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说家

2009-07-24 08:51邱华栋
长城 2009年3期
关键词:大师小说

邱华栋

布尔加科夫:一枚不祥时代的怪蛋

上中学的时候,我就开始接触苏俄文学了。我记得那主要是一些战争题材的小说,像《第四十一》、《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青年近卫军》、《永远十九岁》、《静静的顿河》等等,然后就是高尔基和艾特玛托夫的作品;上了大学之后,我开始读到苏联后来解禁的作品,比如《癌病房》、《古拉格群岛》、《阿尔巴特街的儿女们》、《日瓦戈医生》以及“白银时代”的很多诗人的作品,才开始对20世纪的苏俄文学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这其中,米哈伊尔•阿法纳西耶维奇•布尔加科夫在我心目中的地位逐渐上升。他和安德烈•别雷一样,是“白银时代”中的一位重要的小说家。

我喜欢他的主要原因,就是他能够以超现实的怪诞手法,来处理他所经历的严酷而荒诞的历史,并成为那个不祥时代的最真实的声音。可以说,布尔加科夫和巴别尔、别雷一样,都属于20世纪苏俄小说中的异数,他们生活的年代跨越了沙皇俄国和苏联两个历史时期,但是他们都能够独自开辟一条新的艺术道路,顽强地挣脱了19世纪俄罗斯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传统,将俄语小说和现代主义潮流连接起来,描绘了20世纪的苏俄激烈历史变动中的人的灵魂的挣扎与追求。可以说,有了像布尔加科夫、巴别尔、别雷这样的作家,回头再来看20世纪的俄罗斯小说,就不显得那么的荒芜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推崇他们的原因。

要了解一个作家的创作,必须要了解他的基本生平。作家的写作无论如何都和他的生活阅历分不开,时代和生活造就作家,这是一条铁律。1891年,布尔加科夫出生在俄罗斯基辅,他的父亲是基辅神学院的一个宗教史教授,母亲是一位中学老师。因此,布尔加科夫在神学方面有着天然的教育环境,他也很早就显示出对文学的兴趣和天赋。早在他的中学时代,他就对文学情有独钟,尤其对戏剧,花费了很多时间进行钻研。中学毕业之后,他进入到基辅大学攻读医学专业,同时,他对神学、历史学、哲学、精神病学和文学都进行了广泛的涉猎,勤奋阅读,在各个方面都大量地积累和储备。1916年,他大学毕业之后,还没有来得及拿到毕业证书,就决定去外省乡下的一所乡村医院,担任那里唯一的科班出身的医生———他想以这种方式去接近和了解俄罗斯的普通民众的生活。他这个行动,让我想起来了别雷的小说《银色的鸽子》中那个深入到穷人生活中的知识分子达雅尔斯基,我猜想,会不会布尔加科夫也受到了当时俄罗斯知识分子发起的“到民间去”的运动的影响呢?

布尔加科夫在乡下的医院呆了三年之后,又回到了基辅,结果此时正是红军和白军激烈较量的时刻,他被白军首领邓尼金征召到志愿军里,担任了随军医生,后来,他从白军中伺机逃跑,结果又被征召了回去,但是他再次逃跑了。为了远离当时战乱环境中医生不断被各种势力裹胁的糟糕处境,他于1920年开始,完全抛弃了自己的医生职业,开始专心从事文学写作,连续写了三个剧本,都上演了。在这一年年末,他一个人来到了莫斯科闯荡。此时的莫斯科,正是“十月革命”刚刚胜利后不久,社会上到处都是百废待兴的热烈气氛。布尔加科夫一开始在莫斯科的一家报社担任副刊编辑,并且在业余时间里开始勤奋。我一直觉得,布尔加科夫的早期作品非常值得重视,这有些像巴金、老舍、沈从文在解放前的作品值得重视一样。在1922年到1927年之间,布尔加科夫创作了中篇小说《袖口日记》、《魔障》、《不祥的蛋》、《红岛》、《献给秘密的朋友》、《狗心》等,长篇小说《白卫军》也在杂志上连载了一部分,后来这家杂志被批评之后不得不关门了,《白卫军》也没有发表完全。一直到1966年,苏联才出版了完整版的《白卫军》。布尔加科夫早期的几个中篇小说中,《袖口日记》带有自传性,以他自己当年行医的经历,来表现他对时代的观察,尤其表现了他独特的审丑意识:在这部篇幅不大的小说里,作者以医生的视点,讲述了医生所面对的各种各样的俄罗斯人,他们在肉体上是得坏疽、梅毒、伤寒的病人,在精神上也处于一种愚昧和麻木中。布尔加科夫的笔调犀利辛辣,毫不留情,他似乎很善于表现丑恶的东西,以此来暗喻时代的病症。

而《魔障》、《不祥的蛋》和《狗心》这些中篇小说,在完成了之后一直没能发表出来,一直到1987年,才在杂志上正式发表,此时距离作品完成已过了60年。这几部中篇小说都带有鲜明的荒诞感和讽刺意味,是对那个时代社会和人性的阴暗面与复杂性的真切描绘。小说《魔障》有一个副题,叫做“一对双胞胎怎样害死一个干事的故事”,描绘了官僚机构对人的威压:一个工厂的办事员无端被厂长解雇之后,遭遇到了一连串荒诞的、难以招架的打击,最后,他不得不跳楼自杀,如同得了魔怔。《不祥的蛋》写得机智、巧妙,荒诞中带有着讽刺,描绘官僚主义者控制着社会,最后连科学家也成了这个制度的牺牲品。小说中把官僚们描绘成一种可怕的爬虫,这些爬虫正在毁灭俄罗斯的首都。最后,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降雪,才消灭了可怕的爬虫,可以看出,布尔加科夫对官僚们的痛恨情绪十分激烈,但小说则写得充满了隐喻和夸张。《狗心》是一部很怪诞的小说,以一只狗的视线和体验,来表现人的世界,批判了社会的精神状况———人人都处于一种麻木、僵化、腐败和人性的堕落中。这样的小说,以极大的讽刺性和荒诞现实的批判性,肯定不见容于当时的苏联当局,因此也就没有办法发表。中篇小说《红岛》和《献给秘密的朋友》则带有科学幻想和历史札记的性质,小说在一种文本混杂中,表现出他尖刻的对现实的讽刺。1926年5月7号,有政治安全局的警察突然搜查了他的住宅,搜走了他的日记和《狗心》的手稿,他发表声明抗议政府的行径,最后,安全部的人退回了他的手稿,但是没有人敢再发表他的作品了。

