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给谁打工？

周彦平

咨询本是个服务行业，最追求“客户满意度”。中国企业很有意思，合同上签的是战略规划、人力资源体系设计之类，项目成果是报告、方案，但老板和员工真正想要的不止这些，他们希望咨询公司的到来能让他们“学到很多东西”。

我并不认为他们是在占我便宜。中国从农业社会向商业社会、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还在进行中，转型期的困惑、郁闷、迷茫，还有“有心种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发芽”——不小心发大财的事情，在作为社会基本单元的企业充分表现着，“学东西”是咨询师必须认真面对的需求。如果花了三百万，只买了一堆报告，企业管理原封未动，这样的咨询，客户怎么会满意?

所以，要让客户满意，就得让他们“学到很多东西”。而要让他们学东西，咨询师与客户就不能仅仅是甲乙方之间“你买报告我交付”，咨询师要成为客户的师傅、教练、老师和朋友，要让客户有所启发、有所成长。

手头上的这个民企组织管控项目，老板洪总事业做得很大，没事喜欢约我聊天。但他喜欢的是“约”，一说聊天就经常“有事”，从周一说到周五，终于在周末晚上十点跟我聊上了。正事谈完，洪总揉揉发红的眼睛，说道：“象我们这些人，以后也要适度地休息。总这么每天干到一二点，超人也顶不住。劳逸结合，打打高尔夫，到国外去转转，也要享受享受生活啊。”

洪总的这番话给我带来了提神的效果。整个洪远集团，谁不知道工作狂洪总精力之充沛无人能及，每天工作到一二点，不是家常便饭吗?工作狂也有想歇歇的时候?

虽然微感诧异，我还是很快说道：“洪总，你说得特别对。每天超负荷运转，身体的零件会提前折旧光的。是得想想法子，让自己轻松点了。”

洪总点点头：“周老师，你饿不饿?请你吃点夜宵怎么样?洪江路的农家老鸭汤很有名，咱们喝喝汤，补一补。我还想再跟你聊聊。”

看来还有事找我，当然奉陪。

想想洪总确是非常不易。在日化这个竞争白热化的行业里，洪总用五年时间，保持着“永不停息的创业欲望，开拓进取的胆略和气魄”，创造了一个业内的神话：成功地打造出五个家喻户晓的品牌，在细分领域里占据了绝对的主导位势，销售收入连年成倍增长，今年预计将达30亿人民币!

日化行业做到30亿是很傲人的成绩。月月刷新的财务数字是办企业最愿意看到的，谁都想把这种势头永远保持下去。不过，凡事有光彩的一面，也有掣肘的一面。洪总的工作量和工作时间也与财务数字呈正比例增长。只要他在家，董事长办公室外的走廊一早就会排起长队，手拿报告、申请、方案、请款单、报销单的员工焦急地等着向老板汇报，什么工作也不干、一等等上个一两天是常事。他出差到外地的子公司，附近几个区域的负责人也想办法跑到他身边，排队向他汇报。上个月我在上海见他，从早上九点排队，直到晚上十一点才排到。十一点钟的洪总，喝了一大杯浓茶，跟我谈到夜里两点半。我真的非常佩服洪老板的体力和精力!

红红的灯笼透过雕花的仿古窗扇照进来，轻轻撩起的落地薄纱上映着摇曳的树影，时不时有清甜的桂花香飘进来，钻到人的心脾里。墙上挂了一幅草书：“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笔法清新秀雅。洪总和我窝在软软的素色沙发里，明式风格的条桌上摆了一罐热腾腾的老鸭汤、几样小菜、点心和一壶菊花茶，纯白的骨瓷餐具在羊皮灯下温润如玉。

洪总连喝三碗汤，头上沁出了汗。他脱下外套，脸上紧绷的表情似乎也松驰了下来：“周老师啊，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往年这个时候，家家都开始喝自家酿的黄酒了。我结婚的时候也是秋天，丈母娘拿出的女儿红是我老婆刚出生的时候酿的……我们这里的风俗。咳，一晃都二十五年了。”

我很理解他。到了洪总这个份上，追求帐上的数字早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了，是关系到全公司3000名员工生计的事。对洪总而言，个人的成功欲望是有的，更有一种为众人谋福利的责任感。

“最近总是头昏，下午我量了一下血压150/100，再不休息不行了。公司大了，业绩也不错，想休息呢，又丢不开这么多事，真是累啊!有时候想想，这么辛苦是为什么?钱，早就够花了，儿子也还争气，我还图什么呢?可我就是放不下。周老师，你说，我是不是该往下授点权、让自己喘口气?”

