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子
1
黑压压的人群终于散去了。大雾从存折打印机的屁股后面取出茶杯,猛灌一口,一股新茶的芳香奔窜腹腔,大雾觉得这才稍微缓了一口气。
按照单位规定,所有个人物品不得暴露在客户视线范围内,否则扣掉个人绩效考核档案分5分,所以大雾的茶杯只好在打印机后藏着。大雾是个体虚的人,没事老爱流汗,一紧张更是汗流,每天要喝七八满杯水才能解渴。同事们挤眉弄眼,正当壮年呢,咋蛮体虚呢?会计主管也爱贴着他的耳朵,戳下他的腰,嬉笑着劝他夜间多休息,保存体力。大雾当然清楚自己的情况,自从上柜后,两口子那事,都成“银行月底催数字——月报(抱)”了,可他不好辩解,只好讪笑,再猛灌一口水。他觉得自己是压力太大,要不就是得了糖尿病,但他不敢去医院,花钱,也没时间,过一阵子再说吧,或许它就好了哩。
大雾把水杯重新塞到打印机后面,开始整理桌上厚厚的一沓子传票。才下午四点,已经有两百多笔了。这是每个月最忙的一天。华丰机械厂的代发工资下来了。6000多人的老军工企业,早上七点,就有人拎着水杯小板凳儿在大门外排队候。八点二十,大门一开,老头老太太们简直是箭一般冲进大厅,一颗颗脑袋,白发飘飘,气贯长虹,充满了少年的激动情怀——一月一次的工资发放日,他们是当成节日在守候了。
但这个“节日”对大雾来说,却像耶稣受难日。本来他是邮政银行的后勤工作人员,给领导开小车。但邮政局改革后,企业“转型”的力度就一天紧似一天,上级要求基层所有的后勤人员都要“转型”,大雾就被安排到前台当了个储蓄柜员。
大雾44岁了,从来都是只为邮政支局局长一个人服务,这下却要向社会服务,为人民服务,心中一下子涌出了伤感和恐慌。面子上不好看暂且不说,最要命的是往柜台上一坐,业务就要一笔笔地往下办。客户们谁管你原来是做什么的呢!坐到这里,就代表着单位的形象,办业务就要麻利、准确,客户的眼珠子、营业室里的监控器都像一只只蹲在这儿的老虎,让大雾的心一直充满了惊惧和恐慌。
大雾灌了口茶,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他开始盘点箱子里的库存现金。这么大的业务量,又是单人收付,要及时核对现金,要不错了就麻烦。其他同事劝他放松,莫紧张,半天对一遍就行了,可大雾不敢。他不能和那些手又快又准的小媳妇们比。他是玩方向盘的,要从方向盘俯冲到键盘,猛一下子还落不到那么稳。
大雾把电脑上的现金库存数调出来:275663.21元,然后减去清点后的现金实数。计算器上的结果出来了,大雾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计算器上的数字是:176663.21元。
大雾把眼睛揉了揉,深呼吸了一次。再把现金核点一次。没错,还是那个数字。两个数字之间,相差99000元。
大雾全身的汗一下子狂飙出来。
大雾的心在咚咚打鼓了。他把钱箱里所有的钱都码到桌面上,一把一把地点,但这次错得更远。现钱,然后再存到卡上。被取的金额是11000元,户名:吴桂芳。
大雾的错误明白无误了:一个叫张文的男子,取了一个叫吴桂芳的存折上的11000万钱,然后存到一张银行卡上。大雾在忙乱中,将存时的11000元多输了一个“0”变成了110000元,致使现金短款99000元。一个本身什么也不表示的数字,附在其他自然数的后面,它的意义和能力也就数倍地放大了。
不要紧了,都是该死的0害的,会计主管抚了一把大雾的肩,完全成了小姐傍大款。
张文的银行卡是在外省发出的,电脑里查不到任何资料。吴桂芳的信息很清楚,就是华丰厂的一个代发工资户。
大雾将钱箱交给会计主管,骑车直奔华丰厂。找到吴桂芳也就等于能找到张文了。
