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 子
1黑色杀机
唐朝长寿二年(公元693年)腊月的一个黄昏,当朝的皇嗣唐睿宗的窦德妃正和儿子李隆基在红蜡烛的光下玩着布偶戏的游戏,忽听得外院里脚步杂沓,一群人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一阵粗暴的喊声传来,没等到窦德妃起身去看,她的贴身婢女杏莲已慌慌张张地冲进来了:“不好了主子,满院子的禁军!全是宫里的五色禁军,把咱的院子围住了!”
“啥!满院子的五色禁军?”窦德妃一把推开偎在她怀里的七岁的李隆基,险些把李隆基推倒在地上,对杏莲说:“太子呢?太子在哪里?他知道吗?”“太子一早就进宫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是不是太子他……”杏莲没敢把话说完,就被德妃一个严厉的眼神止住了。其实德妃的心里很明白,自从自己的婆母武则天当朝以来,皇宫里这种血腥的事件已时有发生。武则天心狠手辣,她连自己亲生女儿、亲侄子亲外甥都敢杀,还有什么狠毒的事情做不出来呢?而武则天改国号为周以后的这两年里,李氏皇族更是惨遭血洗,王子王孙们已被她杀了不少,就连武则天的亲生儿子中宗李显和睿宗李旦都没有了安全感,现在,是不是又有了什么诬告落在了李旦的头上,羽林军们要来抄家抓人呢?
想到这里,窦德妃便浑身哆嗦起来。正在床上玩耍的李隆基也被吓坏了,他爬下床扑到妈妈的怀里,连声喊着:“妈妈,我怕!”窦德妃忙把吓坏的儿子搂在怀里,正要让杏莲关好门窗,再出去看看,就听得门咣当一声被人一脚踢开了!
站在门口的正是睿宗李旦的死对头武三思,这个家伙和他的姑妈武则天一样的狠毒,自从睿宗李旦从皇上位置上被贬斥为皇嗣之后,武三思对睿宗轻慢之极,他不仅敢于驳回睿宗每一条提议,上朝时还故意抢在睿宗的前面,把睿宗的位置占着不让开,他还暗地里收买睿宗的奴仆们把睿宗的每一个举动都告诉他,好再抓住睿宗的什么把柄,把他从皇嗣的位置上彻底地赶下去,自己来个取而代之。武则天对武三思的这个心理十分清楚,所以让他带兵去处置今天的事情,就是有斩草除根的用意。
“所有的人,都不许乱走乱动!谁要是胆敢违令,圣神皇上(武则天)有旨,就让他的脑袋搬家!吹掉灯烛!”说着,寒光一样的目光狠狠地从德妃的脸上刮过去,吓得年轻的窦德妃两腿发软,差一点就跌坐在地上!
窦德妃的房门又狠狠地关上了。蜡烛熄灭了,屋里一片黑暗。
那么,这么多的禁军为什么来包抄睿宗的府第呢?这得从几天前的一封告密信说起。
几天前的一个凌晨,掌管着武则天的铜匦的谏议大夫按照常规打开了沉厚严密的铜匦,取出里面的一封文件,刚刚看了一眼,脸色就变得苍白,急匆匆地就往武德殿而去。那么这个铜匦是个什么器物呢?它里面装的东西,为何让谏议大夫变了脸色?
这个铜匦不是别物,正是武则天的一个发明。在垂拱二年(公元686年)的时候,大臣鱼保宗为讨好女皇武则天上了一道奏册,建议武则天铸设铜匦列于朝堂前,让各地来往的百姓随时往里面投放信件。鱼保宗的这道奏册名义上是让武则天及时地听取民意,联络百姓,沟通民情,实质上就是设一个告密的告密箱。武则天当然心领神会,遂耗铜上千斤,真的就于垂拱二年三月造出了四个铜制大物件,四四方方,厚重严密,中间留一小方孔便于投信。这四个大铜匦于当年的8月开始列于武则天的皇宫前,并都涂上了颜色:东面的那个涂着青色的匦名曰“延恩”,是专门接收一些农业技艺或生活经验的建议;西面的那个涂了白色的匦名曰“申冤”,是专门接受民间的冤狱状子的;南面的那个涂了丹色的匦名曰“招谏”,是专门接受一些政治上的建议的;而北面的那个最恐怖,涂成了黑色,名曰“通玄”,是专门接受一些秘谋玄计的。管理这些铜匦有一套严格的规定,守着这铜匦的人都是高官,名曰“知匦事”和“理匦事”。自从这铜匦立在宫门外之后,武则天还下了一道紧急圣旨,天下的百姓无论是什么身份,凡是要揭发有人谋反谋逆圣神皇帝者,各级官员一律不得怠慢,一律要亲自接见,严查严办,进京告谋反状者还要安排入住皇家的客馆里,待之甚厚,赏之甚厚。这道紧急的圣旨一下,一时间京城里告密的人不绝如缕,这铜匦里也时常有哪家奴仆揭发自己主人的犯上言行的密信出现。来这里投下密信的人都是趁着夜色而来,戴着唐朝盛行一时的垂着长长的纱幔的帽子鏳离,一言不发时,是男是女都难以分辨,更别说看清面目了。所以这阴森的黑色铜匦一开,说不定就有哪个倒霉的家伙人头落地,血溅旗杆。一时间京城高官们人人自危,个个屏息,看见这黑铜匦都变了脸色,即使在自己家里也都不敢妄议朝政和武则天的是非。于是武则天稳坐在深宫中,有了这个黑铜匦,便算是有了遍布天下的耳目和暗探,无事不知无事不晓,所以,几年之后,这看守铜匦的官员就落下了个别号:“知鬼事”。
这么一说,大家也就知道今天被知鬼事捧在手里的这封密信是从什么颜色的铜匦里取出来的了,不错,这封让知鬼事都变了脸色的密信就是从那个涂着恐怖的黑色的铜匦里取出来的,不用打开,光看看封面上写的一行粗粗黑黑的大字,就让知鬼事们不敢怠慢:“有人弄鬼咒!企图谋反!”
知鬼事把这封告人谋反的密信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当夜里值宫禁的监察御史万国俊手里,万国俊也没敢打开,急匆匆踩着依稀的晨光就送往武则天的寝宫里。此时不过是凌晨五点钟左右,武则天刚刚起来正在做着早朝的准备,此时已是六十多岁的武则天,每天起床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珍珠粉和秘制养颜露把自己的老脸厚厚涂满,可是因为事情紧急,万国俊竟然不顾宫女雪衣和初春的阻拦而一直冲进了武则天的寝宫里,迅速地走到了武则天的龙床前,一下子与素面披发的武则天撞了个正着。
这一举动让万国俊和武则天都大吃了一惊。万国俊吃惊的是武则天没有化妆时竟然如此的衰老和难看,那松弛的皮肤、下垂的眼袋和脖颈,那七彩精薄吴纱裁就的纱裾和金银粉绘花的帔帛里,腰身臃肿僵硬,让天天与她近距离接触的万国俊差一点就没有认出来这个又丑又老的女人就是威仪八面的女皇上。而武则天吃惊的是万国俊竟然敢大胆地闯到她的龙床前来,幸亏昨晚上张易之他们都从偏门离开了,要是让万国俊看到了自己和这些面首在床上翻滚的情景,岂不难堪?
“你,好大的胆子!”武则天匆忙之中只顾得上用纱裾的薄袖捂住了自己满是皱纹的脸,厉声地喝斥着。万国俊从这声严厉的底气十足的喝斥声中听出了女皇一贯的威严,他急忙趴下连连磕头:“圣皇陛下息怒,小臣万死,实是这件事情太重大了,小臣才冒死闯进来的!”说着就把那封密信高举过头,让武则天过目。
武则天三把两把撕开了信纸,匆匆看过之后,脸色陡变,她双手颤抖着,嘴角左歪右歪,满头披散的花白头发丝丝飘动,连挡住老脸的动作也忘记了:“不许对任何人讲,你!你去把武三思马上给我召来!”这时,宫女雪衣、初春和上官婉儿正捧了珍珠宫粉和珠翠首饰要为武则天化妆,愤怒的武则天袖子一挥,打翻了脂粉和珠宝盒,那支价值数十万钱的翠凤金步摇当时摔得粉碎。
万国俊见状,急忙喏喏而退。
武则天的一生,最嫉恨也最怕的事情只有两件,一是宫中养猫,二是被人整鈇诅咒。
武则天怕养猫是因为武则天属鼠,当年高宗的王皇后因与萧淑妃争宠,把正在道观里的武则天引入宫中做了才人。那武则天入宫后立即迷惑了高宗李治,将王皇后和萧淑妃废黜,并砍去二人的手足,将二人放置于瓮中悲惨地死去。萧淑妃死前曾用喷血的声音凄厉地骂道:“武氏狐媚,我以后一定变成一只猫,将你这只母老鼠的喉咙咬断!“自萧妃死后,武则天禁止宫中养猫,而且一听到有猫叫的声音,武则天就疑心是萧淑妃来找她索命了,后来连原来的宫殿也不敢住了,迁到了蓬莱殿里,再后来,武则天索性长住东都洛阳,以躲避萧淑妃的冤魂。
这整鈇事件是武则天的第二怕。武则天怕整鈇,一是因为她特别迷信,二是因为她刚当上皇后不久时,曾召巫师郭行真入后宫中行鈇术,被宦官王伏胜发现并告发于高宗,使得高宗皇帝大怒,召来西台御史上官仪要废除武则天的皇后封号,幸亏有武则天的内线及时地报告了武则天,武则天急急地去向高宗皇帝哭诉,才挽回败局,最终是高宗杀了上官仪,籍没其家产人口,而保住了武则天自己在宫里的地位。自从这件事之后,武则天落下了一个后怕的病根,一听说谁在背后整鈇害她,就气得暴怒不已。
而今天知鬼事送来的这封告密信里被告发的不是别人,正是武则天的亲儿媳、当朝皇嗣睿宗的窦德妃。这位窦德妃,出身于隋朝的官宦世家,其曾祖父是隋文帝的外甥、唐高祖李渊的密友兼内兄窦抗。窦抗人长得白皙高大,美姿容,美髯须,又博通文史,在高祖时代曾红极一时。而这位窦德妃就继承了窦抗的外貌,人长得美丽端庄又高挑,生性温婉和善,与睿宗李旦十分和谐,也曾受到武则天的赞许。窦德妃已生育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这儿子就是后来的太平天子唐玄宗,这两个女儿就是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不过此时的唐玄宗还很小,也不过七岁的样子,还离不开妈妈窦德妃,整天就知道在东宫里钻来钻去的乱淘气,当然也看不出他今后有什么出息的。
告密信到了武则天手里时,睿宗与窦德妃并不知情。正值腊月,京城里薄薄地下了一地的冬雪,配上满地鲜红的鞭炮碎屑与初绽的迎春花的鹅黄,俨然铺了一地的素锦。过年的气氛依然浓郁,太子东宫的门前时而就有哪家豪门大户的女眷们,坐着翠油香车拖曳着一路的脂粉香,笑声朗朗远去。睿宗是被武则天软禁于东宫的,不许自由外出和外人联络,所以他只能登上楼阁远看宫外的美景,听听那似远似近的市井声音。而窦德妃也和她的儿子李隆基约好,等天气一暖和了,就带着他去西城的姥姥家看望姥姥,还有最疼李隆基的姨妈……
窦德妃正在胡乱地想着的时候,院子里,一群禁军正在乱挖乱刨着什么。窦德妃听到有人大喊了一声:“将军!东西在这里,找到了!”