布尔加科夫自中学时代起就对戏剧情有独钟,1926年,莫斯科艺术剧院上演了他根据自己的长篇小说《白卫军》改编的话剧《土尔宾一家的日子》,获得了很大的成功,给他本人和剧院都带来了荣誉,也带来了一些麻烦,这出戏很快被掌管意识形态审查的苏联当局禁止演出,他也被扣上了以文学作品反对苏联政权的可怕罪名,因为,这出戏描述了一个参加了白军的家庭最后的悲剧命运。在他给斯大林本人写信之后,这出戏剧后来又解禁,但是又不断地被禁,总之,它的命运是随着苏联社会的整体气氛变化而不断地被禁止和解禁,一直到1941年苏联卫国战争爆发,这出戏一共演出了987场,可以说相当受欢迎。我注意到,戏剧创作一直是布尔加科夫整体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后来,他还创作了《逃亡》、《伪善者们的奴隶》、《亚当和夏娃》、《无上幸福》、《死灵魂》、《最后的日子———普希金》、《堂吉诃德》、《彼得大帝》等戏剧、歌剧和改编剧本等,一共近20部,却几乎都被禁止上演。斯大林曾经希望布尔加科夫在剧本《逃亡》中加上一两幕剧情,“使观众能够了解布尔什维克做得完全正确”。但是遭到了布尔加科夫的拒绝,他宁可不上演自己的剧本,也不改变自己的艺术观点和创作意图。这使他的处境更加糟糕了。到后来,布尔加科夫完全被封杀了。因为斯大林的集权统治越来越严酷,对社会全面控制的大网在不断收紧,1930年代开始,“大清洗”的风暴就要到来,作家、艺术家和思想家们生存的空间也越来越狭小,人人自危。

布尔加科夫在这个时候,也显示了他矛盾和软弱的一面。1930年3月,布尔加科夫在绝望中给斯大林和其他领导人写了一封信,其中有这样的悲愤的话:“我的全部作品都是没有希望的。”两天之后,他又给斯大林写了一封信,在信中,他写道:“在苏联我成了俄罗斯文艺旷野上惟一的一匹文学恶狼,有人劝我将皮毛染一下,这是一个愚蠢的建议(我不会那么做)。狼无论是染了颜色还是剪了毛,都绝对不会成为一只卷毛狗。”他的这封信起到了作用。因为那个时期,正是著名诗人马雅可夫斯基自杀身亡事件发生之后,因此,斯大林也许担心再有著名作家诗人自杀,会对他造成不好的影响,在1930年4月18号,这一天很凑巧,是耶稣受难日,这也许有着某种象征性含义,斯大林给布尔加科夫亲自打来了电话。一开始,布尔加科夫还不相信斯大林会亲自给他打电话。当时,碰巧在他家的一个朋友拿起电话接听,然后说:“打电话来的是斯大林同志。”他还以为是一个玩笑,等到他一接听,立即明白,真的是斯大林打来的。斯大林问他是不是想出国?他回答说,俄罗斯作家不能在外国定居。斯大林又问,那你希望在艺术剧院工作吗?他回答说当然希望,但是似乎没有指望。斯大林说,您可以提出正式的申请嘛!斯大林给布尔加科夫打电话的消息立即传开了,这在当时可是一件大事,很快,布尔加科夫被允许在莫斯科艺术剧院里工作,并被聘为助理导演,生活环境大为改善了,布尔加科夫暂时获得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和安稳的心情。此后的10年中,他将主要的精力都放在长篇小说《大师和玛格丽特》的写作中。在这个期间,他还忙里偷闲,写了不少戏剧剧本,和带有他自传色彩的长篇小说《剧院情史》,以及一部传记小说《莫里哀的一生》,并且,还把关于莫里哀的传记小说又改成了戏剧剧本。在他生命的最后10年里,布尔加科夫以全部的力量,都投入到分秒必争的创作当中。

长篇小说《大师和玛格丽特》是20世纪俄罗斯小说的杰作,也是布尔加科夫的代表作。它的写作和出版都十分艰难:小说的写作过程前后持续了12年,从1928年开始,到布尔加科夫去世的1940年,在他临死之前,还在修改这部书。可以说,它凝聚了布尔加科夫的全部心血。小说的发表也很艰难,在斯大林时期根本就不可能出版。一直到1966年,俄文删节版才发表在文学杂志《莫斯科》上,而没有删节的版本自1967年开始,在法国、德国等欧洲国家以各种语言出版。俄文全版一直到1973年才在苏联正式出版。因此,《大师和玛格丽特》后来被评价为苏联时期涌现的“抽屉文学”的代表。读者一定要问,这部小说为什么能获得那么高的评价?

首先,从写作技巧上来说,这部小说的内容和结构都很复杂:一共有32个章节,小说中并存着三个时间层次和三种不同的现实和历史的空间,因此,也贯穿了三条线索。一条是大师自己的爱情和人生命运,同时,还随之展现了莫斯科20世纪30年代的社会生活。另外一条是大师创作的关于古代罗马总督彼拉多和耶稣基督的故事,详细描述了彼拉多和他的祭祀长该亚法,到底是如何下决心把耶稣钉在了十字架上。第三条线索是超越了具体时空的神秘幻觉和想象,这个层面所涉及的主题多样、复杂、深邃,受难、俗世的恶劣和庸常以及作者那些神秘的幻想,最后融会成十分独特的结构。可以说,这是一部小说套小说的小说,多少有些像俄罗斯套娃的结构。

