口气,推开棺盖,挺身坐起……那婆娘精神恍惚,自觉无颜,悬梁自缢。庄生见田氏已死,解将下来,就将劈破棺木盛放了她……庄生取火从草堂放起,屋宇俱焚,连棺木化为灰烬,只有《道德经》不毁。山中有人捡取,流传至今。庄生遨游四方,终身不娶。 (后)得大道成仙。

再来看伏尔泰《查第格》的简本故事(主选《鼻子》一节):

有一天,阿曹拉散步回来,怒气冲天,大惊小怪地直嚷。查第格问她:“亲爱的妻子,你怎么啦?谁把你气成这样的?”她说:“唉,我亲眼目睹的事……我本想去安慰高斯罗的年轻寡妇。前两天,她才替年轻的丈夫盖了一座坟,坐落在那片小溪环绕的草原上。她悲痛万分,向所有的神明发誓,只要溪水在旁边流一天,她就在坟上守一天。”查第格说:“好啊,这才是一位可敬的女子,真正爱她丈夫的!”阿曹拉回答:“你可想不到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在干什么呢!”查第格道:“那么她在干什么呢?”(她说)“把溪水引到别处去。”阿曹拉接着破口大骂那个年轻寡妇。

查第格有个朋友叫加陶,就是阿曹拉认为比别人更老实更优秀的那种青年。查第格把计划告诉加陶,送了他一笔重礼,希望他对自己忠心。阿曹拉在乡下一个女朋友家住了两天后回来,仆人们哭哭啼啼地说,她的丈夫前一天夜里得暴病死了,他们不敢报告她凶信,已经把主人葬在花园尽头的祖坟上。阿曹拉哭了,扯着头发,赌咒说要寻死。当夜加陶来要求和她谈谈,两人都哭了……

夜饭吃到一半,加陶忽然叫苦,说脾脏剧烈作痛。那太太(阿曹拉)又着急,又殷勤……她甚至不惜高抬贵手,摸摸加陶痛得最厉害的胸部侧面,很同情地问道:“这种痛苦的病。你可是常发的?”加陶回答说:“有时候几乎把我命都送掉;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止痛,就是要找一个前一天新死的人的鼻子,放在我胸部侧面。”……于是她(阿曹拉)拿了一把剃刀来到丈夫坟前……预备割他的鼻子,查第格却爬起来,一手按着鼻子,一手挡住阿曹拉的剃刀,说道:“太太,别再把那年轻的高斯罗寡妇骂得那么凶了;割我鼻子的主意,和把溪水改道的主意还不是半斤八两。”

……过了一些时候,阿曹拉的脾气变得太不容易相处了,查第格只得把她退婚……(查第格的最后一桩婚姻,使他成为巴比伦的国王)

冯梦龙编纂《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时间,约在l625年;六七十年后的1694年,伏尔泰才在巴黎出生。等到伏尔泰写出中篇小说《查第格》时,东西方这两个酷似的爱情故事,其成文时间差不多已相距一个世纪。假如在这二者之间存有某种关联(比如影响)的话,伏尔泰肯定是《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受益者;不妨进一步假设,中国的宋、元、明时期的小说,已经流传至中东地区和西方世界。如果否定这些假设,我们无法想象相隔一个世纪的东西方,何以出现两个框架结构如此相似的爱情故事。

但我们很快就发现,两个爱情故事却在结尾处分道扬镳了。冯梦龙编纂下的田氏自觉无颜,悬梁自缢,而伏尔泰笔下的阿曹拉只是被查第格退婚。两位男主角的结局也不同,庄生把田氏入棺后,一把火把家烧了。注意,屋宇以及装殓田氏的棺木,全都烧得干干净净,“只有《道德经》不毁”。从此,庄生遨游四方,终身不娶,后得道成仙。查第格则再历爱情与婚姻,最终使他成为巴比伦国王。

两篇小说的框架看似如出一辙,实际在艺术构思上却有天壤之别。如庄生的那把火,什么都毁了,就是《道德经》不毁,暗示了道德的力量。我们也看到,做为丈夫的庄生并没有对妻子田氏的所谓不忠给以责罚(说明他是一个讲道德的人),田氏就自觉无颜地悬梁而尽了。既然庄生被证明无罪,那么田氏就一定是死有余辜。这就是道德统摄下的社会,一个人的所谓不忠(即臣忠君、子忠父、妻忠夫的格局)既构成天大的罪过,那么违者自裁也就成了千百年不变的铁律。在这里,道德的残酷无情和道德作为隐形杀手的一面凸现出来。

伏尔泰未作相似的结尾处理,首先是他所接受的文化不同(1726年,伏尔泰来到英国,接受了为期三年的君主立宪制思想的影响),再就是来自他对道德的不遗余力的批判。如伏尔泰在《查第格·殉夫》一节中写到:“那时阿拉伯有个惨无人道的风俗,源出大月氐,由于婆罗门僧的影响,在印度已经根深蒂固,大有蔓延全部东方国家的危险。一个已婚的男人死后,他的爱妻倘要成为圣女,就得当众抱着丈夫的遗体一同烧死(今之印度一些落后地区仍遗留着这一风俗——魏得胜注)。”

谈到殉夫一节,伏尔泰借商人赛克多的嘴说:“妇女投火的习惯已经有一千多年。经过时间钦定的老规矩,谁敢变更?还有什么东西比古老的陋俗更不可侵犯的?”伏尔泰又借查第格的嘴讲:“要讲古老,理性更古老。”这是伏尔泰小说的最基本思想主张,即无论什么人,也无论有什么样的人格缺陷,都有尊重他人和被他人尊重的权利与义务。因此,在伏尔泰的笔下才会有一个圆满的道德结局:既让查第格走向幸福,也不致因其前妻阿曹拉对丈夫有过所谓的不忠而落难。

同为道德,在《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中,它可以杀人;在《查第格》中,它却可以宽人待己。这就是说,什么样的人文环境造就什么样的作家。所以,读一国小说家的作品,大体可以知道它所背依的社会价值体系。研究一个社会,从小说入手无疑是一项相当繁重的工作,但它同时也是最容易看到社会本质的一个窗口。

插图/道德下的女性/Jor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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