他们找到了什么?窦德妃没敢出声,只是向婢女杏莲递了个眼色,杏莲悄悄地靠近窗口,大起胆子揭开窗帘的一角看了看,只见院子里的玉兰树下有一个小坑,那东西好像就是在玉兰树下挖出来的!杏莲把嘴凑到主子的耳朵旁,悄悄地说。
“玉兰树下会埋着什么呢?值得这么多兵来挖?”窦德妃的浑身像泼了冰水一样,牙齿的的的直响。偎在她怀里的李隆基也吓得要哭,窦德妃忙捂住了他的嘴巴,把哭声闷在了肚子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院子里的禁军像是走了,杏莲开了一条门缝,刚想往外面看时,就看见一个人影从黑暗里急急地挤了进来。
“谁?”杏莲浑身一哆嗦。那人上来就捂住杏莲的嘴,回身把门一关说:“别出声,还有人在外面把着呢!”听声音,德妃的心一下子落地了,进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丈夫,两年前降至皇嗣的睿宗李旦。“太子,你可回来了!你没事就好!”窦德妃长长地喘出一口气。“别说话,我方才进来时,看到院墙根下面埋伏着人呢!咱们不要点灯!快快躺下睡吧,也许明天就会好起来了!”
2血色宫廊
自从上次的抄家事件发生后,睿宗李旦和德妃窦氏提心吊胆地过了半个多月,担心着还有什么祸事再落在他们的头上。表面上看来宫里倒是一片安静,武则天每日还是坐朝问政,表情平和,也没有什么麻烦事情再找到睿宗的头上来。睿宗的心慢慢也放下了些。
倒是窦德妃心里藏着一件事情,一直没敢跟睿宗李旦说,那就是抄家的那天晚上,官兵们到底从院子里挖走了什么呢?是什么东西这么重要,一定要武三思亲自带人来挖呢?窦德妃怕自己的丈夫再担惊受怕,她就把这件事守口如瓶地藏在了心底。说起来这几年,睿宗的倒霉事是一件接着一件,自从武则天改国号为周后,武氏一宗废了李氏一族的祖祠香火、撤换了李唐的旗帜不说,连每年的祭祀圣典,睿宗的亚献位置也被武三思夺去了,这表明武三思正在一步步走向太子的地位,李氏唐朝的地位正朝不保夕。睿宗天生的胆小怕事,他眼看着武氏子弟如此嚣张,自己也保不住大唐的江山,就想出了一个下下策,索性自己也改姓武氏,岂不是也变成了武氏的成员了吗?不就可以保全性命了吗?没想到他的这一提议并没有得到武则天的批准,相反更助长了武氏一族的嚣张气焰。现在睿宗进到皇宫里面,满眼看到的都是张牙舞爪的武氏子弟,哪里还有睿宗的地位呢?所以现在的睿宗名为皇嗣,实为武则天的囚徒,行动完全丧失了自由。
想到这些,窦德妃还是决定不把这件事的真相告诉睿宗的好。
半个月之后,又是王妃命妇们觐见圣神皇上的日子,窦德妃对这个日子一点也不敢怠慢,早早起来梳妆更衣,换上朝拜专用的青色榆翟服,盛妆,那专用来朝拜的青色厌翟车也新抹了油,车身上的白犊铜饰件擦得雪亮,仪仗队已一丝不苟地排好:十名青衣分列左右,团扇偏扇方扇各十六具,执扇宫女着彩衣束革带,鼓乐齐奏,早早就在武则天的寝宫前候着了。
觐见的场所设于嘉豫殿,觐见的过程一如既往,经过一番精心涂抹后的武则天变成了一个丰腴威仪、红润白皙的中年女人,正高坐在朝堂上接受王妃命妇们的叩拜。一番叩拜之后王妃命妇们便鱼贯而出,各自随着自己的贴身婢女出宫回府。
正当窦德妃要出殿时,一名宦官挡住了她:“窦德妃请留步,圣神皇上还有话要问!”窦德妃忙随着宦官向一处偏殿而去,在那里等候武则天的问话。那天武则天的气色特别好,脸上扑上一层御医沈南鈈专门给她调制的桃蕊蓉后,又经过了从养颜、打底、眉饰、贴花、发型、首饰等一套相当复杂的化妆程序,贴满面额的金银饰品把武则天的真容完全遮掩,再加上满头昂贵的珠宝金冠,还有盘龙绣凤的朝服遮住粗粗的腰身,就是靠近武则天的窦德妃也难以看出武则天的真实年龄。武则天兴致勃勃地问了窦德妃许多的话,问李隆基最近又长个子了吗?他的字到底练得如何?可听奶妈的话吗?吃饭还挑食不挑?窦德妃心下疑惑自己的婆婆今天为何有此好兴致,小心地挑选着字眼来回答着,垂目屏气,不敢有一丝的怠慢。直到众妃子命妇们都散去,窦德妃才最后一个走出宫来,因为走近武则天回话,窦德妃的后背上已沁出了一层冷汗,出宫门被寒风一吹,窦德妃就打了个冷战。“杏莲!快回家去,隆基还等着我带他去看姥姥和姨妈呢!”杏莲低声应着,急急地往前走。在这个森严的宫殿里,每个人的心头都像压着一块砖头,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杏莲当然也想着快点回家去。
主仆二人正走在嘉豫殿的回廊上,回廊幽深,树木花草映遮,几回几弯后,近处就没了人影。杏莲正走到一处廊弯处,忽听得身后有人在叫:“杏莲姐姐!杏莲姐姐!你等等!”听那声音,像是武则天身边的女官上官婉儿,杏莲急忙应着就回过头去,回头看时,长长的走廊空空如也,身后并没有一个人啊!
也许人在回廊的那一边吧!杏莲回身跑了几步,拐过一个弯,想看看上官婉儿到底在什么地方,叫她有什么事情。可是这嘉豫殿的长回廊里静悄悄的,压根没有一个身影。杏莲前前后后跑了几步,这过程不过两三分钟的时间,可是当杏莲再往前跑过回廊的拐弯处时,却再也看不到一直走在她前面的窦德妃了!“主子!主子!主子!”杏莲惊奇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她小跑着,压低着声音喊,反反复复地把回廊找了几个来回,哪里还有窦德妃的影子呢?
怪事啊!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一回头就不见了呢?杏莲当时惊得满头流汗。这是一处无人经过的花园,有太湖石堆成的假山,也有鱼儿游动的小池,还有小桥拱起的桥洞,但是德妃一向是个稳重端庄的人,她决不会在这个地方藏到假山洞里和杏莲闹着玩的。杏莲简直快急疯了,来来回回地跑着,喊的声音忍不住大了起来。
“谁!谁在那里乱跑乱叫!想找死吗?”正在杏莲惊恐万状地寻找德妃的时候,一队身穿五色锦袍的禁卫军出现在她的身后,雪亮的长矛一竖,横挡住了婢女杏莲的去路:“宫中禁地,谁这么胆大,在这里撒野!”杏莲见状,只有退出回廊快走,她心里还抱着一线希望:也许窦德妃是自己先回家去了吧!也许窦德妃正在车子里等着她吧!
当然,这些希望也很快就落空了。
当晚,窦德妃并没有回来,按照宫里的规矩,嫔妃们是不准在外面过夜的,如果窦德妃一夜未归,那就是出了大事了!睿宗不敢把这件事隐瞒,急匆匆进宫,急匆匆禀报了武则天。
又过了两天,窦德妃还是没有回来,宫里却来了一个宦官,传达了圣神皇帝武则天的口喻:窦德妃行为不检,有失妇道,废为庶人。钦此。
这也就是说,窦德妃不但生死不明,人间蒸发,就连她的名号也被取消了。睿宗虽然有一肚子的疑惑和不安,却不敢进宫去质问武三思们,更不敢去质问武则天了。因为他知道,与他最亲密的窦德妃的失踪是一次危险的信号,说明武则天已向他举起了屠刀!已对他的皇嗣的位置下毒手了!就在几个月前,外地进京的官员裴匪躬、薛大信,将军阿史那员元庆、范云仙偷偷地来睿宗的府第里看望了睿宗一次,不过是送来一些边塞的土特产而已,几天后,睿宗的奴仆来报,这几位官员和将军们被腰斩于市,尸体正挂在那里示众,鸟雀将他们的尸体啄成了一架架的白骨!睿宗的仆人偷偷地去市场上看过那些白骨,回来向睿宗学说时,睿宗吓得半天才喘过气来,从脑袋里丝丝地往外冒凉气!而其他的官员们更是被那几具白骨架子吓得魂飞魄散,个个都恨不能马上和睿宗撇清,都躲着睿宗远远的,谁还敢再来探望!
窦德妃的失踪,就是武氏对睿宗的又一次大挑衅,生命的危险正步步逼近睿宗,如果睿宗敢有所举动的话,下次丢脑袋的就会是他本人了!
想到这里,胆小怕事的睿宗顿时没了底气,他下令太子宫里的所有人不许再提窦德妃的事情,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关起府门来慢慢地混日子吧!“丢了一个妃子,也比丢了脑袋强啊!”
可是却有一个人一直在盼望着窦德妃的归来,他天天守在门边往外看,希望窦德妃那苗条美丽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眼前,这个人就是七岁的李隆基。
自从窦德妃突然失踪后,李隆基就只有跟着奶妈睡了,他想问问妈妈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带他去姥姥家里,可是府里的大人们个个都像成了哑巴,听见他问就闭口不语,见了他的身影就急忙躲着走。只有杏莲姐姐还是天天出去打探消息。杏莲一回来,总是看到小小的李隆基守在门边,眼巴巴地看着,盼望着妈妈能跟杏莲姐姐一起回来呢!杏莲姐姐就拉起李隆基的手,一边偷偷地抹着眼泪,一边把从外面带回来的小吃掏出来给他吃。等到第十天的上午,杏莲姐姐真的领回了一个人,远远地看去,那个人的身影和妈妈多相像啊!李隆基撒开两腿,就往外面跑去,奶娘在后面追都追不上他:“妈妈!妈妈!妈妈!”
可是等李隆基跑到那人身边时,看到的却不是自己的妈妈,来的是李隆基的姨妈窦皇姨。窦皇姨一把把小外甥搂在怀里,眼泪成串地往下掉:“可怜的孩子啊!”“姨妈,我妈妈不要我了吗?她为啥还不回来呢?”李隆基抬起泪痕斑斑的小脸,眼巴巴地看着姨妈,他真希望姨妈能说出自己妈妈的下落,他好跟着姨妈一起去找回妈妈来,再和妈妈一起做游戏玩,可是姨妈只是哭个不住,一句话也不敢说。
忽地,一阵黄风吹刮起,枯叶草木随风飘转,不一会儿,天地就变成了一片黄色,狂风大作,发石拔木,门窗摇得吱吱叫,碎石砸得屋顶啪啪响。狂风整整刮了两天两夜,西京城里不少人家的房屋被推倒,房顶被掀翻。这是一场长安城里数十年没有过的恐怖大风灾。
天地啊!你也为我妈妈叫冤吗?李隆基趴在窗台上看着院子里的狂风,心里默默地说,这一年,他刚刚七岁。
3青色玉龙
德妃窦氏神秘失踪后的一个月,唐睿宗又接到了武则天的第二道圣旨:临淄王(李隆基)年岁已大,要出阁独自建府,不日里令其去东都洛阳建府第。王子出阁,也是皇家的老规矩,王子长到七八岁上,就会离开自己的父母去特地为他建造的府第里独立生活。可是李隆基刚刚失去了母亲,现在又要离开父亲和姨妈,去离家三百多里地的洛阳自建府第。他小小的心里多么痛苦啊!