其次,在小说的故事情节上,则充满了荒诞和离奇的想象:在小说一开始第一章,莫斯科文协主席柏辽兹和号称流浪汉的诗人伊万出场了,他们和一个自称从外国来的专家教授在莫斯科一个公园里奇妙地相遇,并展开了讨论。实际上,这个化身为外国教授沃兰德的,正是魔鬼撒旦,因为魔鬼撒旦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召唤到了莫斯科。小说的第二章,则是化身教授的魔鬼撒旦在给柏辽兹和诗人伊万讲述当年的罗马总督彼拉多,是怎样把耶稣钉上了十字架的。然后,撒旦预言了文学家协会主席柏辽兹将身首异处。果然,柏辽兹随后被一个主妇撒掉的葵花籽油滑倒,跌倒在地时被刚好经过的电车一下子把脖子碾断了。诗人伊万亲眼看到了这样可怕的情景,他去追撒旦和他的助手们(加上那只巨大的、会在电车上买票的黑猫)。但是撒旦忽然跳到了河水中,伊万也跳到莫斯科河里找了半天,都没有发现撒旦和他的随从,伊万的衣服也丢掉了,只好穿着一个流浪汉的衬裤,回到了作家协会的办公室,发现很多作家正在等待主席回来主持会议呢。而诗人伊万语无伦次,穿着怪异,使作家们感到奇怪,于是,伊万和文协的人发生了冲突。后来,诗人伊万讲述了柏辽兹离奇的死亡,以及魔鬼撒旦化身教授的情况。他描绘了撒旦的那个像烟一样能够自由聚散的助手,还有那只巨大的黑猫。他告诉大家,撒旦和他的随从、还有那只黑猫开始一起在莫斯科到处作乱了。诗人伊万的讲述被认为是疯话,谁都认为,在莫斯科不可能发生这样的情况,结果,他们就把穿着衬裤、大喊大叫的伊万送到了精神病院,被大夫诊断为精神分裂。随后,更多的人也相继被送到了精神病院。

在精神病院,诗人伊万见到了大师,大师是一个小说家,告诉伊万,他写了一部关于耶稣受难的小说。在大师的笔下,耶稣具有人的普遍弱点,他软弱、胆小,最终以水一样的善改变了总督彼拉多的想法,使总督在内心里开始忏悔。大师告诉伊万,他的这部小说不仅得不到出版,还受到了编辑的冷遇、批评家拉通斯基的批判,大师一怒之下就焚烧了手稿,但是他的情人玛格丽特赶来,抢救了部分手稿,使小说基本保留下来。而大师的住所也被一个狡猾的小人侵占,他不得不离开那里,辗转来到了精神病院,在这里他才感到了安全。接着,就是撒旦和他的助手、黑猫等三人组,一起大闹莫斯科。而耶稣和彼拉多的故事,作为一条复线,也一直在小说里隐现。它有时候作为魔鬼撒旦的化身、教授沃兰德的讲述,有时候是诗人伊万的梦中情节,有时候,又是大师写作的书中的情节。而30年代的莫斯科沉闷僵化的现实生活也在魔鬼撒旦的捣乱中呈现出真面目。我想,读者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可能还会把降临到莫斯科头顶的魔鬼撒旦沃兰德,看成是斯大林的化身,因此,这肯定是这本书很难出版、命运坎坷的一个原因。

《大师和玛格丽特》就这样在喜剧、闹剧和荒诞情节的推展中,交叉展开了几条线索。于是,小说显现了复调的结构:现代的和历史的、传说的和宗教的、神话的和民俗的,彼此互相呼应。我看这部小说最重要的特质,还是它的想象力和营造出的荒诞效果———撒旦大闹莫斯科,莫斯科人人都感到惊慌失措,他们的生活一片混乱;魔鬼还将以剧院为中心的莫斯科文学艺术界搞得人性大暴露,最终使所有的人都蒙受了考验和耻辱。此外,小说在表现30年代莫斯科的社会生活方面也很突出,以讽刺的语调,以浪漫和象征、幻想与幽默混杂的风格结构了全书。小说的结尾是撒旦和随从在一番谈话之后,说服了大师和大师的情人玛格丽特,一同前往一个安静的永恒之地。等到他们离开之后,莫斯科逐渐恢复了秩序,那些因为魔鬼撒旦的捣乱而现了原形的人,也羞愧地打算改邪归正,而诗人伊万则变成了一个历史学教授,在一次幻觉中,他仿佛看到了已经移居那个安静之地的大师和玛格丽特,和他们进行了一场说话,在对话中大师叮嘱伊万,一定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可以说,这部小说的主角是三个:大师、魔鬼撒旦的化身沃兰德、耶稣(小说中叫他约书亚),他们存在于小说所呈现的几个时空里:魔鬼撒旦掌握的世界、历史上的耶路撒冷、20世纪30年代的莫斯科。最后,由耶稣所掌握的道德世界给予了三个世界以最后的审判,而大师也最终获得了平静,和自己的恋人一起飞离了莫斯科。

每个读者在阅读的时候,都会感到这部小说充满了闹剧色彩。正如俄罗斯文学理论家巴赫金说:“一切真正伟大的东西,都应当包含有笑的成分”,这部小说一定会让你开怀大笑,笑过之后又会陷入深深的思考,尤其是在莫斯科人被魔鬼撒旦和随从捉弄露出原形的时候。在我的记忆中,搜检关于笑的伟大作品中,过去有拉伯雷的《巨人传》,后来还有萨尔曼•拉什迪的《午夜的孩子》———他公开承认自己受到了布尔加科夫的影响。的确,在拉什迪的小说中,狂欢化的笑和闹剧般的情节比比皆是。但我想,这又是一部血泪之书,在一个不祥的时代里,这是一部让人哭的书。可布尔加科夫已经没有机会等到会心的读者拿到这本书,就已经去世了。

我在阅读这部带有神话、童话和悲喜剧色彩的荒诞风格的小说时,似乎感觉到1930年代的莫斯科的人与事和《圣经》故事中耶稣受难的故事多少有着一定的对应的关系。这部小说不仅在结构上层次多样,而且,在情节结构上也和《圣经》传说相对应。从地点上看,莫斯科和耶路撒冷对应;小说的开头是一个星期三,这一天撒旦降临了莫斯科,与文学协会主席身首异处是同一天;而耶稣的形象则和大师相对应;大师和魔鬼离开莫斯科和耶稣受难,都发生在星期六。因此,整个小说隐含了布尔加科夫的真正意图,那就是,末日审判将降临在莫斯科的上空。当然,这个意图非常隐晦,在那个“大清洗”的时代里要是被察觉了,就非常危险,即使没有人完全读懂这本书,他们也会从中闻到危险的味道,这也就是为什么这部小说在过了近30年才问世的原因。因为,哪个当权者都不会喜欢带有“最后的审判”这样一个预言和诅咒的小说的。