按照路人的指点,大雾将自行车蹬得飞快,十分钟后就到了华丰厂的大门口。华丰厂倚山而建,早些年风景优美、待遇优厚。但企业改制后,很多职工都离开了单位自谋职业。于是工厂就像一台停摆的巨大机器,松了齿轮,裂了钢板,涩了轴承,周身呈现出一股衰败的气息。
厂门口七八个老头老太太坐在那里聊着天,大雾进来后,一双双被皱纹围攻着的眼睛全都齐唰唰瞅向了他。一个老太太露出了笑容,他认出了大雾。是哩!大雾穿的是银行的工装,他们每个月都要和穿这种工装的人打交道,有时还不止一次哩。
小伙子,你到我们厂来有什么事啊?找人?吴桂芳?不认识,帮你问问:哎——,王师傅;哎——,刘师傅……
大雾充满期待地听着老人们问来问去,但最后都说不认识。大雾安慰着自己,大几千人的工厂,在退休工人堆里去打听一个老工人,效果不会很理想。车间里的工人长期接触的限于本车间的人,除了开大会时能见着主席台上的几个领导外,他们其实是被湮没在人堆的底层,被他人湮没,也湮没着他人。
大雾不甘心,他谢过了老人们,推着车继续往厂区里面走,他想再进去问问,碰碰运气,或许就遇到了吴桂芳的邻居或她本人了哩。他相信吉人自有天相这句话。
大雾见人就问。可问了二十来个,也没一个人认识吴桂芳。大雾又累又渴,汗一阵阵地往外飙,他全身要虚脱了。要下雨了,闷热,大雾找到一个自来水池,拧开龙头将头伸进去一阵猛冲。蒙在脸上的灰尘和着伤心的泪水一起落下,他的鼻根一下子酸得要掉。出师不利,看来凶多吉少,万一找不到人怎么办呢?
第二天,大雾和同事换了班,直奔厂人事科。留守人员一听说银行错账,很感兴趣,赶快帮着查档案:吴桂芳,浙江上虞人。2000年退休后长居浙江。没有子女,在浙江老家有一养子。但听说吴桂芳病重,养子不久前曾匆匆从外地回来处理了厂里的住房,其他就不得而知了。
所有的线索戛然而止。
一个星期后,单位向大雾表明了对这件事的处理意见:一、向警方报案;二、要大雾赔偿70%的经济损失——这是单位领导没说出口的想法,在张文没有被警方找到以前,谁知道大雾和他是什么关系呢?
大雾觉得自己的背要断了。7万元钱,对大雾来说是个不小的数字。妻子下岗,女儿大学在读,靠自己一个人每月千把块的工资过得紧紧巴巴。一下子要拿出这么多钱来赔,而且还赔得不明不白,赔得名誉扫地,大雾断然拒绝。
会计主管看一眼大雾涨红的脸,凑到主任跟前儿,轻言道:能不能少点儿?像上次……上次的事只有行长和会计主管知道。行长周六带了个漂亮女孩去郊外拍艺术像,路上谈艺术太投机,一口亲到前一辆车的屁股上,把女孩儿吓得叽哇怪喊。事后,修车花了三四万,主任交代会计主管把事办圆,他自己写了一份检讨,外加一千块罚款向上级行交了差。
主任白多黑少的的眼睛乜斜着会计主管,半响,吐出几个字:不赔?滚蛋!
2
离开单位的大雾第十天上了武当山。
大雾已经来过武当山不下二十次。原来开小车时,一些到市里检查工作的上级领导们检查完工作后都想朝一朝武当,“游览祖国的大好河山,了解祖国的道教文化”。最多一年,一个夏天大雾来了三次。每次来,大雾又是司机又是服务生,开车带路买票结账都是他一个人忙活,累得像头狗獾子。几十次跑下来,大雾发现一个小小的秘密,那就是很多有文化的领导到武当山后都会找山上的老道求签。大雾不信神,他溜到卖兵器的摊子上去看那些宝剑。他想象着自己变成了一个武林高手,手提一柄剑,锦衣夜行,把所有的鬼呀怪呀全部咔咔斩首。
大雾本没有这个打算,但会计主管在第九天晚上摸到了大雾家,半晌无语,临走时望着大雾的媳妇说了一句话,嫂子,陪钟哥上趟武当山吧。会计主管的老爹老娘隔两年就要朝一次武当,这是全行都知道的。同事们背后议论,说会计主管这个位置就是从武当山上求来的。
大雾自小不信神,但接二连三的事把他的头都弄晕了,心中渐渐也有点惶惑了。难道人的命运真有神在管着?那么自己这一年中,到底是哪儿出了邪气? 他看着坐在凳子上垂泪的媳妇,一咬牙,去!