走之前七岁的李隆基与窦姨妈相拥大哭了一场,窦姨妈对奶妈和杏莲千叮咛万嘱咐,并告诉李隆基说自己一定时常去看望他,然后泪眼婆娑地看着小小的李隆基登车而去,在风沙迷漫中渐行渐远。
李隆基自从到洛阳建立了临淄王府之后,生活上虽然离开了父母与窦皇姨的照看,但有精心服侍他的奶妈和杏莲,倒也不缺少什么,只是每个月进京朝拜皇上这件最大的事情,颇让杏莲和奶妈发愁:武则天是个专挑毛病的人,而张牙舞爪的武氏的子弟们连睿宗都不放在眼里了,哪里会在乎一个没有成年的小王子呢?现在每当他们进京领取生活费用时,都会受到武三思武懿宗他们的百般刁难,生活费用给的是越来越少!如果在李隆基独自进京朝拜时出了什么差错,那不就糟透了吗?一想到这里,杏莲和奶妈就唉声叹气。
可是小小的李隆基却不怕这些,因为在京城的学堂里,他已经学会了朝拜皇上的一切礼节。这礼节可真够复杂的,包括车队的先后、仪仗的排列、乐器乐曲的使用、仪仗队的服饰颜色、觐见时的种种礼数等。李隆基是天分很高的孩子,他聪慧英俊,善于学习,读书时总比别的王子记得快,他已从王子们那里看过了不少进京朝拜的场面,更从老师那里一点点地学会了朝拜的礼仪。自从出阁建府之后,他明白自己也要独立地带领着车骑去拜见皇上了,就不再像个小孩子那样贪玩,而是每天带领着他的仪仗队演习这场面。小小的一个人,骑在一匹小白马上,跑前跑后忽左忽右地指挥着,一条一款、有条不紊的样子让杏莲和奶妈看得眼花缭乱。
终于到了进宫朝拜的日子了,头一天一大早奶妈和杏莲就起了床,为李隆基准备这个准备那个,急匆匆地上车而去。那边的李隆基也指挥着一百多人的仪仗队编排齐整,吹吹打打往皇宫进发。
再说皇宫里今天当值的武官武懿宗,是个坏透了的家伙,他曾把活捉到的贼寇在集市上活取肝胆而警示众人,人称其心如蛇蝎不亚于酷吏来俊臣。这个武懿宗已不止一次地跟睿宗一家作对,他几次在朝堂上顶撞睿宗,让睿宗十分难堪。现在他看到睿宗一家对窦德妃失踪一事忍气吞声,便气焰更加嚣张,攒足了劲要治治刚刚失去母亲、年幼而无人照看的七岁的临淄王李隆基。今个一大清早,他就守在了门边,看着一队队的王子们在这里进进出出,不是说这个旗帜打得不对,就是说那个车子排错了位置,再就是说哪位王子行礼动作不规范,不时地跳起折断了谁的旗杆。来朝拜的王子们都是未成年的小孩子,看到虎高虎大的武懿宗,身上挂着杀气腾腾的玉山柔剑,身后还跟着一大堆高头大马的禁军卫士,一个个眼睛瞪得像铜铃似的,小孩子们哪个还敢顶撞,受了气的王子们,也只有回到自己的府里后,才敢扑到妈妈的怀里痛哭一场。
武懿宗在朝堂的门前专等着李隆基的队伍的到来,远远的,就看到一队人马正风尘仆仆地赶过来。听那响亮的音乐声,再看那严整的队形,武懿宗心里倒暗暗地吃了一惊:这一队人马排列得好整齐!好威武!哪里像个小孩子的作为!
可吃惊归吃惊,武懿宗与李唐王子们作对的坏心眼一点也不减少,因为武懿宗心里明白,睿宗现在还是皇嗣的身份,他的儿子的身份也与其他的王子不一样,说不定他还在幻想着要重新登上太子的位置,重振李唐王朝呢!因此,要对睿宗的儿子更狠、更严厉,让他们从小就学会服输!从小就学会怕武家的人!
武懿宗正想着时,李隆基已带着他的仪仗队伍来到了朝堂前面。李隆基虽说是第一次来朝拜皇上,但那整齐的队形、一丝不乱的仪仗、清洁的服装、响亮而悦耳的音乐,的确让在场的官员们大吃了一惊。有一位官员看得眼热,忍不住喊了一声:“好!好一位威风的临淄王!”
武懿宗牛铃样的眼珠横过去,那官员脖子一缩,把下半截话咽了回去。
这位临淄王果然天分不凡,只见他的仪仗队列前面有武弁朱衣的四人清道,后有青衣护卫十二人分列左右,又有伴车而行的车辐十二人,再后面是戎服执戟者九十人,鏴鼓、金正小鼓齐鸣,犀牛角号铙笛横吹,一曰破阵乐,二曰君上车,三曰君行车,四曰君向城,五曰报平安,六曰尽欢乐,七曰享太平。
“好一个临淄王!”这一声喝彩是武则天发出来的,高高地坐在朝堂上的武则天,显然也对这个编排得整齐的仪仗队十分满意,在欢乐高亢的音乐声里,她露出了微笑,频频地点头。
只有武懿宗不怀好意,他看到大家都在赞许小小的李隆基,心底的怒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正当李隆基一步步走上朝堂台阶要拜见圣神皇上的时候,武懿宗大步冲了过来,一把拉住最前面的一杆执旗大声吼道:“这面旗帜摆放的位置错了,这是对圣皇的不恭!好大的胆子!”说着,就要折断这旗杆!
这一声虎叫,把满堂的官员都吓坏了,武则天也愣了愣神,想看看这位小小的临淄王如何应付。
这事要是放在别的王子身上,说不定早就吓得尿了裤子,但是李隆基没有害怕,自从母亲突然失踪后,李隆基失去了遮挡风雨的翅膀,但他好像一下子长大了,突然懂事了。面对这突发的羞辱,李隆基神情自若,双目上扬,他正了正腰间的佩带,小手一伸指向武懿宗的鼻子:“你是哪里来的野狗!这是我家的朝堂,怎么容得你在这里张狂乱叫乱咬!”说着,竟从武懿宗手里一把夺回了执旗,又放回到仪仗队里。
“好!说得好!我儿好威武!”这一声叫好是武则天发出来的,她站起身来,横起眼睛示意武懿宗退下,又对李隆基招招手说:“好一个威武的皇家子孙!我就喜欢这样的男人!来人!赏他一车的锦缎,两千两金子!”
说完,武则天宣布退朝。临走时,她再三地回过头来看着这位相貌英俊、气度不凡的临淄王,她的心里,升起了对李隆基的疼爱。
转眼间一年多过去了,临淄王李隆基已经九岁,这一年的中秋节,武则天特意把所有的皇孙们都接到宫中,要和孙儿们过一个团圆的中秋。眼看着二十多个皇孙集合在紫宸殿前,一个个打扮得花团锦簇,武则天那颗争权夺利的心也变得柔软了起来。她让人搬了把龙椅,高高地坐在台阶上,说:“今天我不上朝了,就在这里看着孩子们玩耍,好好地享受一下天伦!”
众皇孙毕竟年纪还小,开始对这位女皇祖母很害怕,但玩了一会儿就什么都忘了,他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打闹着,有的爬树有的爬上了假山,把宫里弄得一片欢声笑语,把年近七十的武则天逗得不时地哈哈大笑。
突然,武则天有了一个主意,她叫来女官上官婉儿,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上官婉儿匆匆而去,不一会儿就让人捧来了几个大锦盒子。
盒子打开,几道炫目的金光绿光闪射了出来,那锦盒里装的都是西域各国的使节们进献给武则天的宝贝:玉杯、玉钏、玉盘等。每一件都精雕细刻,价值不菲。武则天让上官婉儿把这些东西排放在台阶上,又把二十多个皇孙召集起来:“来来,孩子们,看到这些宝贝了吧!这是各国送给我朝的礼品,都是难得的珍宝啊!现在我把它们排放在这里,让你们来抢,谁抢到就是谁的!谁抢得多谁就拿得多啊!“说完,武则天让皇孙们就地坐好,只等她一声口令,大家就上台阶去抢!
二十多个小孩子都被这满地的珍宝惊呆了,一听说这东西谁抢到就是谁的,小孩子们个个都跃跃欲试。只听武则天喊出了一声:“开始!”好嘛,这二十多个小孩子们马上一哄而上,七手八脚去抢那摆放在台阶上的珍宝。一时间宫廷门外乱作一团,只见小皇孙们有的抢到了一件宝物,有的抢到了几件宝物抱在怀里还去抢,还有的一件也没有抢到,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这场面吸引了不少的宫女和宦官们来看热闹,武则天更是开心得不得了,比比划划,拍手大笑。
等武则天笑够了回头一看,却看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有一个小皇孙在大家乱哄哄地抢东西的时候,端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压根就没有加入抢东西的行列里。这可奇怪了!难道他不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宝物吗?这个小孩子到底是哪个?武则天向上官婉儿努努嘴,示意她去把那个小皇孙叫过来。
这个端坐在地上不去抢东西的皇孙不是别人,正是后来的玄宗李隆基。
李隆基稳稳重重地走到了武则天面前。这个只有九岁的小皇孙生得面容清秀,高高挑挑,面带着一种常人所没有的儒雅与高贵。武则天一看这个小皇孙是自己的亲孙子李隆基,便又想起那天李隆基在朝堂上喝斥武懿宗的事情来,不由得生出来许多的感慨。武则天还想起李隆基三岁的时候,武则天还没有正式称帝,当时的皇帝还是睿宗,那时武则天常常去睿宗的府第里看望李隆基,因为特别喜爱这个可爱的胖娃娃,武则天时常抱着他出去玩耍。有一次一不小心,竟把李隆基失手掉到了楼下。众宫女吓得惊叫一片,以为这个三岁的小孩子必死无疑。可是等大家跑到楼下一看时,惊奇地发现小小的李隆基已爬了起来,正坐在地上抓土玩呢!两件事加起来,不由得不让武则天对小小的李隆基另眼相看,现在她把李隆基叫到身边,拉着他的小手问他:“那么多的宝物,你为什么不去抢呢?你不喜欢这些东西吗?”李隆基忙给祖母恭恭敬敬地磕头回道:“并不是孙儿不喜欢这些东西,而是孙儿心想,天下的宝物自有定数,是谁的就是谁的,哪里有抢夺得来的道理?如果这东西是我的话,我不抢,也自然会归我的!”
“说得好!”
李隆基的一番话,说得武则天心里益发惊奇,不由得对这个小皇孙更加看重。她把李隆基拉起来站在自己的身旁,拍拍他的脸,又拍着李隆基的背说:“孩子,你将来长大了,一定是我家的一位太平天子啊!”
武则天说完,又回头对上官婉儿说道:“快去,把我的那件玉龙子拿来,赏给临淄王!”“玉龙子?那可是件稀世宝物啊!怎么能……”上官婉儿吃惊地问。“让你拿你就去拿来,我就是要临淄王带走他应得的宝物!”