布尔加科夫把关于彼拉多处死耶稣的小说情节放到了整部小说的第2、16、24、25这四个章节里,分别通过魔鬼撒旦的化身沃兰德的讲述、诗人伊万的幻觉、大师被火烧毁后残留下来的部分小说手稿来表现,如果从“神话原型理论”来解读这部小说,就更好理解了。小说在很多地方是和《圣经》故事完全对应的。我们知道,神话是原始初民们对世界的想象,神话的结构也有着一些基本的人类故事原型结构,比如爱、仇恨、情欲、战争、血缘等等,构成了神话的深层结构。神话有着基本的、重复在人间发生的模式。因此,布尔加科夫可能认为耶稣受难的故事也将发生在莫斯科的文学大师的身上,他们的命运是完全对应的。小说由此将现实和历史传说连接起来了:在现实中,只要大师妥协,就可以得到现实的好处,而《圣经》传说中,耶稣只要像彼拉多暗示的那样去说、去做,他的性命就可以保住,但是,他们都没有妥协,而是选择了牺牲。

我想,尽管这部小说充满了对黑暗时代的隐秘体验,但它最终是光明的。小说在安排魔鬼撒旦捣乱之后莫斯科各色人等的命运的时候,也张扬了人类的爱和仁慈的力量。比如诗人伊万最后从精神病院出来,得到了一处住宅,成为了一个历史学家。而大师和情人玛格丽特也是小说中塑造的最令人难忘的形象。小说中,玛格丽特为了挽救大师,她可以以自己的心灵为代价,与魔鬼撒旦签订协议,她对大师的爱情是无私奉献的、牺牲自我的。大师和魔鬼撒旦有了一次交谈,然后,魔鬼开始带领大师飞行在莫斯科的上空,带领他去看那已经被撒旦搅乱了的莫斯科人的生活和他们的那些丑陋的表现,告诉大师,莫斯科人的堕落是无可救药的。但是,大师却想要改变魔鬼的看法,他相信人性的善良,相信爱能够改变一切。大师也获得了玛格丽特的真正爱情。

我倾向于同意小说中的大师带有布尔加科夫自传性的说法。显然,大师的命运,就是布尔加科夫在那个时代的命运———他写出来的东西不能发表,不得不放在抽屉里,他写出的话剧不能上演,也放在了抽屉里;大师只想获得一种平静的生活却根本不可能,最终,大师并没有写完自己的小说。大师和玛格丽特的爱情与布尔加科夫的爱情经历也有些相似。他一生共结了三次婚,21岁的时候和吉亚娜•尼古拉耶夫娜•拉帕结婚,他们一起度过了一段艰难的岁月,但布尔加科夫觉得,和她不能分享自己文学创作的快乐,于是,1924年,布尔加科夫离婚之后又与柳鲍芙•叶夫盖尼耶夫娜•别洛泽尔斯卡娅结婚了,他们在布尔加科夫获得了一些文学声誉的时候,过得还不错,但是当1930年代的大清洗的紧张空气袭来后,他们的距离就越来越远———别洛泽尔斯卡娅不能牺牲自己的生活去帮助一个作家去写危险而不能换来面包的书。这个时候,布尔加科夫认识了叶莲娜•谢尔盖耶夫娜,他发现,她是一个有文学见解和信仰的人,他还知道,她是一个在他去世之后能保存好他的作品的女人,一个值得托付自己作品的后事的人。因此,他们迸发了热恋。小说中,大师的情人玛格丽特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以谢尔盖耶夫娜为原型的。

不过,在1930年代的尾声,布尔加科夫的处境一直很艰难。1937年,布尔加科夫正在加紧写作和修改《大师和玛格丽特》的时候,他被解除了在莫斯科艺术剧院的职务,家境越来越困难,一度不得不靠变卖生活用品来生存。可能是出于改变处境的心理,1939年,他违背了自己的心愿,写了一出歌颂斯大林青年时代的话剧《巴统》,但并没有获得斯大林的青睐,也没有被准许上演。生活条件的恶化导致了他的家族遗传性肾病的迅速恶化,在生命中的最后几个月中,在第三任妻子谢尔盖耶夫娜的陪伴下,他不断地修改和润色《大师和玛格丽特》,1940年3月10日,贫病交加的布尔加科夫死在家中。

2007年夏天,我在莫斯科的新圣母公墓里,怎么都找不到布尔加科夫的据说十分简朴的土堆墓。这一年,俄罗斯在普京的领导下以能源为优势,发展迅猛,老百姓尝到了经济的实惠与甜头,社会状况大为好转。时代变迁,星移斗转,布尔加科夫的作品出版和演出都是自由的了,可是,在今天的全球化的时代里,还有谁能够去耐心地倾听布尔加科夫的声音?今天的他,也许比1930年代还要寂寞,我想,一定有一种更大的时代的冷漠,笼罩在他的墓地周围。时代是向前走了,但时代同时甩开的还有整个过去的影子。

不过,我又想起来巴赫金说过:“作品打破其时代的界限流传好几百年,就意味着,在伟大的时代常常伴随有伟大的作品,这些作品的生命力比其诞生的时代的生命力更强盛、更充实。”布尔加科夫是生活在沙皇俄国和苏联新旧交替时代里的人物,像他自己形容的那样,也许,在新政权的眼里,他就是一只奇怪的、不祥的蛋,矗立在那里不知道它的里面是什么,很让人疑惑和恐惧、怀疑和提防。作家、艺术家和时代的紧张关系成了布尔加科夫的作品要表达的主题。因为,他所处的时代恰恰是一个不祥的时代,他就成了这个时代的一枚怪蛋。

如今,布尔加科夫无可争议地成为了俄罗斯20世纪最重要的小说家。克里米亚天体物理实验室的女天文学家卡拉奇金娜就将她发现的三颗小行星,分别命名为陀斯妥耶夫斯基星、帕斯捷尔纳克星和布尔加科夫星。布尔加科夫像小说中的大师那样,果然飞向了月亮,甚至飞得更远,成为了一颗永恒闪耀的星星。