大雾驾着朋友的车,三个小时就到了武当山。他轻车熟路,坐缆车,不一会儿就到了金顶。他选了一个面相睿智些的老道,一磕膝跪在蒲团上,上香,磕头,捐钱,然后从被老道摇得哗哗响的签筒中快速地抽出一支,递到老道眼前——
孟尝君招贤,王佑植三槐
知君指拟是空华,底事茫茫未有涯;
牢把脚根踏实地,善为善应永无差。
大雾似懂非懂,老道满脸高古。他浑身的汗又出来了,师傅,给我讲明白一点好吗?老道空空地看他一眼,眼中有若无物,半晌后开口:先有磨难,后有财运。
一句话,把连日来盘桓在大雾心中的一团团阴霾一下子荡开了去。
大雾还车的时候,五六个战友们大致把他的前途决定了,只等他点头认账。他们聚在一起开了个小型会议,会议一致决定,大伙出资,大雾管理,开个餐馆。
取名“天地人”的餐馆开业了。大雾放了一万响的鞭。战友们一人买了一个个人把高的花篮。大雾穿着崭新的西服,胸前别着一朵塑料花,像个新郎官,跑来跑去递烟,说谢谢谢谢。
会计主管也来了,他塞给大雾一个红包,然后就进了吧台,忙前忙后地帮大雾招呼客人。
餐馆严格按照战友王军请来的“市场运营总监”的方案开始运转。
餐馆共有十张散台,六个包间。按照市场总监的可行性规划,餐馆以制作长江鮰鱼火锅为主,以鸡鸭猪牛火锅为辅。鮰鱼由宜昌线人负责购买,每天早上在车站接货。客人点菜时按活鱼100元/斤算,一个火锅一般也有二三斤,再加上一个鸡鸭猪牛火锅50元,四五个炒菜,酒水,一桌怎么也有200——600元不等的收入。按平均400元算账,四六二十四,一天两餐就是4800元。这4800元的毛收入中有40%的纯利润,也就将近2000元。用它的一半利润加上散台的利润保费用,自己落的,也够“日进千金”了。退一步说,就算包间不能满员,只算一半,一个月下来,也有一万多的纯利,怎么不比上班强啊!
大雾把计算器按得叽叽响,像在听一首动听的歌。让我滚!我还不想伺候你了呢!你不就是有个舅子命嘛!不是你姐夫在省里当处长,凭你那点本事,主任轮得到你当,想都莫想!让你狠,我就错了,怎么着?我让你今年的先进单位一票否决!