玉龙子拿来了。锦盒打开,小小的李隆基眼睛一亮。
提起这件名叫玉龙子的宝物,那可是李唐的一件传家宝。
浑青玉雕成的玉龙子,原是焉耆国野那公主嫁于隋鈉帝时的陪嫁。据说,当年野那公主快出生时,她的母亲豆姬夜间请巫人看天相,看到西边玉山上有一片紫蓝色的玉气。于是焉耆国君便派玉工进山寻找,果然在一棵巨松下清泉旁找到异石一方,剖开时得到了这块浑青玉。焉耆国君以为这是豆姬腹中的胎儿所带来的宝物,便请玉工精心雕制成一浑青玉方杯,取名玉龙子。玉龙子杯制成那天,恰逢野娜公主降生,果然美丽异常。后野那公主嫁于隋鈉帝为妃,焉耆国君便以此物为陪嫁。据说,野那公主嫁入隋宫的那一天,新婚之夜,寝宫里一摆放上这件玉龙子,光华满室,泠泠有声,隋鈉帝也十分惊奇,下令尽快为野那姬修造了一座昂贵的青龙宫,上有高阁回廊,下有万花齐放,好让玉龙子安放其中。每逢天旱时便请出玉龙子祭奠一番,不出三日,便会有甘霖降下,旱情得解。
后隋鈉帝亡国,唐太宗李世民接管隋宫里宝物时,于野那姬的青龙宫中得到了这件玉龙子,李世民就把玉龙子交由文德皇后收藏,多年里一直秘藏于文德皇后衣箱里,从不示人。等到武则天生下了中宗李显的第三作天,当了祖母的文德皇后派人给小皇孙送来了一些华丽的衣被,还有这件珍宝玉龙子作为贺礼。此后,这件玉龙子就收藏在武则天的密箱里。
这是一件用整块青白岫玉琢成的方形杯,长不过六寸,玲珑剔透的脂青色,冬天抚之温润如脂,夏天握之凉爽透骨。杯口透雕着云锦连环云纹,杯中阴刻着若隐若现的水波涟漪。注水进入,清泠泠地脆响后,便有团团白雾从杯中冉冉升起,盘绕于屋梁上久久不散。“临淄王,别小看了这个小东西,它可是件神物,平时会发出夜光,天旱时用它祈雨,不出三天,定会大雨如注,普天下尽受甘霖。你可要仔细地收好啊!”
“谢祖母大恩!”李隆基又深深地磕头。
三天后李隆基回到洛阳临淄王府里,就急着向窦皇姨、杏莲和奶妈展示这件宝物。当天晚上,屋里没有点蜡烛,可是等玉龙子一拿出来时,顿时,如同一轮明月升起在山谷里,光华满室,灿灿生辉。注水入杯中,水声泠泠,清脆如山泉,顿有白雾升起,绕梁不绝如缕。“我儿,这可不是人间的东西啊,这定是天上的极品!”窦皇姨虽然生在世代官宦之家,也没见过此等极品宝物,不由得啧啧称赞。
就这样,玉龙子就从武则天的后宫里,来到了李隆基的府第中。
日子又过了七八年,李隆基已从一个小孩子长成了翩翩美少年。此时的武则天已下世,当朝的乃是李隆基的伯父中宗李显。这一年里,洛阳大旱,三月无雨,田地干涸,百姓们苦不堪言。东都洛阳附近的县官府官们带着百姓四处祈雨,三牲献过,大雨却不可得。少年李隆基想到了武则天赏玉龙子时说的那番话,就试着把玉龙子请出来求雨。请巫师择一吉日后,李隆基沐浴斋戒三日,又选定了府中的小池作为祭台。自临淄王住进来之后,这小池里常有紫云成团出没,数日不散,人称有龙气于此。把玉龙子设在这里祭龙王,最为妥当。少年的李隆基洗净了双手请出锦盒里的玉龙子摆好,献鲜果祭品和美酒数升,又诵读了自著祈雨文,跪拜了一番,便默默退下。
不到半夜时分,就听见窗外雷声隐隐,似乎一场大雨将要来临。李隆基急忙跳下床去看那香案前的玉龙子,远远地就看到香案前升起了一股股月白色的云雾,华光四射,雾气腾腾之中似有一条龙的身影在上下翻腾。李隆基洗净了手凑到玉龙子前探头一看:啊!这个原本空空的方形杯子里已注满了清水,清澈的水里正有一条两寸长的小青龙活泼地游动着,看到了李隆基毫不躲避,还冲他摇头摆尾,光滑的龙鳞上闪着道道的银光,照亮了整个黑暗的院落。“真不愧是玉龙子啊!真不愧是天上的极品啊!”李隆基忙磕头下去,等他抬起身来时,哗哗的大雨已下来了,干旱着的土地如同张着焦渴的嘴巴,正在大口大口地吸吮着甘霖。
玉龙子里的青龙在杯子里盘游了三天,哗哗的大雨整整下了三天,洛阳百姓的庄稼得救了。奇怪的是这条盘在玉龙子里的青龙只有李隆基一人可以看得到,旁人来看时,只看到杯子里的青色雾气。
三天之后,旱情已解,庄稼得救,玉龙子里的雾气才散尽,那条活泼泼游动着的小青龙化为一团青色的雾气,渐渐地隐身不见,玉龙子又变成了一个夜间发光的方形杯子了。
4玄色暗影
时间飞快地到了公元710年,从德妃窦氏神秘失踪的那一年算起,整整十七年过去了。李隆基已从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长成了一个英武挺拔的青年,并且已由他的父亲睿宗李旦册封为大唐的皇太子,住进了西安的太子东宫里。这十七年里李唐王朝发生的事情可真是不少,先是武则天去世,后是中宗被他的皇后韦氏所杀,后来又是韦氏专权,李隆基与自己的姑姑太平公主出兵杀掉了韦氏,将自己的父亲睿宗重新推到了皇上位置上。睿宗即位后所做的第一个决定,就是将李隆基册封为太子,李隆基于景云元年(710年)六月住进了太子东宫,并于景云二年监理国事,二十六岁的李隆基从此正式地进入了李唐王朝的政治网络中。
就在此时,李唐王朝新的隐患又产生了,这就是太子李隆基的亲姑姑、武则天的亲生女儿太平公主。这个中年女人继承着武家的血脉,也和她的母亲一样不安于在家中享受太平安逸的公主生活,而是一心想着登上刚刚被李唐家族夺回的皇帝宝座上。这位长得方额头大脸盘的中年公主,在其父唐高宗在世的二十余年里,天下独有太平一公主,所以自小就养成了骄横的脾气,长大成年后其父为帝,其母为后,其夫为亲王,其子为郡王,便更加贵盛。
而且太平公主天生的对阴谋诡计十分热衷,玩起政治阴谋来,狡猾而淫荡的韦后及韦后的女儿安乐公主更不在她的话下。韦后母女专权时,她们母女连中宗皇上都不惧怕,却害怕这位小姑子太平公主。每每在宫中与太平公主相见,韦氏皆避让其先行,安乐公主更是搀扶其登阶,为其理衣带递巾帕,讨好之意溢于言表。景云年间,身为临淄王的李隆基就是看到了太平公主的政治天分,又看到她有参加过剪除武则天男宠薛怀义的政变经验,再加上她与韦后母女的矛盾,才决定与太平公主密谋杀死韦后及安乐公主,迎回睿宗当皇帝的。没想到李隆基的这一决定,又铸成了一个大错,给李唐王朝种下了新的祸根。
自从懦弱的睿宗当上了皇帝后,太平公主气焰大长,不到一年的时间,太平公主在京城里已有了三处宅院,公主府第的规模已和皇宫相等,养着数百名穿金戴银的丫环,上千名奴仆,马厩里养着上万匹的好马,仓库里堆着山一样的珠宝和天下采集来的各种各样的稀罕物。有人算过,太平公主的实封曾达到过一万户,按唐前期的制度,食实封就是享受户丁交纳的租税,太平公主“食”的户都按大户计算,一户七丁。若一丁交绢二匹,太平公主一年仅得绢就有十四万匹,而当时国家年收入绢多则百万,少只有七八十万匹,则太平公主的收入敌上了国家收入的百分之十几到百分之二十!按规定每位亲王的护军不能超过一千人,而太平公主府中就养着三千兵马,更有上万匹良马放于郊野,数百名骑兵纵马操练,其势咄咄逼人。现在,她的府第简直成了第二朝堂,整日间进进出出的都是来这里买官的人,满大街上行走的货物车辆,你不用问,都是给太平公主送礼的。太平公主进出皇宫如履平地,与睿宗议事时,一说就是几个时辰。每有宰相奏事,睿宗必先问与太平公主议否,再问与三郎(李隆基)议否,才能做出他自己的决定。韦后及安乐公主被诛后,太平公主的三子封王,还有子侄皆任祭酒、九卿等要职。最要命的是,朝廷里的重要官员几乎都是太平公主一手提拔起来的,当时的七名宰相,有五位都是太平公主的私党,世称斜封官。宰相议事时,五位宰相都看着太平公主的脸色说话,任太平公主一意孤行。
身为皇帝的睿宗已完全控制不了太平公主的作为,而身为太子监国、又欠下了太平公主天大的人情的李隆基对太平公主也十分惧怕。随着太平公主在朝廷里势力的步步加大,身为太子的李隆基显然处于弱势中,所行每一步都得处处小心才是。
这几天西安城里一直是连阴天,天一黑,淅淅沥沥的小雨弄得阴冷的街道上就少有人行走,满城里漆黑一片。李隆基的太子府里也早早地关了府门,各房里点上蜡烛,众妃子们或在灯下闲话对弈,或做着有一搭无一搭的针线,院子里几乎看不见人影。
吱溜!一声很轻微的响声,太子府的一个小院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一个人影闪身进来,又将院门静悄悄地合上了。这院门已被雨水浇得精湿,开开关关几乎没有声音,只见那黑影子直接溜到了院子里的玉兰树下,挖了个小坑,埋进了什么东西,又悄悄地溜了出去,转眼间消失在雨夜里。
一切事情都像李隆基七岁那年一样,几天后,一群由太平公主的儿子薛崇敏带来的羽林兵突然包围了太子的东宫,将太子妃们关在一间房子里不准随便走动。这群士兵在薛崇敏的带领下,直奔李隆基院子的玉兰树下挖东西。
二十六岁的太子李隆基被叫来当场观看挖出来的结果。
“薛将军,这里有东西,就在这里!”一个羽林兵挖出了布包,捧给薛崇敏看。
“太子,有人密告你在这里埋了件整鈇的东西。这可是你亲眼看到的,东西是从你的院子里挖出来的,你可有话说吗?”
“表弟,东西是从我的院子里挖出来的,但我得看清楚是什么东西,才好说话不是!”李隆基虽很担心,表面上还得做出镇静的样子。
“好,让你看清楚了,也免得你以后觉得冤屈!”薛崇敏一层层地打开手里的布包,李隆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打开布包的手,心跳到了嗓子眼处。说实在的,李隆基也猜不出来布包里是什么东西,不过看今天二百多个羽林军包围东宫的架势,这事情小不了。李隆基的心底不由得闪过了他七岁时那惊险的一幕。
布包打开了,薛崇敏狠狠地把手伸到李隆基的鼻子下面!
“看清楚了!你可知罪吗?”
李隆基拿起那布包里的东西定睛一看,不由得笑出声来:“这只是一个乡下人扎的小布偶,集市上有的是卖的,有什么稀奇吗?”