在小说中,大师和情人玛格丽特也轻盈地飞了起来,飞向了月亮,那个幻想中永恒的光明国度,那个只在幻想中存在的希望国度。

艾利亚斯•卡内蒂:思想的夜

一个真正的“欧洲人”

艾利亚斯•卡内蒂是一位英国籍的德语作家,也是我特别喜欢的作家。他以花样翻新的文体、世界性的眼光、对时代的深邃透视和作品中怪异的语调,在20世纪的文学史中显得卓尔不群。1905年,卡内蒂出生于保加利亚的鲁斯丘克,他的父母亲是祖籍西班牙的犹太人。6岁的时候,他跟随父母亲迁居到英国,翌年他的父亲就去世了。1913年,母亲带着他来到了奥地利的首都维也纳,此时,奥地利人正陷入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狂热中,对犹太人并不友好。孤儿寡母不得不再次迁徙到苏黎世,1921年又来到了德国的法兰克福,卡内蒂在那里的一所中学就读。颠沛流离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在卡内蒂的内心里留下了无法磨灭的阴影,而见多识广、饱览世相,又使他获得了独特的生命体验,这些在他后来的作品中都有深刻的表述。1924年,他在维也纳的大学学习化学,5年后获得了化学专业的博士学位。可以说,卡内蒂是少有的具有理科博士学位的作家,这肯定给他的作品带来了很不一样的质地。在读化学专业期间,他就非常喜欢文学,并且开始尝试着写作。毕业之后,他在柏林的一家出版社从事翻译工作。1938年,奥地利被德国纳粹政权所吞并,作为犹太人的他感到形势不妙,就逃到了英国,后来在英国长期居住,还加入了英国国籍。他此前曾经在保加利亚、英国、奥地利、瑞士和德国四处迁徙,可以说是一个真正的“欧洲人”,最终,他成为了一个定居在英国的德语作家。

了解他的这些背景和经历非常重要,因为这是走近他的作品、进入他创造的文学世界的一个途径。卡内蒂博学多才,受父母亲的影响,小时候,他就懂得西班牙语、保加利亚语、英语和法语,8岁之后开始学习德语,最终是德语的精确和复杂让他感到得心应手,德语从此被他看成是自己的母语,因为他的母亲对德语也怀有着深厚的感情,他就成了一个基本上用德语写作的作家,没有用他同样熟悉的英语和西班牙语从事文学写作。要是仅仅从小说的成就来看卡内蒂,那可是“管中窥豹、只见一斑”了。他一生只写过一部小说:长篇小说《迷惘》。不过,就凭借这部小说,卡内蒂也足以傲立于20世纪的小说史。小说《迷惘》在1935年出版,当时并没有引起评论界的丝毫注意,一直到1963年这本书不断被再版之后,评论家们才把《迷惘》列入到值得重视的作品行列中。1972年,他还获得了德语文学最高奖毕希纳奖,这个荣誉对于《迷惘》和卡内蒂来说虽然有些迟缓,但是对他的作品价值认定是非常恰当的,他也当之无愧。

其实,在选择一个预言性地写出了20世纪的荒诞、动荡与黑暗的作家当中,我在卡内蒂和贝克特之间犹豫了半天,颇费踌躇。这两个作家在作品所达到的深度和实验性的广度上完全可以比肩而立。他们都创造出独特的作品,以漂亮和独特的文体,表达了对20世纪前半叶的时代体验。他们都对诸如光明、未来、希望这些词汇进行了深刻的怀疑,创造出令人难忘的、具有预言性和警示作用的文学作品。不过,我选择了卡内蒂,是因为我觉得他的小说《迷惘》对于20世纪的小说来讲要更加重要,而贝克特主要是以戏剧家的身份来呈现他的最高文学成就的。当然,贝克特也写小说,他写了长篇小说《莫菲》(1938)、《瓦特》(1945)、小说三部曲《莫洛依》(1947)、《马龙之死》(1948)、《难以命名者》(1950),最后还有一部《依然如此》(1961),此外,他还写有不少可以被称为是小说片断的短篇小说。但是,贝克特在小说方面的成就和影响,远远在他的《等待戈多》等一批荒诞风格的戏剧之下。我详细阅读过他的小说作品。在贝克特的小说中,他完全把我们能够理解的小说传统割裂开来,人类的焦虑、困惑、孤独以及对命运的无法把握是他小说的一贯主题;他擅长用生活的截面、瞬间和片段来承载他的哲学思想,但是,大部分小说都晦涩不堪,给我以难以卒读之感。其实,没有连贯的故事情节、没有性格和形象鲜明的人物,是20世纪实验小说的一个特点,关键是这条新路要怎么走。贝克特的小说给我的感觉是过于模糊、隐晦、破碎和不确定了,他过于注重形式了。他曾经鲜明地提出:“形式就是内容,内容就是形式”,因此,在小说实验上显得十分极端,在小说的文体创新上走得太远,我看是走进了一条死胡同。他的小说,不光在读者接受层面上是失败的,在专业的批评家那里也是莫衷一是。因此,贝克特后来才主要转向了戏剧写作,并发挥出他的卓越才能,成为了“存在主义”和“荒诞派戏剧”的一代宗师。所以,我不喜欢贝克特的小说,而非常喜欢他的戏剧作品。

而卡内蒂的文学创作也非常复杂和多样。由于一生的颠沛流离,他的作品中总是弥漫着一种深沉的忧郁,这种忧郁又在批判和内省中得到了升华,成为一个时代的象征情绪。他对社会大众的批判也很深入,他可以能够文学和哲学、政治学、社会学结合起来,让文学和其他人文学科相互纠缠,创造出一些生动、独特和复杂的文本,也显示了他作为思想者的内心的矛盾和丰富性。

