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殿君
在共和国开国功臣榜上,舒同是有作为、有才华的一位。毛泽东说他是“马背书法家”、“党内一枝笔”。他为人讲诚信、认死理,有时耿直到伤和气的程度,由此又有“毛驴子”的名号。他的风雨人生极富传奇色彩,细细品之,对我们这一代人极有教益作用。
品人
舒同(1905—1998),原名文藻,字号宜禄。著名书法大师,曾任中共山东省委第一书记、中共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学院副院长。
1905年,舒同出生在江西省东乡县一个贫困家庭中,幼年时,父亲引导他拜乡间塾师习字修文,10岁时因书艺出类拔萃被邑人誉为“神童”。13岁时他牛犊卖勇,敢为坊间店铺题写匾额,一时成为美谈。
当他进入风华正茂之年,恰逢陈独秀、胡适等一批新文化运动的旗手们鼓动学运,意欲挽救民族危亡。在这种新思潮熏陶下,他毅然投身于学生运动中。为寻求救国道理,他于192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东乡县当时惟一的中共党员,后又担任东乡县党支部书记。
大革命失败后,舒同到武汉寻找党组织。为了生计,当汉口远东饭店招聘书写人(实为代作生意广告)时,他便化名舒同(他不姓舒,舒同是“书童”的谐音)应试,结果一箭中鹄。老板看过他的文章,感佩他的意蕴和书艺超群,祝贺道:“尔辈子孙后代来此打尖,永不用付银了!”即可以来店白吃饭,不必付账)因他找党组织心切,婉拒了老板聘他当文案的盛情。后来转道到安徽含山打听消息,平日靠卖字为生。当地一清代拔贡看到他的字格(卖价表)后,吃惊地发问:“后生绝非江湖客,定是才高八斗人。”于是请他留下来做家庭教师,又被舒拒绝。离皖后他又夜宿晓行,规避关卡搜查,好不容易来到上海,还是靠卖字为生。
一天,他从一个官绅模样的人口中得知,黄埔军校招收一名录事,不需担保。他暗想黄埔军校里肯定有共产党,这是找到党组织的线索,于是前去应试。按要求应试者除相貌口齿条件外,试文还要写一张小楷,内容自择。舒同一时技痒,挥毫草就一篇小楷外,加一篇大楷,字迹遒劲,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阅卷官一看大悦,当即录用舒同。
在广州黄埔军校服务一年后,他又从《中央日报》得知红军在江西活动的消息,于是乘夜深人静,来个不辞而别,回到江西东乡老家,策应红军攻打抚州。后来攻打抚州的计划改变,他又跟随大部队一路,要求参加红军。
此时的舒同刚满25岁,因不修边幅,外表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红军领导嫌他“老”,怕他跑不动误事,指挥员杨成武就给他出主意:“瞒掉两岁不就成了!”就是这次善意的撒谎,使舒同成了红军队伍中的成员。
有此伏笔,当舒同90大寿时,他的儿子王征拿了“半”只蛋糕到同在医院治病的杨成武那里让其分享舒老的生日。杨成武揭秘道:“老爷子90大寿有误啦,其实他已经92岁啦!那两岁是我叫他贪污来的。”一席话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1936年,红军到达陕北边区政府管辖的旬邑县时,为团结一切爱国人士,壮大全民抗日力量,中共拟请当地一位有威信的前清翰林出任边区参议员,可那位老夫子摇头拒绝,放出重话:“吾辈不与没文化者谋事。”毛泽东知道后,就让舒同以中央名义给他写一封信,宣传我党抗日统一战线的主张。他文辞华美,笔走龙蛇,洋洋洒洒,以理服人。这位前清遗老阅信后,啧啧称道:“字美文雅,上乘之属。”又点头叹道:“吾未料赤党内竟有绝顶人才,佩服,佩服……”随即应诺参政。毛泽东听说此事后高兴不已,连声称道:“好啊,好!”并说舒同不愧是“党内一枝笔”。
在共和国的历史上,有许多重要的政策决定,当时是不能公开宣传的,舒同就亲历过这种事。