“这,这是怎么回事?”薛崇敏莫名其妙,低头看时,布包里的确包着一个集市上常卖的那种小布偶,红红绿绿的色彩,用羊毛贴上去的胡须,价钱也不贵,两三个钱就买得一个。
“那,这种东西,如何会埋在你的院子里?”薛崇敏还在追问。
“这也许是哪个妃子和丫环们玩的藏宝的小把戏吧,不值得表弟你来大动干戈的!”李隆基打鼓一样的心跳平静了一些。
“怪事!”薛崇敏一摆手,让羽林军们退下,自已又狠狠地瞪了李隆基一眼,才悻悻而去。
李隆基悄悄地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等士兵们撤走后,忙对奴仆说:“快,去把张说找来,越快越好!”
这位张说,就是李隆基的太子伴读,是后世大名鼎鼎的号称“燕许大手笔”的文豪,更是唐玄宗李隆基年轻时代的密友。
其实不用找,张说早就听说了太子东宫被包抄的消息了,正在对面的街上悄悄观察着呢!等羽林兵们一撤走,他马上进了太子东宫,直奔李隆基的房里。
“太子殿下,不用说,这一定是那件事得罪了太平公主,她才来挑衅的!”张说单刀直入地说。
张说所说的那件事,就是不久前,太子李隆基决定让宋王李成器和岐王李范担当羽林军总领兵,又让自己的亲信王毛仲担当了掌管军兵的监牧一事。名义上李隆基说是想让二位王子担当起保卫国家的重任,实质上就是为了加强李唐王族的势力,同时减弱一下太平公主在宫里的势力。太平公主当然看穿了太子的用意,她二话不说就让人备了车,直奔光范门宰相们的办公处,去找宰相们商量,口口声声要立马废掉太子,重新选一位太子出来。“废掉这小子!看他胆大妄为,这小子,翅膀长硬了吗!成了精了吗?不是当初跪在地上求我出兵帮助他的小毛孩子了!今天也敢和我摆上太子的谱了!”太平公主恨恨地对众位宰相们说。
众位宰相当然对太平公主喏喏赞同,鼓噪着太平公主去三哥睿宗那里闹一场。太平公主果然奔了勤政楼,大叫大嚷地逼着睿宗让李隆基交出监国的权利,立马换了太子,不然的话,你的事情我再也不管了!睿宗好话说了一大堆,又答应给太平公主一座刚刚没收下来的韦氏兄弟的花园,太平公主才一甩袖子气狠狠地走了。
“我看事不宜迟,明天你就去太平公主的府里向她谢罪,免得再生出伤和气的事情来!”张说听完了这事的经过,向李隆基建议说。李隆基皱了眉头,他心里也害怕这位咄咄逼人的姑姑,害怕她那不依不饶的架势,但还得硬起头皮去找这位姑姑谢罪,毕竟现在是太平公主的专制时期,太子尚未立得稳脚,而太平公主已多次议过废太子之事,要是用鸡蛋去碰石头,那可太冒险了。
“还有,我这里的一举一动,为何太平公主那里知道得那么快呢?连妃子们游戏时埋下的一个小布偶,都会那么快地传到太平公主那里,你说这事怪不?”
“这事吗……”张说有些沉吟了,手指头敲着案几,把话只说了半截。
“你说,太平公主还知道些什么事情?她会不会再来抄家?我是不是要准备些什么?”李隆基急切地看着张说,希望张说给他想个好办法出来。
“还是先去太平公主那里探探口风,再说吧!”张说长叹了一声。
张说走后,李隆基彻夜难眠,七岁时那惊恐的一幕又重现出来,他一遍遍地回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武三思带着一群羽林兵突然包围了自己的家,挖出来什么东西后,妈妈才会突然失踪,到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今天,薛崇敏又带着羽林军突然发难,难道,同样的祸事也会降临到自己或哪一位妃子头上吗?到底是哪一位妃子会遭此劫难呢?而且,一件小小的东西埋在树下,薛崇敏怎么能得知?又怎么能那么准确地找到?
越想越睡不着,翻来覆去,李隆基在床上折腾了半夜。三更天后他才睡着,梦里,总是响着一片霍霍磨刀的声音。
第二天一大早,李隆基匆匆地一番梳洗,就去了太平公主的府第里请安。太平公主府里可是个热闹的地方,天天笙歌,夜夜宴饮,车骑不断,宾客盈门,排队等着太平公主卖官给他们的官员有的是!太平公主天天忙着和大臣、地方官、大商户、藩属国的来使们应酬到深夜,所以睡得很晚起得也很晚。李隆基在太平公主的客厅里候了两个多时辰,茶喝得都没了颜色,西凉国的蒲桃吃了好几个,才听丫环们说道:“太子殿下有请!”
那太平公主刚刚起床不久,懒懒地咂了几口酥酪茶,吃了几片中书令萧至忠特意给她做的玉芙蓉夹心饼,才招呼丫环们给她梳妆。太子来时,太平公主口称不方便而未让他进房来,一边让丫环们给她插戴着金步摇和琉璃凤冠,整理着百鸟羽织就的翠凤帔帛,一边让太子站在廊下,隔着窗纱懒懒地听完了李隆基所说的解释的话,随便地应了一句:“侄儿,不必太在意这件事情,你是监国,你想委派王爷们做什么,尽管去做好了!”
李隆基忙又谢罪,再请姑姑原谅侄儿的荒诞之举。
说罢,李隆基正要告退,又听得太平公主一声问话:“侄儿,你那妃子们什么时候才生小王子呀?你也不小了啊!该有个王子了吧!”
“是的姑妈,有消息我一定先通知你!”李隆基这才喏喏而退。
是夜,李隆基观察到,太白星犯东方,预示着天下将会有一场女子乱宫之祸。夜观天象的李隆基,发出了一声长叹。
5粉色药剂
太平公主最后的这一句问话,使李隆基心底的猜测顿时一下子明朗,李隆基马上想到了自己的爱妃秦妃。太子宫中嫔妃众多,但此时只有秦妃一个人怀着身孕,而这事一直秘而不宣,没有让外人知道。李隆基心里很明白,太平公主对他的太子位置一直心怀叵测,太平公主当然不希望李隆基早早地有了儿子。如果让她知道哪一个太子妃怀了身孕,说不定那位妃子也会像李隆基的母亲那样从人间蒸发掉!方才太平公主的那一问正是对李隆基的试探,想到这里,李隆基对赶车的小子说了一句:“快,去张说府里!”
李隆基那天一直待在张说的府里,二人密计了大半天,他们一致认为太子府里一定有太平公主安插下来的眼线,现在太子的一举一动都会在太平公主的监视之中。如果让太平公主知道了秦妃有身孕的事情,也许秦妃就性命难全。怎么办呢?保大人还是保胎儿?李隆基后来一狠心,对张说下了命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保大人要紧!你马上去抓堕胎的药,我偷偷地在宫里煎好给秦妃喝下!偷偷地堕胎!”
当天晚上,张说又溜进了李隆基的房里,从怀里偷偷取出了一包从京城最大的保和堂药店抓来的堕胎药。这是一剂粉红色的药粉,据说这药有奇效,是保和堂的三世秘传,只一剂饮下即可除去腹中的血肉,曾让无数怀了孽胎的大户小姐们保住了脸面。那房里,秦妃已让最可靠的丫环凤眠准备了火炉与柴炭,张说的堕胎药一送来,李隆基要亲自煎了让秦妃喝下去,除掉她腹中的胎儿,也好让大人平安!
秦妃无言,默默含泪地呆坐着。
为防止有暗藏的耳目捕捉到风声,煎药的地方就设在李隆基的密室里,连丫环凤眠也不让进来。密室是在一个小阁楼上,存放着李隆基的文档和宝物,只有一窄窄步梯可以通行,吊口梯板一放下,便密不透风,煎出的药味散于半空中,不会有人知晓。半夜时分,等太子东宫里的人声安定后,李隆基亲自在密室点燃了小火炉,吊上银锅亲自为秦妃煎那粉色的堕胎药。煎药是要很长时间的,夜已深了,李隆基煎着煎着就有些犯困,倚在椅子上头一栽一栽地进入似睡非睡状态。这时,屋子突然有了一股异香,随风散开,香气渐浓时,轰地又亮起一地的月光,好像一下子点上了许多只白蜡烛一般。似睡非睡的李隆基睁开睡眼,迷迷糊糊地看着,只见一道玉白色的光芒从他的锁着玉龙子的铜柜里透射出来,一缕缕幻化着,渐渐变成了一条小青龙的形状。小青龙盘旋而出,拖曳着细尾游来,鳞片闪闪发光,龙须条条可数。李隆基疑是梦中,定睛再看个仔细:只见那小青龙随着雾气在屋顶上游动了片刻,又盘绕着银药锅转了三圈,细细的龙尾轻轻一扫,那银药锅就被打翻,“扑!”地一声,药水溅湿了炉子,咝咝乱响。
这响声让李隆基彻底地清醒过来,他揉揉眼睛看着那咝咝地冒着白蒸气的小火炉,没错,银药锅是翻倒了,药汁洒了,炉火也差不多要熄灭了,可是小青龙也看不到了。李隆基忙扶直了银锅,心想,这是我做了个怪梦吗?梦见了一条龙?忙又叫醒了一旁熟睡的秦妃,让她帮着把火再点亮,银药锅里又续了水,接着再煎。
秦妃把炉子点亮,又听李隆基说方才那似梦非梦的一幕,也吃惊不小。她悄悄地对李隆基说:“太子,不妨我们一起再来看看那小青龙还来不来,要是来的话,那就不是梦了!是个吉兆!”
二人依偎着坐在火炉边上,药锅里的药汁又在翻腾着,药味渐浓。“来了!你看!”李隆基突然手指着那密柜,只见那道玉白色的光焰又从柜子里升起,越来越亮的光华中,小青龙盘旋而出,拖曳前来,龙鳞闪闪,盘绕着药锅在转,一圈,又一圈……
“爱妃,你看!”
“小青龙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呢?”奇怪的是,无论秦妃的眼睛瞪得多么大,随着李隆基的手指转动,也只是看到了一股白色的烟雾,哪里有什么小青龙?最后药锅“扑”地一声翻倒,药汁洒了出来,秦妃吓了一大跳。
“太子,我明白了,那小青龙只有你能看得见!我们肉眼凡胎,哪里能见得什么真龙啊!”秦妃又惊又喜地说。
李隆基慌忙捂住秦妃的嘴:“这话是最犯忌的,是会引来杀身大祸的!你千万别对外人说起今天晚上的事!”秦妃慌慌地点点头。
“那,这药还煎吗?”秦妃小心地看着李隆基的脸色问。“全都洒完了,还煎什么煎!明天再说吧!”李隆基和秦妃只好收起了银药锅,躺下歇息,等天亮后再说吧!
第二天,李隆基把小青龙出现的事告诉了张说,又让张说再去保和堂里抓堕胎药来煎。张说坚决地摇了摇头说:“玉龙子是神物,小青龙推倒药锅就是代表天意。看来秦妃怀着的胎儿不同凡响,才会有小青龙来保护他。太子殿下,顺从天意才是最明智的做法,我看殿下还是留着这个胎儿吧!顺从天意吧!”