《迷惘》中的疯狂

“汉学家”这个词汇在中国的语境里多少有些复杂和暧昧的含义。一方面,汉学家们对中国文化和文学的研究方法具有启示性,其巨大成果在最近30年的汉译中也促进了中国学术研究的发展,但是,另外一个方面,“他者”的眼光总是让被注视的人感到不适,甚至内心里有些张惶、警惕和反感。德国研究中国文学的汉学家顾彬因为一句脱离了他本意的“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的话,受到了中国媒体的极大关注,其原因就在于此。所以,我对汉学家这个词汇特别留意。而卡内蒂的长篇小说《迷惘》的主人公,就是一个汉学家。1935年,卡内蒂出版了他唯一的长篇小说《迷惘》,出版之后,获得了德语大作家布洛赫的好评,但是在大众中影响甚微。一直到卡内蒂获得了1981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才使《迷惘》真正成为了20世纪的小说名作,影响力不断扩大。《迷惘》翻译成中文有40万字左右,小说的叙述密度很大,但是情节并不复杂,人物也不多,作者只是在两个关键人物上着墨甚多。小说的主人公彼得•基恩学识渊博,同时,他还是一个藏书家,收藏有2万5千册图书。基恩就喜欢进入到他所拥有的这些书籍所构成的精神世界里,他厌恶道德堕落的现实世界,也主动断绝了和社会其他人员的来往,想完全躲避到精神世界和对东方古代文化的研究中,过一种纯粹精神探求的生活。于是,他用力研究孔子、孟子等中国古代儒家思想家,渐渐地疏离了现代社会,成了一个没有什么处世经验的书呆子。

这个时候,小说中另外一个关键人物出场了,她就是他的管家苔莱泽。女管家苔莱泽刚好和他相反,她极端世俗和现实,她贪婪自私、喜欢金钱,控制欲非常强,汉学家傻乎乎地和她结婚了,这下算是掉到陷阱里了。最后,在两个人的较量中,汉学家基恩逐渐地受制于被他聘用的女管家苔莱泽,被女管家反客为主,鸠占鹊巢了———到后来,他的所有财产都被这个女管家所霸占,他也被赶出了家门,这里面的讽刺实在是尖刻和彻底———汉学家所具有的渊博的知识在一个小市民女管家的贪婪和无耻面前似乎完全无力,可怜的基恩流落到了街头,不得不直接面对现实社会。离开了他的书籍,他感到寸步难行,毫无经验的他接着又被一个侏儒所欺骗,手头仅剩的一点钱也被侏儒骗走了。到最后,书呆子基恩落到了一个凶狠、野蛮的看门人普法夫的手里,在精神上和肉体上进一步地被摧残,汉学家仿佛坠入到了人生的深渊和苦井中一样。这个时候,转机来了,基恩的弟弟回来了,他看到这个情景大为吃惊,立即出手帮助哥哥,很快将侵害基恩的几个同样带有疯狂性格的家伙全部给收拾了,夺回了哥哥基恩所失去的一切。而经历了这一番磨难的基恩却陷入到深深的沮丧中。他才感到,外面的现实世界竟然如此疯狂和可怕,一种迷惘和恐惧感牢牢地抓住了他。在小说的结尾,在幻觉中,基恩放火将自己的藏书点着了,然后坐在火堆里,和他的那些人类圣贤的遗言构成的书本的世界同归于尽。这就是小说的大致内容,可以说,小说所展现的,是一个在疯狂的世界边缘企图找到自己的理想国的知识分子最终毁灭的故事。不难看出,卡内蒂十分敏感地察觉到了时代的病症,给我们描绘出当时欧洲文明紧张和濒临疯狂的图像:书本战胜不了人的贪婪,在一个精神濒临崩溃的世界里,任何一个像女管家、侏儒和看门人那样的人,都可以毁灭人的高贵精神。

从小说的结构上看,《迷惘》分为三个部分,分别是“没有世界的头脑”、“没有头脑的世界”和“世界在头脑中”,分别从汉学家隔离于社会、坠落入堕落的城市中和自我的审视与批判这三种状态,分析了精神世界和疯狂的现实世界之间的关系。显然,一个纯粹精神的世界和被贪婪和金钱所俘获的现实世界之间,是有着激烈的冲突的。卡内蒂用他饱蘸痛苦和郁闷的笔,塑造出一个带有时代特征的人物来。虽然汉学家彼得•基恩的性格有些病态和怪癖,但他至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而女管家、侏儒、看门人等等,这些人物都被卡内蒂用漫画的笔调生动地描绘了出来———他既描绘了他们的外表,又用精神分析的手法描绘了他们邪恶的内心。卡内蒂在这部小说中塑造出一些独特的“极端的个体”,这是《迷惘》的第一个贡献。从小说的叙述艺术来看,《迷惘》的故事情节紧凑生动,写法上十分细腻细密。卡内蒂已经能很熟练地使用潜意识、梦境和内心独白的手法来表现主人公的精神状态。正是由于这些手法的运用,使这部小说在现代主义小说史中占有特殊的位置,它可以说是一部真正的现代主义小说。

为什么后来《迷惘》被更多的人所喜欢、认同和推崇?很简单,当1930年代德国人民被希特勒的法西斯思想所蛊惑,当古老而伟大的欧洲文明几乎被纳粹所毁灭,当“二战”结束后造成了两个世界的分裂局面长期僵持,当斯大林发动的“大清洗”在多年之后被揭露,当中国发生了“文化大革命”,后来,当20世纪发生了太多人类的愚蠢行为之后,人们发现,《迷惘》所触及的主题,就显得非常重要,就有一种先见之明了。卡内蒂就像一只警觉的夜枭那样,早就对20世纪欧洲乃至人类的种种可怕遭遇做了一个预言。

我在阅读《迷惘》的时候,总是感到脊背发凉,感到卡内蒂在用锥子刺这个世界而毫不留情,其中还有他对作为知识分子的自身的激烈批判。的确,在卡内蒂所创造的那个非人的世界里,疯狂、黑暗和黑色幽默的气氛在弥漫,紧张的空气在小说的情节发展中膨胀,善无法应对恶的痛苦在主人公的内心里震荡。汉学家的命运就是包括作者在内的很多知识分子的写照。对自身的批判,对知识的批判,对欧洲文明和东方文明的批判构成了小说最有力量的一面。