1948年,中国共产党准备解放台湾,中央已做出战略部署。时任中共华东局社会部部长的舒同,是中央和华东局内定的台湾行省第一任省委书记,刘格平为副书记。虽然没有正式上任,但他以华东局社会部部长的身份,直接参与领导了对台发展地下党组织和情报搜集工作。
1949年10-11月间,中共潜伏在国民党心脏的内线“密使一号”工作出色。他就是时任台湾“国防部参谋次长”的吴石。为尽快取得吴石手中的绝密军事情报,舒同派长期在上海、香港从事地下工作的女共产党员朱谌之赴台与吴石联系。朱谌之机敏沉着,是忠诚的红色特工。她巧妙抵台后,吴石于秘室约见朱谌之,交付了一批绝密军事情报,包括《台湾战区战略防御图》,舟山群岛和大、小金门的《海防前线阵地兵力、火器配备图》,还有台湾岛各战略登陆点的地理资料、空军的部署和兵力分布图等。这批情报通过秘密渠道很快从香港送到华东局,再由舒同递送党中央。
当年,毛泽东听说这些情报是一位女共产党员秘赴台湾从“密使一号”那里取回时,当即嘱咐:“一定要记上一功哟!”还在红格信笺上写下20个字:“惊涛拍孤岛,碧波映天晓,虎穴藏忠魂,曙光迎春早。”盛赞台湾地下党的赤胆忠心,也肯定了舒同在没有硝烟战场的工作成绩。
后来,国民党保密局捕获共产党台湾工委委员陈泽民及工委书记蔡孝干。不料蔡孝干变节投敌,致使岛内400多名共产党员被捕,吴石、朱谌之也未能幸免,最后蒋介石下令将他们全部杀害。
和平年代,舒同出任中共山东省委第一书记。与舒同过从亲密的人讲,他“沉默少言,不善词令,不好交际,更不媚上。”生活中的舒同诚如斯言,有时遇事认死理“犯倔”,有“毛驴子”的别号。
“文革”中,舒同被红卫兵多次批斗,肉体受到无情折磨,被监禁长达6年之久。到了1977年,杨尚昆、习仲勋等老同志多次恳请还是“右倾典型”、且要接受批判的他出任广东省第三把手,说是“暂作过渡”,然后再安排进中宣部或中组部,让“老秀才”有用武之地。他思考多日,竟主动要求去军事科学院任副院长兼战史编辑部主任。老友们闻之,劝他放弃,说你想当“三冷主”混日子啊?“三冷”指冷板凳、冷衙门、炒冷饭(指谈论无关痛痒的话题),能有作为吗?舒同听后朗声大笑:“吾辈有生之年,想干点力所能及之事。”此话发自肺腑,掷地有声,老骥伏枥的形象十分感人。他这样说了,也是这样做了。由他主导编写的解放军战史,成为一部具权威性、史实性于一体的传世之作。
品文
1925年,气血方刚的舒同心怀救国之志,公开发表《中华民国之真面目》一文,以忧国忧民的笔触,痛斥强权政治下的民国“是由少数之魔王变为多数之魔2E"的混沌国度,“以全国而供多数魔王之欲,其后患害数倍于昔,乌得云稍减乎?”指明“居上者以惠下为怀,为民者以爱国存心,选贤任能,去邪除奸,则真正之共和可得”。一个青年人对国家的忧患意识跃然纸上,令人感佩。
抗战爆发后,舒同先是任八路军总部秘书长,随后参与创建晋察冀抗日根据地,转任根
据地军区政治部主任兼《抗敌报》社社长。1939年9月17日,《抗敌报》刊出署名军区司令员聂荣臻、政治部主任舒同的文章——《致东根清一郎书》,以文情并茂的笔调,批驳日本美化侵略中国的罪行,号召日本民众团结起来反战。文中称:“日本军阀法西斯,不特是中国国民之公敌,亦实日本国民之公敌也”,并申明中华民族抗战到底的决心。此文被推举为“中日关系史上的一份备忘录”,“是一个民族与另一个民族的坦诚对话”。它动情地劝说日本人民不要送子弟来华当炮灰:“委厂肆于城廓,弃田园于荒郊,父母痛而流涕,妻子悲而哀号,牵衣走送,且行且辍,虽属生离,实同死决。其行也,车有过速之恨,船有太急之感,见异域之日迫,望故乡而弥远,梦幻穿插,生死交结,心逐海浪,不知何之。”读来有古人的苍凉风韵,产生感同身受之叹息。此雄文便是舒同一气呵成之作。据说日本侵华派遣军本部获此报纸惊恐万分,怕“反战”思想蔓延,明令“阅者杀无赦”。
毛泽东在战争年代说舒同是“党内一枝笔”,既是肯定他的书法造诣,又是肯定他文采出众。学界泰斗匡亚明先生评价舒同:“他的文章、气节、书法,将在中国历史上闪烁出独特光芒。”舒同逝世后,有名家撰挽联云:
持战戟具燕赵雄风,征战万里,伟业功成山河壮;
作书得晋唐神韵,自成一家,大星殒落动地哀!