李隆基想了想,长叹一声,无奈地点点头。
李隆基取消了堕胎的想法,现在要做的就是为秦妃安排好生产前的事情,保护好秦妃的安全:“爱妃,你最近要少出去活动,尽量少见人,衣服要穿得宽大些,不要让人看出你的身孕!”李隆基对秦妃说。
“你出去告诉窦皇姨,让她老人家再辛苦一次,等秦妃一产下皇子,先抱到她那里养着,瞒一天算一天,总会有出头的日子的!”李隆基又吩咐张说道。
张说得令而去安排,这时离秦妃生产还有七个月的时间,要让秦妃平安地度过产前的这段日子,不知道还有多少个坎呢!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唐宫里再次风云突变,唐睿宗皇帝于浓浓的黄雾天气里突然驾崩,紧接着李隆基正式登上皇帝的宝座,成为了当朝的玄宗皇帝。
太平公主却认为叛乱夺权的时机到了,老皇帝刚死,新皇帝立足未稳,如果不趁此机会夺了权,待唐玄宗羽翼长成,再剪除他就不容易了!于是太平公主紧锣密鼓地周密部署,设下玄机,要发兵除掉新登基的皇上、她的亲侄子李隆基!
这天黄昏,像往常一样,晚饭过后,唐玄宗小憩片刻就在武德殿里审读公文直到深夜。夜静时分,平静的宫门外,从玄武门的方向,忽然就有了车辚辚马萧萧,刀光闪闪,一大队的兵马正从玄武门那里涌来,一场由太平公主发动的政变终于发生了!这回,太平公主的屠刀可不是对准那个小小的秦妃,而是直接对准了唐玄宗李隆基!她要像当年她的母亲武则天那样,夺取李唐的皇上宝座!
6紫色惊魂
数天前,紫色浓雾再次裹住了唐宫,日赤而无光,日晕多达五重。
不日,天上又出现了奇异景象:日边有一团紫云形状如人像跪地,手中捧一个方盘,盘中盛一人头。
唐玄宗急召巫师占卜,云:“天下有兵。”
随风传来的杀声和踏踏的马蹄声突然响在武德殿门外,紫雾一般裹住了武德殿,几个原本在武德殿门外值守的官员来不及撤入门内就被乱箭射杀,立刻。武德殿里的官员们一片惊慌。“关门关门!紧急护驾!”身着五色锦袍的禁卫军官声嘶力竭地狂喊。
大门乒乒乓乓地关上了,粗大的顶门杠又死死地顶上,武德殿里的一百名禁卫军登上了屋顶,严阵以待,拉开弓箭准备拼死一战。
两千多羽林军已在夜色里涌到了武德殿外,一见大门已闭紧,叛军首领窦怀贞、元楷、李慈等就大喊道:“分成两路,一路拿梯子上墙,一路拿锯子来锯开大门!先入宫者重赏!加官一级!拿下皇上者,太平公主封他为王!”
正所谓重赏之下有勇夫,哗啦哗啦,高大的云梯冒着乱箭支起来了,身披铠甲的羽林军壁虎般正往墙头上爬,把嗖嗖冒烟的火箭射入宫墙里,燃起阵阵的火苗!
喇啦喇啦,大锯锯得门柱直响!
生死关头啊!
被困在武德殿里的官员们不由得想起了这十几年里的多次政变,武则天朝的武氏革命、中宗杀张氏兄弟的政变、韦后时的太子重俊政变、还有临淄王李隆基杀韦后的政变,都是官兵把宫殿团团围住,见一个杀一个,血流成河,当天在宫里当班的人无人能够生还。一想到这些,那些胆小的文官已吓得软成一团不能动弹,而胆大冷静一些的人则想起了自己的家人,想到也许会留下什么文字把柄危及到家人和朋友的安全,于是就慌忙地跑到办公室里搜罗出奏折来烧。
“不要慌!听朕的安排!大家都去后殿里藏好,没有命令不准出来!谁要是乱动,性命难保!”李隆基突然跳到了台阶前的石座上,惊雷似的一声大喊,只见他浑身上下一身英挺的戎装,脚踩乌皮低靴,腰挂长剑,两眼熠熠生辉!满院子乱窜的官员们似乎看到了一线生机,不再慌乱地跑来跑去而是簇拥到唐玄宗身边听从安排:“快!听从陛下的命令,都快去后殿藏身!”手持利刃的唐玄宗贴身侍卫马上带领众文官们迅速去后殿里躲藏。
等众文官撤离后,只见李隆基一挥手,几支带着火焰的箭头射上了武德殿的天空,刺穿了沉沉的黑夜,射向黑夜里的四个方向。
随着这四个箭镞的发出,仿佛神勇无敌的天兵天将一般,四队骑兵从四个方向举着火把冲了出来!东面冲出来的是白马队,领头的正是牧监王毛仲!西面冲出来的是黄马队,领头的是王皇后的双生哥哥王守一!南面冲出来的是黑马队,领头的是武艺过人的唐玄宗心腹李宜德!北面冲出来的是红马队,领头的是万骑神龙将军豆卢光!这马队就像四团云团,又像四团火焰,一时间火光闪闪,天地骤亮,人喊马嘶,刀光逼人!
爬在墙头上的羽林军们惊悚地回头看去,这四队从天而降的神兵足足有上万人,兵力在叛军数倍以上,正如同黑云压城城欲摧,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乱箭齐放,刀光剑影,没过一个时辰,那些叛军便淹没在一片马蹄之下!
一切都是在一眨眼的时间里,叛军出现了,叛军消灭了,宫殿危急了,宫殿又平静了!太平公主及其子侄党羽全部被杀!宫中大火已被扑灭!至天亮时,京城里到处飘浮着血腥之气,到处飘散着浓烟,但是在唐玄宗的心头,天,这回是彻底地亮了!
这是一场由唐玄宗和亲信王毛仲、姜皎、崔日用、高力士率领的宫中骁勇的神龙军,抢先一步设下的反叛计。这些英勇无畏的少年神龙军,个个都是祖辈父辈效忠于李唐王朝的世家子弟,号称父子军团。
李隆基身为太子时,便与神龙军团的总领兵交情甚笃,不吝啬财帛分赏他们,又把自己的亲信、武功高强的王毛仲派去专管神龙军的兵马饲养与训练。王毛仲深知唐玄宗的用意,不但把骑马调剂得膘肥体壮奔跑如飞,马队排练得严整有素,而且时时向唐玄宗汇报军中的各种动态,更是不惜一切代价与神龙军的将军们切磋武功、密切交情。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在这急难之时,这万骑神龙军一出动,铁蹄隆隆,哪有踏不平的叛军!
清除了李唐王朝的又一个心腹大患,又籍没了太平公主府第里堆积如山的财宝赏赐神龙军官们,没收了太平公主及其党羽的府第田地花园池榭登记造册,忙忙碌碌的两个月又过去了。等唐玄宗终于回到了寝宫里,与即将临产的秦妃等妃子相见,与密友张说坐下来品茶的时候,感觉真是恍如隔世。这时,张说的一句话又使唐玄宗刚刚平静的心掀起了冲天的波浪:“陛下,你身边还有一个人必须铲除!”
“谁?”
“杏莲!”
“什么?杏莲姐姐?”
“不,她不是你的什么姐姐,她是你最危险的敌人!”
“你说什么?你胡说什么?”
“皇上请看吧!”张说就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来。
啊!竟会是它!唐玄宗手抖了一下,热茶泼洒出来,烫了手。
7铁色恶咒
这张说交到唐玄宗手里的是什么东西呢?是一个小小的木头人像。小木头人像刻得并不精致,不过是粗具人形罢了,而那木头人像的背后写着的两个黑黑的字,足以让唐玄宗惊魂:李旦!
李旦是睿宗的名讳。再看那小木头人像的胸前,扎着三根粗粗的钢针,钢针下面,写着睿宗李旦的生辰八字。
这是唐朝盛行的一种最狠毒的诅咒方式,如果想让哪个人遭难的话,就刻下一个木头人,把他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写上,再在胸前扎上三根钢针埋入地下,不出三个月,那人就会七窍流血而死的!
“你这东西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唐玄宗的手还在抖,声音也开始发颤。
张说忙扶着唐玄宗坐下,又帮他把手里的茶杯拿掉,用自己的衣襟擦干净唐玄宗身上的茶水,这才把事情一五一十地道出来。
几个月前的那个黑夜里,一个黑影溜进了太子东宫李隆基的院子里,偷偷在树丛里埋东西。等那个黑影刚一消失,另一个身影就从梨树后面闪身出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子的伴读张说。那天晚上,他怀揣着一篇刚刚写好的文章正要和太子李隆基一起欣赏,不料一进院门,正看到玉兰树下鬼鬼祟祟的一个人影,张说机灵地闪身于梨树下,细细观看究竟:莫非是一个大胆的毛贼,溜到太子东宫里行窃?张说努力地在黑暗里瞪大眼睛看着。只有一小会儿,那人影就挖了坑埋下了什么东西,然后趁着黑夜无人又闪身而去。此时,正巧一块云彩移开,那人回头观看之际,让张说差一点就叫出声来:这人竟然是李隆基从小就十分信任的婢女杏莲!
是她!怎么会是她呢?
顾不上多想,张说马上要去看看她埋在树下的是什么东西。他三把两把挖开了新鲜的湿土,三把两把就把那个埋在树下的东西挖了出来,这一看,吓得张说差一点惊叫起来!
那埋在树下的是一个小小的布包,布包里包着的是一个小小的木头人像。木头人像当然不可怕,可怕的是木头人像身上扎着三根粗钢针,张说翻过木头人像的后面一看,那后背上清楚地写着两个大字:李旦!
在“李旦”的名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张说知道,那一定是李旦的生辰八字无疑了。这可是宫里最狠毒的诅咒啊!杏莲要诅咒的是当朝的皇上李旦,她偏偏把这种诅咒埋在了太子的院子里,这不是要把杀头之罪加到太子头上吗?
不知是雨水把张说的衣服打湿了,还是张说自己心里寒冷,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冷战。
先不能让太子知道这件事,要静观事态的变化,看看杏莲为什么要这样做!张说马上把那个小木头人像胸前的钢针拔掉。他转了一圈想把小木头人像丢掉完事,想想不妥,说不定马上就会有人来挖这里的东西,挖不到的话,岂不是说明有人动过这里的东西吗?岂不是还会怀疑到太子吗?张说情急之中,突然想起今天早上从集市上过时,见到那乡下货郎卖的小布偶红红绿绿实在可爱,就掏钱买一个想回家逗孩子玩,可是张说在外面忙了一天,到现在还没有回家呢。那小布偶还在怀里揣着呢!