据说,促成卡内蒂写出《迷惘》的有两个诱因:一个是他1927年在奥地利维也纳,亲眼目睹了一次警察血腥镇压示威工人的行动,另外一个是1928年他在柏林的时候,看到德国人处于一种逐渐被导向非理性的状态,他就觉得,包括德国在内的欧洲正处于疯狂和毁灭的边缘,他是在一个由疯子组成的世界里生存。于是,他决定连续写8部小说来表达他的想法。一开始,他将这8部系列小说命名为《疯子的人间喜剧》,准备写以教授、宗教狂、收藏家、技术痴等等8种类型的疯人作为小说主角,后来,在写作过程中他把原来的想法推翻了,将小说的构思全部集中和浓缩到了一部小说里,这部小说就是《迷惘》。有趣的是,1930年,他曾经将手稿邮寄给大作家托马斯•曼,但是几天之后,手稿就被退回来了,他发现托马斯•曼根本就没有阅读这部手稿。1935年,当德国著名的苏尔坎普出版社出版了《迷惘》之后,这个时候,托马斯•曼才怀着极大的兴趣阅读了这本书,还给卡内蒂写了一封信大加赞赏。

怪异的文体与尖锐的思想

卡内蒂几乎是一个全才,我想,没有人不佩服卡内蒂在掌握文体方面的卓越才能的。在他写下的20多部作品中,内容千差万别,在文体上也从不重复,涉及到了小说、剧本、记事、格言、回忆录、游记、杂文、日记、评论和社会学专著等10种文体,我感觉他似乎很讨厌用一个固定的文体来写作,每一次写完一个东西,他肯定要收手不干,肯定要在文体上改换门庭。他这么做也许不是在炫耀技巧,而是真的想在文体上进行更多的尝试和探索,来寻找到更加刺激和有创造力的表现形式。这在卡内蒂的创作中,一直是一个自觉的追求。进行跨越文体的写作,我想,如果没有非常丰厚的知识储备、卓越的创造才能和天赋以及人生经验,这种跨越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是在卡内蒂那里则成了轻松就完成的一桩小事。

我很喜欢他的一册薄薄的随笔集《耳证人》。这本书出版于1974年,描绘了50个怪人,是一本文笔奇特、风格怪异的随笔集。似乎卡内蒂喜欢强调听觉,而怀疑视觉。在这本篇幅不大的书中,他分析了50种具有怪癖和特殊个性的人,他们是:舔名人、自赠女、呈讲员、告密员、泪水司炉、瞎子、细味女、家当阿姨、葬礼迷、荣誉检察官、蟾蜍美术家、有罪女、迷婚演说家、台布癫狂员、早话家伙、水窝藏主、耳证人、遗失大爷、月亮表姐、咬物高手、考古女贵族、强硬妇、伟大度研究者、星空女、自命英雄、超级音乐大师、受扔女、灾难总督、虚构女子、马边女、诱人太太、累娘子、书迷鬼、恭顺之祖、苏丹弃妾、隐身女、通神汉等等,50种类型的人都带有着病态和怪癖的特征,我猜测,卡内蒂之所以没有写完《疯子的人间喜剧》8部曲,是因为他最后以这个随笔集做了了结,他原计划要写的7个疯人和怪人,也扩展到了50个人,文体也由小说变成了随笔。卡内蒂以敏锐的观察和独特的总结,以带有思想痕迹的文学化描述,来呈现出现代人和内心扭曲的状态,用幽默的笔调,刻画出现代人的侧面和性格肖像画,带有寓言色彩。阅读这本小书,肯定会让你在笑声中领会作者对人性阴暗面的讽刺和挖苦、批判和展示、冷嘲和热讽,然后你在捧腹大笑中又陷入了沉思。我想,卡内蒂肯定是一个尖刻的人,他看待世界的眼光总是锐利的、挑剔的和善于总结的,他绝对不是一个粉饰太平的作家。有趣的是,后来,我在英国女作家艾丽斯•默多克的一部小说中看到了一个哲学家形象,据说,原型就是卡内蒂,那个形象也不怎么好。而卡内蒂回忆起默多克来更是毫不留情,极尽讽刺挖苦,算是英国文坛一桩热闹事。

卡内蒂的早期创作中还写有几个剧本:《婚礼》(1932)、《虚荣的戏剧》(1934)、《死期已定》(1956)等等,这几个剧本都带有浓厚的荒诞色彩,比如《婚礼》中,本来是喜庆气氛的婚礼最后演变成了关于死人的舞蹈;《死期已定》描绘了一个没有名字的国家里,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在他们的脖子上都挂着一个盒子,里面就是他的死期,但当一个勇敢的人终于打开了自己的盒子后,却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于是大家反而无所适从,陷入到一片惊慌和混乱中。这显然是受到了“荒诞派戏剧”的影响。他的戏剧作品中,人物完全是符号化的,情节也不连贯,通过一些荒诞不经的场景和不知所云的对话,来揭示时代病变和疯狂的主题。

卡内蒂在1960年出版了专著《群众与权力》,这是一本类似政治哲学随笔或社会文化学的著作,但很难明确归类。从书名就可以判断出,这一次他是拿“群众”开刀了。经历了纳粹的兴起和随后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也看到了苏联集权统治的现实,同时,身在“自由邦”的他还批判性地思考了被资本控制一切的欧洲社会,他感到,自18世纪法国大革命到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其中都有着因果关系,都有“群众”这样一个群体的参与。但是,“群众”到底是什么?群众和权力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则是他深入思考的一个起点。他发现,历史在关键时刻,总是群众被权力、金钱和对未来的期许所俘获的时刻,然后,群众就不断地成为权力的牺牲品。他对权力和群众之间的关系进行了精确的研究。可以说,这部著作还是对权力进行研究的最重要著作之一。整部书分为12个章节,分别从群众、集团、集团和宗教、群众和历史、权力的内在结构、幸存者、权力的要素、命令、转变、权力面面观、统治者与偏执狂等12个角度,分析了权力、集权、统治者、宗教、战争、监禁和大众之间的关系,给我们描绘出20世纪人类在权力的争夺中、尤其是法西斯的兴起导致的历史灾难的原由,让我们看到了权力的巨大阴影,看到了群众的卑琐和盲从。群众,原来就是乌合之众,但有时候这个“乌合之众”的力量也是非常骇人的。全书从人的生物性和社会性结合的层面阐述了人和社会、人和权力、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还涉及到了生物学、政治学、社会学、人类学等多方面的知识,具有独特的发现,显示了卡内蒂作为思想家的深刻。