这是对舒同盖棺定论的评语,是十分恰当的。
品书
毛泽东不但精书,还是慧眼独具的书法鉴赏家。他将“马背书法家”之名冠给舒同,后来品书时又说:“舒体自成一格。”革命老人何香凝说:“国共有两枝笔,国民党有于右任,共产党有舒同……我更喜欢舒同。”香凝老人精诗工画,她的评价绝不是溢美之词。
1965年,胡耀邦同志任陕西省委第一书记,舒同从山东“左迁”入陕,任省委书记处书记,分管文教战线,由此二人结缘。
“文革”结束,舒同进京,胡耀邦为他安排工作,闲暇谈文论书,十分快意。胡耀邦在指导年轻人练书法时反复强调说,书艺在身,终生受益,并建议除学颜、柳体外,不妨学学“舒体”。这是继毛泽东之后,国家领导人胡耀邦再次肯定舒同的书法成就,也是我国书界首次提出“舒体”概念的第一人。
后来,舒同发起成立“中国书协”,对推动中国书艺发展贡献多多。他自觉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只担任了一届书协主席即请辞让贤,为人称道。
舒同的书法确实与众不同,称其为“舒体”当之无,隗。回顾中华民族的文化史,传统文化一向看重个人的写字功力,有“字如其人”一说。
舒体,又称“七分半书”,是舒同经过漫长的时日砥砺而成,它以“楷、行、草、篆各取一分,颜、柳各取一分,何绍基取半分”而定格。
客观地说,我国书法艺术源流千载,名家代不乏人,但是自两宋以后,写出来的字能被文化人称为“某某体”者凤毛麟角。虽然在近代,有康有为以古拟称奇的“康体”;有于右任“小处不可随便”集书成帖的佳话(于右任的书法不轻易赠人,一次他居处有人就地小解,于右任贴出“不可随处小便”的启事,好事者揭而藏之,剪辑作“小处不可随便”成帖);有从“十七帖”演变而生的“毛体”,“毛体”指毛泽东师张旭、怀素而成的狂草书艺。但做进电脑供排版印刷的惟有舒体字,尽管进了电脑后的舒体已经大失神韵,但国人对舒体的偏爱,使用频率之高是尽人皆知的。
舒同的字炉火纯青,经常有人慕名请他题字,舒同不以此作“取资”手段。除了“奉命”题写过“抗大”校名和校训外,还有一次与毛泽东合作,为被日军飞机炸毁后重建的“延安新市场”题写名号。毛泽东所撰的对联由舒同书写,这是他与领袖惟一的一次合作。当年延安将此当作“文人相亲”的佳话传诵。
舒同一生才学内敛,不喜张扬,讨厌卖弄,所以他的“墨宝”传世不多。他闲暇经常以蝇头小楷应帖自娱。原华东局的老同事汪道涵在世时说:“看他笔记本上的小楷,好像是一汪清水,隽永得总想多看几眼。”汪老识宝,假如有一天舒同的小楷书法能公诸于世,怕也是书坛一景啊!
令人奇怪的是,舒同将书法视为生命的一部分,但从不与人谈论书道,仅推崇“悟”字。他将书法与禅道合一,这才是“舒体”别有洞天之处。
舒同驾鹤西天,留下许多遗憾,最让人遗憾的是他生前的书法作品2万余件,无一留在身边,子女和友人欲出版《舒同书法集》,多方搜寻才集得87件,情急之下,连他早年为上海动力机械专科学校题的校名也收进集中。
所幸的是,已成为公共常用字体的舒同书法原件,华东地区多有留存,如华东师大、同济大学、上海华东化工学院、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劳动报》等均是。他手书的“上海”二字,已成为上海市的城市名片,为游沪的外地人提供一个津津乐道的“舒体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