张说就掏出了怀里的小布偶,又包在布包里原封不动地在地下埋好,这才弄干净手上的泥土,悄悄地出去。
这事,张说对谁也没有讲,但却留下了杏莲埋下的小木头人像,以作证物。
“把杏莲给我抓来!我要问问她为什么这样做!?”唐玄宗听完张说的话,暴跳如雷地让人快带杏莲来。
此时的杏莲,已是近四十岁的女人了,因为她从小服侍太子,唐玄宗对她有很深的感情,杏莲就一直跟着唐玄宗不再离开。平日里也没有太多的事情做,只是教教年轻的宫女们女红,学一些宫里的礼仪而已。杏莲为人平和,知书达礼,平日里也不和任何人结仇,也不和任何人交往过密,太子东宫里的年轻人几乎都快忘掉这个人的存在了,但不知因为何事,她会设此毒计来陷害唐玄宗,这真让唐玄宗又恨又不解。
一见到几个健壮的宫女冲到自己的房里,杏莲就知道事情发作了,她一出溜坐在了地上,踢翻了放在床前的针线筐。是两个健妇把她提溜起来,硬拎到唐玄宗的面前的。
唐玄宗第一次没有叫她“杏莲姐姐”,而是用一把铜尺指着她的鼻子尖,又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那桌子立刻就被拍出一个深深的裂缝来。张说在一旁,把手中的小木头人像往杏莲面前一丢,杏莲马上像一堆泥似的歪倒在地上。
“说,朕自小哪里亏待过你,你为何设此毒计?”唐玄宗又狠狠地用铜尺拍了两下桌子,震得屋宇都嗡嗡直响!“我没有啊,皇上,十几年了我……”杏莲的声音像蚊子叫。
“不用大刑,她哪里肯说实话!皇上,我看咱们也不用费神劳力的,明天一早,就把她交到刑部,那里有酷吏的十八般武艺正好都让这个贱人尝尝!”张说在一旁狠狠地说。
“皇上!不要把我交给刑部,要死我就死在皇上手里吧!”张说的话像是刺激了杏莲,她一骨碌爬起来,磕头如捣蒜地对唐玄宗说。“那你就从实招来吧!”
“反正我也死到临头了,说不说都是个死,我就把实话全说了吧!”
谁也没有料到的是,杏莲说出来的,是一件惊天大秘闻。
二十年前,睿宗被武则天废了皇上册为皇嗣,实际上就是把睿宗关在太子宫里面,不许外人来探望,也不许睿宗出去看望外人,更不许与王爷们私下里联络,睿宗的地位一落千丈。即使这样,武则天仍然对睿宗不放心,她派武三思和武懿宗秘密地收买了睿宗府里的几个奴仆,让他(她)们成为自己的眼线随时监视睿宗的举动。武三思武懿宗已与被收买的人说好,有朝一日,圣神皇上要让男人们加官,女人们进宫为妃子,保证他们个个都光耀门庭。
杏莲就是被武三思重金收买的宫女中的一个。武三思当面向杏莲承诺,只要她铁心跟定圣神皇帝,那么有朝一日她就是王妃!全家大小都跟着沾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在等着她!
有了这一许诺,杏莲当然是十分愿意为武氏一族卖命了!随着几封密信投入铜匦后,杏莲不但得到了武三思的重赏,还与淫荡成性的武三思有了奸情,尝到甜头的杏莲干得就更起劲了。
十七岁的杏莲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又有武三思给她做后台,更做起了册封为睿宗妃子的梦来。她趁窦德妃不在房间之机,几次大胆地勾引睿宗,不料偏巧都被窦德妃撞破,未成好事。善良的窦德妃虽然教训了杏莲几句,但念她年幼,并未深责。但杏莲的心里已记恨了窦德妃,又担心窦德妃日后会报复她,她想,不如先下手为强,抢先除去窦德妃,也为自己当妃子扫除了一个大障碍。于是她先在窦德妃的院子里埋下了一个小木头人像,那人像的背后赫然写着两个黑字:武媚!
当夜,杏莲又在铜匦里投下了那封告密信。
告密信顺利地到了武则天的手里,扎着钢针的小木头人像也从窦德妃的院子里搜出。武则天看到写着自己名字和生辰的诅咒,怒发冲冠,头颈乱颤,咬牙切齿要除掉这个敢于诅咒自己的人!不久后窦德妃便神秘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无人知其下落。
后来,杏莲看着唐玄宗渐渐长大,又册封为太子,怕有朝一日李隆基登基后,得知他的亲娘窦德妃的死因而加害自己,杏莲就又使用了老法子想除掉李隆基。不过这一次她的手气不佳,她万没想到在埋诅咒符的时候,会被太子伴读张说正巧撞上。
杏莲说罢,磕头破额,血流满面。
天啊!我苦命的亲娘!您老人家真是命苦!突然间,失去亲娘的那一幕幕往事向唐玄宗奔来,他想到七岁的自己如何倚门盼望着亲娘回来,他想到亲娘死后自己所受的种种磨难,没想到竟是这个贱人下毒手夺去了他的亲娘!唐玄宗痛叫一声,身体摇摇晃晃,几乎昏倒。
“贱人快说!那窦德妃现在何处?”张说扶住唐玄宗,一巴掌扇在杏莲的脸上。
“早就被武则天杀掉了!”
“我的亲娘啊!”唐玄宗已站不住了。
“那她的尸骸在何处?”张说又是狠狠的一脚将杏莲踢得满地乱滚。
“我哪里知道啊!那天窦德妃被圣神皇上的禁卫军抓去后,先是藏在桥洞里,后来去了哪里,我就再也不知道一点消息了!”
“给我狠狠地打!打出她的实话来!”悲痛欲绝的唐玄宗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健妇们一拥而上,棒下如雨。杏莲惨叫不绝,凄厉如鬼嚎。
毕竟是从小跟着自己的人,唐玄宗不忍再听杏莲的惨叫声,也不忍心再看那血肉横飞的场面,就先走了出去。不一会儿,有人来报说:“贱人杏莲已杖毙阶下!”
“你们怎么能打死她呢?她死前可说了些什么没有?”唐玄宗急了。
“一字未言!”
“唉!这可怎么办呢!如何找到我苦命的亲娘啊!”唐玄宗长叹了一声,泪流满面。
这一来,窦德妃的死因虽然查出,但窦德妃究竟尸骨何处,又成了无头的悬案。
不久,秦妃产下皇子,这就是后来的肃宗皇帝李亨。
8赤色旱情
唐玄宗得知母亲窦德妃的真实死因后,便为窦德妃招魂安葬于洛阳的南郊靖陵,并用杏莲的人头来遥祭窦德妃,又册封窦德妃为皇太后,窦太后失踪的事情就这样算结束了。
时间又过去了五年。
唐玄宗已是三十三岁的人了。
这一年,长安与洛阳一带又发生了罕见旱情,一连三个月无雨,地裂得干了缝,夏粮严重歉收,秋玉米苗干得能点着火。长安城里多年的老井一个个旱得见了底。眼看着火辣辣的太阳一天毒似一天,现在别说救庄稼了,再旱下去的话,连人畜都得渴死。
唐玄宗只得又请出了神物玉龙子,于骊山下设了祭台,沐浴斋戒,准备亲自为百姓祈雨。祭台搭好,献上美酒祭品后,唐玄宗请出玉龙子来,又亲自跪拜,亲诵祈雨文。可是奇怪,这祭台摆了五天,唐玄宗天天磕头,夜夜焚香,四时鲜果奉献无数,祭祀风伯雨神的大宴摆了三里地长,那玉龙子里却干干爽爽,一丝湿气都没有。难道小青龙不灵了吗?玉龙子不肯再帮我了吗?
唐玄宗夜里开始失眠了。
唐玄宗只得命人在骊山脚下架起了三丈高的七星祭台,台顶用精美白玉装饰成北斗星形,又摆上金铸的太阳与月亮环绕着浑青玉杯玉龙子。四时鲜果美酒佳肴再次备好,助祭的歌舞乐伎已排列于台下。特地从云台山中请来道长司马承祯率领他的百名弟子为祭师。司马承祯披发纹身,目光如电,手持长剑向四方拜过天地鬼神,又拜了风伯雨神,赤背立于烈日下的高台上,口中念念有词祈诵《雨经》:
皇天皇天,赤子可怜。
近日无雨,干旱田园。
香老无食,水官无眠。
清风细雨,降吾普天。
百名子弟朗声相应,法器嘹亮,笙歌四起,声震四方。
祭到第十七天的时候,天上还是一丝云彩也没有。司马承祯祭师再拜求问天地,又割指血为献,才给唐玄宗请出了一条秘计:“这玉龙子里的小青龙要回海了,龙归了大海,才能兴风作浪,才得以活跃,陛下还是快快把青龙放归大海里吧!”“放回大海?那得走多远的路啊?百姓们还得再等多少天啊?”唐玄宗看看天上火辣辣的太阳,心中焦虑不堪。
“陛下有所不知,那宫里的南内花园的一口深井,就是连着大海的海眼。只要把玉龙子投入井中,小青龙自会归海兴起风雨,百姓自会得救,只是不知道陛下肯不肯割舍这个宝物了!”“为了天下黎民苍生的幸福,我有什么不肯割舍的呢?”唐玄宗一口答应了。
“此事秘不授人,陛下要亲自为之才可。”司马承祯又附耳低声说道。
当天夜里,月明星稀,夜色如银,唐玄宗一袭无领宽襟白色布衣,散开头发,头戴一只柳条圈,赤足而行至南内花园的井旁。那南内是皇家花园禁地,平日里除了花工在伺弄花草之外少有人来,深夜里就更静得寒彻。那一口足足存在了上百年的老井,虽然天气奇旱,却仍然水气很旺,井口外绿草茸茸,挂着珍珠般的晶莹夜露。唐玄宗手捧玉龙子口里默默地祈祝了一番,便对准那深深的井口,“扑通”一声,将宝贵的玉龙子投了进去!
井底里荡起了一片波纹,波纹散尽,玉龙子不见了。
唐玄宗趴到井口上,想看到自己的面容映在水底的草丛里,但无论他怎么去看,自己的面容总也不清晰,似乎有一张奇怪的脸与自己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唐玄宗换个角度再看,那井里的水面平静,映着一轮朗朗明月,但就是看不清自己的脸。
“陛下,夜里风大,小心龙体,还是早些回宫吧!”高力士的一声喊,把沉思的唐玄宗惊醒过来。唐玄宗这才觉得脚下赤足站得久了,是有些寒意钻入身体里,便回身向着花园外走去。
第二天夜里,为救灾事宜劳累了一天的唐玄宗刚刚入睡,就听得窗外高力士的喊声很急:“陛下,快快请起,下雨了!下雨了!”
唐玄宗一骨碌爬了起来,抬眼看窗外时,窗外已是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终于下雨了!唐玄宗高兴得鞋都穿反了,趿拉着鞋子就跑到了回廊上,真的,一场大雨从天而降,干旱的大地有救了!唐玄宗匆匆让高力士拿了伞,急匆匆带了香烛果品,就去南内的花园井边拜谢玉龙子。一走进南内花园,雨就下得格外的急,虽然身上衣服湿了,但唐玄宗心里很喜欢。他索性站到了雨地里,让雨把他从头淋到脚!
要不是高力士把伞举到他的头上,唐玄宗说不定会在雨里站到天亮的。
看清那口井时,唐玄宗惊讶地吸了一口气:那平静的井台井墁上正咕咕咚咚地往外冒着白烟,和白烟一起冒上来的,是大股大股的清水,井口仿佛成了一口翻腾的大锅,翻腾不息。眼见这神奇景象的唐玄宗急忙跪拜下去,手捧着井水喝了几口,这水,是有股子奇怪的咸味,怪不得司马承祯说这井通海,此话有理啊!
雨一直下了三天三夜,天下百姓有救了,等雨一停,再抢种上一茬绿豆黑豆,秋庄稼的收成还是有希望的,来年的冬春百姓就不会挨饿了。唐玄宗放下了心,这晚上睡得格外香甜。
“砰砰砰!砰砰砰!”一阵急切的敲窗声又把唐玄宗弄醒了,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听到窗外传来了高力士的声音:“陛下请起,花园里出事了!出了怪事!”
唐玄宗又是赤脚跳到地上,趿拉着鞋就走到了户外。那高力士连伞都忘了举,匆匆地把唐玄宗推上一乘小轿,冒着雨一溜烟地往南内花园里跑!