当了老板的大雾一下子年轻了10岁,每天六点钟就起床了。他操心着挣钱呢!一是朋友们的情谊,二来自己一家人要吃饭,三是要为自己争口气。所以大雾引进了单位的管理模式,每天早上七点半开晨会。小店里的员工们哪见过这阵势,捂着嘴嗤嗤笑,大雾就从笑开始讲,什么笑脸相迎顾客至上啊用质量求生存以服务谋发展啦也像主任一样一套一套冒出来了。大雾越发觉得主任也好当。
店里的生意很红火。战友们都往这儿带客,带来的客人中有的喜欢鮰鱼的味道,下回就也往这里带客。大雾每天欢喜得合不拢嘴。晚上他把营业款数了又数,然后捋得平平崭崭整整齐齐,仔细地放到钱夹子里。然后洗漱,一头倒在床上,四仰八叉,觉得咋都舒坦。这样的日子才有奔头呢!坚持一年,朋友们凑的十万块钱就可以还了,到时要给他们付利息,而且利息一定要高于银行,对了,就付一分的利息。
但让大雾措手不及的是,才大半年的时间,店里的生意就渐渐差了。包间的客人1/3都达不到,散台也是沥沥啦啦,民工啦、学生啦,谈恋爱的啦,总之,一个人消费不到几块钱。战友们先是隔三岔五过来,后来间隔的时间就越来越长,再后来就不咋过来了。只是会计主管还常往这儿走,把凡是主任不参与的单位客人都带到这儿来了。
大雾傻了眼。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开着个门面,就算不吃不喝,一个月最少也得四五千的开支,这都是纯的。大雾想,妈的都快没气儿了还要花钱养着,咋也像是植物人呢。他躺在床上,烙饼子一样,翻过来翻过去,总结出两条原因:一是当初定的路线不对;二是大厨不好。你想嘛,自己这个城市虽然没有长江鮰鱼,但汉江里也不缺鱼,鲫鱼啦、鲤鱼啦、鲢鱼啦、草鱼啦……总之多得很,谁也不会把吃鱼当大餐;上次战友伍子的媳妇曾说过鱼的味道越做越寡淡,没有别处的香、麻、辣,完全是糟蹋粮食。还有,这个店又相对偏僻,主动上门的客少,而人的口味又是不断变化的,就像和老婆过日子,再美再好,时间一长也就淡了,也想换换口味了。
原因找到了,大雾准备换师傅换菜。他挨个给战友们打电话,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战友们像商量过的,都说你看着办。大雾的心一下子凉到了脚板上。唉!生意不顺,把战友们的钱占住了是小事,关键是把人家的好意埋没了,人家咋能开心呢,谁还想管呢。
大雾准备引进玉山县的土家菜。
玉山县是市内唯一的一个山区县,海拔高,常年云遮雾罩的,就养出了和城里不一样的风景和植物。清清爽爽的一个小城,人啦、路哇,房子啊,都像是用水洗过的。山大,藏着很多宝贝,保护动物、珍稀植物。当年大雾开车时,没少往山里跑,夏天去避暑,冬天去买野物。那时吃过那儿的饭,香、软、脆,爽,简直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现在一想起来都还想打香嗝儿。大雾琢磨,现在城市人的生活节奏快压力大,人们就开始怀旧了。农村的磨呀、碾子呀、斗笠呀、草鞋呀都成了时尚的装饰品。城北岸的市中心开了几家土家菜馆,有一家还取了个牛哄哄的名字,“土菜大霸王”。冲这名字,大雾和战友们去过一次,什么大霸王,简直是大王八。戴了一顶土菜的绿色食品帽子,做着不三不四的菜。可就那,还天天客满。大雾想,自己要是开这样的店,一定要做真正的玉山菜。
想好了就干。大雾请人打听,找了个玉山籍的师傅。讲好由师傅牵线,经常从玉山捎当地的菜,并且严格按照玉山的土法子做菜煨汤。
长着两条细长眉毛的玉山师傅叮叮咚咚地在操作间忙开了。菜说好由师傅的一个表兄隔几天通过班车捎一些来。当然,这是几个主要大菜的原料,比如被柏树枝熏得玉一样透亮的腊排骨腊蹄子、能在树枝上飞来飞去的土鸡,当然,少不了还有果子狸、野猪肉、野兔野鸡等。不过这都是悄悄弄的,连女儿周末回来都不敢弄了她吃。女儿自小喜爱动物,上了大学更不得了,常常指责人们猎杀动物的习惯。让她知道了,敢把老爹爆光到报社或电视台去。
试运行了半个月后,大雾把战友们都请来。一说土菜,他们的兴趣来了。个个吃得直打饱嗝儿。客人又渐渐回流了。生意一天天好起来。
大雾每日精神抖擞,有时都忙不过来。但他情愿自己忙些,多请一个人一年得一万多的开支呢。精打细算,把战友的钱赶紧还了要紧。所以大雾每天老板、跑堂一肩挑。
可大雾也有心烦的时候,比如遇到长狗眼儿、说话冲的客人, 这个时候他就有些怀念上班时的那种单纯和清净了。这些人来吃饭,完全是在找当上帝的感觉,仰着头,斜着眼,用鼻腔说话,老板,拿烟来。没有?怎么不多备些呢,还开馆子呀,帮忙买去。对了,顺便给这个小姐买盒酸奶。
大雾躬着腰点头,鸡啄米一般,是的是的,中午才用完的,还没来得及进,我这就给你买去。心里却骂,买你妈啦个巴子。老子开饭店的,又不是烟草公司。这逑多烟你不要,偏要那种。还小姐,小姐的妈还差不多,一看就是二奶,老二奶,都老残废了还出来和人混,没得脸!