撑这么大个家业，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的，也不全是为了他自己。

“现在，我不缺钱，不缺产品，就是缺人。干部就是培养不出来。这人才荒，要愁死我了……公司的事情我不亲自过问，效果就达不到，大到战略如何定，小到办公楼大堂放什么花草。我要脱身，怎么才能脱得开身呢?”

血压150/100，的确不休息不行了，授权和脱身是目前迫在眉睫的事情，洪总遇上这“成长的烦恼”了一一企业与人一样，成长需要过程。成长过快的代价往往是：对大了以后如何应对准备不足。就象电影里讲的故事：几个小孩对成人世界很好奇，就央求神仙把他们变成了大姑娘、小伙子。结果，他们搞不懂爱情，受不了成人的虚情假意，穿衣，还是喜欢色彩鲜艳的，看电视，只抢卡通片，怎么也融不进成人的圈子。

我喝了一口冰糖菊花茶，略一思索，说道：“洪总，我对你的敬业真是由衷地敬佩，没有几个人能做到你这样的。员工都叫你老板，愿意为你打工，你也以老板自居，为自己几亿的身价自豪。但是你想没想过，你有消费的机会吗?你有时间享受生活的乐趣吗?你总要为公司业务的增长、部门矛盾的协调、员工收入的增长感到着急、焦虑和不安。你说，是员工给你打工，还是你给员工打工?”

洪总正低头给自己点烟，防风火机嗤嗤地响着，却忘了把烟头靠近火机。

很多人都有这种体会：遍身不适，却不知痒处何在。在咨询中，我经常要象前几年电视广告里演的那只“不求人”，三抓两把，搞定痒处。眼前的洪总，只挠这-下还不够，我加了一把：“你是不是也发现一个现象，在你的眼里，这个市场到处都是机会?”

“对呀!”洪总的眼睛来神了。

“但是企业大了，企业的中高层领导往往对如何驾驭一个企业、特别是多元化、跨区域的大型企业集团该有哪些理念、管理方式、能力和心理素质缺乏系统的准备。这可能是你又忙又累的一个重要原因。”

就象一夜成人的大小孩，对成人的世界，还在用儿童的思维。

“很多企业的成功，是一个产品、一个政策或是一个机会的成功，是老板个人的成功，不是企业的成功。老板个人的能力，并没有转化成企业的能力，转化成企业组织的能力。”

很有意思的是，在外企干的人容易把企业的成功当成自己的成功，而民企和国企呢，容易把个人的成功看成企业的成功。外企员工，不管干到多高的职位，都不过是外企大机器里并非不可或缺的螺丝钉，而民企和国企则通常认“人”。什么原因?单纯归结于管理水平是不够的，这里面应该有深层次的社会文化因素。

“那么如何形成组织化的管理能力呢?”洪总点了

烟，吐了一口烟圈，问道。

要我开方子了，我说：“必须将你的压力，转化成各级员工的压力。就是我们过去常说的，千斤重担人人挑，人人身上有指标。”

这个普通的方子显然让洪总失望了：“这个我明白，前年我上中欧时就学到了，现在公司的绩效考核就是以这个理念做的。但是，人人身上有指标是做到了，千斤重担人人挑还是有问题。我也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方子的确很简单。我相信，不用我说，洪总自己也知道。公司领导要把精力放在大事上、放在经营决策上，这早已是管理的基本常识了。但巧的是，很少人能“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为什么领导要把精力放在大事上、放在决策上，看上去简单平常的问题，很少人关注，很少人悟透。