“快快快!”高力士一连声地催促着抬轿子的小宦官们,轿子已走得飞快了,可是高力士却还是嫌慢。唐玄宗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急急地探出头来问:“爱卿,到底出了什么怪事,把你急成这个样子?”“陛下别出声,细细地侧耳听吧!”此时小轿子已来到了南内花园里,高力士神情紧张,示意唐玄宗静听。
“呱呱呱!呱呱呱!”在强劲的风雨里,唐玄宗听到一阵响亮的蛙叫声!奇怪,这风雨这么大,青蛙的叫声怎么还听得到呢?唐玄宗也感到奇怪!
越往近处走,那蛙叫声越是分明,越响亮,走到井旁时,那蛙叫声已响得如同一把小铜号了!
什么青蛙,能叫出如此响亮的声音呢?
“看哪!陛下!”高力士的声音充满诡秘,又有些毛骨悚然的味道,他哆嗦着手,指着井口外。
那井口还像三天前一样,正翻腾着大股大股的白烟,大口大口地吐着清水,在那烟与水的中间,趴着一只巨大的青蛙,一只足足有铜碗口那么大的青蛙!那响亮的叫声,就是这只青蛙发出来的!
“呱呱呱!呱呱呱!”
唐玄宗下得小轿来,慢慢地往那青蛙处走。那青蛙并不害怕,鼓着脖子叫得更欢,突然金光一闪,唐玄宗看到,那青蛙的两只前爪子上,挂着两个金光闪闪的东西!“陛下,那是啥?”高力士的声音哆嗦得更厉害了。“别怕!别怕!”唐玄宗轻轻地说,一步一步往青蛙那里走。谁知那青蛙一看到唐玄宗走来,也一跳一跳地迎着唐玄宗而来,纵身一跳,就跳到了唐玄宗怀里!“陛下!”高力士惊呼,他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只见那青蛙利利索索地把两只前爪一抹,两个小小的金耳环就到了唐玄宗的手上。青蛙一回头,呱地一声大叫,三跳两跳回到了井边,再看时,已不见了踪影。
唐玄宗手捧着两只小小的金耳环,站在一片大雨里发愣。如果不是手里实实在在地有一件东西的话,唐玄宗会认为这是自己做的一个梦。
“陛下!雨太大了,咱们回去吧!”高力士已把伞支在唐玄宗的头上,三把两把将唐玄宗扶进了小轿里。小轿一起,那井里又传来一声响亮的蛙叫:“呱!”
9素色渭流
那天夜里,唐玄宗手捧着两只金耳环回到寝宫里,整夜里都在看那两只金耳环,越看越是眼熟,似乎有一些记忆正从心底的最深处浮现了出来。“天一亮,马上去请窦皇姨来!“唐玄宗急切地给高力士下了一道指令。
此时的窦皇姨早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夫人了,不过因为养育李隆基的功劳,窦皇姨被封为荣耀的邓国夫人,正享受着无限的皇家恩宠。她五个儿子张去惑、张去疑、张去奢、张去逸、张去盈都做着大官,张去盈娶了玄宗的女儿常芬公主,又与唐玄宗亲上加亲。一听说外甥有请,窦皇姨心知必有大事发生,忙让丫环搀扶上了轿,就往唐玄宗的寝宫奔来。唐玄宗一向视这位姨妈如亲娘一般,早已迎在寝殿外雨地里,亲自搀扶窦皇姨下了轿,小心地挽着她的胳膊进到内宫里坐定,又行跪拜礼请安问好一番,这才拿出那对金耳环给窦皇姨过目。
窦皇姨一见这对金耳环,老泪马上就掉了下来,她哆嗦着手问:“我儿,这是从哪里来的?”唐玄宗忙把昨夜的奇事与窦皇姨讲述了一遍。高力士也在一旁给窦皇姨递上了绣巾,把唐玄宗说的事情一点点补充完整。“我儿啊,这正是你苦命的亲娘戴的耳环啊!这对耳环是你姥姥亲手给我们姐俩打造的,一人一对,出阁前姥娘又亲手给我们戴上,只是我那苦命的姐姐一去不归,这耳环就没有下落了!”窦皇姨泪下如雨。“姨娘!你说的可是真的吗?”窦皇姨抬手抹下了自己的耳环,与那对耳环相比,一点也不错的,那嵌珠的金丝,那扭动的云纹,那垂吊的翠玉,都是一模一样的!窦皇姨的话又勾起了唐玄宗对亲娘窦德妃的思念,娘俩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场。那守在一旁的高力士,也陪着掉了不少的泪。
“传朕的话,雨一停,马上淘干了那口井,看看井底还有什么!”高力士得令而去。
几天后,雨后的天空格外晴好,南内花园里又设了香案,摆上丰厚的果品佳肴,唐玄宗再次跪拜祭奠,垂泪叩首。不过这次他祭的不是上苍,也不是龙王雨神,而是他失踪了二十六年的亲娘窦德妃。唐玄宗这一次趴到井口边看时,他不仅看清了自己的脸,也看清了那个一直挡在自己脸上的面容:那就是年仅二十七岁的窦德妃啊!窦德妃表情凄楚,盈盈欲泪,原来二十六年里,她一直被幽禁在潮湿的深井里,痛苦地守望着不远处的自己的亲生儿子啊!
井里的水淘干了,一个宦官手捧一个白金螺钿盒从井底爬出来。唐玄宗打开看时,那白金螺钿盒里盛着湿淋淋的一个头骨,从那牙齿的形状上,唐玄宗和窦皇姨都认出这就是失踪了二十六年的窦德妃无疑!
唐玄宗的头深深地叩拜下去,又叩拜下去,直到额头上的血和眼里的泪混在了一起。
恰在此时,天空里飘来一朵白云,唐玄宗看到,从自己捧在手里的锦盒中,一团细巧的雾气慢慢升起,渐渐幻化为龙的形状与那天上的云团合在一起;再低头看时,那头骨里“吧嗒吧嗒”滴下几滴水滴,像是窦德妃的一滴滴眼泪。
一个月后,唐玄宗举行了隆重的葬礼,正式将窦德妃的尸骨安葬于东郊的靖陵。窦德妃终于在冤沉井底二十六年后,入土为安。几天后的一个夜里,唐玄宗做了个梦,梦到母亲栩栩如生地站在他的面前,还是那么年轻,还是那么端庄美丽。母亲俯在他的耳边对唐玄宗说:“我儿安睡吧,我已到了东海做了龙女,掌握着几条河流。我儿尽管安生做你的太平天子,不必再记挂着母亲了!“说罢,唐玄宗的寝宫里满室芬芳,羽化成仙的窦德妃随着一阵仙乐,杳然而去了。
时间真快,转眼间就到了公元756年的春天,唐玄宗已是七十一岁的老人了。这一年,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窃得兵权和战马,突然起兵于渔阳,又一场宫廷政变突然发生。叛军铁蹄踏踏而进,几日后直逼西安皇城。仓促中的唐玄宗带着杨贵妃与诸皇子皇孙和高力士等几位亲信大臣朝着蜀中出逃,途经马嵬坡驿站时,大将陈玄礼以叛国罪杀了杨国忠,又杀了杨贵妃及虢国夫人、杨国忠妻子裴柔等,这才使军士们气愤稍平,继续护驾西行。
当这一队疲惫的人马行至渭水滨时,人马劳顿,汗流不止。唐玄宗下令在此歇息半天,洗濯一下身上的尘埃,再踏上那险峻的石牛栈道,通过那惊险的仗剑阁隘口,向那遥远的西蜀去躲避安史之乱吧!
顿时,宫里的大小官员及皇子皇妃们都下到了河里,洗头的洗头,洗脸的洗脸。整整几天的寝食不安,提心吊胆,食不果腹,把这些一贯锦衣玉食的皇妃皇子们弄得十分狼狈,面黄肌瘦,人模鬼样。现在有了清清的河流在眼前,先不说别的,尽情地洗洗干净吧!
杨贵妃的贴身婢女红桃走得离大家更远些,自从杨贵妃在马嵬坡兵变中突然横死,红桃的眼泪就没有干过。此时一想到自己要进入遥远的蜀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而那惨死的杨贵妃还躺在马嵬坡的泥土里,更不知何时才能去祭奠一番时,不由得一阵伤悲从心底升起,于是红桃就走到更远的浅流中,静静地一个人流泪。
哭够了,红桃扒开河流里的细沙要洗涤长发,低头时,一道碧青色的光芒突然射入了红桃的眼里。红桃定睛再看时,那光芒闪烁在河底,明净耀眼。
“陛下!请看!”红桃扑通扑通水花四溅地往岸上跑,手里捧着一个奇怪的东西!
正在西向沉吟着的唐玄宗接过那东西一看,双手颤抖起来:“是在哪里找到的?”
红桃答道:“那边,那边的河水里!”
唐玄宗顺着红桃的手指看过去,那边是清流的渭水与平缓的沙洲,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缓缓而来又缓缓而去!
唐玄宗的老泪流下来了,那红桃找到的是什么东西?这物件不是别的,正是唐宫里的稀世珍宝玉龙子!
那玉龙子不是被唐玄宗投入南内花园的井里乞雨了吗?不是说玉龙子已进入大海了吗?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呢?此事无人能答。只有唐玄宗想起了自己三十三岁那年安葬了窦德妃之后做的那个奇怪的梦,梦里的窦德妃俯在他耳边轻柔地说:“我儿安睡吧,我已到了东海做了龙女,掌握着几条河流,我儿尽管安生做你的太平天子,不必再记挂着母亲了!”
莫非是掌管着河流的母亲要将此宝物送还孩儿吗?唐玄宗手捧着玉龙子,眼望着滔滔渭水,叩谢母亲窦德妃,泪流不住。
当天夜里,唐玄宗与众皇子皇妃们下榻于渭水旁的别馆里。唐玄宗恭恭敬敬地将玉龙子置于案上,焚香再拜,祈祷母亲保佑李唐王朝的平安。这一夜,玉龙子在房间里华光四射,满室芬芳。
就在第二天,唐玄宗郑重地下达了一道诏书,特命年已四十五岁的李亨为皇帝,速去灵武领兵平叛乱军。在李亨登基的时候,唐玄宗把国玺和这件失而复得的宝物玉龙子亲手交予新登基的肃宗皇帝李亨,并嘱咐他道:“这是你的亲祖母窦德妃所赠,你一定要珍惜再珍惜,不可丢失了!”
受命于危难之时的李亨从父皇手里接过这件稀世珍宝玉龙子,想起就是这件神奇的玉龙子保护了尚未出生的自己,不由得心生许多感悟,把脸贴在老父的腿上久久不肯起身。唐玄宗抚摸着李亨已有些花白的头发,想起因为杨氏兄妹的专权和挑唆,他们父子已多日不曾如此的亲近,今天多亏母亲窦德妃送来这件玉龙子,才使父子情意更笃。窗外的雨打风铃声声传来,已经七十一岁的唐玄宗思绪如潮,往事历历在目,他手抚着儿子的头发,口中吟道:“‘山川满目泪沾衣,荣华富贵能几时。我儿,国难当头,你就忘掉这富贵荣华,接过这国宝玉龙子,勇敢地担起此重任,救百姓苍生于水火吧!”
肃宗也像当年的唐玄宗那年,在光华四射的玉龙子面前深深地叩拜下去,又叩拜下去。抬起头时,他的眼睛变得雪亮,亮得如同玉龙子里发出的道道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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