但一肩挑的生意也只好了半年,客人又慢慢少了。大雾急得抓耳挠腮。咋回事儿呢?价钱吧我们很公道的,菜味吧,比那个大王八好得多,怎么生意就没大王八好呢?师傅也着急,他看中大雾人好,还想跟着大雾多干几年呢。可黄花菜说凉就凉了,一天一桌客也没有了。
大雾木在店里,这次他脑壳都想穿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他跑到江边上,看到一池江水浩浩荡荡地从脚下流过,想着自己这两年的经历,心里酸得不是个味儿。他又想起老道的那个签,只怕是自己的磨难还不够。但啥时是头呢?自己还不惨吗,办业务错账被除名,媳妇下岗,老天爷咋不长眼睛呢?
大雾一夜夜睡不着,两月了,他实在掐不住这每月不进只出的生意了。他决定把店盘出去,盘的钱还给战友们。他算了一下,还战友们的钱刚够,只是自己这两年的折腾除了吃喝外没有一分钱落头。盘出去后再干什么他也想好了。帮别人跑的士去,吃饭要紧,面子不面子的也就只能扯下来扔到路上让别人踩自己轧吧。
大雾在天地人的招牌上贴上了“转让”的字样。
这招牌还是请当时市里的一个画家画的。遥远的山岗上,一轮红日喷薄欲出,它的前方是一片绿油油的田野。这个招牌,连画带做,当时花了1000多块了,可没想到才挂了一年的时间,它就寿终正寝了。大雾的眼眶有些湿润了。
眼泪流出来了,大雾心也就静了,等着有人来接手吧。
这就等来林根。
我来看看你的店。大雾恹恹地一抬眼,突然就激灵了一下。来人好像在哪儿见过。在哪儿呢?大雾竭力回想,记忆还是很模糊,也就不想了。他嗯了一声。来人开口了,敦敦实实的几句,莫转让,我到你这儿当大厨,生意要好了你给我开高工资!
大雾被这两句话唬的慢慢立了起来,就像腰被钩子钩着,寸寸上移。他盯着来人的脸,半晌,你,叫啥?只要生意好,莫说高工资,分一半给你都行。
林根坐在店里,谈自己的想法。这个店,位置相对偏,人流量小,长期靠带客不是个办法。而且寻常的菜不能长时间地留住顾客,必须选特别的项目,做大众的生意,做量,做品牌。品牌上去了,自然有好酒不怕巷子深的结果。大雾听痴了,心里却笑得痛:狗日的老天爷,你非要等到现在才开眼吗?
林根帮大雾定下了一个在露天烹调的主打菜——油焖大虾。
从下午三点开始,店里的员工就全部围在门口给龙虾刷肚皮了。这简直就是一场表演秀。一塑料腰盆的龙虾有三十来斤重,全都举着一对巨大的夹子,在小小的空间内挣扎,翻滚,逃生。一个龙虾一用劲爬了起来,然后踩着伙伴的身子悄悄上到盆沿,想逃走。但哪里逃得掉呢?大雾用手轻轻一拈,它就四仰八叉着肚皮朝上了。这些黑乎乎的肚皮一个一个用刷子刷洗干净后,丢进煮虾子的大锅。锅也支在店门口,偌大一口锅,虾子放进去,一瓢瓢的花椒、辣椒、蒜段、生姜放进去,在林根不断的翻炒中,不一会香气就满街乱窜了。大雾闻着这香气,觉得腿肚子都熏软了。
街上过来过去的人被这香气和这种做菜的架势整呆了。他们点了座位,要尝尝。大雾听从林根的建议,不让他们坐包间,让他们坐排档。也不给他们玻璃瓶的啤酒,而且在他们身后竖一桶扎啤。客户瞪大了眼睛,突然就觉得全身特别放松,像回到了童年时村子里的稻谷场,食欲就疯狂地爬上来了。他们用戴着手套的手从盆里抓起虾子,按照林根的指点,掰了夹子和头,剩下一管尾腔放到嘴里,慢慢吸吮。真好吃啊!姑娘们辣得啊啊直叫,嘴里唏唏溜溜响,但手还在一个劲儿地往盆里伸。男人们大汗直淌,但手也不停地往盆里伸。盆底儿快朝天了,做东的人拍着桌子喊,好吃!老板——,再来一盆——还有扎啤——!大雾的排档坐满了人,但人还在往这儿涌,等着别人吃好了他们再坐。