“平时你最重要的，是要将你管理公司的一些想法，向手下灌输，并让他们理解和认同。比如说你很重视鼓舞士气，每天要在全厂放两次《团结就是力量》，你要告诉你的干部和员工，通过这些措施，士气鼓舞了，比单纯发奖金有效得多。当你的手下对你管理公司的想法和理念达成共识后，一个高效的领导团队就形成了。管理学上说，管理就是管人，让别人完成你要求做的事情，就是这个道理。”

“第二，你要发挥组织的作用，赋予各层级、各部门责任，并建立起有效的协同规则。不能遇到屁大点事，都到你这儿来裁决。”

很多企业，责任是下放了，权力还捏在高层，结果，事情没办好，干部觉得很冤：“付不付款的理由我都跟总裁汇报了，也建议了，但款子是总裁同意付的，我能有什么办法?”谁承担责任，谁拥有权力。这个组织原则总是说得容易做到难。

“第三，你必须逐级授权，给干部一个舞台。让干部在工作实践中，不断成长。干部的成长，仅靠培训是不够的，没有一个将军是在军事院校产生的，都是在战场上。就象海尔那句名言，要‘赛马，而不是‘相马。”

洪总说：“我最愁的就是这个事情”。

我知道，洪总是放心不下，这事任何一个老板都会放心不下，但话还得点破了说：“有效授权，要解决几个问题。一是要解决自身的障碍。授权意味着你自己直接掌握的权力的减少，管理的部门减少了，找你汇报的人减少了，有时他们做什么你并不知道。而且你会发现在某些场合，你由主角变成了配角，心理就会觉得酸酸的，有种失落感。”

“你还会发现，授权后他们有时做得并不好，可能还经常让你不断生出‘如果我亲自管理，完全可以避免这些失误”的念头。你总有禁不住想要亲自上手的冲动。你身边的人还会出于各种客观的主观的原因，向你反映真实的或虚构的问题。你如何决定?继续向前，还是后退?”

洪总对满桌佳肴并不动心，坐近了接过话题说道：“周老师，你说得太对了，我有时还想，我创下这个家业也不容易呀，如果那些干部得到权力后，串通一气，欺上瞒下，把我的家业败了怎么办?”

“不授权，公司就难以做大、做强。”我很坚定地说：“授权是一个企业发展的必经之路，也是人才培养的重要手段，更是建立共同目标和愿景的过程。人才是在实践中，经过无数的成功与失败的锤炼培养出来的，是洪总你给他们机会试错，最终‘剩下来的那批人。这些人是实践证明有业绩的、认同公司发展的人。”

“那么怎么才能既让员工成长，又不发生、或者尽可能少发生你担心的事情呢?就是要做到有效授权。授权的大小，取决于企业组织规范化的程度、计划与预算的完善程度和干部的能力和意愿。公司内部一定要明确各部门的职责、权力、工作任务、工作标准，要让每个人知道应该做什么，应该怎么协同。每个人的工作一定是为了公司整体目标的实现。”

“计划和预算的完善是指：要解决每个部门、每个员工每月、每周或每天的工作做到什么程度，完成多少任务，实现多少目标。以及做这些事情，需要花多少钱，占用多少资产。当你知道这些后，你就可以在关键节点、关键时间进行关注和考核。”

“有效授权，取决于被授权者的能力和意愿。因此，当年毛泽东讲，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是决定因素。”

洪总笑了：“周老师还会借用毛主席的话来谈管理问题，想当年我还是学习毛选的积极分子呢。我虽然念了EMBA，但在工作中还是受毛主席的影响比较大。国外的东西，先进是先进，有时候不灵啊。我既不想这么累，又不想企业不发展，周老师你一定要多帮我!”

我很清楚，今晚跟洪总说得再透，洪总听得再明白，他从百事缠身到抽身而出，也不是喝一回鸭汤就能完成的。洪总似乎也想到了这点，他招呼我吃菜，又说：

“以后每个周末，只要我不出差，咱们就来这儿喝汤吧，跟你聊天很舒服。”

谈笑中，春夜的弯月静悄悄地从左到了右。零点已过，新的一天来到了。

注：本手记根据真实咨询经历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