此外,卡内蒂还出版了记事体文集三部,分别是:《记录:1942-1948》(1965)、《全部浪费的敬仰:记录1949-1960》(1970)、《人的领域:记录1942-1972》(1973),这三卷作品,带有他的私人日记特征和记事杂文特征,还有些格言的风格,在文体上最难归类。他将他所经历的时代中细小的感触都集中地记录下来,既是他个人生活的简要记录,也是他窥视时代变换的内心评判与独白。我觉得,这三卷记事随笔是进入他那独特的文学世界的一个捷径。因为他每天的思考都记录在这三卷日记体记事本里了。另外他还写了游记《马拉喀什的声音》(1967),以及一部研究卡夫卡的著作《另一部审判:卡夫卡给费丽丝的信》(1969),在后一本书中,他分析了卡夫卡在对待自己的爱情婚姻和写作之间的关系上的复杂微妙的心态,通过卡夫卡给自己女友的那些信件的研究,卡内蒂挖掘出了卡夫卡复杂的内心世界。

对自我的透视

卡内蒂的三卷本自传《获救之舌》(1977)、《耳中火炬》(1980)和《眼睛游戏》(1985)是他晚年的代表作,这是一组独特的自传,是他描绘自己和时代的关系的全景式图画,也是他个人创作生涯中的又一个高峰。这三本自传,是他对自己的文学和思想世界的最为详细、隐秘和对应的注解,读这三本自传,我们可以由此迅速进入到他那个迷宫般的思想与形象叠加的世界里。卡内蒂的思想很复杂,作品的语感大都显得古怪,你要是看他的照片,你一定会看到一张思想家的脸:他的脸在头发的掩饰下呈现出病态时代的夜枭一样冷静的观察表情。

我记得,1989年秋天我在读到《获救之舌》第一句话的时候,就深深地为这本书所吸引:“一个男人笑眯眯地走出来,站立着对我说:‘伸出舌头来!我把舌头伸出来……他取出一把折刀,刀口马上要碰到我的舌头了,就在最后一瞬,他将刀抽回去,说:‘今天先不割,明天才割。”这个场景在作者的童年记忆里是那样的强烈,以至于它成了整本回忆录的开端和延伸。害怕被割掉舌头,成了卡内蒂、也是我们每个人童年恐惧的深刻体验。他还把这种体验从自我出发延伸到了欧洲文明的伤痛。回忆录的第一卷主要回忆了他在1905年到1921年间,在欧洲几个国家所度过的青少年时光,探讨了成长的条件。透视了他的家庭成员复杂的关系。而且,这部自传的视点,并不是老年人的回忆角度,而是从一个幼年到少年成长的视角来呈现的,带有成长的惊心动魄和对一切事物的新奇感。

第二卷《耳中火炬》则记述了在1920年代他如何走上了写作之路,尤其是对德国作家克劳斯对他的影响进行了深情的回顾。在这部书中,卡内蒂已经变成了一个踌躇满志的青年,未来的宽阔之路在他的面前展开,但是他又有些茫然。在时代的复杂气氛中,他逐渐选择文学道路,把个人融入到广大的世界里。第三卷《眼睛游戏》则从他在写作中逐渐寻找到了自己开始,涉及到《迷惘》的出版,以及大作家托马斯•曼和穆齐尔与他的关系,一直写到了他母亲在1937年去世而结束。其中对穆齐尔的描述非常有趣———卡内蒂不经意地得罪了他,但是却很难弥合关系了。这三本自传语言犀利明快,强烈的自我审视和对其他东西的怀疑,贯穿着作者成长的始终。在艰难的时世里从事文学所带来的内心游移与不确定、自信和怀疑交替组成了他的人格侧面,个人的成长无可避免地与时代相联系是自传的核心。我还看到,《迷惘》出版之后遭到的冷遇和他挚爱的母亲去世,是影响他一生的重要事件,像影子一样跟随了他的一生。而维也纳独特的文化氛围和文化人物在最后一卷中有着精细的描绘。卡内蒂将自传变成了个人和时代紧密联结的东西,同时,他探询世界、回忆往事,运用的又是主观的感情和视线,使这三本书成为了既内省又有时代感的自传。他的不断的怀疑、肯定与凝视,对世界对自我的不断打量、试探和批判,都让人看到了人的艰难成长。阅读这样的书,你会感到,人是时间的囚徒,在时间的牢笼里逐渐地变成了记忆里的影子。而时代,却像能够消耗一切东西的庞然大物那样,将个体生命牢牢地禁锢其中,使其慢慢地耗损,由此反衬出历史的蛮横和时间的无情。

除了这三卷自传,卡内蒂在晚年还写有时事评论集《劈裂的未来》、杂文集《言辞的良心》和文学评论集《诗人的职业》等著作,以他一贯的犀利风格,表达出他对时代的体察和对文学存在理由的辩白。从师承上来看,卡内蒂自己坦承,他有4个老师:德国作家卡尔•克劳斯、捷克作家卡夫卡、奥地利作家罗伯特•穆齐尔和赫尔曼•布罗赫。这几个作家被他看成是与他息息相关的作家。他们都是和时代关系紧张的作家,也都长于从精神的层面去表现时代在他们内心中的影响。

随着时间的推移,卡内蒂成为了人们无法忽视的20世纪非常重要的作家,他的批判性和预言性,带有哲学、象征、寓言和格言特征的复杂写作风格,是独一无二的和难以模仿的。总体上说,他长于批判,长于发现世界的阴暗面和人性的丑恶,正是这些东西将人类的20世纪笼罩在由战争、集权、资本、金钱构成的阴云之下。卡内蒂努力地将自己的思想以形象的方式说出,将他对时代和人类的观察融会贯通,自由地在各个文体之间来回穿梭,并赋予哲学概念以幽默的外衣,不断带给我们思想和文学之美交汇的享受。

在卡内蒂的启发下,我们这个迷惘的世界将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责任编辑 刘建东

猜你喜欢
大师小说
How to read a novel 如何阅读小说
报刊小说选目
对话大师
对话大师
对话大师
倾斜(小说)
猫大师妙煎三鱼
大师
文学小说
不在小说中陷落