“天地人”慢慢就成了汉江两岸的知名小店,还把所在的一条街带成了全市知名的大虾一条街。会计主管帮他统计了下,一条街上63家大虾店,属天地人的生意最好,平均一晚上要翻三次台,有30多桌客人,每晚要吃掉活虾200多斤。
3
按照当初说定的,生意好了,给林根开高工资,大雾现在已经把林根的工资开到了每月4000元,这在本地是最高的。有的战友说多了,建议他少开点儿,但大雾不同意,他觉得没有林根就没有店里的今天,林根就是签子上说的福星。
大雾想着这位福星,心里就一阵阵欢喜,老天有眼呐。但偶尔也觉得有些隔膜。比如林根话少,也清高,常训斥店里的其他人做事不仔细,说这是要命的毛病,其态度之严厉,语言之刻薄,连大雾脸上都有点儿挂不住。店里人都不喜欢他,厌恶他,背后嘀咕,说话比老板还老板,也不就是个做菜的吗!还有,大雾的工资已经很高了,但听店里的娇娇说,林根怄门得很,一分钱都不乱花,每次发工资就全部存进银行。共事两年了,想他请吃根雪糕都不行,说这时娇娇脸都气红了。大雾知道,娇娇好像对林根有点意思,可林根就是对娇娇视而不见。林根从不谈及他的家事,也没见什么人来找他,但他电话多短信多,没事时老拿着手机摁摁摁;电话是标准的普通话,哥哥弟弟地唤着。怕是有什么隐秘的情感吧,现在的人!大雾接着想,也许林根是苦出身,穷怕了,现在依然富年想着穷年景。
早饭后大雾的习惯是沏一杯浓浓的绿茶,端上,出店门,钻过城门洞,来到汉江边上赏一会儿景。大雾知道,脚下的这条江是自己这所城市的骄傲,几千年来,有不少大诗人都为它作过诗。大雾不会作诗,他只记得一句李白的“鸭头绿”,颜色真像啊!不过这么大一池“鸭头绿”的水,几千年来,一刻也不停,每天流着,最终流到哪儿去了呢,它们有没有人一样的痛苦和辛酸呢……
十点了,该回店里忙活去了。大雾从江边折回店里,气氛却有些异样。怎么回事?林子递给大雾一封信,老板,林根说他回家了,给你留下一封信。
大雾双耳“嗡”了一声,浑身的汗又狂飙了出来。他快速地撕开信封,雪白的信纸上,工工整整的一段话——
钟哥:
原谅我不辞而别,因为我的“账”还清了。
你还记得四年前吗?你在上班时多付了外面一个客户十万块钱?那个人是我。当时我生意不顺,母亲住院欠债,所以就揣着钱跑了。但我心中一直不安。前年我回来偷偷打听你的情况,听说你已经被单位开除,生意也不好。就决定留下来帮你一把。我在老家也是做餐饮的,堂兄弟们能干,这两年把店做得很大,想让我回去开分店。
钟哥,我妈年纪不大,但我拿了你的钱后,她竟然突然病重不治身亡,我觉得那是老天对我的惩罚。你付我的工资我都存在银行,一共是8万,密码是店里的订座电话,请你收好。
另,我走后,林子可以代替我。
张文即日
雪白的信纸从大雾的手上飘落到地上,存折本随之滑落。林子看了一眼大雾,转身走进操作间。
大雾快步走出店门,来到江边。此时,风帆正上,汽笛长鸣,一江东水浩荡着东去,两行泪,从大雾的眼角悄然落下……
责任编辑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